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尸语者(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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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案
初次解剖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海子

第一次站在露天解剖室前,面对一具新鲜尸体的时候,我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

此时的我,站在一个绿色的穹顶之下。夏日的阳光,透过穹顶,照射到我的脸上,晃得我有一些睁不开眼睛。我的脑子里嗡嗡的,就连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都说不清楚。

这种复杂的精神状态操纵了我的神经系统,使得我全身麻木,像是触电一般。这种精神状态还操纵了我的心电传导系统,如果我不去主动地深呼吸,我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似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早知如此,我真的不知道当初还会不会报考法医……

1

心跳的咚咚声,仿佛瞬间将我带回那个满脸好奇与渴望的小男孩身上。

小时候等着我爸出门,是我一天当中最期盼的时刻。看着他佩好锃亮的手枪,扣好警服上的每一颗扣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令人兴奋的味道。我爸“吧嗒”一口亲在我脸颊上,摸了摸我的脑瓜,然后威风凛凛地去上班了。

这样的画面,经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爷爷是军人,爸爸是警察,看来我这辈子应该是和制服大盖帽结缘了。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正儿八经的专业刑事技术人员、痕迹检验的专家,我爸当然希望他的儿子子承父业,接过他手中的枪。

可我妈偏偏不这么想。

“别看你爸那神气样儿,吃的苦可多着呢!”

当了一辈子警察的家眷,我妈才不舍得让她唯一的孩子也去卖命。我爸天天加班加点、出生入死的,工资还不如她一个护士拿得多。在她看来,安安稳稳地当个医生就是最好的出路,她在医院里当护士长,大小事儿还能有个照应。再说了,当医生,有一门手艺,既能帮助亲戚,还受人尊敬。更重要的是,救死扶伤无比崇高啊,有什么比不上警察的啊!

我妈说得也没错。我爸总是好几天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结果没聊两句,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直接睡着了。看着我爸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的“制服梦”也开始动摇了。

警察真的那么累吗?我能干得了吗?

当警察还是医生?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就一直争执不休,他们的意见从来就没有统一过。谁也不想得罪的我,总是在他们的争执中,不停地左右摇摆:一阵子立志要当警察,一阵子又觉得当医生也不错。

就这么“警察、医生、警察、医生……”地左右摇摆着,我很快读完了高中,来到了1998年。

高考结束后,我很头疼。作为化学课代表,我居然把最擅长的化学考砸了。平时能把高考模拟卷做到140分以上,我对完高考卷答案,居然只估出了90分。那个时候填报志愿的流程和现在不一样,在真实成绩和分数线未下来前,我们就要根据估分的情况来填报志愿。志愿表格分为几档:提前录取院校、重点本科院校、普通本科院校、大专、中专。而我的估分成绩,约莫着够不上重点本科院校的分数线。

去什么学校呢?公安大学还是医科大学?

直到志愿表必须要提交的前一夜,我还在犹豫着,爸妈也还在争执着。

“这样吧,我退一步。”我爸说,“报医学院,但为了两全其美,选法医学专业。”

我激动得想直接举双手赞成。哈,居然还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只是,我对这个新名词充满了疑惑。

“法医?是干什么的?”我和我妈同时问道。

“就是又可以当警察,又可以当医生的专业。”我爸耍了个滑头。但事实证明,他也没有完全说错。

“这么多就业选择,那是不是报的人很多啊?我的分够不够?”我有些担心。

“放心,你的分儿,报了肯定能上。”我爸说道。

“那行,就报这个,你们俩就不用吵了。”我果断地在第一志愿栏里,填报了皖南医学院的法医学系。

我估的分很准,录取通知书也很快就下来了,我期待的大学生活,终于就要开始了。

没能去上公安大学或刑警学院,我爸还是有一些失落的。

“咱们得把话说在前头,干这个专业,得胆儿大。”我爸说。

“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爸在我填报志愿后就一直唠叨,我不耐烦地回应道,“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同学们都喊我‘秦大胆儿’吗?”

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一楼,我的房间直接对着马路。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房间的窗帘后面,居然伸出一只手。换别的小孩都得吓哭吧?我倒是不怕,直接拿台灯把那手给打回去了。后来才知道,我砸的那人正是个小偷。

“也是,上医学院挺好的。”我爸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医学院女生多,好找个儿媳妇儿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为什么对我的分数那么有信心。因为在1998年,法医学这个专业完全是冷门儿中的冷门儿。用我们系主任的话说,那时候,全国只有九所院校培养法医学专业学生,而每所院校每年都招不到40人。全国一年的法医学毕业生,也只有300名左右。

入学后,我问了一圈,原来班里40个同学中,只有我一人以第一志愿填报法医学,其他同学都是被调剂过来的。于是,好奇也好,懊恼也罢,我们这40个法医新生,就这样开始了完全陌生的新生活。

还记得高中的班主任为了缓解我们的压力,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熬过了高考就好了,美好又轻松的大学生活等着我们”。结果等我看到课表就傻眼了,各种医学基础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听直系的师兄师姐说,前4年的时间,法医学的课程和临床医学的课程是一样的,到了大四的时候,还要进行数百课时的法医学专业课程 涵盖法医学概论、介绍死亡的法医病理学、介绍损伤的法医临床学、介绍人体骨骼毛发特征的法医人类学、介绍毒物的法医毒理学和法医毒物分析,还有诸如法医遗传学、法医物证学、法医精神病学、现场勘查学、刑事技术等诸多专业课程。。学医的同学们都知道,医学生的课程,打大一开始就不轻松。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病理学等这些涵盖无数个专有名词的痛苦课程不说,单是那令人头疼的高等数学,就能让人吐血。我虽然是个理科生,但是也害怕数学啊。

看看隔壁学校,大一整个学期就跟玩儿似的。可是我们,一到期中或者期末考试,那真的是集体通宵达旦来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整栋宿舍楼在深夜传来各种喃喃自语,恍惚间我差点儿以为梦回高考前夕。我一度非常后悔报了医学院。

那时候,系主任经常来给我们讲课,希望激发起我们对专业的热爱和激情。只是系主任没有在公安机关待过,他讲的大多都是就业前景的概述,诸如法医学的就业前景是全院最好的,我们这个专业是最吃香、最抢手之类的话语。不过,多亏了系主任不厌其烦地介绍法医学专业的就业方向,我大概了解了公安法医的工作内容,比如出勘现场啊、解剖尸体啊、破案分析啊之类的。

听起来,果真比当医生要刺激多了。

大一的学习很快就过去了,等到期末各科综合成绩出来的时候,大家一片哭爹喊娘,尤其是系统解剖学,这门噩梦般的课程,挂科率简直惨不忍睹。好在我大一所有的课程,都顺利通过了。据说,在医学院里5年不挂科的人,一定是学霸。我倒不敢说自己是学霸,只暗暗期望自己的“考试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暑假不需要复习补考,我显得有些寂寞。有一天,我爸回到家里,对我说:“暑假两个月,你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看电视吧?”

