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七的爱情
前几年回乡,水生偶尔也会遇到个别发小,说来在一方课桌一同玩习的日子也远去了,那些顶着马尾的女孩子早已盘起了头发,外头是紧实的头巾,好像那些头发害了风湿,见不得风雨。那些厚重的头缠,独自的顶着老高的天,怀里自然也多了小孩,双颊微红皲裂,时不时哭闹着,眼睛紧盯着小卖铺的招牌,倘若她妈妈不依,小孩的哭闹是止不住的,见小孩百般哭闹,那臃肿的头巾便进了店门。瞬时,一切又平静了下来。
久别的故乡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仅是多了些大门,那些大门成天都是紧锁的,偶尔其间冒出一个人头。除此之外,诚然是有些房子高了些许,用的木头少了,全然是砖石砌成的,两层是必不可少的。闲来无事,到村头村尾闲走,不少的人家也添置了小汽车,它们都骄傲的四脚着地,在车棚里静候主人的驱使。
除此,一切都是照旧的。无非是死了一些老人,这也是不大紧要的,他们就躺在四近的群山里,极少有人去打扰他们的长眠。新人们竞相地跑到婚姻的长盒子里,迫不及待地打开生活的奥秘,在新春走近的日子里往天上射出烟火,待乡邻亲戚朋友散去,睡一觉也成了老夫老妻,这是最大的故事。
每三两好友弟兄凑足,稍来一些酒水,喷吐些烟雾,也会聊到女人来。谁离婚了,谁又结婚了,这是时有的。说起女人,个个面有愁色,吐露的烟气也猛了,低头抓着酒杯,很快瓶子都中空了。
“听说小七结婚了?”水生脱口而出,脑海也呈出一片十多年前的七彩来,耳边是七嘴八舌的言语。屋里有人接了话:“孩子都两个了,那天我还碰见她了。”这是不言自明的,水生也并没有惊异的神色,心中不自觉多了一些悲伤。
说来,水生和小七已经十多年未谋面了。
水生一路追求知识和真理,而小七出了意外似地停在了学业的半道上,从此也成了人妇。
水生与小七的往来也停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永恒又短暂的夏天,没有风雨,也没有波澜,更没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回忆。
少年,是少有心事的啊。那是将一切都付诸骄傲,连西天的彩霞也带着傲色落山,风还是很柔和,从来是没有心事的样子。学校被环山所抱,西去的磄石路旁挺着柳树,在夏天的日子里它们满是神采,尽情伸展自己的腰枝,一抹一抹的浅黄渐而也会被风吹成墨绿,新出的剪叶依旧泛着青黄,燕子也会从眼前掠过,忽地闪向远处的绿色的野,野上遍是庄稼,五尺高的绿在眼底翻动,涌起层层的绿波,黄色的油菜籽开了,是一片黄色的光,其间蜂蝶无数,足肢上携满了粘黄的花蜜,低飞着在丛里盘旋,莫非是忘却了回家的路,大抵是不能的吧!每到水生周末回家,三三两两的身影也会浮现在绿色的路上,翻一座小小的山头,穿过林立的青松,路过塌陷的坟堆,偶遇下山的农夫,孤单的两根电线平行的铺在青天里,天空中是南来北往的闲云,爬一座山,绕几个弯,经过一个山坳,被开了一个缺口,是通向村里的路,天就嵌在路上,两旁接了山头的绿,穿过这个阙口,风猛的扑了过来,头上的热气也转了凉快,热乎的肌体也悄悄临了微凉,不几步,村子也现了,加快了脚步,家就在大橡树的下面。
在水生的印象中,这些充满阳光的日子里,小七也多少是平静的,她之于水生而言也是平静的,水生视她为极好的同窗,那时她是有机会逃离那些山,远离那片林的,她具有学习的智慧,稍加耐心,读一个大学是毫无疑问的。水生小时与她比谁得的“一百”多,狭小昏暗的教室里,两人总会翻数数学作业本上的红色的符号,那红色似乎泛着光辉,生怕少算计了一两个。更多的时候,水生与她打了平手,偶有一两回,她跑到了水生的前头,再过些时日,水生便又跑到她的前面去了。
在刚求学的头儿里,这是一大趣事。至今,水生久久不能忘却,时而划过自己的脑海,泛起金黄的涟漪,不知她可否还有记忆,水生想。
那个夏天也诚然是远去了,那些人固然是流落人世了。水生想很难见到旧友了,她们被生活熬成了油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人间就是这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初为人妻,后为人母,不变的是没有的,花会凋零,爱也会散去。时间是定然回不到以前了,很多的故事水生都是置身事外,偶尔听说一些消息,那也不算很糟。近年来水生少在故乡,他想小七也是的,她并未上过初中,这原因也很简单,其父亲不让她去罢。
