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取瘤
很久 很久以前
有一个 老爷爷
他的右脸颊 长着一枚 碍事的肉瘤
这个老爷爷就住在四国阿波的剑山山脚下。
但其实我也是随口说说,并没有真实考证过。这个取瘤的故事似乎原本出自《宇治拾遗物语》,但既然我们身在防空洞里,想要引经据典也不太可能了。不光是这个取瘤的故事,我接下来准备讲给你听的《浦岛太郎》也是一样。这个故事最早是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日本书纪》里的,而且《万叶集》里也有咏唱浦岛太郎的歌。此外,《丹后风土记》《本朝神仙传》里面,也记载着类似的故事。一直到最近,森鸥外还把这故事写成了戏,坪内逍遥貌似也将其改成了舞曲。总而言之,从能乐、歌舞伎,再到艺人的徒手舞,都有《浦岛太郎》的身影。我这人有个习惯,读过的书会马上送人或者卖掉,所以从以前起就没什么藏书。到了这时候,我就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拼命搜寻过去曾经读过的那些书了。可是,眼下就连这一点似乎也很难做到。毕竟我此刻正蹲在防空洞里嘛。而我的膝头,仅摊着一册小小的绘本。所以,我准备放弃去考证这些故事的来源,全靠自己的空想来展开讲述。不,其实,这样做说不定反而能讲出些活灵活现的有趣故事呢。以上这些,权当作一番不甘心又不服气的自问自答吧。总之,这位身为父亲的奇特人物说道:“很久,很久以前……”
他身处防空洞的一隅,一边读着膝头的绘本,一边却又在心中将这故事描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貌。
这个老爷爷非常爱喝酒。不过大部分酒鬼在家里都是孤独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孤独才喝酒。或者是因为喝了酒,所以被家中其他成员嫌弃,于是自然而然变得孤独呢?我想,这大概就像拍手时想弄清楚哪一边才是发出响声的那只手掌一样,实属硬钻牛角尖了。总之呢,这个老爷爷在家待着的时候,总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话虽如此,这个老爷爷的家庭情况并不差,家里的老婆婆也仍健在。虽然年近七十岁,但是老婆婆既不驼背也不眼花。听说她过去还是个大美人。老婆婆从年轻时起就比较寡言少语,每天就是一心一意地忙碌家务。
“已经到春天了,樱花都开了。”老爷爷显得很兴奋。
“是吗?”老婆婆毫无兴致地答道,“我说,你让一下,我要打扫打扫这里。”
老爷爷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这个老爷爷还有个儿子,已年近四十岁了。他这个儿子也是罕有的品行端正,烟酒不沾。而且始终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默默地干着农活。附近的邻居们都很敬畏他,大家都称呼他是“阿波圣人”。他既不娶妻,也不剃须,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草木砖石变的。总之,不得不承认,老爷爷的家庭真的非常美满。
可是,老爷爷总是感到很不自在。而且,他越是顾及家里人的感受,越是忍不住地想要喝酒。其实老婆婆和他们的圣人儿子见他喝酒,也并没有呵斥过他。老爷爷小口晚酌,他们两人就在一边安静地吃着饭。
“到了这时候,怎么说呢,”老爷爷喝得有点醉了,想找人说说话,于是他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春天终于来了,燕子也飞过来了。”
在饭桌上说这些话显得很多余。
于是老婆婆和儿子也都没搭腔。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呀。”老爷爷又冒了一句没啥意义的话。
“多谢,我吃饱了。”阿波圣人吃完了饭,对着桌上的饭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那我差不多也该吃饭了。”老爷爷说道,有些悲伤地放下了酒杯。
在家喝酒,就总是出现这种状况。
有一天 从早上起 就是好天气
老爷爷 准备 去山里砍柴
老爷爷的最大乐趣,就是在一个好天气里,腰上挂个葫芦,爬上剑山去捡柴火。等到捡得差不多有些累了,他就爬到岩石上盘腿坐着,像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道:
“真是好风景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上取下葫芦,开始喝酒。他看上去开心极了。简直和在家中时判若两人。不过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他右脸颊上的大肉瘤。这颗肉瘤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老爷爷刚过五十岁生日那年秋天长出来的。他先是感到右颊发热,然后是一阵刺痒,脸渐渐地肿了起来,用手一摸,那瘤竟变得老大。老爷爷无奈地笑笑:
“我这是生了个好孙儿呢。”
听他这么讲,他儿子阿波圣人一脸严肃地说了句扫兴话:
“不存在从脸颊生出孩子这种事。”
老婆婆也是一笑都不笑问他:
“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吧?”