“我也可以玩会儿电脑。”我嬉皮笑脸地说。

那时候的电脑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但是所谓的玩电脑不过是玩一些简单的单机游戏。因为互联网还没有在我们这种小城市里普及开来。

“别整天想着玩儿,爸和你说件正经事儿。你有没有兴趣,先去接触一下你学的专业?”我爸试探着问道。

“啥意思?”

“就是,每天去公安局上上班,跟着我们局里的法医跑跑现场?”我爸问。

我当时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各种刑侦探案剧的刺激场面。我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说:“愿意啊!愿意!”

“那行,我今天就去申请。”我爸说,“明天一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我送你去汀棠市法医门诊报到。”

一想到电视剧里的刺激场面就要成真,我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第一次巴不得太阳从凌晨三四点就赶紧升起来。

可是没有想到,真实的法医工作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作为“实习法医”并没有去市公安局报到,而是去了位于汀棠市公安医院的“法医门诊”。我当时心里直打鼓:我不会以后都是像医生一样天天坐在这里工作吧?为什么和老师们说的天天跑现场、破命案的感觉差距这么大?

走进了“法医门诊”,才发现这个地方和隔壁的医院门诊不太一样。不是一人一诊室,没有检查设备,工作人员也不穿白大褂。门诊里的工作人员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工作环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政府办公室。不同的是,办公桌的旁边放着一张医院的检查床,检查床上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张视力表,仅此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都在忙着写鉴定书。那个时候还没有电子信息化办公,大多数人还不会使用电脑(我当时也不太会用windows 95系统),所以得先手写鉴定书,再交给专门的打印人员转成电子版。

这就是法医工作?天天写写画画的?我的心里更不踏实了!

我去报到,第一个认识的人是圣兵哥。

圣兵哥姓刘,比我大10岁,是汀棠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副所长,法医部门的负责人。所以无论是法医门诊的工作人员还是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会亲切地喊他“刘所长”。他个子不高,瘦弱得很,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无论见到同事还是来做鉴定的群众,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亲切随和、与人为善,和我脑海中冷酷的法医形象不太一样。

就这样,圣兵哥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即便后来他不再从事法医这一行了,我也一直对他崇拜有加。

“圣兵哥,我们法医就在这里工作啊?”我还没坐到我的临时办公桌前,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是啊。”圣兵哥的回答让我一下跌入了冰窖。

“哦,当然,也会在殡仪馆工作。”圣兵哥又补充了一句。

他看见我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又说:“哪有你这样的?在这里工作,总比在殡仪馆工作强吧?”

圣兵哥说的是这个理,但我总觉得坐办公室不是一名法医该有的样子。

“走吧,我正好要去殡仪馆为一个案子的尸体办理移交手续。”圣兵哥拿起一个黑色的挎包,夹在腋下,说,“正好,带你去参观一下。”

“你参观完,就知道还是这里好喽。”正在奋笔疾书的另一名法医泽胜哥笑着说道。

警用吉普车穿过了市区,来到了郊区,接着穿过了一个写有“陵园”二字的牌坊大门,最后在一大片的绿色塑料穹顶下面停稳了。绿色的塑料穹顶是汀棠市殡仪馆主告别厅后面的一条走道,连接着告别厅、尸体存放室和火化间。

圣兵哥带着我跳下车,穿过走道,打开了尸体存放室的大门。

尸体存放室是所有殡仪馆都必须有的地方,里面一般都有一个巨大的不锈钢冰柜,冰柜由数十个长方形的冷冻舱组成。冰柜的表面,则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正方形舱门。舱门上有一个机械把手,把手的旁边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填写着一个个名字、年龄、地址等信息,像是在告诉人们,舱里的尸体,不久前也是活生生的人。

尸体存放室的隔壁就是火化间了。火化间里有三台自动化火化炉,每当一具尸体被装进纸质的棺材,塞进炉子里,几十分钟后就会变成一缕青烟。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具尸体,在告别厅经历完遗体告别仪式后,就被人推着经过绿色穹顶下的过道,告别人世间的繁华,然后灰飞烟灭。

“我们工作的地方在解剖室。”圣兵哥找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交接文件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完事儿后,他说:“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

“咱们汀棠,还有解剖室呢?”我问道。直到此刻,我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参观这里,为什么要熟悉这里。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老家汀棠市是个经济不够发达的地方,基础建设也一般。可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解剖室”这么高大上的地方。

虽说我们的医学院也有解剖室,但是和一般的实验室没有区别。实验室没有解剖台,尸体只能放在移动运尸床上。我们就身穿白大褂,站在实验室中间解剖尸体标本。因为没有什么防护,一堂解剖实验课下来,我的白大褂上沾了好多福尔马林,甚至还有标本的脂肪组织,我每次回去都得用手搓洗好久。

对于公安机关的解剖室,我还是挺好奇的。

“喏,就在过道尽头,我带你去看看。”圣兵哥说,“等你放寒假的时候,要是有解剖,就在那里进行。”

“什么叫寒假的时候要是有解剖才在那里进行?”我听得莫名其妙,问道,“那假如明天就有解剖呢?”

“解剖的案例没有那么多。”圣兵哥说,“只有命案或者家属有异议的非正常死亡才会解剖。现在这么热的天,在解剖室里解剖有点儿受罪。”

这就更把我说迷糊了。天越热,越是要往阴凉的地方钻啊,没有空调,总有电风扇吧?为什么在解剖室里解剖,反而会是受罪呢?

我一肚子疑惑,跟着圣兵哥,向过道尽头走去,想去看看解剖室是什么样子。

结果,我大失所望。

所谓的解剖室,原来就是一间砖砌的小房子,看起来起码有30年的历史了。小房子的窗户还是老式的木窗,窗框上的部分油漆都脱落了,还有两块玻璃是碎裂的。

我走到窗外,探头从外面向里面看,刚刚挨近窗户,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里面洒了消毒水,就不让你进去看了。”圣兵哥笑着说道。

这间所谓的“解剖室”,估计占地面积最大也就20平方米。屋中央用砖头砌成一张解剖台。解剖台上面贴着瓷砖,以便清洗。地上还有一些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桶桶罐罐。此外,这个房间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解剖室那扇破碎的窗户上方有个排气扇,此时没有通电。扇叶被风吹着,慢慢地转动。

“这就算条件不错的了。至少冬天,在房子里解剖不用忍受寒风,但到了夏天,尸体容易腐败,腐败气体没法散发,解剖室就成了毒气房。所以,咱们解剖室的使用频率啊,是有季节差异的。”圣兵哥说,“不过这也不错了,像咱们下属的县级公安机关,连个解剖室都没有,法医只能露天解剖。”

“可这里也啥都没有啊……”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圣兵哥哈哈一笑。

“至少得装个空调吧?”我皱起了眉头。

圣兵哥似乎严肃了起来,带着一些担忧的表情说道:“法医,是要吃苦的。”

2

由于工作环境的恶劣,我对这份职业产生了一些心理落差。

我每天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一份这么艰苦的工作?甚至有的时候我还想去问问我的父亲,把儿子推到这种艰苦的岗位上,他不心疼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能如电视剧那般刺激地破个案,环境再“脏、乱、差”,至少也有成就感吧。可是,接下来一个礼拜的实习期却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自从参观完解剖室后,别说破案了,我连殡仪馆都没去过,整日泡在办公室里。

我别提有多失望了。难道这就是法医的工作吗?

