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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同时高声尖叫,虽然身处其中,但我太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怎么也叫不出口。不过可以隐约感觉到,现在的状况如果不大叫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尽管如此,我还是叫不出口,真是不中用。如果说是怀抱着坚持,决心紧抿着唇不叫那也就罢了,但我微张着嘴,旁人看了也会以为我好像在叫,我的声音小到谁也听不见,只在自己耳中回响,没用的东西。在精神不够亢奋的状况下,连旁边的人飞溅的口水都难以忍受。我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

醒来时的表情不知是带着悲观还是带着笑。醒来时明明感觉很糟,棉被却一丝不乱。一方面因为刚刚一切都是梦而觉得安心,却也开始渐渐忘记细节。生日这天做的梦,总觉得有什么寓意,而内容如此平凡的梦也令我觉得无奈。这梦境单纯到就像想上厕所时会梦见去上厕所一样,老套地对自己的痛苦解析、讪笑。

可能我自从出生的那一瞬间之后,再也不曾打从心底呐喊过。大家是不是也都这样呢?就算不说呐喊,有谁说过跟初生的啼声一样纯净真实的话语吗?我有生以来的三十八年,似乎充满谎言、空无一物。

从床上起来,点上煤气炉火。听着电动磨豆机打碎豆子的声音,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一些。因为独居时间长,所以有了泡咖啡的习惯。虽然习惯了步骤,并不代表能泡得好喝。等水煮沸这段时间打开电脑电源,在熟识的编辑寄来的几封电子邮件中,夹杂了一个久违的名字。是多年没联络的朋友寄来的邮件。

以前念美术专门学校时,我曾经跟一群身处类似环境的学生共度过一段时期。说不上充实,但那的确是一段密度很高的时间。这朋友就是在那百无聊赖的时代里与我往来的人之一。我记得对方的长相和名字,可是却想不起以前自己是怎么称呼他的,觉得有点不安。记得这朋友好像放弃画画去当了上班族。而我虽然没能当上漫画家,现在还是在继续画画,不知不觉中也开始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文章。说真的,我以前真的想当漫画家吗?

邮件主题是:“你的人生就像一堆没人踩过的狗屎(笑)”。

打开邮件前先关了炉火,把热水倒进咖啡粉里。完全无法想象信件会是什么内容。他可能对日常感到厌倦,决定从今天开始一直痛骂我到死为止。比方说“你的人生就像没吐过的呕吐物残迹”,或者“你的人生宛如踩过一脚却没发现的手工诗集”。

咖啡香好不容易将我拉回日常。我碎步走向电脑,小心不让杯里晃动的液体泼洒出来。看着“人生就像一堆没人踩过的狗屎(笑)”这些文字,再怎么想都觉得这句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我将光标移到这些荒谬的文字上,打开邮件。

永山先生:

好久不见。前几天在美容院翻看杂志的咖啡特辑,一眼就看出里面的插画是你的作品,觉得很开心。

对了,还记得仲野太一吗?以前他也经常出入你住的地方呢。你可能已经知道了,那个仲野现在可了不得了呢(笑)。

用“Nakano Taiichi狗屎”这组关键字去搜寻马上就会知道!

虽然同时也有怀念等许多情感,但总之我先笑了一回合。我很好奇你会有什么感想,所以特地跟你说一声。工作请继续加油哦,我会继续支持你的!

森本

光看这封邮件还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来以前跟自己身处于同样环境的仲野太一这个男人,好像成了话题主角。

我不太想回忆起仲野这个人。可是仲野的插画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也会在杂志和网络等媒体上发表专栏,平时的生活中就算不想也难免会接触到他的名字。

“你一定成不了大器。”

仲野那句预言一直到现在都还渗透在我身体里。当时我们正在深夜的复合式餐厅里畅谈,我们并没有争执,也不是在胡闹。仲野瞪大着眼睛仿佛在吐气般说道:“我知道了,你这个人一定成不了大器。”我不知该怎么反应,没有回话,勉强挤出笑容想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仲野却继续对我说:“因为不管从任何方面来看,我都比你优秀。”真是可笑。

被人这样瞧不起却笑不出来,也无法生气,可能是因为害怕对方那股没来由的天真吧。仲野那诅咒般的预言确实成真了,我终究没能成为儿时憧憬的漫画家。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点文章、画个插画,掠夺着东京的表层凑合过活。

啜了一口咖啡,还有点烫。

最早遇见仲野时,我才满十九岁没多久。当时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漫画家,总之决定先到东京再说。为了有个来东京的好借口,进了一所美术相关的专门学校,在这里认识了一样立志当漫画家的学长。学长知道许多我没听过的漫画,对制作技法和道具也很熟悉。跟学长聊过后,我甚至开始觉得不安,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当漫画家?