这山里的女人,或者说适婚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出嫁,虽是自己的子女,中国人依旧是很看轻女子,实在是依了那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小七便是这样的存在,他有个哥哥,其下还有个弟弟,她自然是要被父亲泼出去的,现在也成了事实,只是不知她多大年纪成的婚姻,那时水生还在求学的路上,偶尔回乡才有所闻。
逝去不久的盛夏,水生也归了家。故乡的夏天是很悠然的,忙碌了半年的农人,这时也渐渐歇了脚。
六月,山里的蘑菇也纷纷冒出了土,这时捡蘑菇是山里人多半去做的事情。无论风雨交加,烈日当空,村里人都会蜂拥而去,多半不是为了寻欢,那蘑菇能卖不少的钱。靠着拾掇蘑菇,酒水和小鱼的钱是不愁的。时常,水生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拾起小时候的芬芳,水生当然知道,关于拾掇蘑菇这种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事物而言,他是不及别人三分的。他的腿脚早已无法征服那片土地,那盘亘绵延的群山早凶杀了他的惬意,它吞噬了一切。
在水生看来,所有的幸福与痛苦都拜它所赐,当不适意多了起来,水生对它的仇恨也不可收拾的长了。好在,境况并非想象中的想象,更多是坏情绪谋杀了幸福的理智,对此水生有时也会麻痹,纵容自己的坏脾气,这是小七决然不会知晓的。
十多年前的夏天,小七也是个女孩,一个长在红土里的丫头。她的身影也时常没在盛夏的影里,两个骄傲的辫子长长的拖在脑后,修长的个子,四肢明显长于同龄的女孩,而不失肉感,一张长圆的红脸,时常挂着羞怯的笑,嘴脸也不怎么上扬,见水生总会莫名的把头低转向彼处,疾步跑开了。对于此,水生也并无多想,乡下的女孩都是如此,哪怕是同窗,是同桌,也免不了,似乎腼腆一直是乡里女孩的专利,就连给别人的情书,都是在四下无人的恐怖中偷偷塞进书包的,对此水生是了然的。
诚然,小七是专注于自己的小世界,貌似悸动的年代,她都表现得异常的平静,平凡的日子里没有她的情感蜚语。至少,她从未给水生写过什么书信。水生也从未给她吐露过什么言辞,关于小七,仅是纯情的友谊,可能是敏感中夹杂了些惋惜。
乡里的孩子多半是辍学了,还未完成该死的学业,就被父亲赶向了人海。有人进了嗜血工厂,终日顶着灰白色的脸,回了出租房就着丈夫的酒气解下了腰带;有人嗅着人民币的气息,不久也下了海,风一起,也定是波涛汹涌;也有人为了杀死寂寞,摸进了城中村,留下一摊乳白,随便丢下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水生想这是极好的,至少谋了生,也存了身。
打开窗,多情的风肆虐着那高高的橡树林,水生陷入自己看不到尽头的苦难中,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竟也多了些生硬的胡茬。
水生上了初中便听闻了村中事儿。刚放下手中的笔,小七在父亲的指导下进了茫茫的城,说是对她大有益好,于家也是。
城里的人头是太多了,这让小七不知将头扭转向何处,见了紧盯着自己屁股的男人,她责怪自己的臀部过于突兀,也责怪母亲给自己买的裤子过于紧小,把头埋到别处,见躲不开的人面,她只好把下颌扎进自己的胸膛里,眼睛惊疑地打闪,双脚踩着碎步,那地面真是净洁,一尘不染的,似乎还发出光。她心想,这和老家的土路是截然不同的,她穿进城里的布鞋,不仅没有被城里的路弄脏,反倒光亮了不少,顿时她心生惊喜,也且将头缓缓抬了起来,心中暗数着高楼的层数,然总是惊疑的神色,只用余光打量南北的行人。
辗转多个城市,见多了生人,小七的胸膛也愈发隆长了起来,就像村子西南边两座高高兀立的小山,臀部也有了相当的分量。不久,小七家起了新楼,村里作了鞭炮声。听水生母亲讲,小七要喝喜酒了,嫁给了隔壁乡的一个小青年,说是在东部的城里打工时结识的。水生想,小七铁定是遭遇了自己的爱情,真是喜事。
紧接着,小七也初为人母。隔了一年,又再为人母。去年回了乡里,每每无事可做,水生都会去村子四近瞎转,本想数落天上的云彩,没想遇见了小七。只见她牵着一个小孩,刚学会走路的样子,满是泥巴的小手里攥着一个光滑的七彩的棒棒糖,嘴脸还淌着口水,止不住地往下颌流去,前领也被浸湿了,前面赶了三五只山羊。见状,水生不好意思地给她打了个招呼,她也回了寥寥,脸上的羞怯也全然不见了,再没有把头扭转向无人的彼处,骄傲的马尾也不见了影子。
只说了句,“你回来了”。
水生也硬生生地回了精短的“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