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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父亲

父亲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做什么手术,开点药就行,止疼药先给我开点强效的,太难受,睡不着觉。”

窦金使劲抿嘴,不让自己露出哭相,她不想让父亲看到,还要匀出精力来安慰自己,她不想出了这个门,走廊里那些蹲着、站着、挤着的等待看病的人得知父亲命不久矣。

眼泪钻进她撇歪了的嘴里,脸上的妆也花了。

那时候,她刚毕业不久,新工作入职没几天,一切都是崭新的。

再怎么悲观,也还是憧憬着未来。

她学会了化妆,脸上抹着到了中午就斑驳不堪的廉价粉底和口红。

她哪儿管得了下午如何,只要早晨看着小圆镜子里被劣质化妆品伪装出的朝气蓬勃的脸,心里就升腾起一丝希望,人生也许会改变吧,现在除了穷、土里土气,似乎一切都还不错,那道闪闪的金光就照在眼前,自己努努力就能踏进去,毕竟年轻,毕竟也不笨。

所以,当她跟朋友逛完街,拎着大包小包的廉价服装踏进家门时,看到蜷缩在屋里的父亲,她这种傻乎乎冒着泡的快乐瞬间就破碎了。

她从小就能嗅出坏消息的气味,就像那次傍晚回家飘荡在空中血腥的铁锈味,她隔着老远,就能嗅出来。

她有时候甚至想,会不会是自己异常灵敏的嗅觉把那些不幸招引出来的。

从医生诊室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父亲有点趔趄,她上前搀扶,可他巧妙地躲过了。

他总能躲过女儿的亲昵,从小就是这样。这是窦金长大后才察觉到的事实。

在看到同学和家人的相处后,她才惊觉自己和父亲从来没有真正亲昵过。

窦金几乎没有见过父亲对自己发脾气,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没有,那时候她还沾沾自喜,可后来她绞尽脑汁检索,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和父亲无拘无束的亲密状态,那种随意的放松和热乎,在这个家,从来没有出现过。

“来啦。”一个迎面走来的护士对着窦金说,口罩戴得很严,只露出一双眼睛。

“哦……是……来看我女儿……”窦金刚刚反应过来,年轻的小护士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声问候让她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消散了。

她呼出一口气,把脸上的肌肉使劲往上挤,把嘴角抻出一个弧度,微笑有点勉强,但管不了那么多,只希望女儿不会察觉。

女儿住在大病房,在走廊最里边。

这半边有大大小小七八个病房,其中一个病房总是拉着窗帘,窦金走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个病房门口的床位被类似透明塑料薄膜的东西罩得严严实实。

有个老年女人戴着口罩,正在剥鸡蛋。

她头发的发根处都白了,发梢还保留着棕黑色,应该是没时间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没来得及染。

旁边坐着个年轻男人,口罩敷衍地褪在下巴上,面容哀戚,眼神无光。

老人把剥好的鸡蛋向罩子里的孩子举了举,“卿卿,吃了鸡蛋就好了,吃了就有力气,病就被打跑了。”

窦金看不到罩子里面的人,只能隐约看到被子里的一小片隆起,应该是孩子的腿。

老人挤在一团的褶皱垂下来,“你总要吃一点的,吃点有营养的才行啊,不然……”

老人的神色黯淡下去,透明罩子里始终没有回应。

看样子,躺在里面的小孩病得很重。

这时,年轻男人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门外,窦金的眼神无处躲闪,只好装作找人走开了。

她来到女儿的病房,门开着,能听到里面的交谈声,间或还有孩子的喊叫声。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更大的笑容,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