学长的朋友参加了在上野的美术馆举办的新锐艺术家企划展,他邀我一起去看。展间里摆了许多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有些很有趣,有些我看不太懂,但总觉得学长趁此机会在审查我的品位,也就不敢当场贸然说出自己的感想。

之后我们去了附近的居酒屋,学长一边喝酒,一边问我看展的感想。我早有预感会这样,所以事先准备好有十足把握能坚定回答的感想。

“整体来说有很多有趣的作品,不过有一幅基督眼中流出血泪的夸张作品,对吧?我觉得那种手法有股既视感,太过刻意,感觉很做作。”

我讲完之后学长说:“那是我朋友的作品。”

或许我遣词用字应该再谨慎一点,但就算那是学长朋友的作品,我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意见。学长对我的感想虽然没有表达共鸣,但也没有反驳,我不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学长身材瘦高,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第一次见面的人看到他的外貌多半会有点紧张,但聊了之后会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个性一点都不别扭。

但三杯黄汤下肚后,也不知是不是学长个人近来的习惯,我发现他嘴里开始频繁出现“我是流星”这几个字,就像是喊着什么口号一样。比方说,“因为我是流星”,“我明明是流星”等,他好像深信这几个字无所不能,只要搭配字词稍加变化就能百搭,但听的人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反而越听越替他难为情。后来我实在听得很腻,故意反讽地说:“你这个样子也很像流星呢。”想试试他会不会清醒过来,但学长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真心陶醉在其中,只是痛快地回了声:“没错!”

走出居酒屋,学长说:“附近有个可以免费喝酒的地方。”就径自往前走。听说参加刚刚那个企划展的学长朋友还有几个艺大生等美术科系学生就住在附近,距离上野公园走路大约十分钟,那是一栋改建的独栋老屋,看来应该是多人同住的共享住宅。它看起来是好几栋建筑物相连而成,经历过几次增建。听说住在这里的人都管这里叫House。

走进玄关,右手边马上看到一间六坪左右的客厅,五六个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喝酒。他们跟我年纪应该差不多,但是看起来却成熟很多。其中带头的人大家叫他饭岛,他面不改色地说了声“请多指教”,对我伸出了手。看着那个人青筋毕露的手臂,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知道他想跟我握手。我还注意到一个身穿蛇纹衬衫的微胖男人,他一直在沉默地拿着摄影机拍摄。

住在这里的艺大生只有三个人,其他入住的人必须跟房客认识,或者从事跟艺术相关的工作,不过看来大家并没有严格遵守这些规则。这里经常有熟人来随意过夜,也有人没经过管理员同意就擅自把房间让给朋友续租。我从来没看过成群年轻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在我眼里这里就好比不良分子聚集的巢穴。

第一次造访House的那个晚上,仲野也在。他戴着黑框眼镜,黑白直条纹衬衫的纽扣一直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那颗,整个人显得很拘谨。

跟学长在场的朋友们打过招呼后,从大家对话的内容中知道仲野跟我一样大。大概是因为在这里还不满二十岁的只有我跟仲野两个人,面对这群俨然艺术家的男人,我有种不同于自卑的莫名的紧张。

仲野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往后靠,而是一直维持着前倾姿势笑看周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那幅基督流出血泪的画。那幅画应该不是仲野画的,不过仲野身上却有着跟那幅画一样的做作。

那天他们似乎也是很早就开喝,当某个人的音量失控之后,其他人也跟着渐渐放大了音量。把我带来这里的学长也无法顺利加入大家的话题,只有一次误判了情势强行插了一句“流星”,偏偏时机不凑巧,听起来像是个轻率的玩笑,瞬间全场气氛一冷,学长脸色铁青僵硬,自此沉默,我只好喝酒装醉,尽量不去看他。就在墙上挂的那幅梵·高《星月夜》复制画好像飘浮起来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一个女人回来了。

“哦,圆香,你回来啦!”

