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国奇闻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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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穷意气

很久以前,江户品川藤茶亭附近有一破败草庵,庵中住有一中年大汉,名唤原田内助,生得恶面虬髯,眼中血丝密布。这长相狰狞之人,往往易被自身威势所慑,反而竟变得懦弱,好比原田内助,粗眉环眼仪表堂堂,却根本是个窝囊废。

他与人比剑,居然会闭眼尖叫着一头冲向空处,撞在墙上直接认输,人送绰号“破壁者”,名头倒是响亮;他听信了一个狡猾的卖蚬少年编造的可怜身世,哭着买下所有蚬贝,回家便挨了妻子一通臭骂,罚他自己吃光,于是整整三天,他从早到晚光吃蚬贝,结果引发胃痉挛,疼得满地打滚;他一翻开《论语》读出“学而第一”,就必遭睡魔侵袭;他讨厌毛虫,一见就大声尖叫,十指伸张仰面栽倒;他受人怂恿,犹如被狐子魅住了似的,匆匆跑去典当行换钱请客;他在除夕当天一大早就去喝酒,还假装切腹吓退收钱的伙计;他住草庵也非风流之故,而是出于无奈,落魄至此。总之,他是一个外强中干、愚鲁困顿、不可救药的浪人。

所幸他的亲戚里有两三个富裕的,每每走投无路,他总能得到资助,所获大半都换了酒,对一切——无论春天的樱花还是秋天的红叶——他都不观不闻,始终过着醉生梦死、贫困不堪的生活。平日不看春樱秋叶,他大抵也能活下去,唯独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很难装作不知。

随着这一年的除夕夜日渐临近,原田内助模仿起疯子来,耍弄无用的长刀,怪声怪气地冷笑,吓得店伙计毛骨悚然。过两天就是正月了,他却连顶棚的烟灰也不清扫,胡子也不刮,任那又薄又硬的被褥一直铺在地上,如谵语般有气无力地嘟囔着“来就来吧”等可悲的话,然后又嘿嘿地笑。

每到这时,他妻子都仿佛置身地狱,忍无可忍,只好冲出后门,跑进自家哥哥半井清庵这个住在神田明神小巷里的医师家中,含泪诉苦乞求帮助,清庵每次都很为难,深感厌恶,但他是个诙谐洒脱之人,总是笑着说:“有那样一个笨蛋做亲戚,也是浮世况味。”然后用纸包上十枚一两的金币,在纸包上写下“贫病妙药金用丸,包治百疾”的字样,交给不幸的妹妹。

原田内助见妻子拿出贫病妙药,非但神色不悦,更哑着嗓子说起怪话来:“这钱用不着。”吓了妻子一跳,以为丈夫这回真发疯了。其实他没疯。一个没用的男人,连接受幸福也显得极其笨拙,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他往往张皇失措,觉得害臊,反而摆出歪理谬论大发脾气,将难得的幸福拒之门外。

“倘若就这么用了,我会担上果报,说不定会死的。”内助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你是打算要了我的命吗?”他两眼充血瞪着妻子,随即又嘿嘿一笑,“怎么会呢,你又不是夜叉。喝酒吧。不喝酒才会死人呢。啊,下雪了。好久没和风流友人谈天说地了,你现在跑一趟,把附近的朋友都叫来,有山崎、熊井、宇津木、大竹、矶、月村这六人,不,短庆和尚也算上,七个人,快去。途中顺便去趟酒铺,若赶上有下酒菜卖,就买一点回来。”不为别的,他只是心喜兴奋,想痛饮一番。

山崎、熊井、宇津木、大竹、矶、月村、短庆,无一不是住在附近棚户里终日饱受贫病折磨的浪人。原田支使妻子去叫这些人来赏雪饮酒,他们接到邀请,觉得至少在今晚这个除夕夜能暂时逃离火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于是纷纷抻平粗衣的褶皱,把头探进壁橱里翻找伞或袜子,掏出一堆破烂儿。

有人在浴衣外面穿一件无袖外罩;有人自称偶感风寒,套了五件单衣,脖子上还裹着旧絮;有人把妻子的窄袖便服反着穿,挽起袖子掩饰其形;有人身穿短汗衫、马裤裙和绣有家徽的无衬短外罩;有人穿着下摆已漏棉花的棉袍,将后襟撩起,露出一双多毛的小腿。并无一人穿着得体。

