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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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在人间,看看月亮

∣ 李白——梦游的孩子

一、人类精神史上的奇迹、奇才、奇人

李白是伟大的诗人,是天才,也是酒徒。打开李白的诗,就会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侠气和酒气,扑面而来。好像整个唐朝就是一间巨大的酿酒作坊,长江黄河都是酒的波浪,风雨雷霆都是大唐气冲霄汉的酒令,地上的三山五岳,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高高举起的酒杯。我是太羡慕生在盛唐的古人了,他们简直是在激情、月光、酒和诗的笼罩下过着浪漫、微醺的日子,天天都在体验生命的高峰状态,时时都有脱口而出的千古佳句!不得了,简直了不得!大地变成了酒坛,也变成了诗坛,整个盛唐就是一个飘着酒香和诗香的巨大酒坛和诗坛(在唐朝所有的官员和书生人人都能吟诗咏文)。

诗与酒,成为整个民族的生存仪式和生命信仰,这简直是人类文明史的奇迹,是人类精神历程的奇迹。我当然也知道唐朝(包括盛唐)也有不幸,也有苦难和阴影,但我相信李白时代的唐朝是最浪漫、最富诗意的,是大地史册上最精彩的一页。人的最高生存境界是“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受诗意之光照耀的唐人,曾经创造了最好的栖居方式。

唐朝是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李白是中国精神史上的奇迹,是我们民族的千古骄傲。宇宙中有无数个太阳,宇宙中却只有一个李白。自然现象可以无限重复,无法重复的是巨大的精神现象。感谢李白,他用天真的诗情为我们打磨和保管了最好、最皎洁的月亮,我们的夜晚从此不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在漆黑的夜半,也总有他月光一样的诗句为我们照明。感谢李白,他用瑰丽的诗篇为我们酿造和储藏了最好的生命美酒,即使在市侩当道、伪劣盛行、诗意稀薄的浑浊年代,我们打开他的诗,就打开了真情弥漫、灵性芬芳的千古窖藏,我们仍可以邀明月共饮,与北斗碰杯,与永恒共醉,我们一度变暗的心灵又被盛唐的月光照亮,我们萎靡的情怀又被不朽的诗情重新激活,重新敞开,向真理和无限的星空敞开。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诗中的李白和传说中的李白,一次次进入我们的精神和生命,为我们重新配置灵魂重新换洗性情,凡是受过李白感染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注入了古代中国的纯真情思和浪漫气息。“安能折腰摧眉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天真得可爱,纯洁得可爱,豪放得可爱,我不知道如今世上还能找到几个像李白这样可爱和有趣的人。反正我找了半辈子,至今还没见到踪影。

二、他在梦境里梦见另一个梦境

李白的一生,是醉酒和梦游的一生,随便翻开他的诗,就有一种酒气和醉意扑面而来。他是浪漫主义的酒仙和超现实主义的诗仙。左一杯黄河,右一杯长江,诗笔一挥就是半个盛唐。凡他足迹所至,都留下动人的酒令和精彩的诗句。天生一个月亮照亮了万古夜,天生一个李白浪漫了万古心。山因李白增色,水因李白添美,月亮因李白更皎洁,宇宙因李白更深邃。我们的大地,因留下了李白的足迹而更值得留恋;我们的母语,因收藏了李白的韵律而更富于魅力;我们的人生,因沐浴了李白的诗情而更值得一过。

我常想,我这一生乏善可陈,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与李白同姓,即使我一生碌碌无为,即使我一路荆棘缠身,我也不会轻易自杀,万一不小心一念之差把绳子刀子套上脖子,我会忽然记起“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好诗,啊,去你妈的刀子绳子,我哥哥李白亲口给我叮咛过:我随黄河天上来,我怕什么奔流到海不复回!于是,我“砰”一声踹开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提了一瓶五粮液,去找我的李白哥哥,换他的一千三百年唐朝陈酿老窖,我与他,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一杯一杯复一杯,与尔同销万古愁,喝上三天三夜,再喝三天三夜,还要喝三万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直到喝干天上一千条银河。