仲野兴奋地拉高那刺耳的声音,接过她手上的便利商店袋子,里面装满了酒,饭岛把钱交给她后,她也直接坐上沙发开始喝酒。她看了我一眼,轻轻微笑点头。我很不习惯这种场合,但更不想受人关注,所以故作平静。我感觉有股视线在看着我,一抬头,只见一个剃了光头、双颊凹陷,看起来很不健康的男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我下意识地别过视线,但我知道那家伙还是继续盯着我。我往左、往右看,就是不想跟他对上眼,于是任何对话都进不到我耳中,只有时间缓慢流过。

那天晚上我跟仲野并没有直接交谈。大家理所当然地喝着酒。我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呆呆听着学长们聊着绘画和女人。学长们杯子一空,我就帮忙斟满,架子上摆着大量威士忌和烧酒酒瓶,感觉酒永远没有喝完的一天。

一个看起来不太像学生的胡须男,每当唱片曲子结束就会再放上另一张唱片。弗兰克·扎帕(Frank Zappa)或是皇后乐队,连续几张专辑都是胡须印象很强烈的音乐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这么挑选。放了几张唱片后,胡须男回到沙发上时,唱机传来“啼、啼、啼”的声音,可能是唱片受损了,没听到歌曲,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

胡须男正要再次起身时,对话中心的饭岛说了声:“等等。”就好像时间真的暂停了一样,没有人动弹。大家都静静听着那张唱片“啼、啼、啼”的声音。接着饭岛说:“感觉挺不赖的。”大家也表示赞同。特别是仲野,他好像因为当场参与而真心觉得高兴,一直笑着说:“真不赖耶!”那张唱片“啼、啼、啼”的声响带来的畅快感我不是完全不懂,可是在场所有人都有同样感觉,往同样方向陶醉,这实在让我觉得很尴尬。就连刚刚在我眼中还是个成熟人物的饭岛,还有那个充满魅力的女人,现在看来都像是轻轻触碰就会瓦解的简陋玩具。尽管如此,我自己却在笑,之所以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那个双颊凹陷的男人的锐利眼光没有放过我。

拜访House那个晚上之后,我跟学长再也没有联络。他不再来学校,我问了学校里几个常跟他见面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几乎没有人知道学长的名字。“流星”这两个字瞬间掠过我脑中。学长或许暗示过,但我还是不愿意承认他是流星。我不打算沉浸在感伤当中,但还是决定一个人再去看一次上野的企划展。我确认过那幅基督流着血泪的画作的作者名,上面写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圆香”。

距离在House喝酒那晚过了两星期左右,手机里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邮件。“有事想跟你商量,希望你最近能来House一趟。”看到邮件内容,我这才想起当时在House,仲野曾经问过我的邮件账号。

我回了信:“半夜你方便吗?”对方回我:“任何时间都方便。”于是那天夜里我打工结束后去了House。

虽然是第二次来,但是跟上次来喝酒时对建筑物的印象大不相同。这是一栋东西合璧的现代风格建筑物,不过房屋老旧到让人连敲门都感到踌躇。玄关旁嵌着一块铜板,刻有以“S”开头的一串长长的文字,可是根本看不清楚,之后紧接着“huis”这些字母。大概是House的意思吧。

有人踩着地板发出嘎嘎声走来,门打开,探出头来的仲野没有笑,我正觉得后悔,应该也别笑的,但马上就发现其实自己脸上也一丝笑意都没有。客厅里除了饭岛之外,还有前几天来时一直忙着摄影的那个微胖男人田村。田村只对我轻轻点了头,然后将摄影机放在自己大腿上,十分宝贝地摸着。

饭岛问我要喝什么,我要了啤酒。仲野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地看看我,再看看饭岛。田村在一旁拍摄,我们其他三人碰杯之后饭岛立刻切入主题。

“这里空出了一间房间,既然要找新房客,当然想找有意思的人。永山,你觉得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啊。”

“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是有个女孩在吗?我跟她分手了。”

“哦,你们在交往啊?”