圣兵哥给了我答案。

从圣兵哥的口里,我知道现在的公安机关有专门的刑事技术部门,隶属于刑警支队,叫作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有的地方是科级单位,有的地方是股级单位。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虽然架子不大,但是涵盖范围很广。大多数地方的刑科所都至少有法医、痕检、理化、照相、文检等五个大专业,只不过每个专业也就两三个人罢了。

由此可以知道,公安机关有很多警种,刑警只是其中之一;刑警下属又划分了很多分工,刑事技术只是其中之一;刑事技术还包含很多专业,法医只是其中之一。这样看起来,法医只是公安机关这个庞大队伍中,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专业了。

虽然法医的职位很渺小,但负责的工作并不少。

从圣兵哥的口中,我了解到市公安局的法医工作主要有三大块:一是对打架斗殴或者交通事故等案件里的伤者进行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二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明确事件有没有疑点;三是参与命案的侦破。

还好,虽然机会很少,但法医确实会参与命案的侦破,那我还是有兴趣的。

但前面两大块的工作,听起来就乏味多了。

比如所谓的“伤情鉴定”,就是指“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 当时伤情鉴定文件包括《人体轻微伤的鉴定标准》《人体轻伤鉴定标准(试行)》和《人体重伤鉴定标准》。,分为轻微伤、轻伤和重伤三档。如果鉴定是轻微伤,只需要治安处罚;如果是轻伤,就要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可以调解解决;如果是重伤,那就要判比较重的刑罚了。法医的一纸鉴定,就决定了一起伤害案件的处理和解决方式,更是牵涉了双方当事人的利益。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多重要。

而“伤残鉴定”是指“人体伤残程度鉴定”。一共分为十级,一级是最严重的、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而十级是最轻的。伤残鉴定关系着赔偿金额,但不涉及刑事处罚,一般都只是民事案件,所以对于法医的压力相对要小一些。后来,这种鉴定基本都由第三方鉴定机构去做了。

受理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的地方,就是我之前看到的法医门诊。果然,实习期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于是,我成天跟在圣兵哥的后面,像个小跟班儿似的到处转。当时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伤情鉴定,这项我原本不以为意的任务,真正实操起来才发现一点儿都不容易。虽然我也很认真,可鉴定工作除了运用法医学知识,还得通科了解临床知识,偏偏大一的我对于这些知识都一知半解,所以我时常看鉴定看得一头雾水。

圣兵哥倒是天天乐呵呵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生气,直到我第一次看到圣兵哥受委屈。

那天,法医门诊接了一个鉴定。

鉴定过程不复杂,鉴定内容也不疑难,所以鉴定结果很顺利地就出具了。

伤者被人用刀划伤了面颊,因为是在运动中受的伤,所以创口的两边比较浅、中间比较深。伤者去医院清创缝合的时候,医生在病历上写道:“右面颊部可见一长约5cm的创口。”当然,这里的5cm只是医生估计的长度。

按照当时的轻伤鉴定标准,面部3.5cm创口就是轻伤。在法医的眼里,必须是皮肤全层裂开的才叫作创口,创口首尾部位的细小损伤不能称为创口,只能称为划痕。因此,圣兵哥只在伤者的面部损伤中发现了2cm的创口,于是鉴定为轻微伤。

可是伤者在不理解法医学知识的情况下,担心鉴定结论对他不利,所以一口咬定法医一定是收钱了。于是伤者到处去闹,甚至还打了广播电台的群众热线。督察、纪委也不理解为什么病历上的5cm到了圣兵哥这里就剩2cm了,对圣兵哥进行了轮番调查,让圣兵哥很是恼怒和委屈。

好在,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过了几天,他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样子。

我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圣兵哥告诉我,追求正义和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真正的正义,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就必须要承受被那些打着“正义”的幌子,存有私心、别有用心之人泼脏水的委屈。法医是刑事技术中唯一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警种,法医的一纸鉴定牵扯了诸多利益,所以在伤情鉴定这一块,没有哪个法医不会成为被告。

这段插曲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阴影。年轻气盛的我并不知道,未来某一天,同样的事情真的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很快,一周过去了。

我们没有接到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更不用说命案了。我每天的工作都是在不断地重复:受理案件、验伤、调阅病历、写鉴定书……工作如此枯燥,我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圣兵哥见到我蔫头耷脑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安慰,可能他觉得,这是每个新手法医必经的道路吧。

第二周的周末,我们法医门诊桌上那台并不经常使用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法医门诊。”我拿起电话,自报家门。

“我是重案大队小李,石城路发生一起群殴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请过来看现场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疲倦。

“命案?”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心里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期待。

原本在审核鉴定书的圣兵哥,突然站了起来,三步并成两步走到我的身边,一把抢过电话,说:“什么情况?有头绪吗?”

后来我才知道,“有头绪吗”算是警局内部的俚语,问的是犯罪嫌疑人是否明确。

如果明确,那么法医只需要做一些基础的工作就可以了,压力会比较小。但要是没有头绪,法医需要分析推理的内容就会有很多,现场勘查和尸检工作的细致程度就要更高,至少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打架而已,抓了好几个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马上到。”圣兵哥长舒一口气。

“我们要去破案了吗?”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像案件已经破了。”圣兵哥哈哈一笑,说道。

“破了?”我大失所望,“破了……还要我们去干吗?”

“不管案件破没破,法医都是要去的。”圣兵哥说,“即便不是案件,非正常死亡事件,咱们法医也得去呀。”

说完,圣兵哥从法医门诊门后的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箱子,上面写着“法医现场勘查箱”几个小字。圣兵哥打开箱子,清点了一下里面的工具,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袋子放在箱子里。

虽然案件破了,但是我至少可以体验一下出现场的感受吧,我在心底安慰自己。

圣兵哥、泽胜哥带上整理好的勘查箱,领着我走出了公安局的大楼。泽胜哥是比我高五届的师兄,此时也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圣兵哥说,如果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只需要一名法医和一名痕检技术员就可以了。但如果涉及命案,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则需要两名法医,这就必须喊上泽胜哥。

咦,案件不是破了吗?怎么尸体还要解剖?我很不理解。不过不要紧,既然我以后的工作就得要解剖,那早一点儿接触、早一点儿学习,总是好事嘛。

楼下,一辆面包车已经停车等待了,蓝白漆面的车子上标有“刑事现场勘查”的字样,开车的是刑科所里的痕检员老郭。之前我听圣兵哥说过他,老郭从警20年,一直在痕检的岗位上坚守,因为刑科所还没有专人司职照相,所以现场照相、录像的职责也是由他一个人担着。

我们登上了现场勘查车。这辆车似乎可以装下七八个人,后面的一部分被木板隔开,前面只有五个座位。后来我才知道,有很多现场勘查设备,因为体形比较大,不能像勘查箱那样随身拎着,只能损失勘查车一部分的运兵功能,用来装载勘查设备。

一路上警报声直响,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刺激感,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各种各样的凶案现场。对嘛!这才是法医该有的样子!

