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淑珍

劳淑珍（Sidse Laugesen），丹麦人。翻译家、诗人。1975年生于丹麦奥胡斯。毕业于奥胡斯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在校主修中国当代诗歌。余华、残雪、王小波、孙频等小说家的丹麦语译者，也翻译了很多中国当代诗歌作品。

授奖词

丹麦诗人劳淑珍以《盛夏之神话》《原子弹》《当天晚上真有暴雨》3首诗歌满额入选“汉语先锋· 2020年度汉语最佳诗歌100首”。

事实上，这一年劳淑珍贡献的杰作远不止这些。《丹麦的夜晚》《译者的颂歌》《愤怒和性欲》都写得非常精彩，各具特色。

近些年来，外国诗人用中文写诗已经成为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奥地利诗人维马丁，既用德文写，也用中文写，但主要还是用德文写得多；秘鲁诗人莫沫，直接用中文写诗写小说，不过她这两年更多精力还是用在翻译工作上。而丹麦诗人劳淑珍，则从2020年开始爆发，大规模地用中文写诗，只用中文写诗，写了几百首诗。维马丁、莫沫、劳淑珍，都是非常杰出的翻译家。劳淑珍此前几乎只是一个翻译家，但到了2019年12月，事情发生了变化，这位资深的小说和诗歌翻译家开始用中文写诗，这对于她的生命来说，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如劳淑珍所说，“很奇怪，我在逃避用自己的母语表达内心，故意用一个我说得不太流利的语言写诗。而我的理想、我所渴望写出的诗歌，都来自中国”。正因为她逃避在母语中袒露内心，汉语就成了她通往真实内心的自由彼岸，她可以在汉语里毫无顾忌，可以在完全不用考虑所有社会压力的情况下，自由释放。所以她在汉语中的写作，带有非常强烈的自由感、真实感，有着浓烈的生命色彩！躲进汉语写作，竟成了她通往内心自由的优势。她酣畅淋漓地写，泥沙俱下地写，几乎想把所有的内心意志，全部挥洒出来。

所以她当然会选择身体感极强的诗歌美学！她几乎是“下半身诗歌”在丹麦的一次强烈绽放。她对身体感、对写出身体与世界碰撞时的生命体验非常坚决，比我坚决。读她的诗，我常常觉得她比我具备更本能、更彻底的身体性。这大概正是因为她躲进了无拘无束的汉语桃花源吧。

身体感和生命意志是劳淑珍诗歌最强烈的特征，她发展了当代诗歌身体美学的更多可能。但在具体写作中，往往是她那些不完全尽情释放的、稍稍回收、结构严谨、留有空间和余味的诗歌，更容易成为杰作。比如我上文中提到的那些。

为此，我们评选劳淑珍女士为“磨铁诗歌奖· 2020年度汉语十佳诗人”。

磨铁读诗会

沈浩波执笔

劳淑珍受奖词

（别想，只写）

到底是什么使一个原来发誓永远不再要写一句话的女人突然爆发？我这个所谓温柔的母亲、善良的妻子、乖乖的女儿、勤劳的翻译家，为什么突然像疯狂的野马开始奔跑，忽略别人的警告，逃离母语，把自己的裸体扔进了汉语里，撕破自己的尊严，到处抛洒结巴的句子？不知道。或，如果真需要给出答案，那么，可能与自由有关。当你突然发现自己像被驯服的马站在语言的棚子里吃干草，当你意识到你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当你发现你只能吐出一些干巴巴的句子，你会很难过。而那就是两年前的我。也就是在那时，出现了两个人，推动我去改变。

一个是我的老朋友，几十年没见的他，突然站在我前面，喝醉了，说：“劳淑珍，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爸，但我觉得你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其实差不多只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走了。而我感到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那些年只是偶尔写几句话。

第二个人是沈浩波。他也是很突然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露头问：“你本来是一个诗人？ ”我立刻回答说：“不是。或者，如果我算是一个诗人，也只是沉默的那种。”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继续说：“要不现在变成一个写诗的诗人吧。”

其实应该说，我本来是一个一直写诗的人。我是被诗歌养大的，从小也知道该怎么写一首诗。后来我是故意选择不写，因为不信诗，也不信写作。不过，因为这两个男人，我又非常犹豫地提笔，重新写出一首诗。结果令我惊讶。我没意识到我的声音，沉默了那么多年，竟然有了巨大的变化。而且，因为我那么用力地压迫了它，我的诗歌就像不可靠的榴弹在手里爆炸了。爱、恨、疼、性、暴力——被混合在一起，我无法分辨，无法控制。我看着自己所写的句子，心里想：天啊，这可不行。如果非要重新写，那么需要一个空间。于是我逃避了，开始用汉语写诗。我的汉语非常差，我真的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但不通顺的语言也有好处，我再也无法用文雅的句子包裹身体所喷出的话。

我在汉语里开始寻找各种边界。身体的边界，语言的边界，诗歌的边界。嗅来嗅去，寻找裂缝，试图从裂缝里取出一种原本丢失的——自己。别想，只写。这是沈浩波的一句话，也差不多成了我这两年的副歌。当我不知所措，我就低着头，闭着眼睛，让手替我说话。别想，只写，对我来说就是撕破语言，走到底，重新找到一种能容纳自己身体和声音的空间。

