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带和三体问题
庞加莱创建了现代拓扑学,但他没有称之为“拓扑学”,而是给它取了一个拗口的名字——“位相分析学”。幸运的是,这种叫法没有流行开来!实际上,早在60年前,约翰·贝尼迪克特·利斯廷就创造了“拓扑学”一词。利斯廷是一位科研多面手:他发明了“微米”一词,用来指百万分之一米;他在视觉生理学领域取得了重大进展;他涉猎过地质学;他还研究过糖尿病患者尿液的糖含量。他周游世界,用他的博士生导师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发明的磁强计测量地球磁场。他喜好交际,人缘不错,但也常因此入不敷出。物理学家恩斯特·布莱滕伯格评价利斯廷是“为19世纪的科学史增光添彩的众多普遍主义者中的一员”。
1834年夏,利斯廷陪同他富有的朋友沃尔夫冈·瓦尔特斯豪森,踏上了前往西西里岛埃特纳火山的调查之旅。当火山处于休眠状态时,他利用休息时间思考形状及其特性,并将这门学问命名为拓扑学。他的方法不像庞加莱或诺特的方法那么系统化。与在科学领域和生活中一样,在拓扑学研究方面,他就像一只喜鹊,完全被兴趣牵着鼻子走。他画了很多结(knot)的图形,并且先于奥古斯特·费迪南德·莫比乌斯画出了莫比乌斯带。(但没有证据表明利斯廷像莫比乌斯一样知道它那奇特的性质:只有一个面。)
晚年,利斯廷精心创作了《空间聚合图形大全》(Census of Spatial Aggregates)一书,将他能想到的所有形状都收录其中。他就是几何学领域的奥杜邦[1],为大自然丰富的多样性编制目录。
图2-11
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超越利斯廷编制的目录吗?“一根吸管上有多少个洞?”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相较于“一个针头上可以同时站立多少位天使?”的问题,是什么让前者变得更重要?
你可以从庞加莱的著作《位相分析》严肃的开头语中找到答案:
现在,没人怀疑n维空间几何图形的真实性。
吸管和裤子很容易具象化,我们不需要用数学形式主义去区分它们。而高维空间中的形状则是另外一回事,我们内在的眼睛无法瞥见它们。我们想要的不只是匆匆的一瞥,而是长久的凝视。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在机器学习几何学中,我们会搜索数百或数千个维度的空间,在那片无法想象的景观中尝试寻找最高峰。即使在19世纪庞加莱研究三体问题时,也需要追踪天体的位置和运动,这意味着就每个天体而言,他必须记录3个位置坐标和3个速度坐标[2],共计6个维度。如果他想同时追踪3个天体的位置和运动,因为每个天体都需要记录6个维度的坐标,加起来就是18个维度。纸上的图形不能帮助你理解十八维空间中的“一根吸管上有多少个洞?”的问题,更不要说区分这个空间中的吸管和裤子了。我们需要一种更正式的新语言,它必须与我们固有的洞的概念脱钩。这是几何学的工作原理:从我们对物理世界中各种形状的直觉开始(难道还有其他出发点?),严密地分析我们对这些形状的外观和运动方式的感知。它是如此精确,以至于我们无须依赖直觉就能谈论那些形状。当我们从住惯了的三维空间浅水区站起身时,我们就必须这样做。
我们已经弄清楚这个过程的开头部分了。你还记得吧,在刚开始讨论时,我们举了一个令人头疼的例子——膨胀的气球。它没有洞,你用大头针在上面戳了1个洞,一声巨响后它变成了一个橡胶圆盘。显然,它现在也没有洞。但我们刚才不是给它制造了1个洞吗?
