第7章 六灯塔
“原来他的腿没毛病,浪哥你是怎么知道的?”纪小曼盯着丁大桅,脸上写着惊异和怨毒。
“拍够了,视频保存好。”鞠浪说,“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是最好的饵,只有你能把他钓出来。”
“为什么?”纪小曼愈发不解。鞠浪说能得到丁大桅杀程宽的证据,她半信半疑,照鞠浪的嘱咐在半小时前故意从丁大桅附近经过,爬上悬崖藏身于灯塔中。
为什么?鞠浪心中钝痛,竟不知从何说起。
纪小曼收起摄相机,“有了这段影像,就能证明现场的脚印是他的,他是故意装瘸,他杀了程宽。”
“程宽的死,我设想过所有可能。”鞠浪的笑容含义莫名。“除丁大桅外,当晚出现的另一个人是你,我怀疑过你,可时间不对,若是你在鬼子墟杀了程宽,下山遇到我和韩荷要半小时,我们俩爬上鬼子墟又用了半个小时。从程宽当时的体温和出血状况看,他是刚刚被砸死的。现场的脚印也跟你的鞋不匹配,但是丁大桅的脚印也对不上,那几只脚印困扰了我很久,我去医院调看丁大桅的医疗档案,他的确是右腿残疾。”
“丁大桅!”丁大桅趁着鞠浪说话的空挡慢慢退后,想要悄悄离开悬崖,可鞠浪叫住了他,“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晚绑架远远的不是你,你没有作案时间,从旅舍到鬼子墟,至少要用两小时,更不要说再下山回城中村的时间。而我和韩荷程宽赶到城中村的时候,你好好地待在家里。而且,明明是程宽在监视你,怎么反而他会被你偷袭。”
“我想过丁大桅有一个隐藏的同伙,当晚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他留下的脚印,可是我跟了你这么久,为防身份暴露,你切断与外界的联系,甚至和你唯一的朋友都从未联络。你的嗓子没烧坏,你是刻意地一语不发。”
“没错。他能讲话,他的哑和瘸都是伪装的。”纪小曼等不及了。“浪哥,先把他抓回去,他想跑!”
“别急,再听我唠叨几句。我已在这迷宫里徘徊了太久,直到你去杀丁大桅那一天。”
“那天要不是你碍事,我早就手刃这畜生报仇雪恨!浪哥,你别再拖拖拉拉!”
“你是去杀他报仇?还是去杀人灭口?”
鞠浪突然的发问让纪小曼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鞠浪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个。韩荷的改变,就是从那天开始的。而我太迟钝,没有觉察。”
“我没有变,老鞠,你不迟钝,你是太敏感,这案子把你弄得发了神经!”韩荷在灯塔台阶上坐下,疲惫地扶住额头,她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
“这道关于爱情的谜语,我怎么也猜不明白,我像个失恋的中学生一样胡思乱想。你是对我失望了吗?可是他还在你和远远周围徘徊,程宽死了,你更加需要我。我即使不能抓他,至少也会死心塌地守护你们。”鞠浪脱下外套给她披上,这是她能接受的他最后的温柔了吧?“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不会想不到这些,你也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除了……”
辛辣酒液穿肠过肚,“我们都会为了爱情神魂颠倒,稀里糊涂地犯傻吧?那天晚上在丁大桅的住所,你发现了什么,当时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错过了,我曾猜想是那些书里藏着线索,你碰倒了地上的旧书,从那一刻起就一声不吭,只不过我那时只顾着纪小曼,没注意到你。”
“我去他的房子里翻,床底的书都翻了出来,什么也没有找到,也许是我太蠢,错过了线索,也许是你……”鞠浪转头看丁大桅,“你早就想到,清理了那些书。”
口罩遮住丁大桅的脸,鞠浪知道,那张失去嘴唇裸露着森森牙齿的嘴在冷笑不已。
“老鞠,那些书里什么都没有,我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什么书!那天我吓都吓死了,哪有心情去看书?你喝醉了,我们回去吧!”
