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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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

1967年的夏天,刘永好的父亲刘大墉站在成都双流和新津交界的牧马山上,望着远处的一个少年在烈日下踏步而来。

少年高高瘦瘦,挽着一盒饭食,赤脚走在马路上。他尽量沿着路边走,因为中间的柏油路面在阳光下灼灼发烫,光脚板难以立足。

他已经走了20多公里。当时,从新津到成都的公交车经过双流,每天有两三班,但少年没有钱,想坐也没法坐。走着走着,他发现了机会。这一路多是山路,起伏不平,常有牛车、板车或自行车通过。这些车上坡的时候十分吃力,他就跑过去帮别人推车,车主很感激,接下来下坡时就会邀请他坐到后座上,等到下一个上坡时,他再下来帮着推车。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推车,一路坐车,省了不少力气。

走路不在话下,头疼的是过河。尽管他水性好,游过百十来米的河流不是问题,但带的饭食不能泡水。他在岸边等了许久,看见艄公撑着船靠了岸。上去一问,坐船每次要收2分钱。他犯了难,因为口袋里通常只有几分钱,买了去程,回程怎么办?

一般人此时会请求艄公同情,或者干脆打道回府,但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想了想,像个大人似的找艄公谈判:“我没有钱,但可以帮你撑船。帮你撑过去,买个半票,怎么样?”

艄公看了看这个干瘦的少年,有点怀疑,问:“你会撑船吗?”

“会,你教我两下就行。”

艄公心生怜惜,同意了。开船后,他指导了少年几下,少年很快上手,不一会儿安全把船撑到彼岸。从此,他们达成了默契,艄公免去少年的船票,大河不再是少年路上的阻碍。

这个少年,就是刘永好。他手里挽着的,是母亲为父亲刘大墉做的饭菜,而刘大墉,正在离家20多公里的牧马山上被关在牛棚,放着羊。

刘大墉看着心爱的小儿子跋山涉水,一步一步来到跟前,之后他们便在山顶的大石头上铺开饭食。吃饭前,刘大墉问家里的事,还问儿子们看书的进度,刘永好一边答,一边呼啦啦地扒饭。他太饿了,本来平常就吃不饱,还空着肚子走了20多公里山路,最后,带来的饭食被他吃了个大半。

如果来不及回程,刘永好就会留下来跟父亲住一晚。他们坐在山顶,头顶星河,手抚山风,高谈阔论。父亲主要讲故事,抗战、革命的故事,还有对时事的思考,以及对四兄弟和一个妹妹读书情况的指导。尽管“文革”中学校停了学,刘大墉还是要求孩子们不要停止看书。有时,他还让刘永好给他带书,英文、物理、数学等,不一而足。聊得晚了,他们回到漆黑的茅草屋,放下蚊帐,点起油灯,噼里啪啦地打蚊子。布满大窟窿的蚊帐很破旧,第二天一早又得和钻进来吃饱喝足的蚊子战斗。

在贫穷、被“打倒”、一家人抬不起头的艰难日子里,父亲并没有抱怨、愤恨,而是像一座灯塔,鼓舞着刘家五兄妹前行。


刘大墉,1914年生于重庆沙坪坝,祖上是大户人家,到其祖父时家道中落。因家中贫寒,刘大墉数次辍学,好在父子从未放弃。听说邻县璧山县的一位远亲要给小孩找个陪读,父亲毅然把刘大墉送了过去。

刘大墉的天分迅速展露,成绩很快超过亲戚家小孩,还在中考中一举夺得全县第一,被录取到当地最好的中学——璧山公立中学。但他交不起学费。于是,少年刘大墉找到校长,申请兼职做校工,主要负责上下课打铃,打扫学校里的公共区域,以及周日在厨房帮忙做事。能继续学习他很知足,更加发奋,最终又成为全校第一,并考上重庆最好的学校——重庆高师。

可惜他与重庆高师的缘分只有短短一个月,因为始终无法凑齐20块大洋的学费。此前,父亲东挪西借地筹了两块,校长也给了一块,但仍然相差甚远。父亲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到学校把他接回家去。

刘大墉没有选择服从命运。经多方打听,他得知重庆有一家专门培养工程师的高等工业学校可以免费就读,就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当然,又轻松考上了。

抗战爆发后,重庆一时成为各种抗战力量、进步力量的汇聚地。刘大墉积极投身学校内外的抗日救亡运动,先后参加了暴风歌咏队、讲师团等组织。1938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工作中获得了命运的一个馈赠——一位叫郑康致的革命伴侣。

郑家是四川新津的名门望族,郑康致从小知书达礼、学业优异。1938年11月,黄埔军校随政府搬迁到重庆,成立了战地救护班,郑康致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入校后,她同样积极投身爱国救亡运动,并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中,与刘大墉相识,最终走到一起。

随着国共斗争日益尖锐,共产党员刘大墉面临暴露风险,不得不进行转移。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支持下,他成功考入成都的四川地震测绘大队,不久和郑康致一起来到成都。

天有不测风云,一直与刘大墉单线联系的上级邹风平接到通知回延安出差,不料一去不归。刘大墉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再无人能证明他的共产党员身份和一直从事的工作。多年后他才得知,原来一直领导他工作的邹风平,竟是川西特委书记,邹风平回到延安后被卷入莫名的风波,1943年死于“抢救运动”。

刘大墉一直在寻找组织,几年未果。他就加入了民盟——最靠近中国共产党的民主党派。

1949年成都解放,刘大墉以民盟地区负责人的身份参与新津县的土改工作,并担任法院院长。只是,他知识分子倔强的一面过于突出、耿直,看事又太通透,官越做越小,后面陆续担任建设科科长、农业局局长、科委主任,直至农业局副局长。倘若如此,一家平平安安,倒也不坏。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身为民主党派人士,又被怀疑曾经“脱党”,加之妻子的家庭成分问题,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一劫。

果然,刘大墉夫妇不久就被“打倒”,他被押到牧马山“关牛棚”、放羊,郑康致虽早已病退在家,但每天要按时前往县城中心的红照壁反思,时不时还要被拉去批斗。

即便贫苦无依,他们夫妇也从来没有在给孩子买书这件事上犹豫过。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给孩子们进行了科学启蒙。刘大墉喜欢的《参考消息》,孩子们喜欢的《青少年报》,都带给他们无限乐趣和未来的无限可能。刘大墉睁眼看世界,对形势的敏感,对眼前困难的革命主义乐观精神,也传承给了刘家几兄弟。


回忆往事,刘永好的眼神总是泛着光。他并没有觉得特别苦难,尽管那时他还小,但他在“你帮人、人帮你”,助人为乐、共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获益匪浅。各种苦难还锻炼了他沟通、交流的能力,也锻炼了他身体的耐力和吃苦的意志。这些,或许是他后来几十年创业、成长的秘诀所在。

说起青少年时期最大的困难,他顿了顿说:“应该还是饿……饿得吐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