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
王小龙,1954年8月生,海南琼海人。诗人,纪录片工作者。1968年开始诗歌写作。出版过诗集《男人也要生一次孩子》《每个年代都有它的表情》《我的老吉普》《每一首都是情歌》。个人纪录片作品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莎士比亚长什么样》等。曾获“磨铁诗歌奖· 2018年度汉语十佳诗人”、首届“中国口语诗奖·金舌奖”等。现居上海。
授奖词
王小龙以《博罗曼》《我身体就是他们的坟》两首诗歌入选“汉语先锋· 2020年度汉语最佳诗歌100首”。
虽然并未以满额3首入选,但这两首都是重量级的、意义重大的好诗。尤其是《博罗曼》,我认为是2020年最重要的单首诗歌杰作。
《博罗曼》和《我身体就是他们的坟》都是主题强大,内容和情感非常丰富的诗。这种诗对诗人的诗歌观念及诗歌能力要求都很高,因为太容易陷入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窠臼。如何在现代的、前沿的诗歌观念上,容纳如此鲜明的主题,以及巨大的、具体的、丰沛的内容和情感?这是当代诗人面临的重要课题,而王小龙给出了精彩的答案。
在对待内容和情感的态度上,现代主义以来的诗人们无非是在两个向度上前行。一是去内容,去情感,追求纯粹的诗意,或者进行各种形式主义的语言探索;二是通过对语言和表达形式的革新,容纳更丰富的内容和情感。王小龙近年的写作,无疑行进在第二条道路上。
从这个意义上回看王小龙作为当代口语诗歌肇始者的身份,显得尤其意味深长。因为中国当代口语诗的发展,正是诗歌语言革新的重要表现,而语言革新之后,发展到今天才最终形成了当代汉语诗歌强大的肠胃,诗歌具备了包含一切内容的可能。
我在《博罗曼》和《我身体就是他们的坟》中读到了惠特曼的某些声音、桑德堡的某些声音、金斯堡的某些声音,但最终只能是王小龙的声音。因为无论是惠特曼的、桑德堡的,还是金斯堡的语言系统,都不可能容纳王小龙诗歌里所容纳的内容和情感。王小龙采用了一种高度综合的语言方式,来完成他的表达,口语的、意象的、修辞的、抒情的,各种语言形态在同一首诗的金色大厅中,如同交响乐团的不同乐器组,精确分工,密切配合,彼此融汇,流淌起伏。
为此,我们评选王小龙先生为“磨铁诗歌奖· 2020年度汉语十佳诗人”。令我们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王小龙竟然3年蝉联这一荣誉,“磨铁诗歌奖”历史并不长,这种现象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位出生于1954年的诗人,正在展现出越来越强大的创造力和战斗力。
磨铁读诗会
沈浩波执笔
王小龙受奖词
年度十佳,连续3年,王小龙你也好意思。就把它看作是宽容和鼓励之意吧,既然来日无多,写得动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肯定窃取了哪位年轻人的荣誉,很对不起,我已经是影子长长地拖着支离破碎的一生,而你,你们,正呼啸而过,是一支没时间停下脚步收集战利品的军队。
假如人生真能分为自在、自为和自由3个阶段,写到今天还束手束脚,也太不像话了。
我知道有的诗人专门写给写诗的人看,这很好,很了不起。我写给不写诗的人看,不想让人们读得一头雾水。
