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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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的暗河

忙碌或庸碌一天,到夜晚也难得静下来,又得想想明天该做些什么。总算静下来了,不想明天的事,也不想以往的事,就在寂静中关闭了心宅,把一切都放下吧。佛曰:放下是福。

然而,寂静是一块肥田,从中生长出星星点点继而是稠稠密密的东西。走进去一看,竟是一些记忆的碎影和残片。

活过的时间都被时间带走了。能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人好像就为了储存和积攒一点记忆才接受生活或忍受生活。虽然有的记忆是人不愿记忆的,如同有的生活是人不愿接受的,但只要你接受了或忍受了一种生活,你就有了对那种生活的记忆。在生活的过程中,人也许有过极复杂痛苦的体验,而当那段生活过去之后,人获得的记忆却比那复杂、痛苦的生命体验要简单得多,由此我觉得记忆是不大可靠的东西。人性深处似乎有一只筛子,它不自觉地按照某种命令来筛选记忆和经验的颗粒,过于沉重或沉痛的颗粒都被它筛掉了,保留下来的只是一些不那么沉重或沉痛甚至是比较明亮、轻松的颗粒。我发现记忆是按照“快乐原则”来工作的。人性中好像有一种“保险设置”,它负责警戒和拒绝那些有可能伤害和摧毁人生的“恶性细节”的侵入,从而使心灵保持基本的平衡,以承受岁月和生存的压力。

那么,被“筛子”筛掉的那些情节都到哪里去了?莫非能被筛出人生之外?

这让我想起一条河的流动过程。河床上的水在流淌中制造旋涡和浪花,让我们看到水的激荡之美和妩媚之美。而在河水的深处,却沉淀着痛苦的石头、不见天日的泥沙;在河床的下面和更下面,长年累月渗透的水会形成一条潜流,一条暗河。在我们能看见和欣赏的河流的深处,还隐藏着另一条河流,即使河床上面的河水改道了或干枯了,那条暗中的河流,仍在地层深处流动或潜隐。

其实被我们的“意识之筛”(即“保险设置”)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记忆,常常与大部分人的记忆是相似的或大致雷同的。因为人性中“趋利避害”“舍苦求乐”的本能造就了所有的人都大致相同的“意识之筛”。而筛掉的那些东西,却是个个不同,有着千差万别的重量、颜色、质地和气味。“快乐是相似的,疼痛各有各的痛点。”节日是相似的,祭日各不一样。花开是相似的开法,花落各有各的落法。

我们再回过头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文学杰作,它们感动和启示我们的,并不是因为它们表现了人类大致相同的欢乐,而在于表现了人类各种各样的痛苦和幻灭,以及大师们在表现人类痛苦的同时所寄予的对生命的深挚关切、理解和同情。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有如此众多的写作者,却少有伟大的、深刻的、动人的作品。我们大都停留在流行的平面,复写那些浮表的波光泡影和水沫,即使偶尔有一点痛苦的表现,也装饰了或隐或显的时髦花边。我们大都浮游在生存的河面上,掬一捧水花浅浪取悦河岸上的看客,我们很少深入河床之下,去发现和倾听更深处的暗河,撩起那深邃的、黑暗的水波。

我似乎知道了《红楼梦》为什么深刻,为什么令千古读者拭泪,它触到了人的根本困境,在困境中它发现了“情”乃浮世人生唯一的寄托和慰藉,乃时间之海里漂流的人们唯一可以摆渡荒海抵达彼岸的方舟,而“情”又会随着命运和岁月的推移被摧毁,更会随着肉身的陨灭而陨灭。在最后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之中,它发现了时间之门,它发现被“情”经历了、被泪雨洗过了的时间,都变成“情天恨海”,变成了人生曾经存在过的记忆和证据,于是,虚无的时间被幻化了的“情”充满和照亮。

或许我们已经丧失了曹雪芹那种古典的深情和纯真,他在参破人生“本来无一物”的真相之后,并没有完全陷入虚无和对人生的否定,他在对情的悲悼中仍寄予了对情的钟情。当一切筏子都不能摆渡人生走出虚无和荒海,“情”,乃是人的仅有的、最好的生命方舟。

我们在表面的河流里溅起了太多相似和相同的轻浅的水花和泡沫。是否该深入河床的下面,那里有着更深邃的、被遗忘的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