“我知道,我醉了。我也知道,你不想抓他了。”鞠浪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今天,他看见纪小曼来灯塔,又发现我和你也上来了,他一定会跟来,他放心不下。一直暗中保护着你的,是他。”
三个人一齐看向丁大桅。崖顶乌云四合,笼罩着这个沉默的幽灵。
“你不是丁大桅,你是韩荷的哥哥韩江,你偷袭程宽,用石头砸死了他,警员们去你家里搜查什么都没找到,你把罪证藏起来了,那双鞋在哪?真正的丁大桅尸体又在哪?”
穿雨衣戴手套全身上下包裹严严实实的男人一语不发,他到底是谁?
“原来如此。浪哥,你真是导演了一出好戏,把我都蒙在鼓里!”纪小曼刻意地一下下拍手鼓掌,“韩江,你假扮丁大桅这么久,又装瘸又作哑,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我手里的就是证据,你根本不是瘸子,现场的脚印是你留下的,就是你杀了程宽!”
“曼姐,你还不明白吗?”韩荷摇头。“这都是老鞠在瞎想,他的老毛病犯了。”
“没错,这都是我的假设,可是只有这种假设,一切才能解释得通。”鞠浪说,“我们再说远远第二次被绑架。当时我和韩荷在希尔顿酒店吃饭,程宽在外面车上等,他不在现场。丁大桅也不在现场,他的时间不够。第三种可能,我们不知道的神秘人、丁大桅的同伙绑架了远远,但是这个假设,最大的漏洞就是如果为了绑架孩子不惜杀人,那怎么会不把孩子带走而留在鬼子墟。”
天色昏沉,暗黑色的海水含着深不见底的恶意翻腾嘶吼。
“还有第四种可能,旅舍里的人带走了远远,那么他一定会经过这条河。”雷雨前的河水越发混浊,挣脱了山谷的束缚,在悬崖下涌入大海。“即使他知道河水下有能踏脚的桥墩,那过河后他的裤子和鞋也一定会湿透。那天晚上回到酒店,所有人的衣服和鞋都是干的。除了一个人,就是你,纪小曼。”
蓝色闪电划过天空,空气安静了一瞬,雷声轰鸣。
“浪哥,你想什么呢?你明明知道我游过河是去找远远,衣服和鞋当然会湿!”
“杀人凶手和绑匪不是同一个人。”鞠浪转向丁大桅,“既然你没有同伙,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绑匪是纪小曼,她的同伙就是程宽。那天晚上,不是程宽在监视你,是你在监视程宽!”
“鞠浪,你是真的发神经了吗?我是去救远远,怎么可能绑架他?那天我为了找远远还崴了脚。”雨滴落在纪小曼的镜片上。“是不是?小荷?”
“我们还是先避避雨吧。”鞠浪率先走进灯塔,没人提出异议,也没人再要离开。
圆柱形的灯塔内部空间逼仄,鞠浪踏上通向塔顶的旋转铁梯,给随后进来的韩荷和纪小曼腾出地方,丁大桅不进,站在门口,任凭雨水击打雨衣。
“你明知道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做出绑架远远这种事?”纪小曼拉起韩荷的手。
“你问她?她早就知道你是绑匪。”鞠浪的冷笑从旋梯上传下来,“从她认出这只纸飞机开始。”
“你说什么?”纪小曼愤怒地喝问,韩荷抱紧双臂沉默不语。
鞠浪从衣兜里掏出那只纸飞机,“韩先生,这是你的杰作吧?”
“老鞠,他怎么可能是韩江?”韩荷的牙齿上下打颤磕碰。
“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鞠浪从栏杆上探出身子俯视兄妹二人,“韩江,你装聋作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是露出了破绽,这幕惨剧的源头,也是因为你!”
丁大桅低着头,他往前站了站,挡住从门洞吹进来的冷风冷雨。
“要是你控制住自己,老老实实扮演丁大桅的角色,也不会发生之后的一切!是你,开了一个危险的头!”