听到我这么说,不知为什么饭岛笑了,仲野则是很刻意地放声大笑。

只来过一次我就知道自己跟住在这里的人合不来,但为什么人家一招手我就乖乖来了?看到仲野夸张的笑容我终于知道了答案。这很像明知道袜子很臭,还是忍不住要拿起来闻一闻的那股冲动。

决定搬进House的一大理由,当然是因为房租竟然只要三万日元,不过说穿了,我可能也渴望着刺激。只要去了东京就能迎接崭新愉快的日子这种想法,只不过是幻想,眼前真正的现实是自己确确实实被枯燥无趣的日常消磨着。总之,我想给这种日常带来一些变化。

我把行李搬进House二楼的房间。打开西边窗户,樱花树嫩叶的香气扑鼻而来。中庭晾着洗好的衣物,不知是谁的白T恤反射着炫目的光线。

跟货运公司的人一起把轻卡车上的行李搬进房间后,在客厅听着管理员说明租屋的注意事项。管理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她的音量不大,却有种渗入人身体内部的强大。这栋建筑物本来是管理员父亲的工作室,但是现在夫妇两人移居海外,于是将这独栋房子改建为宿舍,由留在东京的姐妹负责管理。

“移居海外的夫妇”这几个字听起来很没有现实感。

管理员泡给我的茶有股梅子香。“太咸吗?”她问。确实咸,但我说了谎,告诉她很好喝。

“您父亲从事哪一行?”

“他是画家,我母亲也是。”

管理员笑着,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画家这种生物真的存在;另一方面,也不知为什么,心底感到一股沉闷的痛。

“啊,对了。我父母亲买下这里之前,本来是其他地主的别墅,主人的儿子也是画家,后来好像发疯了。那幅旧的梵·高复制画好像就是他儿子留下来的。”

“这样啊。”

听来像是很遥远从前的事,不过这个地方或许真能吸引类似的人吧。

管理员说她和妹妹住在House南边的主屋。管理员径自起身,语气开朗地说:“请等我一下。”然后用托盘拿来某个东西,是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说:“这是我父母亲。”照片上是一对普通的初老男女。管理员窥探着我的表情笑了,照片中的人物实在很不符合刚刚听说的“移居海外画家夫妇”的形象,是对十足活在现实的男女。

“如何?”

“看起来很亲切。”

听到我的回答,管理员把照片拿到自己正前方看着,开心地露出微笑。接着她把照片拿到自己胸前,对着我。

“房租请在月底拿到主屋来。我经常待在这里,见面时交给我也可以。”

管理员轻轻晃了晃照片,大概想营造一种是照片里的夫妻在说话的感觉。

“好。”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总觉得如果轻率露出笑容可能会被骂。

“还有,其实我希望深夜时间不是房客的人可以离开。到深夜不就没有电车搭了吗?这么一来一定会有人睡在客厅,我记得是去年吧,早上进客厅打扫时发现有只熊睡在沙发上。当然后来发现那并不是真的熊,但是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只熊,所以跟真的有只熊存在意思是一样的。我心跳差点要停了。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了,不过我那时候真的这样觉得。”

管理员一口气没停、连珠炮似的说完这段话,我甚至来不及回应。

“另外还有一件事,从建筑物的结构来看,我想可能不太容易,但请不要跟这里其他房客走得太近,不然你会发疯的。”

说着,管理员露出微笑。当时我还不了解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管理员特有的玩笑。

“不过今天晚上饭岛已经约了你吧?”

“对,他跟我说了。”

“他好像找了大家聚会,我不会喝酒所以推辞了。其实我能喝啦。这样看来今天晚上应该也会来很多客人,要喝到早上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会这样吗?”

