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略
阮文略,笔名荧惑,80后。香港中文大学生物化学哲学博士,曾任大学吐露诗社社长。著有包括《菀彼桑柔》在内的诗集6本,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和中文文学奖等奖项。
授奖词
阮文略以《无题》《没事》《赶路者》3首诗歌满额入选“汉语先锋· 2020年度汉语最佳诗歌100首”。
非常高兴能有香港诗人如此耀眼地进入我们的评选。虽然我们对此并无预设,在一轮一轮选诗中,阮文略的诗歌在每一轮都经受住了我们挑剔的阅读,当最终结果呈现时,还是感到非常欣喜。对于香港诗歌,我们确实隔膜已久。
事实上直到前几天,我才得知阮文略是一位年轻的诗人,出生于1986年。他的诗歌比他的年龄更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成熟心智。我在2019年才关注到这位诗人,对他的一些诗印象很好,遂向他约稿,邀他参选,想集中读一读,没想到竟约出了一个惊喜。
除了入选“2020年度汉语最佳诗歌100首”的3首诗,阮文略在2020年还有更多佳作,《预感》《字母的声音》等都令我们印象深刻。
香港诗歌与内地的发展阶段完全不同,没有经历过像内地这样各种潮流性的、革命性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运动。所以阮文略的诗歌,看起来观念性不强,并不是某种强烈诗歌理念下的产物,更有一种传统与现代自然融汇的感觉。他的诗歌根基扎得很深——心灵根基和语言根基。
阮文略的诗中有强烈的心跳,对世界有敏感的思考和尖锐的态度。他是一个忠实于真实心灵和真挚情感的诗人,是一个用心灵丈量世界的诗人,其心灵的深度和温度共同构成了诗歌的底座。这样的诗人在我看来尤其值得信赖。
阮文略显然拥有训练有素的现代诗歌语言,这是受西方现代主义意象诗学深刻洗礼过的语言。虽然可能因为香港当代诗歌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强调和观念讨论并不充分,阮文略的一些诗歌中糅杂了不少更古早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部分。但他写得最好的诗中,使用现代意象的准确度、密度和深度,比绝大部分以意象见长的内地诗人显得更有心智和才能。
为此,我们评选阮文略先生为“磨铁诗歌奖· 2020年度汉语十佳诗人”。
磨铁读诗会
沈浩波执笔
阮文略受奖词
感谢“磨铁读诗会”和评审们颁发这个奖给我,更加感谢他们办这个诗歌奖的决心和准则——以诗歌本身为唯一的评审标准,开诚布公地说明每首诗为什么值得被选上。即使有人不认同磨铁的选诗标准,也不能否定他们的专业和洞见。这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对汉语诗歌的发展有很大意义。
必须承认,2020年以后的世界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有位文学前辈告诉我︰“我们已经写够了2020年以前的诗歌,往后就要想想我们应该为未来的读者书写什么。”对啊,我们的孩子甚至没有疫情发生以前的记忆,将来如何向他们解释……譬如说,在街上不戴口罩曾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站在疫情和后疫情时代交界处的诗人,我们活了下来并且继续书写,这样的象征意义还不足够强大吗?无论书写什么、以什么方式去写、在哪里写、写成什么样子都好,最重要的是保持书写。保持书写的话,写的就是2021年、2022年的诗歌,以及更多写于未来、为未来而写的诗歌。
当这生死疲劳的世界,以其残酷游说你“书写无用”,我们不妨继续从键盘里敲出一个又一个汉字。
2021.10.17
于香港
阮文略2020年度作品选
无题
我只有这么一双手
掌中的笔你随时可以夺去
我也只有这么一颗灵魂
那是一枚你永远无法催熟的梨
没事
没事。世界一定不会有事的对吧
转角那间酒吧不会忽然爆炸
你的好友不会忽然自杀
爱不会忽然剥落,太阳不会拒绝升起
没事。潮水依然涨退有度
女儿长大了依然
爱你。亲爱的,不管我怎样疲乏
你总会为我蹉跎剩下的岁月
街上没事,海上也没事。
我多么渴望这一切都成真
我幸福,世上每一个曾受压迫的人都幸福
每一个曾施暴的人都幸福
这样的祈祷或者连上帝都只会轻蔑地笑
哈哈哈
不要紧的,上帝
在你手中我有无限的时间,上帝
我来,我看见,我要说服你。
赶路者
灯光碎落。
我想象车行在巨大的模型中
塑胶马路,木制桥梁和隧道口
火车站诡异地闪着白炽灯的光辉
今日我教到骨头的结构和成分
提起鬼火的原理
车停在大榄,我该转车了
矮墙外是树,树外是林。
秋虫为这模型世界报丧
地狱在远方庆祝凉冬将至
这模型像我所活着的世界
有其独一无二的编号和出厂证明
排在前面的男人往马路边的渠口吐痰
往下坠落就直接抵达末日
哀哉,时间像一条歪七扭八的脊椎
每一节都以各自的方式
在剧烈疼痛
像一串挂在青马桥上的发光头颅
秋后了,天阴雾湿
新鬼们嘈切够了没有。
灯光凝固吧
化作齑粉,蝴蝶是唯一的液态
不要阻路,我们犹有千里孤坟未及打扫
就回头,把面包打碎
用加倍的沉默
静静地喂食这群厌世的蟋蟀。
预感
一切正在碎落。
你看见的是窗外的风景:
石围角,大窝口,大河道,海傍
怎么没注意玻璃上的裂纹正在增加?