韩荷浑身发抖,她努力保持平静,“老鞠,你是在说……”
“没错,你应该早想到了。远远第一次失踪,也是一个雨天,它也在这里飞过。”仔细看,鞠浪手上的纸飞机与普通纸飞机有所不同,它的双翼翻卷,机头翘曲,像个精致的手工艺品。“虽然我没跟你提过此事,但我在雨里接住这飞机把它摆在车上。”
“那一天,我和远远只差几步就要来到这悬崖上。”如果那天他登上灯塔,会不会改变这一切,可惜没有如果,在这条爱恨纠缠的迷途上。
“要是他不用这飞机吸引远远上灯塔,就不会发生远远的第一次失踪,没有第一次,怎么会有人去复制第二次?”鞠浪知道自己言过其实,夸大了韩江的责任,可是他心中愤懑无处倾吐,他借着灯塔事件发泄在韩江身上。“丁大桅如果想带走远远,他绝不会到这来,他即使再蠢,也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他来这要干什么呢?冒这么大的风险只想亲近孩子吗?可是你不是丁大桅,你是韩江,远远他不是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不冒这个险,就不会留下这线索。”鞠浪甩腕抛出的纸飞机在三人头顶盘旋。“当我又一次看到那座雕像,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纸飞机在电闪雷鸣的窗前掠过,摇摇晃晃从丁大桅头顶飞出灯塔。
韩荷抬头审视鞠浪,“雕像?”
“你的一反常态,我百思不解。池塘里的玉像,老袁头说是为了纪念何阿姨而建的。而那天我看见她的长尾,想起了人首蛇身的女娲,除了造人的神话,还有一种传说……”鞠浪看向下面的男女,平时眯缝着的小眼睛在这一瞬间凌厉如电光,“远古的女娲与伏羲兄妹通婚。”
“鞠浪,你的意思是说……”纪小曼用衣角擦干眼镜重新戴好。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航标灯在塔顶不知疲倦地旋转,红光将鞠浪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墙上,明明灭灭。“这座女娲塑像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鞠,你在瞎想些什么?”她的眼睛依旧含烟笼翠,依旧那样美丽。
“我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是我这颗一厢情愿被爱情腐蚀的愚蠢脑袋不肯朝这个方向去想。当我萌生了这个猜想,那么一切事情就都解释通了。你说是不是,韩江?”鞠浪知道,那口罩下的冷笑已消失不见。
“正是拜你所赐,纪小曼受到启发,她也制定了绑架远远的计划。”
话说到这里,鞠浪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大其词,虽然说纪小曼和程宽绑架远远是因为钱,想从韩荷手里敲一笔,可是韩江去辨识远远的身份,开了一个坏头,这启发了纪小曼,让她想到可以把一切栽赃给丁大桅。
“鞠浪,你喝醉了,别再胡说!”
鞠浪没有被纪小曼打断。“加上上次保洁员偷宝石的案子,你是不是一直在琢磨这些事?不过那次之后旅舍后园加装了摄像头,你只能等待时机。那天晚上7点停电,韩荷和我不在旅舍,又正好是客人外出吃饭逛街的时间段。你意识到这是绝佳机会,你先打电话给程宽,确认我和韩荷还在市区吃饭,告知程宽开始行动。”
提起程宽,鞠浪又灌了一口酒,“你再去后园找借口调开老袁头。远远当时搬凳子翻篱笆去捡东西,是因为你调虎离山后向篱笆外扔了纸飞机,你知道远远最喜欢这玩意儿,你示意他外面有纸飞机,然后回到前台,等着远远自己翻出篱笆去捡,这时候恢复供电了,你在监控里看见远远爬出篱笆,就追出去。”
“真是个完美的计划。”韩荷疲惫地坐在铁梯上,轻声叹息像是自言自语。“是不是准备了很久?”