“就算刚开始打算早早结束,大家一开始喝酒就会失去判断力,时间越拉越长。”

听管理员讲话的方式,我深信她确实是照片里那对老夫妻的孩子。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其实我应该有很多想问的事,但刚刚满脑子都在注意管理员说话的口气,完全忘记本来想问些什么。比方说,这里住着几个人?“House”是什么意思?等等。当我想起这些问题时,管理员已经收好了她父母亲的照片。

搬完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在饭岛和仲野召集的聚会上第一次见到小惠。她老家在名古屋,目标是当个绘本作家,在她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其他人那种因投身艺术而盲目骄傲的自我意识。我感觉自己差点就要被席卷整个House的些微躁动状态给吞噬进去,多亏了小惠的存在,才终于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以参加我欢迎会之名实则来喝酒的人们,无不渴切地听着饭岛说话。

饭岛说:“我讨厌随便有人死的作品。”这不知道包不包括电影或文学?“我也不喜欢那种‘只要杀人就行了吧’的态度。”仲野表示同感。仲野看起来很崇拜饭岛,也像是因为能待在一个受周围注目的人身边而自我陶醉。

饭岛问了田村的意见,田村说:“假如作者企图借由作品里有人想死来轻易赢得感动,那我不喜欢,在现实世界中,尽管有些人确实会很随随便便就想去死。”

“所以我才讨厌。特地去看一个劣化版的现实有什么意义?作品不是就应该展现出对抗的方法吗?永山,你觉得呢?”饭岛问我。

我的意见大概跟田村一样,再说,这种仿佛被言论审查的场合让我很不自在。

“就算把‘死’主题从作品中排除,大家都知道人终归一死,所以就算在作品中没死或者没有描写死亡,最后都逃不开死的影响吧。”

“什么意思?”

仲野马上对我提出疑问。

“你是哪里听不懂呢?白痴。”

我听到脑中的自己这么说,但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也就是说,不管在作品里面的人死了或者没有死,作品本身有趣就是有趣,无趣就是无趣。假如单纯是个人偏好也就罢了,否则光凭类型、种类或者特征来判断好恶,这跟作品的本质并没有关系。”

田村没有直接回答仲野的问题,把话接了过去。

饭岛轻声说:“原来如此。”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饭岛再次发声之前,谁都没打算说话。

“永山,你讨厌的作品有没有什么特征?”

饭岛缓缓说出这个奇怪的问题,就像要推翻田村的发言一样。

“我也觉得创作是自由的,但比起轻率的死,我更讨厌轻率描写肉欲性爱。”

“哦?为什么?”饭岛问。

“我不是觉得不能写,有些裸体画也很精彩,但是如果太轻易地加入肉欲性爱,感觉就像在讨好谁,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比喻。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叙事者应该是以在现实中觉醒的状态,采取符合常理的行动,但是却只在小说中突然变蠢、设定松散,我不懂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对这种不自然不带疑问地全盘接受。假如叙事者情绪动摇或者处于心神丧失状态,那或许有可能平静地讲述这件事,但如果是这样,那一开始就该设定好这样的叙事角色,否则很容易让人混淆。我不喜欢在喝酒席间得意地讨论自己性经验的人,也讨厌把青涩回忆说得太过清晰鲜明的家伙。如果只描述心境,或者从非当事者的他人观点来描述或许可以理解。要不然我觉得这种写法好像只把性行为本身当成一种道具,当成反衬来谈论我也一样不喜欢。我只是不喜欢轻易将性描写视为一种套路,如果把个人的问题化为作品,或者是近乎自残行为的表现,那么鉴赏的一方也必须带着觉悟来接受。”

我一边后悔自己话说得太多,一边想起那幅基督的画。

“就算有人为了讨好而打破规则,一旦成为习惯,感觉迟钝的人就会简单地接受,觉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田村说。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性是特别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日常生活中不会常跟人提起的话题吧?”

听饭岛这么说,我脑中瞬间一阵混乱。

“性比较容易激发感动,引人动摇,所以经常被拿出来用吧。”

田村回答了饭岛的问题。

“永山,你可能下意识间对性有自卑情结吧?”

饭岛接了这句话,仲野夸张地点着头。

“这种事不用讲出来吧。”好像有人这么说。

时间慢慢流逝,每当有人上厕所或者去冰箱拿酒,座位就会稍有改变,只有我即使去上厕所回来,还是规规矩矩坐在跟之前一样的位子上。小惠也跟我一样,一直坐在同样的座位,不过她上厕所时,一直无聊地坐在我身边的某个人移动到小惠的座位,回来的她只好坐到我身边来。

“会喝到几点啊?”

小惠问,我回答道:“抱歉,我也才刚搬来。”

她笑着说:“你说得没错。”

热闹的房间里只有小惠的声音好像从立体音响里传出来一样,轮廓特别清晰。

“我们一样大,说话就别这么客套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年纪?”