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开这个显而易见的悖论。如果你在气球上戳了1个洞,而它现在没有洞,那么一开始它必定有−1个洞。
我们处于决策的节点上:面对两种十分诱人的观点,我们需要舍弃其中一种。第一种观点认为,在一个东西上打1个洞会使洞的数量增加1个;第二种观点认为,洞的数量可以为负数。数学的历史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痛苦的决策组成的漫长故事。这两种观点都符合我们的直觉,但仔细思考后我们发现它们在逻辑上是不相容的,所以必须舍弃其中一种。
关于气球、吸管或裤子上有多少个洞的问题,并不存在抽象的永恒真理。当来到数学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分岔路口时,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定义。我们不应该认为其中一条路是真的,另一条路是假的,而应该认为一条路更好,另一条路更差。在众多案例中,被证明更具解释性和启发性的才是更好的案例。经过几个世纪的研究,数学家发现,总的来说,让人感觉“怪诞”的观点(比如,洞的数量为负数)是更好的选择,而非违背一般原则的观点(比如,在某个东西上打1个洞,洞的数量应该增加1个)。因此,我要表明我的态度:“气球未爆炸时有−1个洞”的说法更佳。事实上,有一种测量空间的方法叫作“欧拉示性数”,它是一个拓扑不变量,不受任何连续形变的影响。你可以把它看作1减去洞的数量的结果。
裤子:欧拉示性数为−1,有2个洞。
吸管:欧拉示性数为0,有1个洞。
爆炸后的气球:欧拉示性数为1,有0个洞。
未爆炸的气球:欧拉示性数为2,有−1个洞。
如果你想让欧拉示性数看上去不那么怪诞,那你可以换种方式描述它:偶数维洞数和奇数维洞数的差值。未爆炸的气球是一个球体,它确实有1个洞,跟瑞士干酪上的洞一样,气球内部本身就是一个洞。但人们会觉得这个洞不同于吸管上的洞。确实如此!我们把它称作二维洞。气球有1个二维洞,没有一维洞,它的欧拉示性数似乎应该是1−1=0。这和上文给出的结果不一致,原因在于我们遗漏了一个信息,那就是气球还有1个零维洞。
这是什么意思呢?
此时该轮到庞加莱和诺特的理论登场了。顾名思义,第一个系统研究欧拉示性数的人是瑞士数学全才莱昂哈德·欧拉,但仅限于二维平面。之后,包括约翰·利斯廷在内的许多人,努力地将欧拉示性数的概念扩展至三维曲面。直到庞加莱时代,人们才开始懂得如何将欧拉示性数引入三维空间之外的维度。我并不是要将代数拓扑学的第一课压缩到一页纸上,而是要告诉大家:庞加莱和诺特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任意维洞的一般理论。在他们构建的体系中,空间中零维洞的数量就是它破碎后的块(piece)数。像吸管一样,气球是一个“单连通块”(simply connected piece),所以一个气球只有1个零维洞,而两个气球有2个零维洞。
这似乎是一个怪诞的定义,但它可以自圆其说:
气球的欧拉示性数=1个零维洞+1个二维洞−0个一维洞=2
大写字母B有1个零维洞和2个一维洞,所以它的欧拉示性数为−1。把B下半部分的那个环剪开,它会变成字母R。R的欧拉示性数为0,因为它少了1个一维洞,所以欧拉示性数变大了。把R上半部分的那个环剪开,你会得到字母K,K的欧拉示性数为1。你也可以用剪刀剪下R的“小腿”,得到字母P和字母I。它们是两个独立的块,所以零维洞的数量是2,P上还有1个一维洞,所以它的欧拉示性数为2−1=1。每剪一次,欧拉示性数就会增加1,即使你剪开的不再是一维洞,这种趋势也会持续下去。字母I的欧拉示性数为1,把它剪断会得到两个I,欧拉示性数为2;再剪一刀,欧拉示性数变成3,以此类推。
如果你把裤子的两个裤腿以裤脚对裤脚的方式缝合起来,会怎么样?在我们所在的空间里,这个问题很难解释清楚。但在庞加莱的系统中,最终产生的形状有1个零维洞和2个一维洞,它的欧拉示性数为−1。换句话说,改后裤子上的洞数和原来一样。当你把2个裤脚缝合到一起时,你消除了1个洞,但同时又制造了1个新洞,它是由两个相连的裤腿围绕形成的。这种解释有说服力吗?我很希望在Snapchat上看到相关的争论。
[1]约翰·詹姆斯·奥杜邦是美国著名画家、博物学家,他绘制的鸟类图鉴被视为“美国国宝”。——译者注
[2]对物理学家来说,速度不仅意味着速率(一个数字),还意味着运动方向。所以,你需要追踪并记录朝上、朝北和朝东的运动速度,共计3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