现场却很平静,比想象中平静太多了。

我们的警车一直开到了石城路的马路牙子边儿,就开不进去了,因为人行道的树木之间拉着一圈警戒带。警戒带外,熙熙攘攘地挤着看热闹的路人。我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想透过风挡玻璃看一看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远远望去,警戒带中间啥也没有,实在不知道这群人在围观些什么。

我们依次下了警车,群众看圣兵哥和泽胜哥穿着警服,自觉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注视着我们拎着勘查箱,跨过警戒带走到了人行道上。

“人都清楚了?”圣兵哥打开勘查箱,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手套、帽子、口罩和鞋套。他也递给我一个同样的袋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小伙子,听声音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重案队小李,他说:“何止是清楚了,都抓了。就是几个小混子,来寻仇的,几个人搞一个,搞死了。”

说得这么轻松,一时间我觉得这名面容稚嫩的年轻警察,没有同理心。我低着头不作声,学着圣兵哥的样子,把“四件套”一一穿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现场,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穿戴好了四件套,我跟在圣兵哥的身后,走到了警戒带圈住的范围中心,看到被围起来的地面上有一摊血,血泊周围可以看到一些排列成条状的滴落状血迹和少量的喷溅状血迹。

没有看到尸体,看来已经被运走了。我不由得纳闷,电视剧里不都会按照尸体的轮廓画一个白圈吗?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在实际办案的时候,会录像、拍照,一般情况下,都不需要画白圈。

老郭蹲在血泊的旁边看了看,说:“怎么有这么多血足迹?”

“我估计啊,这里都没有嫌疑人的足迹。他们捅完就跑了,哪还有足迹啊。”重案队的小李说,“不过捅人的时候,旁边有好些路人,惊慌失措地乱跑。哦,后来120来了,把人拖上车,估计这边的足迹都是他们的。”

“所以,这现场也没什么可看的。”老郭说。

“是没啥好看的,不过没关系,十几个目击证人。”小李轻松地说,“这个,他们赖不掉。”

我心想,好嘛,现场都没的看,我一直期待的命案侦破,就这么迅速结束了?

我有些失落地问圣兵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圣兵哥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他朝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勘查箱里,拿出了几根棉签,用生理盐水浸湿后,在血泊、喷溅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中各取了一部分。

“还要提取血吗?”我问。

“估计不用了,但是现在要求,都要取材备检DNA的。”圣兵哥装好了棉签,说。

“DNA”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算是个时髦的词儿。不过毕竟我已经实习了两周多的时间,也听圣兵哥提过。据说,DNA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技术,各个市局都做不了,遇见了疑难的大案,才会送检去省厅做。那时候DNA检验刚刚开始使用,用的还是原始的方法,工序非常复杂,得出的数据也不像现在都是数字化的,不是专业人员还真看不懂。因此,公安机关一般不会动用这种高科技,尤其是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看着圣兵哥忙活了一圈,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

现场看完了,我们重新上车。

“圣兵哥,我们去哪儿?”

“殡仪馆啊。死者是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死的,现在尸体已经被拉到殡仪馆了。”

就是那个两周前我参观过的殡仪馆!虽然早就盼着参与解剖,但是事到临头,我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夹杂着兴奋的紧张!“不是说案件已经破了吗?人不都被抓了?那还用得着我们去解剖吗?”

“怎么会没用?”圣兵哥看着我笑,“只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进行尸体解剖和检验的。这可是基础工作,也是保障案件准确办理和完善证据锁链的重要一步。”

“对,只要是非正常死亡事件,无论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又或是猝死,法医都必须到场进行现场勘查和尸表检验。”泽胜哥此时补充道,“只要是命案,不管案件有多简单、多清晰明了,尸体都是要解剖的。这是程序上规定的。”

我想都没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说,我们去做的都是无用功?”

圣兵哥没有继续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去看看吧,先看,你还不能上手。至于侦查部门说案件已经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殡仪馆一般离市区都比较远,利用坐车的时间,我拿起小李之前放在车上的案件前期调查材料,随手翻了起来。

根据多名目击证人的供述,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几名社会上的小混混,正在石城路边的人行道上行走。突然从北边跑来另外几名小混混。两拨人很快就开始扭打起来,后赶来的一拨小混混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匕首。

被打的小混混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赤手空拳,很快便落了下风。与死者一起的几个人,纷纷四散奔逃,但死者跑得最慢,被人按倒在地。接下来,几名小混混在死者的身上捅刺了几刀,然后离开。

打架刚刚发生的时候,就有群众利用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报了警。石城路派出所距离事发现场只有1公里,所以派出所民警、附近的巡警和交警抵达得很快,在现场就抓获了两人,剩下的行凶者也在不久后被捕。

死于群殴事件中的男孩,只有18岁,叫作饶博,他身中数刀,当场倒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这个人居然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同名呢。

我暗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毕竟这个姓,这个名,还有这个年龄……

一路忐忑。很快,警车开进了写有“陵园”字样的牌坊大门。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认为入殓的时间应该是上午而不能是下午或者晚上。因此,殡仪馆有个特点,就是上午忙得不可开交,而下午就无事可做了。

现在是下午,所以殡仪馆里静悄悄的,除了公安局来的几个人之外,只剩下负责拖运尸体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了。

“刘所长啊,今儿咋亲自来啦?”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推着一台运尸车从存放室里走了出来。

运尸车上面放着一个黄色的尸体袋,拉链拉得紧紧的,看不到袋子里的情况。可能是因为袋子里的空气比较潮湿,袋子紧紧贴在了尸体上,所以可以看到尸体袋呈现出一个人仰卧着的轮廓。

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袋子里这个男孩,和我年纪相仿,我有点儿不敢想象袋子拉开后的样子。

开学,我就是法医学系大二的学生了。虽然刚过完18周岁的生日,那也算是成年人了。从小就被叫成“秦大胆儿”的我,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内心的恐惧。

想想在学校里,我不也没怕吗?系统解剖课上,别的同学躲得远远的,只有我坦然处之,直接动刀子。刀子动多了,我对解剖结构就熟悉了,要不然怎么能在这门噩梦般的课程上拿到好分数。

可那种感觉,和现在不一样。

在医学院里,确实有真的尸体。我们把它们尊称为“大体老师”,也叫作“标本”。之所以叫标本,是因为尸体经过了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组织器官都已经被固定,不再发生细胞的自溶和组织的腐败,永远都是同一副样子:全身通体黄褐色,皮肤干硬,软组织干瘪瘪、皱巴巴的,面部的皮肤紧紧贴在面颅骨上,几乎看不出面容是啥样。

所以,标本虽然也是真人的尸体,但我总是觉得和“人”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是在1个小时前刚刚失去生命的,用圣兵哥的话来说,就是“新鲜尸体”。1个小时之前,他还和我们一样,活蹦乱跳、打诨说笑。