小惠好奇地看着我。

“因为我一直在听你们的对话。虽然是我的欢迎会,可是大家一直在问你问题,不是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说这些话会让人不太舒服,但这方面小惠似乎不太在意,只是惊讶于和我同龄这件事。

我找不到接下来的话题,就安静下来,于是小惠先开了新的话题。

“你跟管理员绫子小姐聊过吗?”

“嗯,你看过屋主夫妻的照片吗?”

“看过。只要有新房客来,绫子小姐好像一定会给人看那张照片。”

“故事听起来别有风情,不过他们看起来就像在开店前的小钢珠店门前排队的夫妇呢。”

“没错。听说绫子小姐也很喜欢看到别人看了照片后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

再也没有人播放中断的唱片,好几个人都醉倒睡着了,喝醉的仲野重复说了好几次在他老家有人把轻型摩托丢到海里的那个无趣故事。只有饭岛继续静静喝酒,也不知道他眼神看向哪里。眼前的状态就算回房应该也没有人会怪罪我,但我很开心可以跟小惠聊天。当小惠开始收拾杯子时,我忽然惊觉这样的时间并不会一直持续,同时这时间也并不属于我,顿时觉得很沉重。

我的脑子知道要输入“Nakano Taiichi”这个名字到电脑里,但是却误打成“English”。可能对他模仿别人,随便用英文标示名字这种做法有所抗拒,也可能是我在生理上抗拒仲野这个人的存在。明明有截稿日在即的稿件在等着我,脑中却有挥不掉的杂念。

就算仲野获得外界好评,我一点都无所谓。同年代创作者受到支持,我确实会在意,对有天分的人当然也会忌妒。可是唯独对仲野,我一丁点儿都没有这类情绪。

偶尔在杂志一角看到仲野以英文标示的名字,会有种跟怀念无关的情绪,就像是看到臭的东西还是会想闻闻看的恼人习性一样,依然会翻开读读看。

插画很糟,文章读了之后马上觉得后悔。才能匮乏到几乎让人同情,思路要命地浅薄,欠缺逻辑,搞错主题的比较对象,唯一擅长的只有比喻手法,但内容却毫无效果,文章中忽然跑出陌生的外来语,却跟主题一点关系都没有。

应该是想用上刚学会的字吧。那不自然的谦虚读了也令人难以下咽。说到底,一个有才气的人物所散发的谦逊会有缓解周围紧张的效果,但是一个浑身上下只有骄傲、恶劣和愚蠢的人,他的谦逊根本没有意义。就好比嘴上说着“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却递给人一坨烂泥,然后还一脸得意地说“这可是挺罕见的泥巴呢”。

整体来说,他只是披着反骨外衣,其实还是在替权威和主流抬轿。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新价值,只是模仿着常有的偏激人士,得意地指出自己如何悲观地看待这个世界。

我对仲野的印象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这种男人竟然能以插画家和专栏作家身份维生,让我很失望。

仲野有什么成就,我一点也不关心,只不过每当看到他的名字,就得面对我至今还没消化完的记忆,让我感到不安。

住在House的人和经常出入这里的人几乎都来自外地,大家的共同点是希望通过创作成名。但待在一个充满期待和活力的环境里会让人失去平衡感。身处于老家寝室睡前那种宇宙般的空间中,能够随意地自由驰骋想象,看到某些东西时也能够判断那对自己来说是不是特别的存在,但是当资讯急速增加,又接触到其他人的感觉和评价时,就会出现奇怪的混乱。就连以前深信只有自己的感觉才对的日子,都显得可疑,开始担心说不定自己什么也不懂。如果有人称赞路边的石头,就忍不住觉得那颗石头好像真的不错,在人前讲话的声音渐渐变小,连以前确实存在的唯一寄托、那种类似灵感的东西好像都要失去了。