不过她也只是那么一问,并未对那颗瘤子抱有任何关切之情。反而是邻居,纷纷对老爷爷表示同情,关切地问他“怎么会长了这样一颗瘤子呢?”“痛不痛呀?”“是不是很碍事呀?”一类。可是,老爷爷却笑着频频摇头。怎么会碍事呢?老爷爷现在真的当这颗瘤子是自己的可爱孙子了,甚至认为这瘤子是抚慰自己孤寂之心的唯一陪伴。每天早上起床洗脸的时候,他都会非常仔细地用清水认真清洗瘤子。像今天这样,老爷爷独自在山中开怀畅饮时,瘤子便更是他独一无二的谈话对象了。老爷爷盘着腿坐在岩石上,一边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轻抚着脸颊上的瘤子道:
“怎么了呀?没什么好怕的,更不用客气。这世上所有人都该喝醉。就算是认真严肃,也得有个度啊。阿波圣人我可是敬而远之。恕我眼拙,他的确不是一般人。”
他就这样对着瘤子念叨着别人的坏话,然后又大声清清嗓子。
一瞬 天昏地暗
大风 猛烈吹拂
暴雨 倾盆而至
在春季突降暴雨,这光景实属罕见。但在剑山这样的高山之中,天象异变也算是时常发生的事了。雨落山中,群山便被蒸腾而起的白烟笼罩。野鸡、山鸟从四面八方飞起,如离弦之箭,为躲避大雨焦急地逃入山林。老爷爷却毫不慌张,他微笑着说:
“用雨水清凉一下我这颊边的肉瘤,也不错嘛。”
于是,他仍盘腿坐在山岩上,眺望着雨中的风景。但是雨势愈来愈猛烈,丝毫不见停歇——
“哎呀,这可真是……清凉过头,有些冷了。”说着,老爷爷便站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赶紧收拾起柴火背到身上,偷偷摸摸地潜入林中。而林中呢,挤满了各种躲雨的鸟兽。
“你们好,抱歉,请稍微让一让。”
老爷爷乐呵呵地对猴子、兔子、斑鸠打着招呼,逐渐向丛林深处走去。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樱树,钻进了它根部宽绰的树洞。
“哎呀,这可是个不错的房间。怎么样?大家也都进来吧?”他招呼着兔子们,“这房间里既没有古板的老婆婆,也没有阿波圣人,大家不必多虑,快进来吧。”
老爷爷兴奋地手舞足蹈,不知不觉间,便发出细小的鼾声,睡着了。嗜酒的人总爱这样喝醉了瞎说话,但大多也就到这种程度,算不得犯了什么大错。
等呀 等呀 等暴雨停歇
老爷爷 或许是 太累了
不知何时 他沉沉睡去
山野放晴 万里无云
一轮朗月 挂于澄空
这月亮,正是春日夜晚的一弯下弦月。它飘浮在如水般澄澈的浅葱色夜空中,树林中的月影一如松针般,飘落了满山。然而老爷爷却仍旧熟睡着。当蝙蝠拍着翅膀从树洞中飞了出去,老爷爷才突然醒过来。竟是晚上了!他大吃一惊:
“哎呀!坏了坏了!”