当你知道天才的唐朝是醉醺醺的,天才的李白是醉醺醺的,唐朝的文化是醉态文化,唐朝的人生是梦态人生,你就会明白,李白的诗,绝不能以清醒的、常人的意识去解读,更不能以实用的、狭窄的、庸俗的、小资的,过于唯物主义的眼睛去解读,那就看走眼了,把李白看偏了、看俗了、看小了。为什么呢?因为李白是满怀着激情和醉意,用一双天真的、清澈的、飞扬的、迷狂的醉眼俯仰宇宙,激赏万物,领略大美。他的眼睛看见的宇宙万象,类似于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世界,那是投向世界的第一瞥,那是一个精灵第一次与宇宙发生的类似于开天辟地的神话般的、如梦似幻般的相遇和初恋!如同天真看见了天真,如同彩虹看见了彩虹,如同梦境里梦见了另一个梦境,他们看见的不是我们这些俗人眼里的这个见惯不惊的世界,这个住久了、用旧了、活腻了的过于熟悉和沉闷的老世界,不,映入他们——映入孩子眼中的,是亦真亦幻的“幻象”,是宇宙展开的不可思议的奇迹,以及这奇迹对他们心灵的持续震撼、无边笼罩、多情撩拨和神秘暗示,是宇宙的万千幻象带给他们的一连串的惊奇、惊讶、惊艳和惊叹。

三、世故社会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通读了《李太白集》里的千余首诗,我对李白有一个不容商量的印象:李白哥哥,他就是一个一生都没有长大的好哥哥,一个可爱的大孩子,他到老都没有我们所谓的“成熟”,没有丝毫的世故和圆滑。在儒教占统治地位的古老中国,在等级森严、城府深深的宗法伦理社会,绝大多数读书人为了进入上流社会,为了求得功名富贵,都把自己打磨成处事练达、待人得体、进退有方、心机颇深(所谓“外圆内方”)的阅世高人或处世人精。而李白一生似乎都没有接受所谓的主流价值观,一生都拒绝进入伦理等级的樊笼,一生都没有学会也不屑于去学会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人生依附学、溜须拍马学、随波逐流学。“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可见李白不屑于做孔教的信徒,这不只是理性的选择,更源于他与生俱来的精神血统和价值认同。他祖籍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有着桀骜不驯的游牧血统,大约五岁时他才随家人迁居内陆腹地,在文化根性上他先天就属于另类,后来也极少受世俗伦理文化的习染而过分崇尚功名利禄,骨子里多的是傲骨而没有媚骨,心性里多的是浪漫激情而很少实用理性。他崇尚的文化,是楚地那弥漫着神性和巫性、蒸腾着醉意和诗意、将有限人世和无限时空打通得如痴如狂、如梦如幻的诗性文化。他崇拜的人物,是庄子、屈原这样的集天地万物灵气于一身的“天人”和“赤子”,而对那些终生都浸泡在世俗等级池塘里经营功名利禄的士大夫阶层,他是看不起的。他不屑于像他们那样把人生的赌注都押在体制的赌场上,那种孜孜于追求仕进的“君子”,在他眼里,其精神格局和生命气象,如同在蜗牛犄角里做道场,在蚂蚁窝里争输赢,那境界和格局,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李白一生都在不停地跋涉和漫游,在山水间跋涉,在梦境里漫游。他是在瑰丽奇幻、深挚迷醉的浪漫梦境里漫游了一生。这个大孩子好像没有家,他是以天地为家,以万物为友,以日月星辰为路灯,以无限宇宙为旅馆,以浩浩长风为导游,以银河为专列,以彩虹为专机,他游遍奇峰巨壑,他阅尽万里山河,他还想游遍宇宙星空!他想在有限之生里,穷尽无限之谜,猜透这个无比庞大、无比神秘、无比深奥的永恒宇宙的哑谜!他走在追寻的长路上就是走在家里,他走在地球上,却幻想着他就要走进宇宙的中央办公厅,就要走进储藏着无穷神话和奥秘的上帝的那间神圣密室。