博尔赫斯引用布拉德利的话,说诗歌的一个作用就是能给我们印象。不是发现什么新东西,而是回忆起遗忘了的东西。在我们读一首好诗的时候,我们会想,这个我们也写得出,这首诗早就存在于我们脑中。
看一首诗好不好,我的经验是看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和去菜市场买鱼差不多吧。好诗让人感觉活在人间,活在街头巷尾的亲朋好友之间,而不是活在文人堆里。
诗是我生命的防腐剂。布罗茨基说,没有任何人能借助写作而变得更年轻。这是事实。
2021.10.20
于上海
王小龙2020年度作品选
博罗曼
只要想看,他就能看到远处的人工湖
冬季,谁派出了白鹭低空侦察
双翼倾斜着自信地掠过苇尖
晨雾散去,当柳树抽枝
雁群的翅膀会来覆盖湖面
岛礁被先到的白鹳抢占
丹顶鹤在浅滩吹响申诉的长号
天鹅出巡,它们负责优雅的准则
以倒影遮掩水下的忙乱
而芸芸鸭类是假期中的孩子们
总是不讲究节拍地大声赞叹
隔着玻璃,他观察人工湖上的动静
从清晨到黄昏,能看上一整天
请允许我用人称的“他”
而不是人以外的“它”
无非是数百万年前的一场选择
你们从树上下来,走出丛林,走出非洲
毛发越来越少
穿着越来越多
脑袋越来越小
胃口越来越大
而他们留在造物主赐予的领地
从未越过单纯、善良和敏感的边界
从未伤害过你们
虽然被叫作泰山
他们能轻易折断胳膊粗的树枝
可不会拆毁人家的房屋和村庄
他们的食物是树叶和水果
偶尔吃肉,但不吃人肉
谁要能举出一例
这首诗不必读完
他们在树干和石壁上留下必要的符号
你们进化得可以,创造出费解的文字和论断
那些文字里隐藏了怎样的罪恶,去翻翻
太多的野心、阴谋、出卖和背叛
数百万年过去,他们仍然会和你们意外照面
会危险地被望远镜和准星发现
那些潜入雨林的直立者
已经会熟练地使用屠刀和自动步枪
想象一下历史上所有的杀戮现场
想象不满周岁的博罗曼
被铁链拽上走私快船的甲板
那天起,连奔跑的自由都只在梦中
忍受是活下去的条件
每一根毛发都有记忆,二十年
浑浑噩噩的一天又一天
品名:大猩猩 发货:鹿特丹动物园
收件:上海动物园 日期:1993年
醒来,你会不会问自己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
没人会告诉你,因为
没人知道如何解释这个世界
我去西郊看你
你在玻璃墙里面
身躯伟岸
银背凛然
尽管囚禁
拒绝表演
这么单纯、善良和敏感的龙哥
居然被限制在四面碰壁的透明空间
一天又一天
又是二十年
这世界依然没给你公民的身份
同样,这城市也没给你市民的权利
你被人类判处终身监禁
一名好吃好喝供养起来的囚犯
我最后一次去看你,五年前
你靠墙端坐,像刚来的第一天
两眼正视,目空一切
老了,记忆会冒出来替换眼前
只要想看,你就能看到远处的邦尼湾
看到无边的雨林和高耸的火山
看到家人栖息,像游击队张罗宿营
看到玩耍时影子的躲闪
那片土地与你同在,喀麦隆
最美好的非洲与你同在
你呼啸起飞,从一棵树到下一棵树
在空中辨认熟悉的呼唤
这么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龙哥
居然也会来日无多彳亍而行
他走了过来,真难以置信
走向挤在前排的孩子们
伸出左手,用一个指头
在大玻璃上慢吞吞地画着
山的倔强,水的柔软
红的有明有暗
绿的有浓有淡
紫色的浆果在枝叶中眨眼
蓝色的鹦鹉啰里啰唆
太阳在海上的反光一闪
照亮了露珠和这世界不配拥有的秘境