自家老婆婆和圣人那两张严肃的脸立即浮现在眼前。啊,这下完蛋了。他们俩至今还从未责骂过我,但是我这么晚才回家,也太尴尬了。嗐,酒也喝完了吗?老爷爷摇了摇葫芦,从葫芦底传来一丝微弱的咕咚声。
“这不是还有嘛!”老爷爷顿时来了劲,提起葫芦喝得一滴不剩了。他醉得意识蒙眬,又开始叨念着“哎呀,月亮升起来了,这真是,春宵一刻——”一类的无聊话。从树洞里爬了出来。
哎呀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如此吵闹
走近一看 不可思议呀 是在梦中吗
看呀,就在这林子深处的一片草地上,一幅仿佛不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离奇景象出现在眼前。鬼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因为我并没见过。虽然小时候曾经看过很多关于鬼的绘画,看得都烦了,但至今我仍未获良机一睹其真容。鬼呢,貌似也分很多种类。有杀人鬼、吸血鬼等令人憎恶的类别,他们属于那种性格丑恶的生物。不过同时呢,我们也会在报刊的新书导览栏里看到“文坛鬼才某某老师之杰作”一类的说法。这就搞得人有些迷惑了,该不会,这个某某老师拥有鬼一般丑恶才能的真相被曝光了,报刊为了警告世人,所以才会在导览栏里用“鬼才”一类奇特诡异的词汇吧。更有甚者,还有些形容,直接用了“文学之鬼”一类毫无礼貌可言的措辞来吹捧某某老师。做得这么过分,本以为这个某某老师会非常生气,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这位老师就算知道自己得了个极度失礼的丑恶绰号,但却也并不讨厌这绰号似的,甚至有传言说,他本人还默许了这一绰号的流传。愚钝如我,可真是一头雾水了。那种穿着虎皮兜裆布,手里举着个丑陋棒槌的红脸鬼,能和诸多艺术之神同义替换吗?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总而言之呢,不论是鬼才还是文学之鬼,这种难以理解的用词,还是不用为好吧。不过,我之所以有此愚见,或许也是因为见识狭窄。或许鬼的种类非常多。其实,这时候搬出一本日本百科词典稍微一翻,我就能摇身一变,成为老幼妇孺所尊敬的博学之士了(其实世间所谓博学之人,大抵都是如此)。然后我就可以一脸严谨地展开讲述,把与鬼有关的细节千丝万缕地铺陈开来。可不巧的是,此时的我正蹲在防空洞里,膝头摊着一本孩子读的绘本。我只能通过这绘本上的图画下结论了。
看呀,就在林子深处,稍微有些宽绰的草地上,正围坐着十几个奇形怪状的人,或者说,是十几匹生物吧。他们都穿着虎皮兜裆布,皮肤通红,身形壮硕。此刻正在月下享受晚宴。
老爷爷一开始有吃惊,但是嗜酒的人呢,就算他们没喝酒的时候毫无干劲,可一旦喝醉了,却又胆大超人。老爷爷此刻正是微醺的状态,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勇士,既不害怕严肃的老婆婆,也不畏惧品行端正的圣人。所以,他看到眼前这异常的一幕时,也并没显出吓瘫在地的丑态。他维持着爬出树洞的姿势,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一场怪异的酒宴。
“他们看上去喝得真痛快,都喝醉了呀。”老爷爷喃喃道。紧接着,一种奇妙的喜悦之情从他心底里涌现出来。
一个嗜酒的人看到别人喝醉了,似乎也会十分开心。可以说,嗜酒者并不是利己主义者吧。或许,他们心中都怀着一颗博爱的心,愿意为邻家的幸福举杯庆祝呢。他们自己自然是愿意喝醉的,如果邻居也能与其同醉,那这喜悦可就要加倍再加倍了。其实,老爷爷心里是清楚的,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一帮非人非兽的赤红色巨大生物,就来自鬼这种可怕的种族。单凭那条虎皮兜裆布也能猜到了。但是,这些鬼现在都醉得很欢,老爷爷也醉着。这就使他们彼此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老爷爷就这么保持着四肢着地的动作,仍眺望着这场月下的酒宴。