关于“磨铁读诗会”，首先要说，我本来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那么活泼而热烈的诗歌环境。刚刚看完2020年度最佳汉语诗歌100首，看到自己的诗歌被放在其中，放在我非常欣赏的那些诗歌的旁边，我感到非常荣幸，充满感激。谢谢大家那么热烈地欢迎我这个外来的汉语诗人，谢谢你们让我这些愤怒而逃避的诗在这里找到一个美丽的庇护。

2021.10.19

于丹麦西尔克堡

劳淑珍2020年度作品选

盛夏之神话

3

阿婆罗坐在公园里梳长发，

英俊达佛涅

无辜地散步在果树之后。

阿婆罗感到其乳头变硬

那个秀丽的身体挑起她的性欲

她控制不了这种炎热的欲火，她扔掉梳子

以轻盈的舞步走近小白脸，说：

达佛涅，让我拥抱你！

达佛涅惊恐地仰头看狂躁的阿婆罗

他知道他没法躲避这位狂女的暴欲

他立刻往旷阔的河流奔跑，但

他来不及，阿婆罗的激情好像给了她翅膀

她追上去，当她的气息吹在达佛涅金黄的卷发时

达佛涅吼叫：亲爱的母亲河，用你的神秘之力量

把我的美妙身体变态！

阿婆罗已经握住他的手，帅达佛涅往河水跳去

他感到其身体变形，脚趾扎进土，伸开的手指触到前面的水

卷头发像无数的金珠流进涟漪的镜

他变成柳树，或者什么植物都行，神话说不清

满身性欲的阿婆罗浪女拥抱着粗皮男达佛涅柳树，泪下如雨。

2

夜晚布满胳膊

波浪叹息

火焰滋滋

烂醉的少男

光溜溜躺在

明亮的桌子上

他的呻吟声在

黑暗中波动

1

少年的她

躺在炎热的夏夜

从自己淫贱的身体

给家长酿出纯净的诗

原子弹

坐在曾祖的坟墓前

喝汽水，看飞蚂蚁涌出来

笨拙地爬上墓石

投身到空中，颠簸飞行。

好可爱。

儿子说，妈，如果今天

有人在这里投下原子弹

你要不要跑？

我要不要跑？

小子，如果今天有人

向这座小教堂投下原子弹

好像没法逃跑。如果那样

还是继续坐在你旁边

静静看蚂蚁

努力飞行

当天晚上真有暴雨

我们坐进你的绿色跑车

慢慢爬行。很好玩

雷电不时划过天空

闪现你沧桑的脸

大笑着开一辆老车

多么活泼

已经六十多岁

年老的小孩

突然沉默，问我

是不是觉得你是个色眯眯的老男人

已经快七十岁而最近找了一个

不到三十岁的女朋友

我说这样的事

我不管。然后你瞪着马路嘟哝

不过她想要一个孩子

而我真不想再来一个。

到底为什么跟我

说这样的话？

我们并不算那么熟。

然后你重新大笑

告诉我怎么

烤鸡、烤甜椒、烤西红柿

说得口水直流

又过了几天

你爬上城市最高的楼房

走到楼顶

把自己的身体

投了下去。

据说你实在受不了

太想念去世的妻子

丹麦的夜晚

这些死在夜晚的小动物

是老鼠？天鹅？兔子？乌鸦？猫？

每一个靠近死亡的尖叫

慢慢流尽或者突然中断

我和小狗在床上端坐

一动不动

听狐狸

抓他活生生的乐器

挤出离奇曲折的悲歌

然后我的狗就急得

变成一匹狼

译者的颂歌

让我借你的目光

侵犯你的世界

看到另一个风景

变成男人，去发泄

让我

吞掉你

撕破你

揭开你美妙诗句

让我捧着你心啊

让一切变空虚

让我用你的语言

让文字字母化

拔出来你的比喻

在我树上悬挂

让我

模仿你

拥有你

抢掉你每个思想

让我忧伤失败地

误解你的词

让我割你的舌头

让我唱你的歌

融化体内的白雪

从你心杯狂喝

让我

兴奋地

渴望地

尽力地拿到一切

让我占据你灵魂

把诗歌曲解

(Leaving the Table, Leonard Cohen)

优秀钢琴家

生活压力

让他崩溃

狠狠吸烟，吃药

再没法爱妻子和儿女

孤身游走世界

我看着他痛苦的目光说：

你弹得非常好

你的音乐让我

看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世界

很认真地朝他笑

为了让他沉重的心平静下来

我确实不撒谎

每个拍，每个音

滴进我的心

但他却认为我

是那种来自市郊的孤独家庭主妇

有钱而缺乏爱

夜晚打扮跑进城市

渴望睡一个艺术家

所以他的目光多么垂涎

所以他的拥抱过分亲密

但为了艺术，我还在笑

绝对不要伤害真正的天才

绝对不要踩灭脆弱的灵魂

我微笑，我忍受，

为了这个完全崩溃了的

放弃了家庭的男性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