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帝国的崩溃
元朝覆灭,被逐出中国,是被汉族用武力推翻的结果,是元帝国的自然崩溃的必然结局。
元代的社会组织,是不合理的,不健全的。在文化方面,蒙古族比汉族落后,落后的控制先进的;在人口方面,蒙古族人数很少,汉族却人口众多,以少数统治多数。元的皇室、贵族、僧侣、官吏、商人、地主所组成的统治阶级,和用以维持政权的庞大军队,一切的费用均由被征服的汉人、南人负担。汉人、南人的生命、财产由统治者任意处分,在政治上享受差别待遇,在同为被征服者的色目人之下。汉人、南人的一部分被强迫做奴隶,世世子孙都为政府及其主人服役。统治阶级一方面是大地主,拥有全国最大部分的土地;汉人、南人除一小部分外,大多被迫失去土地降为贫农及佃户。国内最大的商业经营操纵在回鹘人手中,他们还替蒙古贵族经营惊人的高利贷,挤取汉人、南人的血汗。元政府并下令没收汉人、南人的军器马匹,不许汉人、南人集党结会,各地遍驻戍军,武装弹压,用以防止汉人、南人的叛乱。[1]
对汉人、南人实行军事统治的后果,一方面不待说种下民族间的深刻仇恨,同时统治者也因之松懈了警备征服地的情绪,耽溺于生活服用之享受,日渐腐化,替自己掘下待终的坟墓。
元世祖(1260—1294)继承成吉思汗的事业,继续用武力征服南宋国,建立元帝国。这个帝国的规模是由他开始奠定的。他在位的几十年是元代的极盛时代,同时也由他的登基而种下元帝国崩溃和覆亡的因素。
按蒙古族的习惯,合罕(即皇帝)的产生须由库利尔台(Khu- riltai)选举。库利尔台在蒙古语中为聚会之义,凡国家有重大事件,须召集贵族大臣开库利尔台决定之。除选举合罕外,凡出征外国、颁布法令均有召集库利尔台之举。据可信记载,蒙古族自俺巴孩(Ambakhai)合罕以来即用选举制度。前合罕对其后继者有指名之惯例,但无左右库利尔台之权力。合罕之位,不但非父子世袭,即前合罕发表其所希望之后继者时,亦不必由己子中选之,而由其他皇族选出的。1189年铁木真(Temudjin)由库利尔台选举为蒙古合罕,始称成吉思合罕(Chingis Khaghan)。1206年统一北方民族,敖嫩河源地所开之库利尔台,同样尊号,举行第二次即位礼。成吉思合罕生前,指定第三子斡哥歹(Ogede)为后继人。成吉思合罕死后,1229年秋于怯绿涟河曲雕阿拉(即Kerülen河之Kodeghü-aral, Kodeghü为荒野草原之意,aral为岛之意)召开库利尔台,推戴斡哥歹为合罕。斡哥歹合罕(即太宗)初指定其子曲出(Guchu)为后继人,曲出死,更指定曲出之子失烈门(Shiramun)。但斡哥歹合罕死后,皇后朵咧格捏(Döregene)称制,召开库利尔台,不依指定,改选己子贵由即定宗为合罕。不为皇族中最有势力之拔都大王所赞同。定宗死,拔都以与太宗后人不合之故,拥立成吉思合罕第四子拖雷(Tului)之子蒙哥(Müngge),虽经成吉思合罕儿子察阿歹(Changhadai)系及太宗后人之反对,卒召开库利尔台立为合罕,是为宪宗。即位后对反对派大加屠杀,由此察阿歹汗国及斡哥歹汗国始不附。宪宗崩时,末弟阿里不哥(Arigu Bukha)居守和林,中弟忽必烈(Khubilai)率师征宋,得宪宗死的消息,即回军在开平开库利尔台,即蒙古合罕之位。阿里不哥亦于漠北开库利尔台自立,内乱以起。宪宗诸子及察阿歹系诸王均附阿里不哥,太宗孙合失大王子海都(Khaitu)亦起兵助之,阿里不哥虽于至元元年(1264)势蹙来降,但海都仍拥兵与察阿歹后王笃哇联合抗中央。至元二十四年(1287)诸王乃颜叛于辽东,诸王哈丹等应之。由此钦察汗国、斡哥歹汗国、察阿歹汗国联为一系以与中央作战,数十年中兵祸相仍,蒙古大帝国在事实上已经瓦解了,忽必烈合罕(世祖)及其子孙所领有的只是东方一部分的土地而已。[2]