“她确实很聪明,之后每一步时间都计算得很精确,这种计划程宽是想不出来的。”鞠浪替纪小曼回答,“鬼子墟现场的行李箱是她提前放在那里。她事先勘察过路线,如果不知道河面下的桥墩,带着孩子是没法游过这条河的。而且,为防万一,她在前台给订北房的客人免费升级到南房,停电后她在园子里逗留时间虽短,也要降低有人偶然从房间里往下看的概率。真的是心思缜密,蓄谋已久,但也恰恰是你的谨慎让你留下破绽。”
纪小曼抬头,一双镜片上闪着寒光。
“那把塑料凳子,原来我没注意,老袁头天天在园子里剪树枝晒鱼干,放个凳子很正常。”鞠浪手把栏杆低头与纪小曼对视,“那天下午,你跟我道别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它,标着酒店物品的序号,它不知待在园子里多久了。你也真是周到,竟然想到给远远准备凳子帮他翻墙。”
纪小曼不屑冷笑,“韩荷,别再听这醉鬼胡说八道了,我真像他说的那样,会把凳子留在园子里等着他发现吗?”
“如果韩江不出现,程宽会照计划把孩子带回你们俩的出租屋。而你只需若无其事正常来旅舍上班,想办法知会韩荷交赎金就行了,你这么聪明,一定有巧妙的安排。也没人会注意到你在后园收走一个凳子放回员工休息室了。”鞠浪攥紧栏杆,“可惜,程宽出事,你乱了方寸,再没回来上班。”
“你尽管瞎猜,随便胡编,没一个人会相信你的故事,园子里一把凳子能算作证据吗?”纪小曼无所谓地扭头不再看鞠浪。“你没有任何证据。”
“纪小曼你忘了,你在丁大桅家中被捕后警局采集了你的指纹,它跟行李箱上程宽之外的指纹应该能匹配上吧。”一只避雨的海鸥从破碎的玻璃窗外飞进来,左冲右突,无法摆脱环形墙壁的束缚。“况且,我不想要证据,我要抓你,就不必先把你放出来。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今天在场的这两位,他们早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而我是最后一个醒悟的。”
沉默的兄妹,这恐怕是多年来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刻。
“你计算好了每一步的时间,那晚停电时间比平时短,只有五六分钟,这个是你没料到的,你原计划是回前台等一会,然后假装去园子里看顾远远,发现他跑出去了,就跟着他翻出园子,收起纸飞机,打电话给小陶后,就带着孩子去鬼子墟。程宽接到你的电话,知道行动开始,他要脱身独自进山,于是开车回旅舍时提醒我去丁大桅家,自己要求留下监视丁大桅。我和韩荷走后,程宽立即动身从景观道进山前往鬼子墟,你把远远绑住留在那里,下山时与我们遭遇,还假装受伤崴脚替程宽争取时间。”
鞠浪一步步走下,长长的影子在墙壁上转圈,铁梯发出沉闷的回声。“程宽带孩子从北面下山,为避免在市区里被人看见,你们准备好行李箱要把孩子装进去,没人会想到远远藏在你们俩的出租房里。停电时间比平时短是个变数,但这并不影响你们的行动,反正监控屏幕在前台转头就能看见,而西边篱笆那里又恰好新装了摄像头。恢复供电后,你装作是不经意在监控中看见远远跑出去了,你追出去没找到,才想起给小陶打电话。这真是个完美的计划,可惜,最可怕的变数你和程宽都不知道,丁大桅不是丁大桅,他是韩荷的哥哥韩江。”
鞠浪走到门前,逼近丁大桅,“你跟着程宽上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杀了程宽,给孩子松绑,从东面下山回城中村,在半路上扔掉绳子,你右脚的鞋,沾了血,它到哪里去了?”
炸雷不断,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韩江终于开口,是说给韩荷听的,她的泪水已经滚落。“小心身边的人,他们嫉妒你,像蚊子一样在暗地里盯着你,你稍不留神他们就会扑上来,咬你的肉,吸你的血!”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蚊子,我和阿宽这两只你们看不起的小蚊子,也想有属于自己的小巢,也想变成鹰飞走。那几个钱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我吸血,但不会要你的命。”纪小曼咬牙瞪着韩江,“而你,是个杀人犯!可惜我不能亲手宰了你。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已经想过鞠浪早晚会查出真相,我准备好坐牢了,你也该有觉悟,不管怎样,我都会拉着你,你要为阿宽偿命!”