虽说是鬼,可眼前这些鬼却并非杀人鬼、吸血鬼那一类性格奸佞邪恶的种族。他们虽面庞赤红,有些令人畏惧,但在老爷爷眼中,他们看上去既开朗又天真。老爷爷的这一判断基本算是正确的。这些鬼可以称得上是剑山的隐士,他们的性格十分温和,与地狱里的恶鬼完全不是同一种类。主要是,他们手上也没拿着那种吓人的大棒槌。这也相应证明了,他们其实并无害人之心。不过,虽说是“隐士”,他们也不似竹林贤者一般,因知识过于丰沛而无处发散才隐遁于竹林中的。眼前这些“剑山隐士”的内心都极为愚钝。我曾听闻,因为“仙”这个字是一个人字旁再加一个山,所以人们才称心无挂碍、隐遁于大山深处的人为“仙人”。这说法可谓解释得相当明了了。那么假设要按照这一说法来看,不管这剑山里的隐士内心多么愚钝,仍要尊称他们为“仙”。总而言之,与其称呼此刻在月下享受宴席的这一群红色巨怪为鬼,倒不如称他们为“隐士”或“仙人”更为妥当。不过前面已经讲过,他们的内心十分愚钝,在酒宴上也只会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怪叫,或者拍着膝盖大笑,又或者站起身胡乱蹦跶。他们还将自己巨大的身躯蜷成一团,在围成一圈的同伴中间滚来滚去,从这头滚到那头。他们大概就当这样是在跳舞了吧。智商如此低下,才艺更是一丁点都没有。单凭这一点,那些鬼才、文学之鬼一类的形容就可以说是毫无根据了。如此愚蠢又无一星半点艺能可言的生物,难道还能说他们是艺术之神吗?这我可真是无法苟同。老爷爷也是一样,他望着眼前种种笨拙的舞蹈,独自嗤笑起来。
“天呀,这跳得也太差劲了。不如我来给他们表演一段徒手舞吧。”他小声嘀咕。
老爷爷 非常 爱跳舞
于是他 立即蹦出来 跳起舞
大肉瘤 在颊边 晃晃悠悠
实在是 又滑稽 又好笑呀
老爷爷因为喝得微醺,胆子很大。而且,他还对这些鬼感到十分亲切。于是,他便毫无恐惧地跳进了那一圈鬼之间,开始跳起了自己最擅长的阿波舞,并且用一把好嗓子唱起了阿波的民谣:
小姑娘梳岛田髻,老婆婆呀戴假发
对那条红挂带着迷 那也是情有可原呀
新娘也戴上斗笠吧 来呀来呀
这些鬼似乎也非常高兴,不断发出“喳喳喳”“嘎啦嘎啦”的奇妙叫声,又是流口水,又是掉眼泪,笑得直打滚。
过了大谷呀,便是无尽的山石
过了笹山呢,又是无尽的细竹
老爷爷的兴致更足了,他提高了嗓音,边唱边优雅地跳着舞。
这些鬼 简直 高兴极了
请他月夜时 一定 要再来
为了这约定 还要有 凭证
那就先把 最重要的东西 交给我们吧
于是,这几个鬼凑到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他们都觉得老爷爷脸颊上的那颗肉瘤又大又光亮,看上去像是个非同寻常的宝物。要是把这肉瘤先扣下了,这老头一定会遵守约定再来的。他们就这样愚蠢地揣度了一番后,手疾眼快地一下摘走了肉瘤。这些鬼虽然愚蠢,但或许是因为在山中居住已久,掌握了什么仙术吧,竟毫不费力且不留痕迹地把瘤子拿了下来。
老爷爷大吃一惊: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那是我的孙子呢!”听到他这样说,鬼们更加得意地发出欢呼声。
天亮了 露水 闪耀在路旁
老爷爷 颊上的肉瘤 被取走
变成 平平无奇的 一张脸
于是他 就这样 从山中归来
对于一直孤孤单单的老爷爷来说,这肉瘤可是他唯一的谈话对象。瘤子被取走了,老爷爷还觉得有些孤单。不过,没有负担的脸颊被清晨的微风一抚,感觉也挺不错的。这最终算是无得无失,两两相抵了吧。而且自己也很久没有歌唱舞蹈得如此畅快了,这也算是有所得了吧?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想着,走出了山林,中途还遇到了正要去下地干活的儿子阿波圣人。
“早上好。”阿波圣人取下头巾,十分庄重地对着他请了个早安。
“哟。”老爷爷光顾着慌张,不知怎么应答,二人就这样擦身而过了。
其实,儿子也发现老爷爷脸上的瘤子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但他可是“圣人”呢,虽然心里吃了一惊,可是一想到谈论父母容貌这种做法有悖圣贤之道,于是他假装没注意,默默地离开了。