圣兵哥用“新鲜”这个看起来并不太恰当的词语,倒不是为了和医学院解剖课上的尸体标本作对比,而是为了和腐败尸体做区分。但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亲戚老人去世,长大后就没见过新鲜尸体,更别提腐败尸体了。

这些词在我的脑海里都只是专业术语,现在很快就要近距离接触了。

不知道他长啥样,死状惨不惨烈,面容狰不狰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想借此来缓解一下逐渐加速的心跳。

“是啊,老张头儿,这是命案,我肯定要自己来才放心啊。”我的思绪都已经跑了一大圈了,圣兵哥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他对着推尸体的老者笑了笑,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哟,有几个月没命案了吧?”老张头儿把运尸车调整好角度,放在了过道的中间,说,“这人才18岁,有点儿可惜啊。”

“唉,是啊,不学好,学那些小混混。”圣兵哥一边说着,一边撕开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一次性手术衣、一顶无纺布帽子和一个医用口罩。

这是法医解剖用的“三件套”,穿戴上这些,再戴上乳胶手套就可以干活了。

我还没穿过这些,但是在法医门诊上班的时候,见过它们。

“怎么不去解剖室啊?”老张头儿问。

“天气热,解剖室里没有空调,太闷了。”圣兵哥说道,“你们过道里新装了自来水,我们就拿你的过道当解剖室喽。”

“嘿,随便。”老张头儿笑着摆摆手,说,“结束后,给我把地面冲干净,别弄得血呼啦渣的就行。”

这个“血呼啦渣”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下画面。

很快,圣兵哥和他的助手泽胜哥已经穿戴完毕了,正在整理着身上的防护装备。

“看好了啊,从最开始就要记好步骤。”圣兵哥对我说,“仔细观察好我们动作的细节,等下一次解剖,就让你上来当助手。”

“那没问题的。”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一点都不淡定。下次就让我上解剖台了?

圣兵哥开始严肃起来,动作一丝不苟,和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随着“刺”的声音,黄色的尸体袋被缓缓地拉开。我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心脏越跳越快,甚至连双腿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18年来我无数次期待像父亲一样亲历现场,伸张正义。没有想到,我入行法医的第一课来得如此凶猛而残酷。

尸袋里慢慢露出一张苍白、僵硬却熟悉的脸。

一瞬间,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让我无法呼吸。

天底下哪能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巧合呢?

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见面,这眉眼的痕迹也不会说谎。是的,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学同学,饶博……

年少时的种种回忆淹没了我的喉咙,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上天怎么会对我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第一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学同桌?

圣兵哥可能看出了我的异样:“怎么,受不了了?这可是新鲜尸体啊,如果新鲜尸体都受不了,那怎么面对高度腐败的、尸蜡化的、烧死的、被碎尸的尸体?那,可干不了法医啊!”

我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不是……饶博……他是我同学。”

“啊,是吗?”圣兵哥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那,要不,你先回去?”

我怔了10秒,还是下了决定:“我不走,我看。”如果我这一关都挺不过去,还当什么法医?

圣兵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也好,就当是一次锻炼吧。要是受不了了就到车上去,没事的。”

“我受得了。”我全身麻木,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解剖台。

“法医啊,尤其是我们小城市的法医,碰见自己的熟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圣兵哥一边将尸体身下的尸体袋抽出来,一边说道,“看一次也好,这样你心理的强大程度,就会成倍增长。当法医啊,理论操作能力不说,心理强大还是很重要的。”

圣兵哥的声音似乎很远。我耳朵嗡嗡直响,并没有听进心里去。

尸袋终于被完整取下。我曾经的同桌和玩伴,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一只胳膊因为僵硬而半举着,眼睛微张,似乎还在望着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书上说的,人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完全被血染红,裤腰到裆部也都浸透了,翻动衣服时,破口处还缓缓地往外涌着血。漫出来的血液,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开了花,令人有些反胃。我以为人死了就不会再流血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机体死亡后不可能所有的血液都立即凝固,而且即便心脏停止了跳动,无法继续泵血,但原来血管里尚未凝固的血液,依然会随着尸体的翻动而从创口处流出来。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仿佛还温热的血液,脑海里一片空白。

圣兵哥和泽胜哥没有直接检查尸体,而是仔细检查起死者的衣着,边看边讨论着什么,一旁的痕检员老郭紧张地做着记录。

“别发呆了,过来看看,这一点对你很重要。”圣兵哥朝我招手。

我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圣兵哥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在尸体表面检验开始之前,我们先检验衣着。”圣兵哥说,“衣着检验有的时候会给法医工作带来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你看看这个,能看出来什么?”

圣兵哥想逼着我思考,因为思考是能减少震撼、恐惧等不适感的最好办法。我看过去,圣兵哥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正从死者上衣上的破洞里伸出来,于是回答说:“破了个洞。”

“废话。”圣兵哥哑然失笑,“谁捅人,也不会撩起他的衣服捅。隔着衣服捅,自然会把衣服也捅破。”

“所以呢?”我还是木木的,不知道圣兵哥什么意思。

“因为人的皮肤和软组织是有弹性的,所以你在皮肤上看到的创口形态,不一定就能反映出致伤工具的横截面形态。”圣兵哥说,“但是衣服纤维的弹性就小很多,在很多时候,衣服上的创口形态可以更加贴切地反映致伤工具的形态。”

“致伤工具?不是刀吗?人抓了,刀不是都缴获了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这个案子是被缴获了,当你不知道凶手的时候,分析致伤工具就很重要了。”圣兵哥说,“所以你要牢牢记住,致伤工具推断,也是法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所以,这破口,不就是刀捅的吗?”我看了看衣服上的破洞,说,“几个破洞都差不多。”

“是的,从衣服上的破口来看,凶器大概刃宽4cm左右。”圣兵哥说,“对于锐器的推断,还有个重要的指标,就是看这个锐器是单刃的,还是双刃的。”

“哦,这个我们系主任在上法医学概论的时候好像说过。”听着熟悉的词汇,我开始找回一点状态了,“创角一钝一锐就是单刃的,两侧都锐就是双刃的。这个好像很简单啊。”

“理论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实践中,就没那么简单了。”圣兵哥指了指尸体,说,“你看看他身上的创口,容易判断吗?”