但武士间的交往毕竟特殊,他们聚集在原田家,并不互相嘲笑衣着,郑重寒暄后一一坐定,身穿浴衣和无袖外罩的老山崎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代表今晚的客人向主人原田致上谢词,原田也一面注意着自己粗衣上的破袖口,一面道:

“欢迎各位。我是想着,管他什么除夕夜呢,不如赏雪饮酒图一乐,另外也是对久疏问候表示歉意,所以今晚招待大家,很高兴各位这么快就过来了,还请慢用。”说完,便端上寒酸的酒菜。

有个客人拿起酒杯,浑身颤抖,别人问他何故如此,他抹着眼泪凄然一笑,道:“唉,请别介意。我穷得许久未曾碰过酒了,竟已忘了该怎么喝,实在惭愧。”

“我也一样,”身穿短汗衫和马裤裙的那人探头过来,“适才连饮两三杯,心情委实怪异,竟忘了该怎么醉,不知怎生是好。”

看来大家的心态都差不多,所有人都很沉默,客气地互相小声敬酒,喝着喝着,似乎才记起该怎么醉,于是笑声四起,房间里逐渐热闹起来,就在这时,主人原田掏出那个包着十两金币的纸包,高兴地道:

“今天我想给各位看一个稀罕物。你们囊中羞涩时,都会断然戒酒,节俭生活,所以除夕夜纵然难过,也不像我原田这样辛苦,我实在是越缺钱就越想喝酒,因而债台高筑,每逢年关迫近,就如八大地狱横亘眼前,终于不顾一切,连武士的意气和体面也抛弃了,找亲戚哭诉乞怜,今年也终于求得这十两金币,总算能照常过年了,但我若独享这一幸福,恐将担上果报而死,所以决定今天招待诸位一同畅饮。”

众人闻言纷纷叹气,有的说:“哎呀,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客气了,适才还担心喝完酒须交会费呢,可是亏了。”有的则说:“既然如此,我得多喝一点,沾一沾光,说不定一回到家,就有装了现金的挂号信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寄来呢。”还有人说:“有个好亲戚可真幸福,不像我的亲戚,反而都盯着我的口袋,教人失望。”

众人无不大悦,席间越发热闹,原田也开心极了,一把擦掉胡子上的酒珠,道:“不过,时隔许久再将十两金币放在掌上掂量,感觉相当沉呢。各位不如轮流感受一下,如何?倘若当它是钱,则或许不免讨厌,但这并不是钱。你们看,这纸上写得明白:‘贫病妙药金用丸,包治百疾。’我那亲戚为人诙谐,所以写了这些寄来,好了,请传阅吧。”说完,他将十枚金币连同包着的纸塞给客人依次传递,人人都惊讶于金币之重,又为纸上留字之轻妙赞叹不已,有人偶得妙句,借来笔砚,在包纸空白处写下“受贫病之药如见雪光”,于是觥筹交错,酒兴愈酣。

当金币传完一圈回到主人手上时,老山崎端正了坐姿,肃然谢道:“啊,托您的福,教我忘却了一年的辛苦,不知不觉竟坐了这么久。”尽管他脖子上裹着旧絮,像染了风寒似的,仍挺胸唱起了《千秋乐》[1],宾主共同击腿打拍,一曲唱毕,便各自收拾身旁的烫酒锅、漆食盒、腌菜罐等器皿,拿去厨房门口交给女主人,所谓善始善终不留麻烦,从古至今这都是武士的修养。客人见那些金币散落在主人身畔,劝他也收拾一下,原田满不在乎地将金币归拢起来,却陡然神色大变。少了一枚。然而,原田虽然好酒,性子却很懦弱,只知小心翼翼地照顾别人的心情,全然不似他那可怕的相貌。他虽然吃惊,却佯装不知,准备收起金币。

“等等,”老山崎扬起手,“金币少了一枚。”

“啊,不,这个……”原田如同做了坏事被人撞破,很是慌张,“嗯,这个,我事先买酒菜已花掉了一两,方才拿出来就是九两,这不奇怪。”

山崎却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老人十分顽固,“我适才放在掌上,确是十枚金币。虽说灯光微弱,但我这双眼睛是雪亮的。”他说得斩钉截铁,其余六位客人也异口同声表示的确如此。众人全体起身,手持灯笼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仍不见那一枚金币。

“既然如此,我便脱光,以证清白。”倔强的老山崎不乏穷人意气,纵然瘦弱干枯,仍以武士自居,如今无辜蒙受嫌疑,自然视之为奇耻大辱,便愤然脱下无袖外罩挥动,又脱掉皱巴巴的浴衣,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兜裆布,把浴衣像撒网一样夸张地挥舞,脸色苍白地道,“各位,看清楚了吗?”