是的,你看不见
你正在与邻座的朋友闲聊
我穿过你们看向外面
有车,有人,寻常的午后街景
但车窗正在碎裂,悄悄地
慢慢地,窗外的世界终将面目全非
字母的声音
孩子把拼字游戏积木装进瓶子
摇晃着,塑胶粒在里面彼此撞击
她说:“听,这是字母的声音!”
若我无法说话了
无法用熟悉的字母组织成言语
若一切组织皆被禁绝——
我应该向孩子学习:
她把瓶中字母倾向更大的盒子
客厅里变得更嘈吵了
那些野蛮的元音和辅音
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咆哮
年终曲
年复一年我们无助地老去
死掉,或仅仅是逐寸失去人的模样
来吧,一年到晚了
我们勠力擦亮最后一根花火,然后
让它漫天璀璨——
即使无法理解那些剥落与拾得
若果有神,宁愿他永远闭目
永远别过脸去,不留半分慈悲
宁愿他任凭这世界崩塌
像无数永远沉下深海的城邦
和陪葬的人:青年男女、壮汉、
妇女、外邦囚徒、小孩和老人
祭司说:我们同死,殉葬给这天地
这永恒的山脉、这无名的花——
年复一年我始终无法理解
他的一只眼睛为什么总是睁开
他的食指为什么指向苍天
暴雨与雷电之上有什么?
地震与洪水之下是什么?
然而我们连诞生之后与死亡以前的事情
也一窍不通
我们毕生膜拜箴言与记忆
相信明日和真相
在梦的边陲跳舞唱歌,招昨日之魂
我们是谁,曾经有谁
寄住在我们的躯体之内
谁是这永恒之城的守城人,企在
更楼风雪中吹响绝望的号角?
当神拉着大衣衣领走过自己的遗迹
罗马柱一根挨着一根倾轧
他是否同样不解这一切
若他必须为自己创造身体
这不朽之身里,洪荒之河的流域
是否正在滋生出新的蜉蝣?
这些蜉蝣是否一如我们
终生诘问神的存在,以及苦难,
以及这万物逆旅是如何更替成废墟?
年终之日了,让我们的灵魂粉身碎骨
祈祷岁月会重组我们
以神的形象,时间是树
终究会开花结果
在最深的冬季
将世上的空气凝聚成新一圈年轮
终究会让枝叶浮于海
让花回到神的手里
来吧,让我们记住物竞天择
记住所有愧疚与哀戚
为此让我们沿着赤地的石头逐颗敲凿
直至敲出鲜血或者花蜜
神说:我就是荆棘中的火
我就是庞贝
然而我也是老旧电器铺里
一千台播放着同一画面的电视机
我也是黑夜的废墟
是雾雨中伽蓝传出的木鱼声
是你们那失去的一只眼睛
也是那无法闭上的另一只眼睛
我就是你的老去,也是你的失败
就像那棵时间之树
我从剧痛中生出了嫩芽
我也是把它打落的那一根雨箭
你是谁,我是谁,我们
就是谁——
我就是庞贝,你的灵魂既埋在岩石里
也是那埋葬的岩石本身
让我们成为花火吧
在这失去的一年将尽之际
让万物回归洪荒,连箴言与记忆
都还给他的食指所示的方向
那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一片花瓣将溶于水中
若探身向沉默的镜里观照
那是神以同我一样不解的眼神
看着我尚能睁开并坚持睁开的一只眼睛
并且触碰彼此的指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