大孩子,这就是我通读李白全部诗作之后对他的整体印象。

四、呼作白玉盘:大孩子心中的月亮

孩子总是多梦的,李白这个大孩子的一生,就是做梦的一生,是在梦境里漫游的一生。

此文仅以李白诗中呈现的月亮、山水之意象,略窥诗人的梦态人生和醉态诗境。

恰如天下的孩子都痴迷那凌空出现的月亮,都喜欢在月光下仰观宇宙之大,冥想万物之谜,都喜欢在月夜里奔跑、丢手绢、捉迷藏、数星星、看银河、想嫦娥、说牛郎,大孩子李白也是这样。他一生都酷爱着月亮,礼赞着月亮。在他眼里,月亮,那不大像是一个具体的东西,而是他在梦中遇见的一个神物,或者,那是宇宙在它自身的恢宏大梦里梦见的一个幻象:“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从那白玉盘里,手一伸,就可以取出嫦娥姑娘送给我们的桂花糖。白玉盘,白玉盘,不仅是玉盘,而且是洁白的白玉盘,可以看见盘子边上吴刚师傅亲手画上去的精致花纹——此刻,你不妨抬头看天,你还能找到那个白玉盘吗?你看见的是什么呢?如今的月亮已经变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破瓦罐!对不起唐朝,对不起祖先,对不起嫦娥吴刚,对不起李白哥哥,我们弄丢了你的千娇百媚的白玉盘,我们头顶只剩下了一个灰不溜秋的破瓦罐!我们若是丢了十块钱,就会难过三天,我们丢了那么好的无价的白玉盘,却不知道心疼,我们傻啊!我们得赶紧连夜行动,找回那个千古宝贝,找回那个白玉盘,还给李白,还给人民,还给众生,还给童年,还给爱情,还给心灵,还给诗歌,还给上苍,还给宇宙。在长大了的李白眼里,月亮仍然是那梦中幻物,而非物化的实在之物:“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瞧,大孩子举杯相邀,月亮立即应声而来,天、地、人、月顷刻相依相融。“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月亮,是这位大孩子的贴身信使,瞬间可达千里,将真挚友情进行超时空快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妇孺皆知、明白如话的童谣似的短诗,何以能感动千古读者?那是因为这个大孩子说出了我们人人都有的情感体验:无论身在故乡或他乡,在寂静的月夜,当我们一梦醒来,低头看见,床前,月光厚厚地、一层挨着一层落下来,积攒在那儿,似乎是可以用手掬起来赠给友人和亲人的。呀,这伸手可掬的月光,既是渺渺天意,也是厚厚人情,明月在这里,明月在所有的地方,明月在所有的夜晚,明月在所有思念的床前,明月把所有的故乡都幻化成陌生的他乡,明月又把所有的他乡都塑造成相似的故乡。

李白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呢?大孩子李白,到最后的时刻他仍是一个大孩子,仍保持着他的赤子之心,做着他的赤子之梦:“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一生一世,这个大孩子都沉浸于宇宙万有的终极之谜,都在纯真的心里发着永恒的天问。传说李白是抱月而去的,他的死不是死,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大孩子,一个宇宙之子抱着月亮远游他乡去了,月亮照耀了他一生,最后月亮带着他走了,重新开始了他永恒的浪漫梦游。

五、相看两不厌:大孩子眼中的山

且看这个大孩子眼中的山:“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险峻的山从人脸上陡然耸起,乌云傍着马头磅礴飘卷,人与山,同构了一个极端惊险的意象;云与马,共舞于一个深不可测的瞬间。人与马,既是天地的过客,也是构成天地万物之根源和万有之谜的一部分。

短短两句诗,寥寥十个字,似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却浓缩了可以无限阐释的象征意味和诗学蕴藏,我们可以联想到:宇宙与生命的悲剧起源和惊险处境,想起必然降临的生命之旅和同样必然降临的生命终结,如山耸山崩,如云生云灭。这既是自然险境的写实,也是梦境的实录和造像,更是万物命运的象征。在李白那里,自然和人世万象,都不是逻辑和理性的产物,而是不可思议的宇宙大梦中闪现的奇异情景,是非理性的生命舞蹈和梦幻造型。

