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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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富内斯记得的不仅是每一处林地中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还有他在每个不同时刻感知或想象到的那片叶子。

不过,我猜他的思维能力不是很好。思考,是忽略差异,是概括归纳,是抽象提取。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作为一名记忆专家,我总能听到“遗忘”二字。我的病人常常会谈到遗忘,这些人往往患有功能障碍引发的病理性遗忘,他们总在表达其合理的担忧。几乎所有人都会谈到遗忘,但绝大多数人诉说的是正常的遗忘现象,即与生俱来,像身高或其他个人特征一样因人而异的遗忘现象。我并不是在抱怨,我本人的遗忘也会让我感到沮丧,同时,给出富有人情味的建议也是行医的一项特权。事实上,我很肯定的是,我早先之所以对记忆产生兴趣,就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遗忘现象,而这份兴趣后来又演变成了我的学术兴趣,以及培训学习和职业的方向。谁不想要一个好记性?不管是为了在考试中发挥出色,还是为了准确地记住读过的书或看过的电影,抑或是为了在脑力辩论中说出更多细节以赢过对手,甚至是为了知晓更多趣事或诗歌。

一直以来学术界普遍认为,遗忘表明我们的记忆系统出现了故障。因此,学术界的关注点主要在于探究大脑是如何形成、存储和检索记忆的,以及记忆片段是如何被提取、处理和记录的。尽管科学家凭借直觉感知到了遗忘的潜在作用,但记忆的淡去就如同阁楼里发霉的照片,通常会被视作记录装置出了故障或记录已被损坏的信号。好记性一直是我们追求的宏伟目标,遗忘则应该被全力预防和抵制,这种观点指引着我的求学和职业生涯。

我在记忆领域的学习超过了35年。在纽约大学实验心理学系读本科时,我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论文,并完成了毕业论文,它们的主题都是关于情感是如何让我们对看到和记住的事物产生偏见的。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位期间,我在记忆研究专家埃里克·坎德尔的实验室工作。埃里克发现了不同动物模型的神经元是如何记忆的,并在2000年借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随后,在哥伦比亚大学从事医学博士后研究期间,我与一流的阿尔茨海默病临床医师、遗传学家理查德·马斯合作,共同开展在阿尔茨海默病和其他记忆障碍疾病方面的研究。此后,我一直在自己的实验室中努力研究阿尔茨海默病的病因和潜在的治疗方法,以及引发晚年记忆障碍的其他病因。

尽管有句谚语叫作“上年纪的人学不了新事物”,但我们能忘记以前的记忆是一件好事。事实证明,我和记忆领域的许多研究人员以及医生关于遗忘的观点都是错误的。神经生物学、心理学、医学和计算机科学的近期研究让我们在这方面的理解发生了明显转变。[1]我们现在知道,遗忘不仅是正常现象,还对我们的认知能力和创造能力、情感健康甚至社会心理健康均有益处。

本书献给我行医生涯中救治过的数百名患有病理性遗忘的病人,他们的病一般是由神经退行性疾病引起的,也有的单纯是因为年纪大了。虽然此处“病理性”的医学定义还有待讨论,但正常的遗忘现象和病理性遗忘之间最清晰的区别在于,后者反映的是一个人记忆力的真正恶化,这种恶化会影响我们充分参与信息化时代生活的能力。只有了解病理性遗忘患者的痛苦,正常的遗忘现象才能得以正名。只有目睹阿尔茨海默病所造成的痛苦,才能避免将其诗意化的想法,例如,有人认为这种疾病存在一线希望,从某些方面来说是好事等。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但作为一名同情病人且亲身经受病理性遗忘所造成的痛苦的医生,我无法认同这种观点。无论如何,本书都不是从这个立场出发进行讲述,而是讨论正常的遗忘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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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的问题“谁不想要一个好记性”显然运用了反问的修辞手法。那“照片式记忆”怎么样呢?照片式记忆是一种计算机硬盘般的记忆系统,对拥有照片式记忆的人来说,大脑永不遗忘,每一段记忆都不会消失。我们大多数人曾幻想拥有这种认知能力,但我猜很多人应该也认识到了照片式记忆造成的潜在负担。在神经科学发展史上,尽管偶尔也出现过真正拥有照片式记忆(也称作遗觉记忆)的案例,但这非常罕见。这些人的自然记忆处于正态分布的顶点,就好比有些人会长得很高一样。某些特定领域的行家靠着特殊技巧,可以拥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比如棋艺大师对棋谱的记忆力、钢琴演奏家对乐谱的记忆力,以及职业网球运动员对肢体动作的记忆力。还有一些所谓的“记忆大师”或者“记忆魔术师”,这些人凭借某些认知领域的技巧、天赋技能和大量练习,锻炼出了对特定信息类别的超强记忆力,包括自传信息、数字、名字或事件。然而,如果做正式测试,[2]就会发现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人拥有真正对任何事物都生效的照片式记忆。换言之,没有哪个大脑不会遗忘。