此时,饶博的衣服已经全被泽胜哥脱光,露出了他身上我从未见过的文身,那文身已经被血液浸染得很模糊了。知道死者是饶博的时候,我已经深受震撼,此时又要近距离去观察他身上那血腥的创口,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胆子再大,也于心不忍。

我梗着脖子,眯着眼睛瞄了一下。这一看,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隐约看到了他胸腹部翻出来的层层脂肪和肌肉。创口细节,比我想象中的更触目惊心。唉,看来饶博之前真是伤得不轻。

“看到了吗?”圣兵哥检查完衣物,走了过来,说,“因为皮肤的回弹作用,创角的形态在皮肤上并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清楚的。”

说完,圣兵哥用两只手把死者胸腹部那些敞开的创口,合拢了起来,说:“皮肤的张力会把创口拉变形,我们把创口复原,就能看出最开始的形态了。你再看看两个创角,就会比较容易分辨出是一钝一锐,还是两侧都锐了。不过,这一看,还是没有直接看衣服来得直接和准确。”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般情况下的非正常死亡尸体,我们都会在现场对尸体进行一个初步的尸表检验。”圣兵哥说,“如果有疑点,或者确定是命案,就一定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如果可以排除命案,那就不需要解剖了。”

“解剖。”我的心里默念着这个词,一会儿就要看到熟悉的人被开膛破肚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解剖前,我们会对尸体进行全面的取材备检,这是解剖程序的要求。”圣兵哥说,“就是要提取死者的心血、指甲和一些敏感部位的擦拭物。男性尸体要提取口腔、肛门、龟头的擦拭物,女性尸体则要提取口腔、乳头、阴道、肛门的擦拭物。以前是没有这个要求的,但是近些年来,DNA技术出现了,所以就要求我们更多地提取检材,从而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证据。”

此时圣兵哥一直在一边检查着尸体,一边絮絮叨叨,就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令人烦躁。虽然我知道圣兵哥讲这些都是为了我,但我现在只希望早点结束解剖过程,摆脱这噩梦一般的经历。

“取材完后,我们还要对死者的眼睑球结合膜、口鼻、外耳道、颈部、双手等关键部位进行检验。”圣兵哥一边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眼睑翻了过来,一边继续提问我,“你知道,看眼睑有什么用吗?”

“什么用……难不成视网膜真的能保留人死之前看到的最后影像?”我信口胡说道。

“那是谣传,扯淡的。”圣兵哥笑了笑,“眼睑球结合膜出血点,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一个重要征象。简单说,就是窒息征象,这对于法医判断死因是有重要作用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得住。

“而看口鼻和指甲,也是要看看死者有没有被人捂压口鼻的迹象,看看死者有没有拼命抵抗的损伤。”圣兵哥还是不紧不慢地检查着尸体的表面。

大约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圣兵哥才把尸体表面的取材和常规检验做完。时间果然可以让人的心跳变得平静。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死者是我的熟人,看着圣兵哥左右摆弄着饶博的尸体,居然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

“现在,我们需要对尸体表面所有的损伤进行测量、固定和记录。”圣兵哥说,“所谓的固定,和你们医学院用福尔马林固定器官不一样,这里说的固定,是用照相机和录像机拍摄下来的意思。”

说完,圣兵哥拿着一根标尺,一处处地量着创口。我清楚地听见圣兵哥报出的数字:饶博身中7刀,其中胸部3刀、腹部4刀。7处创口的创角都是一钝一锐,创口长3cm到4cm,致伤方式很清楚——他是被刃宽4cm左右的单刃锐器刺伤的。

这也太磨叽了。我心里充满了不解。

“好了,尸表检验结束,开始动刀。”圣兵哥不紧不慢地说。

我的心脏又是一抖,说:“圣兵哥,这真的需要解剖吗?死因不是很清楚了?”

“死因清楚?你知道哪一刀是致命的吗?”圣兵哥反问我。

“不管是心肝脑肺肾哪个脏器被捅破了,不都是致命伤吗?”我说。

“那也得明确具体的死因啊。”圣兵哥说,“不然上了法庭,你怎么说?他是被刀捅死的?”

“不是吗?”我还是不能理解。

“这样说吧。”圣兵哥一边安装手术刀片,一边说,“假如你不解剖尸体,不明确死因,凶手的家属会说,死者是不是没有致命伤,而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呢?是不是刀捅得不深,但被吓死了?”

“这,这不是在狡辩吗?”我一脸蒙。

“如果你不解剖尸体,这就不是狡辩。”圣兵哥说,“法医工作不仅仅是为侦查提供线索,更重要的是为法庭提供证据。而证据不能是推测性的,必须是唯一的、排他的。”

“这个……有意义吗?”我还是有点儿捋不清。

“呵呵,没事,你只要记住规则就行了,是不是有意义,随着你的年龄增长和工作阅历的增加,你自然也就明白了。”作为主刀的圣兵哥站在尸体的右侧,他刚说完,没有一丝犹豫,举起了手中的手术刀。

刀起皮开。圣兵哥麻利地一刀从颈下划到耻骨联合的上方。皮下组织顿时露了出来,黄的、红的,十分扎眼。

不可否认,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和单单看一具完整的新鲜尸体,没法相提并论。

“一字划开胸腹部,这是我们国家法医习惯的解剖术式。颈部解剖一会儿再进行,先解剖胸腹部,这样相当于放血,可以防止解剖颈部时划破血管,导致血液浸染肌肉组织。你知道的,颈部的血管最为丰富,非常容易被划破,一旦划破污染,就会无法判断颈部的血是肌肉内出血还是血液浸染肌肉组织,那也就无法明确颈部是否遭受过外界暴力了。颈部是关键部位,要留心。”圣兵哥一边分离着胸部的肌肉组织,一边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分离胸部的肌肉要贴着肋骨,不要采用像外科医生那样的小碎刀,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刀是一刀,范围要广,下刀要准,刀面要平行,不要切伤肋骨,更不能刺破胸腔。”

圣兵哥的动作很大,大刀阔斧的感觉。

看着饶博的胸部被一点点打开,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只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分离开胸腹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白花花的腹膜就暴露在了眼前。圣兵哥用手术刀的刀尖划破了腹膜,然后将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伸入腹膜内,作为衬垫和支撑,再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圆头组织剪,沿着两指之间撑开的区域剪开腹膜。

“必须要用这种办法来打开腹膜。”圣兵哥说,“如果简单粗暴地直接用刀,很容易把肠子划破。到那时候,你就搞不清死者的创穿孔是你的刀划的,还是凶手的刀刺的了。”

很快,饶博的腹膜被打开了,胀了气的肠子“噗”的一声涌了出来,随之溢出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味。我不自觉地用前臂揉了揉鼻子。

圣兵哥把手伸进死者的腹腔里,拨弄着死者的肠道和腹腔气管,来回看了几遍,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肠系膜,然后摇了摇头,说:“肚子上4刀,没一刀伤到脏器和血管,连肠子都没破,腹腔内也没有积血,看来致命伤和这4刀没有任何关系。”

4

检查完饶博的腹部,我还以为解剖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圣兵哥并没有结束的意思,他的解剖动作反而缓慢了下来,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用手术刀沿着肋软骨和肋骨的交界处切开,每一刀都直接切断了一根肋骨。

“手术刀这么锋利?”我有些讶异。

“不是手术刀锋利。”圣兵哥说,“我切开的位置,都是肋软骨,而不是肋骨。如果是肋骨,手术刀是没那么容易切断的。死者年纪轻,肋软骨骨化程度弱,所以很容易就切开了。”听到这竟然是因为“年纪轻”,我不由得揪心了一下。

接着,圣兵哥用止血钳夹起被切开的肋软骨的一角,向上提,连带着提起了胸骨。但胸骨的背面有软组织把它和胸膜紧紧地连在一起,所以提起的空间很小。圣兵哥歪着头,把手术刀伸到提起的空间内,沿着胸骨的背侧一刀刀地分离软组织,我知道他这是要把死者的胸骨取下来。