在我国古代诗人中,最富于浪漫情怀、终极关切和宇宙意识的有两位诗人,即屈原和李白,这两句诗就包含着追问天地如何起源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诗句有四个意象:山、人面、云、马头;两个虚词:从、傍;两个动词:起、生。极有限的篇幅,却压缩着无限的内涵,因为在诗人的瞬间直觉里,挟带了长久积压于潜意识中的生命困惑和宇宙冥想,天才的灵思和精良的造句,构成了一个浓缩着无限能源的语言和情思的核反应堆,足以释放远超过其语言体积无数倍的精神能量。

由于平日沉浸和笼罩于心的,总是对万有之谜和生命奥秘的无限关切和永恒冥想,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一旦灵感袭来,脱口而出,总能倾泻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长意味,寄托遥深,意境幽眇,有如神谕。这两句诗,是直觉的和具象的,有着如临其境的现场感、惊险感、压迫感,却在直觉和具象里,灌注了抽象的追问和无限的冥思,由眼前险境,引人沉思和联想关于生命与宇宙的终极奥秘。于是诗就具有了大于诗高于诗的宗教追问、哲学幽思和宇宙隐喻——这并非我的过度阐释,因为,孩子的天真话语里,看似无心无意,却有着天地心和无限意。小孩子常常就是大哲学家,不经意间说出了庸碌成人决然想不到也说不出的深刻的真理。对李白的天真诗和豪放语,当作如是观。

“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在这个总在梦游的孩子那里,现实和梦境,此岸和彼岸,碧落和黄泉,有限和无限,人界和仙界,是没有距离的,它们本是一体的多面,是渺渺大幻里纷呈的心象,“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人在红尘,心通苍冥。在这座夜的山顶上,那伸向星空的手,已然与永恒相握,能否升天已不重要,此时,他的心魂已经抵达天庭的深处,他已经是天上人,有了天上的户籍。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面对的山,不是我等俗人眼中的石头之山,更不是用于“开发利用、升官发财”的商业矿山和旅游景点,而是有着高贵风骨的朋友,是从远古就一直站在这里,等待倾心交谈,等待生死相托的忠诚不渝的伟大朋友,李白与山久久相望,他望见了什么?他望见了一种侠肝义胆,望见了一种地老天荒也不会风化的忠贞情感。

六、别意与之谁短长:大孩子眼中的水

再看这个大孩子眼中的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水从何而来?大孩子说:从天上来。是的,这大水是从天上来,这大地还不是从天上来?这地球还不是从天上来?这万事万物,皆是从浩茫天宇间奔涌而来、一闪即逝的壮丽幻象;同样还是那条大河,梦游的大孩子再看它依然是:“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那一根细若游丝的琴弦,弹奏着万古烟云,送走了百代过客。他看长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他看见的是不停地与我们相遇又不停地与我们告别的长江,那已不仅仅是一条大河奔涌于天地之间,那是一位独自穿越茫茫时空的孤独大侠的苍凉背影;同时,孩子眼中的一切,既是如此神奇,又是这般多情,“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长江之水已经够深够长了,而李白心中的感情,比江水更深更长,一切物化的实用的尺度都无以测度和丈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李白眼里,天地间浩荡的春水秋波,绝不是被科技异化了的我们这些现代俗眼里的所谓“氢二氧一”,不是所谓的化学元素,不是所谓的用于买卖和消费的水资源,不,不是这样的。在李白眼里,那清清泉水、盈盈春水、耿耿秋水、浩浩江水,都是荡漾于天地间的情感波澜和思念深泽,都是永恒地奔涌轮回于时间河床上的记忆波涛!汪伦,一位酒馆的小老板,一个民间知音,一个草根友人,在大孩子李白心里的地位,却超过了帝王将相,超过了一个王朝的分量。古往今来,在秋水之渡和春江之岸,有多少惜别和相逢,有多少泪眼和惊喜?因了岸上的汪伦对李白的踏歌相送,全中国的河流,从此都有了桃花潭水的幽深,千年的河岸,绵延着动人的诗意和温情。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你看,这个离家远渡的游子,这个可爱的深情的大孩子,他在动荡不已的岁月之舟上,看见了人世的深情;你看,这满当当的一江澄碧,正是从故乡一路追来的水,紧紧抱定他的倒影不放,依依地诉说着,叮咛着,依依地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