所以,照片式记忆其实是编造出来的,是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那照片式记忆值得拥有吗?在科学给出否定答案之前,虚构小说已经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最佳例子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它出自其短篇小说选集《虚构集》。[3]富内斯从马背上摔下来,撞昏了过去,他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头部红肿,并就此拥有了一个不会遗忘的大脑。一瞬间的工夫,他就能记住并回忆起任何事情。在故事的开头,富内斯在被赋予了认知超能力后,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就轻松记住最近读过的书中的长段落,或掌握一门新的语言(甚至是拉丁语)。大多数读者读到这里时心中会充满嫉妒,但我们在了解了富内斯所遭受的内心混乱后,这种嫉妒的情绪就会转变为同情。小说中写道,富内斯接过一杯邻居家酒庄酿出的葡萄酒后,他的大脑就被潮水般涌现的记忆淹没了。这杯酒唤起了富内斯太多记忆,且每一段记忆的细节如同点彩画般丰富,比如,这杯酒被还原成了葡萄藤上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串果实和每一粒葡萄,这些回忆突然袭来,让富内斯感到了深深的焦虑。对痛苦而可怜的富内斯来说,回忆过去不会唤起任何留恋和闲适的感觉。当被问到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时,即使是童年一个美好的下午,富内斯的大脑也会被那一天的无数细节压垮,比如见到的每一片云彩的形状、每分每秒感知到的气温变化以及他的每一个动作。整场回忆对富内斯来说就是一个噩梦。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最令人瞩目的一点在于,在神经科学进行相关研究之前,这篇小说就敏锐地做出预言,大脑如果用视网膜分辨率来形成和存储记忆,就会使我们的思维能力受损。小说中关于富内斯的许多内容都描述了其照片式记忆造成的主要认知损伤:他无法对事情进行概括,无法看到由树木组成的一整片森林。原文中写道,“富内斯每次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和手都会感到吃惊。他不仅难以理解‘狗’这个共性符号包含不同品种下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狗,他也不明白3点14分(从侧面看到)的狗为什么会和3点15分(从正面看到)的狗的名字一致”。拥有照片式记忆实在太折磨人,富内斯年纪轻轻就选择在一个昏暗寂静的房间里与世隔绝,度过余生。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门交叉学科终于出现,这才解释了生活在这个不断变化又时常令人感到恐惧和痛苦的世界上,能与记忆达成平衡的遗忘为何是一种真实且与生俱来的认知能力。2010年,有人称永久性记录(在该案件中代指互联网)可能会对人的生活产生破坏性影响,同年,欧洲法院确定了被遗忘权的合法地位。同样,我们的大脑也有权利遗忘。

正如你将在本书中看到的,能与记忆达成平衡的遗忘是塑造认知的必要条件,它让我们能够灵活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从大量零散的存储信息中提取抽象概念,避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遗忘也是保持情感健康的必备条件,让我们能够放下怨恨情绪,对神经性恐惧和创伤性经历释怀。记忆过载或无法遗忘都会让我们深陷痛苦。遗忘还是心理健康和创造力的关键要素,它能减轻头脑的负荷,为意想不到的灵感做好准备。没有遗忘,创造力和幻想将被禁锢在记忆的泥沼中无法腾飞。

如果将本书开头的问题换成“谁想拥有照片式记忆或拥有一个永远不会遗忘的大脑”,在阅读本书后你就会明白,答案是“谁都不想”。


[1]例如参见Davis, R. L., and Y. Zhong, “The Biology of Forgetting — A Perspective.” Neuron,2017. 95(3): pp. 490—503; Richards, B. A., and P. W. Frankland, “The Persistence and Transience of Memory.” Neuron, 2017. 94(6): pp. 1071–1084。

[2] Parker, E. S., L. Cahill, and J. L. McGaugh, “A Case of Unusual Autobiographical Remembering.” Neurocase, 2006. 12(1): pp. 35–49.

[3] Borges, J., Ficciones. 1944, Buenos Aires: Grove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