孩子们不讲究节拍地大声赞叹
他画着,只要想看
他就能看到生命的全部安排
无限可能
无限不堪
无限渺小
无限荒诞
午后有梦
他们都泡在水里
有的在浅水打闹
鼓出胸大肌
挺直红脖子
普列维尔咬着烟斗
金斯伯格挥舞酒瓶
有的在深水
脑袋举出水面
布罗茨基和米沃什
眼珠子转来转去
岸上还有几个
奥登,策兰
特朗斯特罗姆
一个个面目不清
像拷贝了一千次的照片
是的,一个游泳池
横卧在午后梦中
而池水蔚蓝
像葛饰北斋打翻了颜料
我坐在卡车轮子的内胎上
费力地用手划水
我的工作是打捞漂浮的落叶
永远能看见远处的下一片
为了节省时间
我在水下小便
听着这些家伙叽里咕噜
吐出一串串水泡
而池水蔚蓝
像葛饰北斋
一切都不一样了
冬日午后,走进街角的咖啡馆
一切照旧,木桌椅,铜台灯
打着蝴蝶结的酒水单
连不多几个的客人都面熟陌生
各自独坐一角,告密者似的
把脸藏在笔记本电脑后边
一切照旧,一切都不一样了
没有烟缸,没有人抽烟
没有感人肺腑的各种烟味
温暖的阳光斜照进来
没有烟雾在暧昧地聚散
一切都不一样了啊,甚至
没有了独坐咖啡馆的理由
想想吧,加缪靠窗坐着
他手放在哪里好呢
还有杜拉斯,也独自一人
让她抠一下午鼻子吗
好怀念从前的咖啡馆
而现在,你们在浪费浓郁的咖啡
浪费冬日午后独处的好时光
浪费一场比电影更动人的白日梦
没有烟味的咖啡馆
那是太平间
好怀念从前的咖啡馆啊
还有酒吧,一想到酒吧也禁烟
梧桐叶便落满了街沿
假如没有后来
挟着一卷旧草席
我在马路上乱转
把席子铺在树下
铺在对面的工厂门边
下半夜了,哪里都没风
哪里的地面都烫人
甚至黄沙堆上
白天潮湿的沙子
晚上会呼呼冒出热气
不知道为什么
会记得这个夜晚
我挟着一卷旧草席
溜出家门去找
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
大概只是为了证明
从前也这么热过
好像比现在还热
谁要说气候变暖
我总是半信半疑
其实,这个夜晚没什么意思
大概只能证明
一个人的一生
就这么无趣
假如没有后来
那些刻骨铭心
用光影写诗
忘了哪年
忘了哪个饭局
有人说起刚上映的一部电影
因为该片摄影师在座
我们有些期待
等他咽下食物
他没说这电影怎么拍的
却大老远扯来学院
说老师的第一课
摄影——
是用光影写诗
这应该算是警句
可以当作论文题目
可以写进获奖感言
我想了想看过的那部电影
明白了
你们说的诗
大概就是
——啊
奥古斯特街
出门,我们找人打听
那处艺术家集体占领的地盘
看来缪斯并没包打天下
查拉图斯特拉们如是耸耸肩
汽车旅馆门前的空地上
一排锃亮的黑色摩托
排气管一律夸张地翘起
这大功率的动静
你去想吧。这时
隔壁酒吧摇出若干光头壮汉
皮衣皮裤皮靴镶嵌着金属饰件
他们会点英语
愿意带我们去
说到那里接着喝
请他们一杯就行
我们骑上后座,坦克似的
碾过圣诞前的冬夜
一家废弃的工厂
隐身在城市边缘
啤酒馆是原来的车间
音响吵得只有枪炮不见玫瑰
酒架、吧台和灯具
无一不是工业废料
看上去锈迹斑斑
摸一把倒很干净
大杯的黑啤酒芳香可口
咖喱香肠妙不可言
我着迷于在场的桌椅们
没有一条腿是直的
它们扭曲地站立
却都摆得很平
也许时代的真相就是些腿和腿
不可思议地提供着支撑
它们站得很稳
可以当作各种学说的象征
对了那些光头骑手
我知道他们身上的标签
其实是些还没熟透的男人
反正没你想象的凶狠
他们优雅地碰杯
眼神如夜色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