其余客人也没有就此了事,大竹第二个站起身,挥动绣有家徽的无衬短外罩和短汗衫,然后脱下马裤裙,暴露了自己连兜裆布也没穿的事,但他笑也不笑一下,倒拎起裤裙挥舞,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骇人,仿佛杀气腾腾。接着是棉袍后襟撩起露出一双多毛小腿的短庆和尚,他刚站起身,就紧皱眉头,仿佛突然腹痛般发出一声呻吟:“恰恰当时,我作了一句无聊的俳句:受贫病之药如见雪光。各位,我怀中确有一两金币,事到如今,也不必脱衣了。真是祸从天降。倘若辩解,倒显得婆婆妈妈,不如一死以证清白。”话未说完,他已脱光上身,手按刀柄,主人和其余宾客连忙冲过来将他的手摁住。

“没人怀疑你。不光是你,我们都是活得很惨的穷人,但怀揣一两金币的时候也是有的。穷人理解穷人,我们理解你以死自证清白的决心,但根本没有一个人怀疑你,而你却要切腹,如此岂不愚蠢?”

众人纷纷劝解,短庆越发恨自己运气不济,连连抽泣,哭得越来越厉害,咬牙切齿道:

“感谢诸位,我会带着这份心意奔赴黄泉。谁教我在这搜查一两金币的重要关头,偏不凑巧怀里就有一两呢。即使各位都不怀疑,这种难堪也不会消失。这是留给世人的笑柄,是一生的疏忽,没脸活了。我怀中这一两金币,确实是我昨日将手头的德乘[2]短刀以一两二分的价格卖给坂下的旧货商十左卫门所得,但事到如今,这种带有抱怨的辩解也是武士之耻。什么也不说了,就让我死吧。各位若多少还同情我这个倒霉的朋友,还请在我自杀之后,前去坂下的旧货店确认此事,为我雪耻,拜托!”

他依旧坚持求死,再次抄起短刀挣扎起来,就在这时——

“咦?”主人原田叫道,“在那儿呢。”

众人一看,只见灯笼下有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币。

“嗐,原来在这种地方。”

“都怪灯下黑。”

“失物总是会从平淡无奇的地方冒出来,所以平常心很重要。”山崎道。

“唉,这一两金币真让人虚惊一场,也多亏了它,我酒都醒了。大家继续喝吧。”主人原田道。

“啊!”正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捧腹大笑之际,从厨房传来了女主人的一声惊呼。很快,女主人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金币在这里。”说着,她递上一个食盒盖,盖子上也有一枚闪亮的金币。

众人面面相觑,满面通红的女主人拢起垂落在脸上的头发,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气喘吁吁道:“先前我炖好山芋装在食盒里端上来,外子手脚粗鲁,把盖子直接放在了榻榻米上,我就取来垫在食盒底下,当时,可能金币被盖子背面的热气粘住了吧,而我并不知道,就这么端给了客人,都怪我疏忽,方才我正准备清洗,谁知叮当一声,才发现了这枚金币。”

宾主愕然,仍只能面面相觑。如此一来,金币就成了十一两。

“唉,这是好事。”过了片刻,老山崎叹了口气,“可喜可贺。有时候,十两金币不是不会变成十一两,这是常有的事。先收起来吧。”他似乎有点老糊涂了,说的话简直不知所云。

其他客人也对老山崎的荒唐意见感到讶异,但当此情形,他们也觉得叫原田把金币收好无可厚非。

“很好。一定是亲戚从一开始就寄来了十一两。”

“没错,那位亲戚既是诙谐之人,想必便开了个玩笑,假装是十两,其实有十一两。”

“原来如此,真可谓别出心裁,通晓人情世故。总之,请收好。”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浮泛的话,试图强迫原田,就在这时,原田内助这个懦弱的酒鬼、没用的男人,却展现出了可能是一生唯一一次的异样的顽强。

