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当代学人的追忆与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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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我的观点在人家看来太新潮

周有光

采访手记:

在北京同仁医院见到了中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虽然刚刚做完左眼的白内障手术,97岁高龄的周有光神采依然。问及他的身体,周有光幽默地说:“如果身体跟五官分开,我的身体就很好:血压正常、消化正常、脑子正常,只是耳朵有些聋,眼睛也不好使——”谈话就从他最近的身体和写作状况开始。

平凡的生活,高尚的思想

周有光的生活很有规律,说来还是受到他大学老师的影响。1923年,周有光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第一年,和他的老师一起翻译丹麦教育家的一部作品,书中有句话——“平凡的生活,高尚的思想”,影响了周有光的一生。他谦虚地说:“我的生活很平凡,思想也不够高尚,但是很有规律。”他的长寿要领,也只有12个字,“遇事不怒,顺乎自然,宏观意识”。年纪大了的缘故,周有光先生平时写文章,多数写些杂文。因为写学术论文需要到图书馆去查资料,很不方便,索性省了这道关。他只写些杂文,大概一月发一篇,发表在《群言》杂志上。杂文内容比较随便,大多是文化及历史背景方面的问题,文章写得通俗易懂,青年人甚至中学生都容易看懂。闲时他喜欢看书,主要看一些有关文化、历史的书,也看文学方面的书,等于是为他写杂文做准备。2005年,100岁的周有光出版了《百岁新稿》;2010年,出版了《朝闻道集》;2011年,出版了《拾贝集》。2012年9月,哲学家李泽厚拜访周有光时,当时107岁的老人豁达地笑说:“上帝太忙了,把我忘了。”

周有光有个习惯,喜欢“训人”。对于不喜欢用功的人,他总爱唠叨两句。他们家的保姆不过三十多岁,周有光老劝她学学电脑,保姆说:“我都老了,还学什么电脑呀?”周有光说:“我还没说老呢!我老伴81岁不也学电脑吗?”周有光不但说服保姆学电脑,还教会她女儿学电脑。假期里,保姆的女儿来到周有光家里,看到电脑高兴地说:“我们学校也有电脑,但是没有机会碰,只能远远地看。”周有光非常喜欢这个爱学习的小朋友,短短几天时间,就教她学会了使用电脑。

周有光的朋友很多,年龄大的有八九十岁,小的只有七八岁。青年人也爱找他聊天,当年老布什在中国时就经常与周先生谈古论今,因为他是个“新潮老头”。

“新潮老头”

有人称周有光为“新潮老头”。旧话重提时,他又笑了:“因为我主张的观点,在人家看来太新潮。我比较早地提倡在电脑上写文章,不要爬格子。如今我在电脑上写了十几个年头了。”

周有光的思想非常先进,都是紧跟着世界形势变化的。凡是新鲜的事物,他都接受得很快。

他翻阅大量的报纸杂志,关注世界发生的各种变化。“9·11”事件发生后,周有光写了一篇文章,分析“9·11”事件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会有恐怖主义产生,发表在《群言》杂志上。

周有光见我笔录,问:“你会速记吗?”我说:“不会。”他说:“当记者不会速记,记录就不完备,这是很大的缺憾。外国记者没有一个不会速记的。我们国家对速记不重视,对电脑不重视,工作效率就差了。我提倡用拼音在电脑上打字,效率能提高5倍。我从50年代开始研究编码,其实编码已经很落后了,日本在80年代就淘汰了。我们还不够开放,不参考国外先进的东西,还写文章吹牛,每次看到我都要哈哈大笑。”他边说边哈哈大笑起来:“骗别人骗不了自己,其实自己也骗不了,因为谁都有脑袋。”

还有更新潮的观点。他说:“我还有一个意见。在中国提倡文学是好事,还要提倡学术。社会发展是要按比例的,现在学术提倡得少,从出版讲,外国的书目分两类,一类是虚构,另一类是非虚构,包括通俗化的科普读物、学术著作。小说给你文学知识。现在文学掩盖了学术,这对中国青年来说是缺陷。应该提倡文学以外的非虚构读物,单小说很难满足对知识的需求。你看《三国演义》就懂历史了吗?所以说非虚构的著作应当重视。”

周有光的写作没有固定的时间。年老的人工作累了要睡觉,他就利用精神好的时候写文章,工作效率并不低。“很多人问我为什么95岁了还能工作,我说也没有秘诀,主要是思想要开明,要乐观。”老伴张允和在世的时候,两人相敬如宾,没吵过一次架,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情笃伉俪。他俩每日要碰两次杯——上午红茶,下午咖啡,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由于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在文化界名声很响,尤其是张允和是著名的昆曲研究家,能写曲、填词、亦工诗,1956年曾与俞平伯创立北京昆曲研究社。自从《最后一个闺秀》《张家旧事》《多情人不老》等书出版后,张允和更是名声大噪,大有盖过学贯中西、成就卓著的周老之势。2002年8月,相濡以沫70年的张允和去世了,周有光主张一切从简,也没开追悼会。他说,人活着,要活得有意义,去世了,还讲究那些表面的东西有什么用?他很快调整了心态,继续写作。

差点成了金融学家

一个人一辈子从事一个研究方向都很难出成果,周有光一辈子在两个不同领域——经济学、语言学研究方面均有建树。他学的是经济学,前半生一直从事经济、金融工作。40年代被上海新华银行派驻伦敦、纽约,1949年底回国先后在复旦大学、上海财经学院教书,出了《新中国的金融问题》一书。

回顾他与语言学结缘,还是在20世纪20年代。他曾说:“当我看书看得疲倦了的时候,改看语言学的书有重振精神的作用,好像是右手累了,改用左手,可以使右手休息似的。”他参加拉丁文字运动,业余时间潜心研究汉语拼音,1952年出版了《中国拼音文字研究》一书。

1955年,周有光接到通知,请他到北京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参加拟订拼音方案,会后,他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研究员,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他参加制订汉语拼音方案,提出方案的三原则,方案在1958年公布。他还主持了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的制订,提出正词法的基本原则和内在矛盾,此规则在1988年公布。1979年至1982年,周有光出席国际标准化组织的文献技术会议,使该组织通过国际投票认定拼音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IS07098);他还作为编委参加了中文版《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出版工作。

从此,经济学界少了一位金融学家,国家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多了一位委员、语言学家。周有光曾经在大学执教,有很多学术著作被当作教材参考。对于自己的学术著作,周有光评价说:“我从50年代开始研究,尽量写得通俗易懂,大学做参考书,学生能够看得比较方便,不一定非要讲解才能看懂。《中国语文的时代演进》一书是清华大学讲课的提纲。《汉字改革概论》一书是在北大讲课的讲义,已经翻译成日文。”

临行前,我约好去周先生家里取照片。这是位于北京朝内小街的一所普通住宅。周有光的书房收拾得整洁有序。临窗的小书桌上摆着一台夏普中西文电子打字机——此机是日本公司为适应周老的打字习惯特制的。窗台上堆满了他近来经常阅读的书。紧挨窗台的书橱里,沈从文的书占了三分之二还多。墙上则是一幅他与老伴张允和的合影,在花草丛中,他与穿着紫色中式大褂的张允和正在共同翻阅书籍,其恩爱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