老爷爷回到家后,老婆婆也说:
“您回来了。”她语气十分平静,也并未询问老爷爷前一晚究竟跑哪儿去了。只是小声念了一句“味噌汤已经凉了……”然后就开始为老爷爷备齐了早饭。
“哎呀,凉的也好嘛。不用特意去热。”老爷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坐到饭桌前。他一边吃着老婆婆端上来的饭菜,一边心痒得不得了,真想快些把前一晚的奇遇告诉她。可是,他又被老婆婆的威严态度镇住,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只好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嚼着早饭。
“你脸上的瘤子好像萎缩了。”老婆婆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老爷爷此刻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是瘤子破了,里面的水都漏光了吧。”老婆婆假装满不在乎地问。
“嗯。”
“之后水还会蓄起来,瘤子就又该肿成之前那样了吧?”
“可能吧。”
直到最后,瘤子消失这件事都未被老爷爷家里的人放在心上。
不过,老爷爷家附近,还住着一个老先生,他左脸颊上也生着一颗恼人的瘤子。这位老先生是打心眼儿里厌恶自己左颊上的这颗肉瘤。他觉得就是这颗瘤子阻碍他出人头地,就是因为这颗瘤子,自己受尽了世人的嘲讽。他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照上好多遍,长吁短叹。他蓄起了长长的络腮胡,试图遮挡住脸上的肉瘤。可悲的是,肉瘤仍旧会从一片白花花的胡子中探出头来,宛如一轮旭日冉冉从翻涌着白浪的海面升起,俨然一幅天下奇观。其实这位老先生的人品秉性非常完美:仪表堂堂,生着大鼻子,眼光十分锐利;语言动作十分稳重,思维方式也十分缜密且谨慎,就连衣着打扮也是非常讲究的。还有,听说他还十分有学问,就连身家财产,也要比那个嗜酒的老爷爷多得多。所以,他附近的邻居们都很尊敬他,并且尊称他是“老爷”或者“先生”。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物。可偏偏他左脸颊上生了个碍事的肉瘤。于是这位老先生便日夜郁郁寡欢。这个老先生的太太非常年轻,只有三十六岁。虽然不是绝色美人,但是肤色白皙,身材丰满。她性格略显轻佻,总爱朗声大笑,十分活泼。他们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出落得十分美丽,只不过有些任性。但这个母亲和女儿倒是意气相投,两个人总是聚在一块儿嘻嘻哈哈。也正因如此,尽管家中的男主人总是一脸忧愁烦闷,可是整个家庭还是给人一种十分明朗的印象。
“妈妈,你说爸爸脸上的肉瘤为什么那么红呢?看着像个章鱼的头。”任性的女儿口无遮拦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母亲也不斥责她,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是呀,但依我看哪,也像是个木鱼吊在了脸蛋上呢。”
“你们住口!”老先生发起火,瞪了妻子一眼,腾地站起身,躲到昏暗的内室去了。他又照了照镜子,绝望地喃喃:
“这样下去不行啊。”
不然干脆拿小刀切掉瘤子吧,就算死也甘愿了。他正这么盘算的当口儿,忽然听闻隔壁那个酒鬼老爷爷的瘤子最近突然消失了。于是,他乘着夜色偷偷地去拜访了嗜酒老爷爷的茅草屋,并听说了那场在月下举办的奇异宴会。
老先生 听说后 高兴极了
好哇好哇 那我也要 去看看
一定得让 他们摘下 我这瘤子
老先生鼓起勇气,决定进山。幸运的是,当天晚上就有朗月当空。他宛如出征的武士一般,目光炯炯,紧抿住嘴巴,准备在当晚漂漂亮亮地舞上一曲,让全场的鬼怪都心悦诚服。万一不服,他就用手中的这把铁扇子把他们都拍死。不就是一群爱喝酒的傻鬼吗?有什么好怕的!