那种刺耳的组织分离的“唰唰”声,在幽静的走廊上回荡。

饶博的胸腔被打开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离开手术台,远远站着。只听圣兵哥说:“真是不巧,只有1刀进了胸腔,刺破了主动脉弓。剩下两刀都顶住了肋骨,没进胸腔。这孩子真是运气不好,刀歪一点儿,顶多是个血气胸。”我回头去看,发现饶博焦黑的肺脏已经被拿出了体外,我顿时又涌上一股想呕吐的冲动。

“圣兵哥,他,是不是烟瘾大,所以……”

“你说肺背侧的黑色吗?呵呵,不是,这是尸斑。人死后,血液由于重力往下沉积,然后从已经松弛的血管壁上渗出来,沉积在软组织里,所以感觉比上面的组织黑一些。”

“那确定死因了吗?”我向前挪了几步,观察了一下现实中的尸斑的模样,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他中了7刀,但是只有1刀致命,就是胸口这一刀,”圣兵哥边说边掀起死者左侧的胸大肌,指了指皮肤上的创口,“你看,用探针可以把创道复原出来。就是这一刀刺破了主动脉,导致了大失血死亡。”

说完,他又蹲到勘查箱边,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汤勺。请原谅我用“汤勺”这个词,但是确实就和火锅店的汤勺一模一样。圣兵哥用汤勺一勺一勺地把胸腔的血液舀出来装在一个杯壁有刻度的器皿里。

“胸腔积血1500毫升。”圣兵哥说,“加上流出体外、遗留在衣物和现场的血液,足以致死了。再加上尸斑浅淡等失血的尸体现象,所以死因很明确,是锐器刺破主动脉,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

“所以,证据明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有些紧张,说,“解剖结束了?”

“没有,哪儿那么容易结束?头颅还没有打开呢。”圣兵哥拿出一根半圆形的缝针和一条长长的黑色缝线,说,“等我们缝合完尸体的胸腹部,就要开颅。”

“开颅?”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各种可怕的画面,说,“这案子,和脑袋有什么关系啊?”

“一样的道理,为了证据的唯一性和排他性,这是程序性要求。”圣兵哥说,“只要解剖,就要三腔全部打开。三腔就是颅腔、胸腔、腹盆腔。”

缝好了胸腹腔,圣兵哥开始用手术刀刮尸体的头发。随着大团乌黑的头发脱落,饶博那铁青色的头皮逐渐暴露了出来。刮完头发后,圣兵哥从尸体左耳后,绕过头顶,到右耳后,一刀切开了头皮。他这一下,令人猝不及防,看着乌黑色的血液从刀口中流了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更令人窒息的操作还在后头。划开头皮后,圣兵哥用力向前向后掰开头皮,撕裂了头皮和颅骨之间的那层像是蜘蛛网一样的东西,暴露出了颅骨。翻到前面的头皮把饶博整个脸都盖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胸贴后背”,第一次看到“头皮贴脸蛋”的场景,又是奇怪又是恐怖。

紧接着,圣兵哥再次打开勘查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不锈钢制的、弯把的小钢锯。这种小钢锯大概长30cm,单手就可以操作,和木工用的手锯区别不大。泽胜哥很配合地用手固定住尸体的头部,圣兵哥就在暴露出来的颅骨上,开始来回拉锯了。

随着手锯和颅骨的反复摩擦,骨屑纷飞,尸体的颅骨上开始出现一条深深的裂痕。骨屑的味道,即便戴着口罩也无法完全遮挡,让人毛骨悚然,我至今依然最怕闻到。

“咔啪”一声,颅骨被彻底锯开了。圣兵哥随即剪开了顶部的硬脑膜,白色的、有着沟回的大脑出现在眼前。

其实我在学校的解剖课上就看过“大体老师”的脑组织,但那也是被福尔马林固定过的、呈暗黄色的东西。可眼前这个脑组织,红花花的,上面还有蛛丝般分布的血管,着实让我狠狠地恶心了一把,再瞥了一眼那把血淋淋的汤勺……从此以后,我吃火锅就再也没有点过猪脑花。

虽然颅内是正常的,但是圣兵哥还是把大脑取了下来,对正面、反面都进行了拍照,甚至还检查了颅底,这才把大脑和颅盖骨还原,然后缝合了头皮。

刚刚做完这一切,圣兵哥终于示意我们准备收工,我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却看到侦查员小李一路小跑了过来。

“怎么样,审讯有进展吗?”圣兵哥很关心审讯的情况。

“别提了。”小李擦擦汗,“三个人持刀,都固定了证据。但是三个人的刀的样子基本上差不多,他们三个都不承认捅了胸部,都说是捅了肚子。”

现在的地痞流氓也都知道捅肚子比捅胸口捅死人的概率低多了。

“那不是扯淡吗?胸口三刀怎么解释?”圣兵哥皱皱眉头,指了指尸体的胸部创口,说。

小李摊了下手,表示无助。

“刀带来了吗?”圣兵哥盯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知道哪把刀是谁拿的吧?”

“没问题,证据都固定了。”小李说,“三个人被抓获的时候,这三把刀是从他们身上直接搜出来的。过程都有录像,这个他们赖不掉。”

“你是想通过刀来找人?”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是想想总觉得哪里想不通,“刀几乎一模一样,那捅出来的创口,也就一模一样,怎么辨别哪一处的致命伤是由哪一把刀形成的?”

圣兵哥没回答我,他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放大镜,沿着致命伤的皮肤创口边缘,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其他的伤口。

看完了创口,圣兵哥的嘴角洋溢出一丝微笑,挨个儿拿起分别装着三把刀的三个透明物证袋,同样也是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刀刃。他像是胸有成竹般,指着其中一把红色刀柄的匕首说:“致命伤,就是这把刀捅的。”

我顿时觉得很神奇:“为什么?这也能分辨出来?别是瞎猜的吧?”

“秦大胆儿,有这样和带教老师说话的吗?”圣兵哥扑哧一声,说,“证据无儿戏!你仔细看看尸体上的7处刀伤,看上去形态基本一致,粗略分析是由一种凶器形成。但是,再仔细看一看创壁,致命伤的这处创口,创壁有一处皮瓣,看出来了吗?”