“我是杀人犯,抓我吧,我认。”韩江走进灯塔,语气解脱似的轻松。“不过,我不是韩江,我是丁大桅。”
“没那么简单吧。”鞠浪冷冷道,“你不止杀了一个人。”
“不!”韩荷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不是他!他没杀人!”
“五年前在鬼子墟,丁大桅就已经死了,被你哥哥烧死了。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谭从光。”
“老鞠。”那张苍白面庞梨花带雨,“你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名字的?谭哥他什么都不知道!”
风狂雨骤,这圆形的斗室好像从天抛上下的套索,圈禁住四个人。
“谭从光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帮你处理掉丁大桅的尸体,何阿姨给我看过的明信片,应该也是他替你从BJ寄出来的。”鞠浪想起孤身一人苦苦寻找儿子的何阿姨,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这小城的监狱里服刑。他心中一阵酸楚,这些话不忍说出,“为了不连累朋友,你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
“老鞠,他是丁大桅,不是韩江!”韩荷乞求地拽住鞠浪。
“小荷,你当时昏过去,这些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你第二次去丁大桅家。”鞠浪想起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现在你能告诉我谜底吗?是什么让你发现了真相,使你离开我。”
“鞠警官,你以为韩荷在那些破书里发现了什么,其实我一直很小心,即使有航空类的书籍,看完也就直接扔掉,答案不在书里。”韩江翻下雨衣的兜帽,又摘掉鸭舌帽,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脸和稀疏、扭结弯曲的白发。
闪电再次照亮天空,一幅幅画面再次在鞠浪脑海中闪现,刀、喊叫、满地的
书、烧伤的脸、染血的白衫……
“我习惯了戴帽子,睡觉也戴着,可是那天晚上天气太热,她又来得突然……”他说的是纪小曼。
“我父亲和祖父是卷发,我们家的男人都是卷发。”韩荷站起身。
“我还在想,我这头发剩下这么几根,你可能看不出来。”
“父亲和你的头发,即使只有一根,我也认得出来。哥,你带远远到灯塔这里来……”她不再说下去。
“他就是要确认这件事,他想摘下远远的帽子,可惜被我破坏没成功。”鞠浪结束了思索,“我想我知道了。”
“什么?”韩江急问。
“没错。”鞠浪想到了答案,“你还不知道韩荷认出了你,但是她已经试着告知你。她让远远摘下了帽子,韩慈远也是卷发,他是你的儿子。”
韩江仰头透过灯塔的玻璃穹顶望着昏沉的天宇。“我视力不好,他又总是离我太远。”
原来他的眼睛有问题。鞠浪问道,“你的眼睛,是自己烧坏的吗?”
“这不是我的本意,当时九死一生,能保住命已是侥幸。”
“你的本意,是烧毁自己的面部和指纹,谁都认不出你,来假扮丁大桅。”冷风卷进室内盘旋呼啸,鞠浪打了个寒颤,“你为什么不跑?”
“杀了他后,我想过要一走了之,可是不能去航天大学,我该去哪里?恐怕永远都不能回天涯旅舍了吧?”
你还是想守着韩荷,即使以丁大桅的身份。这句话鞠浪没说出来,他只是灌酒。
“念书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畜生挺可怜,要是当初我离他远一点,要不是我太蠢太天真,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纪小曼冷笑,“那又会怎样?你就能跟自己的亲妹妹双宿双飞了?还有你们生出来的那个不会说话的怪胎!”
“曼姐,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
韩江仰面长叹,“我自是罪孽深重,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可我不后悔。”
“你不后悔?你乱伦!杀人!”塔中回荡着纪小曼的厉声质问,“如今变张脸就想瞒天过海,你以为自己是孙悟空?你不过是个变态!善恶有报,老天有眼,你逃不过的!”
