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年逸稿
(在饥馑的年代)
1
我喜欢望山。
席坐山脚,望山良久良久
而蓦然心猿意马。
我喜欢在峻峭的崖岸背手徘徊复徘徊,
而蓦然被茫无头绪的印象或说不透的原由
深深苦恼。
2
有一个时期(那已像梦一般遥远)
我坐在黄瓜藤蔓的枝影里抄录采自民间的歌词。
我时而停下笔来揣摩落在桌布的影迹
或有着石涛的墨韵笔意。
中午,太阳强烈地投射在这个城市上空
烧得屋瓦的釉质层面微微颤抖。
没有云。没有风。斗拱檐角的钟铃不再摇摆。
真实的夏季每天在此仅停留四个小时。
但在紧张施工的城市下水道堑壕却极阴凉。
整晚我坐在自己的斗室敞开唯有的后窗
听古城墙上泥土簌簌剥落如铭文流失于金石。
夜气中沉浮着一种特殊的丁香气味。
是线装图书、露水或黎明的气味。
3
这是一个被称作绝少孕妇的年代。
我们的绿色希望以语言形式盛在餐盘
任人下箸。我们习惯了精神会餐。
一次我们隐身草原暮色将一束青草误投给了
夜游的种公牛,当我们蹲在牛胯才绝望地醒悟
已不可能得到原所期望吮嘬的鲜奶汁。
我们在大草原上迷失,跑啊跑啊……
直到夜深才跑到一处陌生村落,
我们倒头便在廊阶沉沉睡去,
一晚夕只觉着门厅里笙歌弦舞不辍,
身边时而驰过送客的车马。
我们再也醒不来。
既然这里曾也沃若我们青春的花叶,
我们早已与这土地融为一体。
我们不想苏醒。但是鸡已啼明。
新燃的腐殖土堆远在对河被垦荒者巡护,
荧荧如同万家灯火,如黎明中的城。
而我们才发觉自己是露宿在一片荒坟。
4
是的,在那些日子我们因饥馑而恍惚。
当我走出森林头枕手杖在草地睡去,
银杉弯向我年轻的脸庞,讨好地
向我证实我的山河诚然可爱。
而当在薄暮中穿越荒芜的滩头,
一只白须翁仲立起在坟场泥淖,
让我重新考虑他所护卫的永恒真理,
我感觉他开裂的指爪已迫近我单薄的马甲,
然而此刻究竟是谁的口吻暖似红樱桃
轻轻吹亮了我胸中的火种。
5
有一天我看到了山的分娩。
我看见从山的穴道降生一条钢铁长龙。
这里原是一处僻远州县,
不久前熊还是截道逞强的暴徒
大胆邀击过往的卡车司机。
后来建筑师用图板在山边构思出了
许多许多的红色屋顶,从此
骆驼队跨过沙漠走在沥青路的鱼形脊背。
那一年在双层防风玻璃窗底
有各式花瓣的雕刻奇妙地折射阳光,
那是以冬日黄昏的寒冷孕育的浮雕。
终于等到某日一个男孩推开门扇跨进大厅,
手举一棵采自向阳墙脚连同土根刨起的青禾,
众人从文案抬起下颌向他送去一束可疑的目光,
仿佛男孩手心托起的竟是一块盗来的宝石。
而我想道:大地果然已在悄悄中妊娠了啊。
6
我以炊烟运动的微粒
娇纵我梦幻的马驹。而当我注目深潭,
我的马驹以我的热情又已从湖底跃出,
有一身黧黑的水浆。我觉得它的因成熟
而欲绽裂的股臀更显丰足更显美润。
我觉得我的马驹行走在水波,甩一甩尾翼
为自己美润的倒影而有所矜持。
我以冥构的牧童为它抱来甜美的刍草,
另以冥构的铁匠为它打制晶亮的蹄铁。
当我坐在湖岸用杖节点触涟漪,
那时在我的期盼中会听到一位村姑问我
何以如此忧郁,而我定要向她提议:
可愿与我一同走到湖心为海神的马驹梳沐?
7
我是这土地的儿子。
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细节。
那些乡间的人们总是习惯坐在黄昏的门槛
向着延伸在远方的路安详地凝视。
夜里,裸身的男子趴卧在炕头毡条被筒
让苦惯了的心薰醉在捧吸的烟草。
黑眼珠的女儿们都是一颗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
都是一盏盏清亮的油灯。
8
风是鹰的母亲。鹰是风的宠儿。
我常在鹰群与风的嬉戏中感受到被勇敢者
领有的道路,听风中激越的嘶鸣迂回穿插
有着瞬息万变。有着钢丝般的柔韧。
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壮烈。
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将不能
在冥思中同样勾勒出这土地的锋刃。
9
我以极好的兴致观察一撮春天的泥土。
看春天的泥土如何跟阳光角力。
看它们如何僵持不下,看它们喘息。
看它们摩擦,痛苦地分泌出黄体脂。
看阳光晶体如何刺入泥土润湿的毛孔。
看泥土如何附着松针般锐利的阳光挛缩抽搐。
看它们相互吞噬又相互吐出。
看它们如何相互威胁、挖苦、嘲讽。
看它们又如何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
啊,美的泥土。
啊,美的阳光。
生活当然不朽。
1961—1962 于祁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