“皮瓣?”我听着这个名词很陌生,于是好奇地凑近去看致命伤的创口。果然,在创口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游离状的凸起,就像是冬天的时候指甲边翘起的倒刺。而其他的创口,创缘都非常整齐,看不到类似这样的“皮瓣”。

“为什么其他创口没有皮瓣,就这一处有皮瓣呢?你想象一下,刀插入人体,就形成了创口,创口里面是一个狭长的通道,我们叫创道。创道的内侧面,就叫创壁。一般刀面都是平滑的,创壁上不会留下皮瓣。但这里出现了皮瓣,那就说明,刀刃上很可能存在一些凸起,导致创口和创壁被划出了皮瓣。比如说,这把刀卷刃了。”圣兵哥说。

“噢!对啊!”大家恍然大悟,争相去看那三把刀。果不其然,那把红色刀柄的匕首是卷刃的。

“如果刀的材料不是很好,刺进肋骨后再拔刀,很容易形成卷刃。死者的致命伤就是从肋骨间隙进入胸腔、刺破主动脉的。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刀刃发生扭转,就有可能因为肋骨的作用变成卷刃。当然,也有可能在刺入胸腔之前,这就是把卷刃刀了。总之,可以肯定,致命伤就是这把刀形成的。”

我的心情很复杂。圣兵哥的一系列推断,确实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有您这分析推断,我们就放心啦。”小李说,“那就麻烦你们固定好证据,这小子肯定还会一味抵赖,有了证据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候移交到检察院,他们肯定也是要证据的。”

“我会写在鉴定书里,放心吧。”圣兵哥说。

小李高兴极了,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愣在一旁,还在回想刚刚的创口分析。圣兵哥看了看我,说:“怎么样,刚才不是说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法医工作、尸检工作就不重要了吗?”

我回过神来,对圣兵哥肃然起敬:“真是没有想到,原来铁板钉钉的案件,也会出现问题,这些问题还是需要我们来解决。之前我真是小看法医学了。”

泽胜哥也在一边说道:“是啊,这样一推断,就明确了多名参与斗殴的行为人中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关系人,这可是案件定罪量刑的关键证据,尸体是不会说假话的。”

回去的路上,虽然还没有从同学被杀的悲伤中走出来,但是哀痛之余,我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了法医学的关键作用,法医不仅仅是为侦查提供线索、为审判提供证据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今天的解剖分析,我们就找不到真正该为死者负责的凶手,而另两个犯罪嫌疑人也许会因此蒙冤……

对我来说,那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虽然无法改变饶博已经死亡的事实,但是法医替他诉说了死亡的真相。我暗暗下定决心,我也要成为一名像圣兵哥那样细致入微的好法医。

5

有了这次磨炼,我对新鲜尸体也没有那么恐惧了,甚至还对圣兵哥说的腐败尸体也产生了一些好奇和向往。一听到办公桌上的指令电话响起,我都会异常兴奋,以最快的速度接起电话,学着圣兵哥的口气说:“法医门诊!有现场吗?有头绪吗?”

每次听到对方说“看调查是没什么问题,应该是意外(自杀)”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点点失望。

我内心默默期待着,实习结束前最好还能有机会上手解剖一次。可是转念一想,一旦有命案发生,就说明又有一个像饶博这样的人失去了生命,又有一个家庭变得不再完整,这样的悲剧,实在于心不忍。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实习期过得飞快,我渐渐习惯了法医门诊的日常工作。

两个月里,虽然没有再发生命案,却有十几起非正常死亡现场。几乎都是交通事故、猝死或自杀,都是刚刚死亡就被路人或者亲属发现、报警的事件。

熟能生巧,已经看过十几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的我,早就没有了初次解剖时的手足无措,并且学着圣兵哥的模样,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对现场进行勘查、对尸体进行表面检验了。

所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发生后,如果能排除命案的可能性,那就直接和家属通报结果,便可以结束。如果不能排除命案的可能性,则要进一步解剖。如果家属对警方“排除他杀”的结论有异议,公安机关也有义务对尸体进行解剖。

后来我才知道,整个龙林省,每年包括意外、自杀和猝死等非正常死亡事件,有近万起。那个时候,就连所有的交通事故都需要刑警部门的法医出勘现场,因为交通事故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事件的一种。也就是说,在人口众多的北方城市,法医每年要承担近千起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出勘任务,这是一个很难以想象的工作量。

不过好在我老家汀棠市,人口还不如北方城市下辖的半个县城的人口多,所以非正常死亡事件也就少很多,即便把下属所有县都加在一起,一年也就三百起。

“非正常死亡事件中的尸表检验,也十分重要。虽然之前侦查部门会有一个大概的调查情况,但我们去到现场之前,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起命案。”圣兵哥这么嘱咐我,“在无数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也会隐藏着极少数的命案。”

所以每次我们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检验尸体时,圣兵哥都无比认真,甚至比去命案现场还要仔细。不过,我跟着他去了那么多次现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疑点,排除他杀。家属也没有任何异议。所以,圣兵哥的这番话,我听是听进去了,但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还是几年后的事。

实习期很快到了尾声。

圣兵哥又跟我叮嘱了很多法医的事。他说,法医要做好法医的工作,不管侦查部门的调查情况如何,任何一个死亡案事件的中心就是尸体,而法医是唯一接触尸体的警种。要读懂尸体最后的语言,才能保证法医在案件定性上不犯错误。

在案件定性上犯错误是一件很严重也很可怕的事情,会让沉冤无法得雪,会让灵魂无法安息。而法医,就是保障生命尊严的最后一班岗。

圣兵哥把法医这个职业说得很崇高,我甚至都不再觉得他絮叨了。

可能年轻人的热血就是这么容易被点燃,那段时间,我开始有点儿飘飘然,为自己选择了这个神圣的职业而感到自豪。

只可惜,一盆冷水很快浇在了我的头上。

在暑假即将结束的一天晚上,同学的哥哥结婚,同学盛情邀请我去参加婚宴。婚礼现场,格外热闹。作为一个18岁的年轻人,我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了,所以也就格外兴奋。

我帮着同学整理喜糖、指挥婚车,窜来窜去忙得不亦乐乎。在新郎新娘迎宾的时候,同学带着我,去和他的父母打招呼。

新郎官儿的父亲穿着一身西服,显得很是隆重,正在喜笑颜开地招呼着客人。

“爸,这是我哥们儿,秦明,皖南医学院的。”同学说道。

“大学生啊!不错不错。”新郎官儿的父亲微笑着向我走来,说,“学医好啊,悬壶济世。”

“我是学法医的。”我纠正道。

新郎官儿的父亲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了,伸出来准备和我握手的手,也像是触电了似的收了回去。

“爸,今天老秦帮了咱们不少忙呢。”同学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法,法医啊?在火葬场上班是吧?”对方有些尴尬地说道,“收入好像还不错。”

“不,我以后会在公安局上班。”我有些不悦,说,“收入也不高。”

“一样啦,都一样。”对方皱了皱眉头,对同学说,“你,带你同学到第21桌。”

我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21桌是整个婚礼大厅最角落的桌子。

这么一走神,我发现我同学已经被他父亲拉去了墙角,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等同学回来时,他一脸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别介意哈,我爸有点儿信佛。”

“信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意思是,意思是,我们挂的这些红双喜,你别摸就行了。”同学挠了挠头,说道。

我顿时明白了,这人是在嫌弃我的职业晦气,不能给这个大喜事抹了黑。

我不可能再忍受下去,转头离开了酒店,骑上我的自行车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爸妈还正在吃晚饭,见我气鼓鼓地回来,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不是去参加婚宴了?”爸爸问道。

“不吃了,没什么好吃的。”我去电饭煲里盛了一碗饭,坐在父母旁边开始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良久,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什么职业,总会遇见困难和挫折,但是关键要看你选择如何面对。沉沦和反抗,都是选择的一种。”

父亲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全是委屈:“我们法医,是瘟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