“都是报应……”韩荷不知何时登上铁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报应,因果……”韩江喃喃自语,鞠浪紧锁眉头。
“对,这都是你们的报应!”纪小曼咬牙切齿道,“韩江,我要你把牢底坐穿,那时再说你后不后悔!”
“曼姐,若是你不起贪念,野心不发,怎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你又后悔过吗?”韩荷缓缓向塔顶走去,“因为你爱程宽,一心要给他更好的生活。可是不择手段的结果就是弄巧成拙,反招灾祸。我们也一样,爱欲焚身,引来这场天火。”
这番话让纪小曼呆愣半晌,她终于崩溃痛哭,掩面冲进雨幕中。
灯塔中一时静寂,韩荷轻启朱唇,歌声中还带着哭腔,“纸飞机的折法,藏在回忆里陪我们长大……”
“纪小曼的故事很简单,她想赚些钱,程宽顺从配合她的计划。”玉观音冷冰冰地贴在鞠浪胸口,“韩江,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纸飞机,快飞吧……”迷路的海鸥站在铁栏上歪头看着轻轻哼唱的韩荷。
“进山不畏虎伤人,只怕同路双面人。”韩江长叹一声,仰望韩荷,“那一晚,我被妹妹的喊声惊醒,狂怒中,把酒倒在丁大桅身上,这畜生被我推进火里烧死了。”
“尸体在哪?”鞠浪问。
“只在此山中。”雷声隐去,笼罩在云雾中的群山渐渐显现轮廓。
“当时韩荷昏迷,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少年,在深夜里独自处理一具死尸,六年了,尸体都没有暴露?”
“鞠警官,如果你不再去纠结盘问这些的细节,我可以告诉你丁大桅在哪里。”
“你忘了,我即使不问,也还有其它细节,你坐牢的时候,何阿姨和韩荷怎么会收到BJ寄来的明信片?”
韩江默然不答,走出灯塔。海上的雷雨脾气古怪,来得痛快,去得干脆,他们不再需要灯塔的蔽护。
“你的朋友谭从光,现在是清华大学生物科学系的教师,他犯有包庇罪,藏尸罪,他是你的同犯!”鞠浪跟在他身后,“你要是不想牵连到他,现在就告诉我真相。”
“鞠警官,你不是想知道那只带血的鞋在什么地方?”韩江指向雨后汹涌翻腾的河水,在山谷间挣扎扭动像一条绞杀猎物的长蛇。
“沉进河里了?”
“丁大桅也一样,我和小光剥下他的衣服,抬他到河边,绑上大石沉下去。小光说,这条河深水处有亚洲鲶鱼,尸体很快就会被吃干净,剩下些骨头残渣,冲进海底,没人会发现。”
韩江迎着海风站在悬崖边,“丁大桅沉了,我所有的梦想和未来也沉没了。我烧掉自己的衣物,从此开始扮演一个畜生。”
“你在狱中跟谭从光通信?”
“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入狱之后,为了不让母亲和妹妹担心,我在明信片上写着天涯旅舍的地址装进信封邮给小光,托他帮我寄出。为了隐瞒身份,我跟小光只联系过这一次。当初,我把手和脸伸进火堆,要不是他帮我灭火,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丁大桅,也没有韩江了。这些年,他一直默默为我守着秘密。”韩江闭嘴不再继续,浑身湿透的纪小曼也来到危崖上。
“守密……”纪小曼自言自语。
“鞠警官,你能否高抬贵手……”
“放过谭从光?我为什么要替他守密?”鞠浪已有七分醉意,说话大着舌头。“况且,这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警方知道你是假的丁大桅,那么当晚在现场的谭从光一定脱不了干系。”
韩荷遥望沧海,脸上挂着泪痕。“老鞠,是我对不起你,一直骗你瞒你,事到如今,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怎样?与我何干?你该问她想怎样?”鞠浪醉醺醺站也站不稳,“纪小曼,你不是决心豁出去坐牢也要替程宽报仇吗?我带你们回警局,你拉着他一起蹲监房,我就正好得偿所愿,可以和小荷长相厮守……”
“老头儿!我们……”
“好,鞠警官。”韩江打断妹妹的话,“我跟你回去,我会坦白一切,你帮我照顾好小荷和孩子……”
“那你的朋友谭从光怎么办?”鞠浪两腿一软,蹲在地上。“我的朋友程宽又怎么办?”