饭岛给了我一张展览的宣传单,我决定自己去看。听说饭岛也有作品参展。会场距离根津要走好一阵子,听说这栋建筑物原本是间理发店,现在招牌老旧、外墙颜色也斑驳剥落,目前主要当作艺廊使用。内部墙面涂成红色,墙边摆着好几张老旧不成套的沙发。面对马路的墙壁嵌着整片玻璃,从外面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五六个男女躺在沙发里,面露懒怠过头的表情,吞吐着水烟。不知道他们是观众,还是表演者,但饭岛也在其中,我想应该两者都有吧。听说这就叫行为艺术,还有年轻人从外面用相机拍下这幕光景。

两个走过艺廊前身穿工作服、晒得黝黑的配管工人从外面看着,低声嘟囔道:“这些人在干吗?”这句话莫名地钻进我心里,让我有种近似羞耻的感觉。那一瞬间我有点想掉头回家,不过发现了我的饭岛扬起一只手,我不得不进去。不管是对饭岛,或者对那身穿工作服的二人组,我心里都有一点愧疚。

打开门,闻到一股水烟的甘甜香味。我坐在一处空位,身体沉入材质远比想象更加柔软的沙发里。身边的男人静静地将水烟的吸嘴朝向我。我以自己没抽过为由拒绝了,但这么一来,这个空间可能就失去了意义。设置在房中的扩音器释放的声音并不是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独立存在的爆裂声。

起初我没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但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这应该是种嘲讽,没想到那真的是放屁的声音,几乎未经编辑的各式各样的屁声在空间中回响。连续几个轻快简短的声音,在一段空白之后是两秒左右略带混浊的浑厚声,再来是典型的爆裂声,还有撕裂纸张般的声音。正当我以为终于要结束了时,在漫长沉默之后出现一种只有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的、穿透空气般的屁声。我看看饭岛,他正抽着水烟闭目倾听。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正对身边的男人附耳低语。

“这些人在干吗?”

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那句话自然地在我脑中回放。现在我也成了那风景的一部分。不能抽水烟算是自己微弱的抵抗,我没有往后靠,双手交握在膝前。我觉得他们根本没把创作当一回事,而最让我生气的就是没有马上站起来走人的自己。这不是我想做的事,我并不打算一味否定创新或激进,我甚至自觉到自己很容易被自由的构思和刺激性的行为所吸引,但是这很明显并不是一回事。

一想到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听放屁的声音,就觉得这已经不只是羞耻,甚至让我作呕。在我脑中想着这些事时,放屁声依然不断。音量提高,宛如终曲的一连串爆裂声几乎让人无法正常对话。我试图停止思考,但还是一直很在意外面的人究竟听不听得到这些声音。

无意识间放的屁,跟有意识被采集而放出的屁,哪一种罪孽比较深重呢?

我对这陈腐设计的异样空间感到困惑。这时饭岛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他插进来坐在我身边。

“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抽抽水烟?”

“没关系。”

“我想要打造一个真空空间。”

“什么意思?”

饭岛吸了口水烟。

“要让自己进入‘无’的境界并不容易。就算是画画,即使有一瞬间能忘记一切,其实也不是真的遗忘,只是被朝向作品的其他能量所控制,并不是真正进入‘无’的境界。我希望能让自己真正进入‘无’的境界,不管思考或者身体。”

“确实,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想寻找意义,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真理。”

“是吧?”

“但是却留下很多羞耻跟厌恶。”

“为什么?”

一个原本充满理想或期待,但是却消失的空间,并不是“无”,而是一种“失去”的状态,所以不可能成为真空。就连到达失去的过程,都得在自己的内部消灭。要在对话当中说明这些实在太难了。

“因为放屁声吧。”

饭岛听了微微笑了笑。

“其实只要去思考为什么自己听到放屁声会觉得羞耻,为什么会对屁感到生气就行了。屁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感觉,因为屁就像是鬼魂。”

说完后,饭岛站起来,敲敲双手交叉在膝上的僵硬的我的后背,又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在饭岛说话期间,一样有各式各样的屁声继续在空间中流动。

在打造真空状态这个名义下,饭岛有没有认真地面对这些屁?

对我来说,感觉并非什么也不是。无论是自己或者他人,都很难简单掌握实体,但却有可能从感觉中去想象。

穿着心爱的T恤来到这个地方的自己,让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小惠想当绘本作家。她从小就会对着月亮报告每天发生的事。她说,想把这种意象画成作品。

“发生在我们世界里的事,或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直接说出来别人也很难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