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等级与华夏中心情结
前面提到了《山海经》博物志的四重主题,分别是蛇典、巫典、药典(食典)和矿典。我们已经注意到,在《山海经》里,除了石头,任何生物都是可以食用的,哪怕它本身就是吃人的妖魔鬼怪。《山海经》暴露了当时华夏民族的某种狩猎本性,尽管它的成书年代据说最早是在西周。西周已经出现了城市,掌握了青铜器的铸造技术,并且已使用文字,这是殷商时代已经完成的文明进程。按照衡量文明发展的考古学标准,在《山海经》的成书年代,华夏民族早已进入文明周期。
但奇怪的是,《山海经》其书,对文明本身视而不见,对城市生活置之不理,反而对那些野蛮世界里可以捕杀和食用的生物兴趣盎然。这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们不妨认为这是某种猎奇心理作祟,另外,它也揭示了《山海经》的精神特征,那就是先秦文明对自身成就的骄傲。作为一部以地理学叙事为纲的博物志,《山海经》同样把人类纳入了它的记录范围。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事实上还具有民族志的特征,这就是我们下面要讲述的主题。
《山海经》已经展现出华夏中心主义的某种雏形,它的地理学的核心部分,是由齐国和燕国这些国家构成的,在它的外围还有如下几个主要圈层:
第一,处于文明边缘的民族,比如匈奴、东胡、犬戎、肃慎、朝鲜、三苗。
第二,处于地理边缘的国族,比如大夏、竖沙、居繇、大月支。
第三,处于种族边缘的民族,也就是在人体学的层面上,它们发生了某种变形,比如反踵国、交胫国、柔利国、反舌国、三首国等等,后面我们会讲到,这些国家都是真实存在的。
第四,处于传说边缘的民族。换言之,指那些超越了人类生物属性的神话民族,比如羽民国,国民的身上长有翅膀,以及能够吐火的、皮肤黧黑的厌火国人。还有一个无启国,它类似于不死国,因为不死,所以它就不需要繁殖后代,因此无启(启就是后代)。
不难看到,在华夏中心主义的引力作用下,《山海经》里出现了一种递减原则。也就是说,与位居文明中心的华夏之间的空间距离越大,那里的生物或居民的非人化程度就越高,甚或出于感情的缘故,而产生了某种认知的变形。比如,直接造成西周覆灭的犬戎族人,在《大荒北经》这个小分册当中,居然被描写成了“状如犬,人面兽身”的形象。不言而喻,这正是文明对所谓“蛮族”的傲慢与偏见。正是这种文化情感上的褊狭,形成了我们对敌对民族的诋毁性陈述。
在《山海经》里,我们刚才提到,有三个特别重要的国家,分别叫反踵国、交胫国和柔利国,他们属于那些“种族边缘的民族”。《山海经》所说的“反踵”是什么意思呢?即它的国民“两足皆支”,此谓“反踵”。“踵”,在古汉语中就是脚跟之意。有一种插图,上面描绘的“反踵”状态,是走路时脚跟朝前。但“反踵”状态可以用另一种图式加以合理解释,那就是脚后跟朝上,而不是朝后,这同样是一种“反”,却表达了盘坐的姿势,也就是说,是两腿屈膝交叠而坐,脚掌朝上。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练习瑜伽的姿态。
《山海经》还描写了一个国家叫“柔利国”,说他们“为人一手一足,反膝,曲足居上”。意思就是,他们的膝盖是反过来的,脚是弯曲朝上的。“居上”跟“反踵”的意思相仿,指其脚底向上翻过来。关于柔利国还有另一条记录,叫作“牛黎之国”,实际上是柔利国的另一个发音。“有人无骨,儋耳之子”,即那国的居民,身子柔软无骨,而且耳朵非常大。这种描述,进一步把瑜伽术跟大耳朵,还有柔软无骨的修炼特征,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揭示了具有高德大能的修士和僧人的基本特征。在我们的记忆当中,有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人物,那就是老子,他自命为李耳,而且还加上一个字号叫老聃,这个“聃”,就是大耳朵的意思。这种描述让我们触摸到一个修炼瑜伽术的国家,它不在华夏地区,而是在更遥远的印度和尼泊尔一带。
另外还有一个“交胫国”,“为人交胫”,就是两条腿互相交叉。这看起来是对腿部反常姿态的描述,与其说是某种生理病态,不如说是对瑜伽修行者盘坐姿势的精准描述:屈膝,大腿交叉,脚底朝上。
先秦时代的印度与中国,曾经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在当时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层面上,两者之间有过亲密的交流和对话。
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个年代,曾出现过充满戏剧性的“三棵树现象”:
第一棵树叫菩提树,在树底下盘坐的是释迦牟尼。他在那树下见证了无上正等正觉,实现了“成道”的伟大理想。
第二棵树叫李树,在那树下盘坐的,是道家的创始人老子。[6]
第三棵树叫娑罗树,在树下盘坐的是另一个伟人,中国人可能对他并不熟悉,他的名字叫大雄,是耆那教的教主,被弟子们尊称为摩诃毗罗,也即“伟大英雄”之意,简称大雄。这种娑罗树比较奇特,是一种高大的蕨类植物。
三位圣人分别在三棵大树下,通过盘坐,获得了一种精神层面上的重生。他们的盘坐图式几乎一模一样。三棵树就是三个摇篮,分别孕育了三位圣人和三种伟大的教义,我称之为神树下的盘坐效应。
这种宗教学上的偶合现象从何而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当把记忆拉回公元前600年前后,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春秋时期,而印度则被婆罗门教所统治。祭司们制定了无比繁杂的法典,叫作《摩奴法典》,里面对人的生活方式有着极其琐细的规定。其中有一条特别引人注目——一个人如果过了五十岁,头上长出白发,脸上布满皱纹,那他就必须放弃一切社会资源,离家出走,隐居山林。这其实是古印度社会处理老龄化问题的一种特殊方式,美其名曰“修炼”,看起来十分人性化。[7]
这位老人离家出走后去到哪里呢?当然,他会无奈地走进树林,成为“林居者”,即居住在树林里的人,去找一棵合适的大树,然后坐在树底下,以“反足”和“交胫”的姿势修炼,直到老死为止。这就是所谓“林居者”的特点。
然而有趣的是,当时的印度各地兴起了一个叛教运动,称为沙门运动,那是一群从事宗教变革的修士,他们要革除婆罗门教的繁文缛节,去寻找全新的真理。[8]释迦牟尼是其中的一位,他二十九岁就出家修行(还有一种说法是二十五岁),按照常人的看法,这个年龄正是成家立业、服务社会的大好时光,而他居然离家出走,弃绝一切社会责任,这无疑是严重的离经叛道行为。
老子的情况则恰巧相反。跟释迦牟尼不同,他五十岁以后才出家修行。因此道典《神仙传》说他“生而白首”,也就是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9]这看起来完全不合常理,所以历代学者都质疑这个陈述,认为它不过是一种来自道教的神话叙事而已。
但如果我们把这个“生”视为一种隐喻,那么一切疑问就迎刃而解了:老子的“生”不是肉体的诞生,而是在修炼中实现的一次精神重生。换句话说,他获得世界真理的时刻,已在五十岁以上,所以才会满头华发。
《山海经》对于反踵国、交胫国、柔利国的记载,粗略地描绘了包括沙门修士在内的瑜伽术士的模糊身影,记录了这个亚洲邻国的文化和哲学特色。我们要赞美这部伟大的典籍,它保存了上古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