“阿宽……”纪小曼也站在悬崖边。
“程宽死得可惜,我不想他白白丧命,可是……”鞠浪打了个酒嗝,“我更想替他守住秘密。”
纪小曼愣愣地说不出话,“守密……”
“你们绑架远远这件事,就随着程宽一起葬进这海底,永远都不要再提起,不要让他的父母和任何人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纪小曼的冷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成了狂笑,“那也很简单,我和他一起死!”
她猛扑过去,韩江一动不动像一块岩石。
“曼姐!他是我哥哥!”韩荷的呼喊又一次迟滞了纪小曼的脚步,而醉猫似的鞠浪脚步轻捷,起身拦在两人中间。
“上次不是你们俩捣乱,这一切早已了结。”崖底剑戟般刺出海面的乱礁间,一个令人目眩的漩涡正张开巨口等待着,稍稍偏出半步,就会成为它的祭品,而纪小曼看都不看一眼下面,她一步步逼近,“浪哥,你今天选了个好地方,谢谢你成全我带他去见程宽!你要是拦我,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曼姐!你要杀他……”韩荷也来到鞠浪身边,挡住纪小曼。“就把我一起推下去!”
“妹妹,鞠警官,你们让开。”韩江的声音无波无澜,“她要带我下地狱,我早就在地狱里,那年我亲手点燃的业火就该当场把我烧死,不该让我活下来忍受这折磨痛苦,我早就该死了。”
“不!哥哥,不行!”韩荷哭喊,“曼姐,我求你!”
“小曼,程宽不想你杀人。”碎石从鞠浪脚下滚落,在海中溅起水花,旋即被漩涡吞没。“他在下面没有睡着,他一直盼着你有一天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去泰国,在曼谷开旅店吗?”
“曼谷……程宽告诉你的?”
“是。”那只迷途的海鸥终于飞出灯塔,在鞠浪的头顶一掠而过,鞠浪望着它振翅翱翔天海交接处,“他没替你守密,你怪他吗?”
纪小曼的镜片后面水纹纵横,分不清是雨水泪水。
“可惜我只会喝酒不会催眠,能让我们都忘记过去。雨会停,天会晴。”乌云消散,太阳透过云层将金色光芒洒向这片断崖。“小曼,程宽对我说过,他的梦想就是帮你实现梦想,让你幸福。不要辜负他,不要活在仇恨里,走吧,忘记这一切,忘记天涯旅舍,去重新开始,去完成你的梦想,过新的生活。”
“可是,是我害了程宽。”纪小曼声音渐低,她的目光越过三人,望着鳞光渐现的大海,程宽长眠于此。
“记住,程宽不想你余生用此事折磨自己,他盼望你能有施展才华,尽情高飞的一天。去飞吧,天高海阔,把过往丢下,去拼去追!去扬帆远航!”原来自己喝醉也能说出《读者》里的句子,鞠浪顾不上得意,他的心脏还在突突狂跳,一直不敢往下看。
纪小曼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浪哥,我走了这案子你怎么交差?”
“我一个酒鬼交的什么差?时间是最好的药,过几年,这案子就没人会记着了。韩荷会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们,我们都一样,记性不必太好。”
“鞠警官。”韩江在他身后说道,“还是我跟你去投案,罪责我一人承担,一切因我而起,况且我这么个废人,也没什么未来可言。与其忍受假扮丁大桅的耻辱,还不如痛痛快快认罪,在监狱里了此残生。”
“这么长时间你不都忍过来了?”鞠浪笑道,“你这瘸子装得还真像!”
“有你陪着韩荷,我就放心了,我不想再装成这畜生。”
“开什么玩笑,老子要回BJ了,才不待在这破地方。”我又不会叠纸飞机。
鞠浪挪动脚步离开悬崖边,感觉腿肚子有点转筋,他从来没有这么惧高过。
“老头儿,你不是说不走吗?”