“用这种事是骗不了我的,别小瞧我。恕我直言,大家都很贫穷,却只有我一个人获得了十两的幸福,既对不起老天爷,又对不起各位,我于心不安,不喝酒就受不了,今晚招待各位,明明是想为我的过分的幸福消灾解难,却不料更降下了怪异的灾难,我甚至连十两都无福消受,各位却如此刁难,还要再强加给我一两,实在太坏了。我原田内助虽然贫穷,但也是一介武士,并非贪财之人。不光这一两,连同我的十两,也请大家都拿走吧。”

他的愤怒实在来得古怪。却原来,性格懦弱之人,哪怕只得到一点点好处,也会极度惶恐汗流浃背张皇失措,而当自己吃亏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摆大道理,努力使自己吃更多的亏,对别人的话一概不予接受,只一味地大摆歪理谬论。这种人啊,一旦收缩到极致,就会从里面开始膨胀。换句话说,这是一种自尊心的倒错。

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原田也难免开始拼命摇头,结结巴巴地开陈意见,毫不退让。

“别小瞧我。十两金币还能变成十一两?开什么玩笑。是刚才有人偷偷拿出来的吧,一定是的,一定是有人不忍见短庆和尚遭难,便偷偷拿出了自己的一两救急。这是玩了个无聊的小花招。我的金币粘在了食盒盖里面,掉在灯笼旁的一两金币,定是有人出于同情拿出来的。把那一两强加给我,根本毫无道理。你们就当我那般贪财吗?穷人自有穷意气。别嫌我啰唆,就连拥有十两金币,我心里也很难受,眼看都快厌世了,居然还要再强加给我一两,看来连老天爷也放弃我了,武运怕也到此为止了,我就算切腹也必须一雪此耻。我虽然是个酒鬼,是个笨蛋,但还没老糊涂到被各位哄骗,沾沾自喜地相信金子也会产子。来,拿出这一两的人,请痛快收回去吧。”

他本就生得面目狰狞,如今危坐表态,自然气魄逼人。众人缩着脖子,一言不发。

“来,请站出来。那人是一位仁慈的大好人,我一辈子当他的随从都行。在这一文钱也难舍的除夕夜,竟拿出一两不动声色地掉在灯笼旁,救了短庆和尚的危急。穷人理解穷人,他不忍见短庆和尚陷入困境,便默默地舍弃了自己那重要的一两,人格可谓绝佳,我原田内助很是佩服。那位了不起的人,就在这七人之中。请报上名来,堂堂正正地报上名来。”

经他这么一说,那个隐藏的善人恐怕更难站出来了。由此可见,原田内助果然很没用。七位客人徒自叹息,扭扭捏捏,事情毫无进展。好不容易喝到的酒已经醒了,众人都觉扫兴,只有原田一人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睛,焦急地催促:“报上名来,给我报上名来。”

没过多久,鸡鸣报晓,原田终于等得不耐烦了,道:“我知道一直把你们留在这里很失礼,假如无论如何也没人自报名字,我也没办法,只能把这一两金币搁在这个食盒盖上,放在门口角落里。请各位一个接一个离开,这枚金币的主人,希望你能默不作声地把它拿回去。这样处置如何?”

七位客人纷纷抬头,仿佛松了口气,一致赞同。实际上,对愚钝的原田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好主意。一个懦弱的人,在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时,偶尔也会想出如此绝妙的巧计。

原田有点得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两金币稳稳地搁在食盒盖上,放在了门口。

“我放在台阶板右端最暗的地方了,只有金币的主人才看得清有没有。请离开吧。只有金币的主人,会用手摸索着收走,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去。好了,请吧,从山崎老开始。啊,不,去时请关紧隔扇,然后当山崎老走出大门,完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时,再请下一位起立。”

七位客人依他所言,静静地依次离去。随后,女主人点亮手烛,来到门口一看,金币不见了。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战栗,便问丈夫:“究竟是谁呢?”

原田似乎有些困倦,道:“不知道。没酒了吗?”

妻子心想,武士纵然落魄,也果然不同寻常。接着,紧张兮兮、楚楚可怜的她,就走到厨房烫酒去了。

(《诸国奇闻》,卷一之三,《除夕不合细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