也搞不清这位老先生是去给人家跳舞的,还是跑去驱鬼的,总之,他右手斗志昂扬地拿着一把铁扇,威风八面地走入剑山深处。
其实,像这种一开始便对自己的表演带着浓厚的“杰作意识”的做法,往往很难得偿所愿。这位老先生的舞蹈便是如此。他实在是太把自己的表演当回事了,最终只有惨败收场。当晚,老先生谨慎而又严肃地抬脚踏入鬼怪们的酒宴之中。
“在下献丑了。”
他打了这样一声招呼,“唰啦”一声展开了铁扇子,威严地仰头望月,宛如参天大树一般,凝神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踏步,开始缓缓吟唱起来:
在下乃是阿波鸣门夏日修行之僧人,得知此处乃是平家一族灭门之地,在下痛心不已,遂每夜于此海滨诵经超度。海畔岩山,石上生松,石上生松,何人泛舟白波上,唯有鸣门闻桨声。此夜岸旁静谧,此夜岸旁静谧。昨日已逝,今日遂尽,明日将临。
吟罢,他微微一动,又立即摆出一副仰头望月、岿然不动的模样。
鬼怪们 大伤脑筋
接二连三 站起身
逃进山窝
“等等!”老先生悲痛地大喊着,追在众鬼身后,“你们现在不能逃啊!不能就这么逃掉啊!”
“快跑!快跑!他说不定是钟馗呀!”
“不是的!我不是钟馗!”老先生拼了命地追赶,“求求你们了!求你们把我的瘤子、把我的瘤子拿走吧。”
“啥?瘤子?”鬼们惊慌失措,听岔了话。“原来如此呀,那个是上次来的老爷爷留下的珍贵宝物欸。不过,你要是真那么想要的话,就送你吧!反正不要再跳那舞就好。我们好不容易喝得正酣,这会儿酒都吓醒了。求你了,放过我们吧。我们现在只能去别的地儿续茬了。拜托!真的拜托你,别再跟着我们了。喂!谁来把上次拿走的那个瘤子给这个怪家伙吧。他好像特别想要。”
鬼怪们 把上次拿走的
那枚瘤子 粘到了 老先生的 右脸颊
哎呀哎呀 这么一来 瘤子成了俩
摇摇晃晃 可真沉呀
老先生 羞耻难当
就这样 回到了家
这可真是个令人感到惋惜的结局。很多传说故事的结局都是恶有恶报,可是,这个故事中的老先生并没做什么坏事。他只是因为太过紧张,舞跳得有些奇奇怪怪罢了。而且,老先生家里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坏人。还有那个爱喝酒的老爷爷,他的家人也不坏。包括住在剑山的鬼怪,其实也并没做过任何坏事呢。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中,没有任何一件“不对”的事发生,可还是有人遭遇了不幸。正因如此,若说要从取瘤的故事提取出一些对日常伦理的教育劝诫,那还真是很难办了。话说到这儿,或许有些急脾气的读者要质问我:“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这样一篇故事让我们读呢?”
面对质问,我只能如此回答:“这就是性格造成的悲喜剧,它也是始终流淌在我们生活深处的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