鞠浪扭头看韩荷,女人薄薄的眼皮哭得红肿。
我还在这干嘛?你又不爱我。这话到嘴边被咽下,变作苦笑。“傻姑娘,我还在这干嘛?你的哥哥已经找到了。”
他想起那枚丢掉的戒指有点心痛,不知道还能不能捞上来,“还有个事啊,我的那十万块钱的酬劳……”
“老酒鬼!还惦记着这个,你就放心吧!”
“今天爬这么高也不算亏。”鞠浪心里隐隐作痛,笑着喝光了酒。
“老财迷!明天就打进你卡里。”她终于破涕为笑。
“可是鞠警官你走了,韩荷和远远她们母子俩……”韩江也拉着韩荷远离危崖。
“所以你不能坐牢,你又进监狱,韩荷和远远谁来保护?他是你儿子。”花丛中的小木屋被旅舍大楼挡住了,那栋温暖的屋子不是他的家。“你这辈子哪也不能去,要留在这里赎罪。”
“如果这里的人知道远远是我和妹妹的孩子,那韩荷她……”
“你放心,我不会说。”纪小曼已经上了爬梯,她把摄像机丢给鞠浪。“我走了,再见,浪哥。”
“曼姐,你真要去曼谷?”
“小荷,我对不起你,忘了我吧!”纪小曼离开了灯塔悬崖,“再见了,你要幸福!”
“小曼,保重!”
“曼姐……你也要幸福!”
彩虹显现,横跨群山间。海上渡轮拉响悠长的汽笛,年轻人走过天涯旅舍,头也不回地远去。三人目送纪小曼离开,也走下悬崖,那只随风而行的纸飞机,竟先到一步,停泊在礁石上的水坑里等着他们。
“我也走了。”鞠浪再次捡起那只纸飞机,这次它没有那么好运,被海水浸透了。“韩江,教远远叠飞机,他最喜欢。”
“鞠警官,远远看见我这恶鬼一样的脸晚上会做噩梦的,我不能连累韩荷。”
“哥!你别说了。”
韩荷从后面紧紧抱住哥哥,韩江试图摆脱,“这里会有人看见!”
“可是你会叠远远最喜欢的纸飞机!韩荷依然爱你!”鞠浪把变形的纸飞机塞进空酒瓶拧上盖子。
“老头儿,你别走!”韩荷在哥哥身后露出漆黑的瞳仁,她又想哭,死死搂住韩江不肯松手。
“是啊。鞠警官你还是考虑一下。如果你是需要用钱的话……”
兄妹,情人,他们在一起挽留一位客人。鞠浪无法再去看韩荷,心中说不出地酸涩,他不顾海浪打湿鞋子,踩上最高的礁石把酒瓶远远扔向大海,“老子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酒劲上头,他晃晃悠悠对着韩江,“好好活着,守护好她们,再出差错,我从BJ回来抓你!”
韩江已经重新扣上雨帽,遮住丑陋可怖的头脸。“鞠警官,我不能变回韩江,我只能以丁大桅这畜生的身份活着,这么多年,我……”
“能每天看见韩荷和远远,再漫长的忍耐不也值得吗?”鞠浪绕过群礁,天涯旅舍就在前面了,他又想起了什么,“丁大桅受的罪也够了,他也想求得救赎,韩荷永远都不肯原谅他吗?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韩江,他已经远行,也不必再回来。”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他隐约听到远远咯咯的笑,像极了韩荷的笑声。徐耀东领着远远在旅舍楼顶看彩虹,男孩在高高的露台上拍手欢叫,完全没有注意到下面的三个人。
“或者,你们干脆带着远远远走高飞,别再回来,天涯海角,心安处即是故乡!”鞠浪向那个专注于天边七彩虹桥的小小身影挥手告别。
“老头儿!”
“别哭,小荷。”鞠浪忍住自己的哽咽不再回头,“我不管了,幸福是自己的事,你们自己选,我要回BJ办大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