世祖即位以后,库利尔台的形式虽然保存,但在实质上则已完全废弃,改选举制为世袭,采用汉人制度预立太子。至元十年(1273)二月立嫡长子真金(Chinkin)为皇太子,在册命中指明过去的内乱的原因是库利尔台制度的失败,他说:
仰惟太祖皇帝遗训,嫡子中有克嗣服继统,预选定之,是用立太宗英文皇帝, 以绍隆丕构。自时厥后,为不显立冢嫡,遂启争端。[3]
制度虽然改变,但贵族大臣的势力仍足以左右帝室,成宗以后诸帝全由大臣拥立,再照例由库利尔台通过。世祖太子真金早薨,未及即位,真金子成宗(铁穆耳)方抚军北边,玉昔帖木儿拥之即位。成宗崩,丞相哈剌哈孙拥真金孙武宗、仁宗相继即位。仁宗立英宗为皇太子,英宗后为铁失所弑,拥立世祖长孙晋王甘麻剌子也孙铁木儿为泰定帝。泰定帝崩于上都,丞相倒剌沙立其皇太子阿剌吉八为皇帝,枢密使燕铁木儿则立武宗子文宗,力战破上都军。文宗后让位其兄明宗,燕铁木儿弑明宗,仍立文宗。后文宗、宁宗相继死,皇后卜答失里已遣人迎明宗长子妥帖睦尔入京,欲付以位,而燕铁木儿不愿,遂不得立,燕铁木儿死,元顺帝始立。[4]政变内乱,相继不已,帝位的继承,全由权臣操纵,引起帝国的分裂和统治权之动摇,元统治集团核心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终至崩溃而不可收拾。
世祖自平宋后,即从事于海外之侵略。至元十九年(1282)命阿塔海、范文虎、忻都、洪茶丘等率兵十万出海征日本,遇飓风破舟,丧师而还。帝大怒,欲再征日本,遣王积翁往招谕,为舟人杀于途,始终不得要领乃止。又兴安南之役、占城之役、缅甸之役、爪哇之役。安南用兵三次(1284—1294)最后师还,几为所邀截,从间道始得归。出兵缅甸两次(1282—1287)丧失了七千军队。打占城(1282—1284)时舟为风涛所碎者十之七八,深入为所截,力战始得归。打爪哇(1292)也占不到便宜。统计数十年中,无岁不用兵。用兵的军费无从设法,就从百姓头上打主意,任用善于剥削的商人做财政官,中统三年(1262)即以财赋之任委阿合马,典铁冶,增盐税,小有成效,拜平章中书政事。又立制国用使司,以阿合马领使事。已复罢制国用使司,立尚书省,以阿合马平章尚书省事。奏括天下户口,下至药材榷茶,亦纤屑不遗,其所设施,专以掊克敛财为事。逋赋不蠲,征敛愈急,天下之人,无不思食其肉。阿合马死,又用卢世荣,亦以增多岁入为能,盐铁、榷酤、商税、田课凡可以弄到钱的都千方百计搜括。世荣诛死后,又用桑哥,再立尚书省,改行中书省为行尚书省,六部为尚书六部,以丞相领尚书兼统制使,奏遣忻都、阿散等十二人理算六省钱谷,以刑爵为贩卖,天下骚然,至元二十八年(1291)始伏诛。总之,世祖在位的三十几年,几乎和这三位财政家相终始。[5]因侵略海外而极力搜括民财,任用以理财见长的官吏,造成一种贪污刻薄的吏治空气。
除用兵外,对于诸王和僧侣的负担,也对促进元统治集团的崩溃起了作用。
上文曾说过合罕之举出须经库利尔台的同意,而库利尔台之最主要人物即为帝室同族的诸王及贵族重臣。诸王贵族例有岁赐,如察阿歹大王位岁赐银一百锭(锭五十两),缎三百匹,绵六百二十五斤,常课金六锭六两。斡真那颜位岁赐银一百锭,绢五千九十八匹,绵五千九十八斤,缎三百匹,诸物折中统钞一百二十锭,羊皮五百张,金一十六锭四十五两,又有岁例外之赐予,如中统四年(1263)赐公主巴古银五万两。至元二年(1265)赐诸王只必帖木儿银二万五千两,钞千锭。至元四年(1267)赐诸王玉龙答失银五千两,币三百,岁以为常。其非时之赐予,如武宗以金二千七百五十两,银十二万九千二百两,钞万锭,币帛二万二千二百八十匹奉兴圣宫,赐皇太子(弟仁宗)亦如之。又有朝会之赐予,元贞二年(1296)定太祖位下金千两,银七万五千两;世祖位下金各五百两,银二万五千两,余各有差。成吉思合罕的宗族后人遍布欧亚,这几笔开支的数目是无法计算的。单就库利尔台会后一项赐予算,如武宗至大元年(1308)中书省臣言朝会应赐予者为钞总三百五十万锭,已给者百七十万,未给者犹百八十余万,两都所储已罄。至大四年(1311)仁宗即位时的赐予总数是金三万九千六百五十两,银百八十四万九千五十两,钞二十二万三千二百七十九锭,币帛四十七万二千四百八十八匹。[6]这一年的额外赏赐是钞三百余万锭。[7]僧侣的费用也占国家支出之大部。赵翼记:
古来佛事之盛,未有如元朝者。邵戒三谓元起朔方,本尚佛教,及得西域,世祖欲因其俗以柔其人,乃即其地设官分职,尽领之帝师。初立宣政院,正使而下,必以僧为副,帅臣而下亦必僧俗并用。于是帝师授玉印,国师授金印,其宣命所至,与朝廷诏敕并行,自西土延及中夏,务屈法以顺其意,延及数世,浸以成俗,至于积重而不可挽……帝师体制之僭,虽亲王太子不及也……仗卫之侈,虽郊坛卤簿不过也……土木之费,虽离宫别馆不过也……供养之费,虽官俸兵饷不及也……财产之富,虽藩王国戚不及也……威势之横,虽强藩悍相不过也。[8]
并且时代愈后,僧侣势力愈大,费用也愈多。至大三年(1310)张养浩上疏言僧侣之病国云:
古者十农夫而闲民或一,今也十闲民而农夫仅一焉。欲民无饥寒之道邈矣。今释老二氏之徒,畜妻育子,饮醇啖腴,萃逋逃游惰之民,为暖衣饱食之计,使吾民日羸月瘠,曾不得糠秕蓝缕以实腹盖体焉。今日诵藏经,明日排好事,今日造某殿,明日构某宫,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使吾民穴居露处,曾不得茎茅撮土以覆顶托足焉……谬论生死,簧鼓流俗,聚徒结党,使人施五谷以为之食,奉丝枲以为之衣,纳子弟以为之童仆,构木石以为庐室,而人见其不蚕不稼,不赋不征,声色自如,而又为世所钦,为国家所重,则莫不望风奔效,髡首漫游,所以奸民日繁,实本于此。臣尝略会国家经费三分为率,僧居二焉。以之犒军则卒有余粮,以之赈民则民有余粟,以之裕国则国有余资。[9]
僧侣的耗费竟占国家经费的三分之二,可能夸大了一些,但毕竟是一个很大的支出。试以具体的事实作证,以内廷佛事一项而论,至元中内廷佛事之目每岁仅百有二,大德七年(1303)再立功德司,其目增至五百有余。十年中增至五倍。以内廷佛事的费用一项而论,据延祐四年(1317)宣徽院会计,岁贡以斤计者面四十三万九千五百,油七万九千,酥二万一千八百七十,蜜二万七千三百,他物称是。延祐五年(1318)前各寺做佛事,日用羊至万头。[10]元代的国家财政岁出岁入总数,据至大四年(1311)的报告,每岁支出钞六百余万锭,土木营缮百余处计钞数百万锭,北边军需又六七百万锭,又加上内降旨赏赐三百余万锭,总计约需钞二千万锭。岁入常赋则仅钞四百万锭,其中京师者又只二百八十万锭。而且同年十一月份国库所存只十一万锭。[11]岁出竟超过岁入十分之八,这个国家是维持不了的。当时弥补的办法之一是饮鸩止渴,预卖盐引和动支钞本,例如至大元年(1308)的办法:
二月乙未,中书省臣言,陛下登极以来,锡赏诸王,恤军力,赈百姓,及殊恩泛赐,帑藏空竭,豫卖盐引。今和林、甘肃、大同、隆兴、两都军粮,诸所营缮及一切供亿,合用钞八百二十余万锭。往者或遇匮急,奏支钞本。臣等固知钞法非轻,曷敢动,然计无所出,今乞权支钞本七百一十余万锭以周急用,不急之费姑后之。[12]
结果是阻滞盐法和钞法,扰乱金融,国家和人民都受其弊。另一办法是加税,延祐元年(1314)的课额已比元初时增五十倍。[13]中叶以后,课税较世祖时代亦增二十余倍,即色银之赋亦增至二十余倍。[14]可是国家财政仍不免入不敷出,陷于破产的地位。《元史》陈思谦传记:
至顺二年(1331)九月上言,户部赐田诸怯薛支请,海青狮豹肉食,及局院工粮,好事布施,一切泛支,以至元三十年以前较之,动增数十倍。至顺经费,缺二百三十九万余锭。[15]
柯劭忞论元代财政,以为“夫承平无事之日而出入之悬绝若此,若饥馑洊臻盗贼猝发,何以应之。是故元之亡亡于饥馑盗贼。盖民穷财尽,公私困竭,未有不危且乱者也”[16],是说得很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