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努力给历史留份底稿

阎晶明

近几年来，舒晋瑜时有新书寄来，或交流中总会谈及正在准备出版的新书。我发自内心为她的成绩感到高兴。认识她逾二十年了，她始终做着同一份工作，坚守着同一个岗位：做一个专业的文学采访者。比起绝大多数人从写稿到编稿再到审稿的进步，我对她始终不离一线的坚持不但感到钦佩，更觉得非常值得。因为她从辛勤耕耘中不但尽到了一个报社编辑、记者的职责，同时也收获了自己的成果。我与《中华读书报》的缘分来自《家园》版。而自我在上面发表文章的二十多年来，似乎就只经历过王小琪、舒晋瑜两位责编，而且舒晋瑜的时间更长。说是“家园”，名符其实！

在长期的职业训练中，舒晋瑜不断取得进步。这种进步的阶梯也许别的人看不见，舒晋瑜自己一定有深切的体会。一是她逐渐把自己的文学采访系列化，刚刚出版的《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收入十届茅盾文学奖36位得主；《深度对话鲁奖作家》收入七届鲁迅文学奖49位得主，这一系列是非常有意义、有价值的文学记录。这个意义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放大，有的甚至会成为珍贵的文学研究史料。二是她正在从文学采访向文学采写过渡。也就是说，一问一答式的文体已经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要经过新的探索和尝试，使自己作为记者的作家采访变得更综合、更立体，更有自主性。她本身也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她有能力对作家的创作、成长的经历、文学思潮中的选择、文学成就的方位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加之她与多位受访的作家、学者的相熟，因以诚相待而获得对方充分信任，她也有更多机会走进这些人的生活当中，近距离观察，甚至走近他们的内心，捕捉到书本之内无法获得的信息、对话当中无法得到的感受。这部《风骨：当代学人的追忆与思索》就是她这种尝试和探索的最新成果。

可以说这是舒晋瑜的个人著作，因为她采用的不是“采访”而是“采写”式的文体。同时她又一如既往地以真诚的态度面对每一位受访者。在这部新书里，她以“我”的口吻讲述自己与每一位作家、学者的交往史，每一次见面过程中的多方面交流，最新的或最后的往来，等等。她又以记者的职业敏感和女性特有的细腻，描摹着每一位人物。近30位文学人物，大多是年长她很多的长者，从他们身上，可以映照出一代人的成长历程与时代的变迁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烙印，更可以看到他们难得的精神品格、严谨的学术态度、不懈的创作追求、令人感佩的人格风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也是一部致敬之书，向一个时代的文学高度致敬，也向某种精神风尚致敬。

舒晋瑜显然始终保持着这样一种自觉的追求，即不做一个人云亦云的普通知识和信息的重复贩卖者，而是通过自己的观察，用自己的语言和态度为对方画像，挖掘他们身上最突出、最宝贵的那一面。举几个标题即可以看出她的这种自觉意识：“马识途：我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冯其庸：真实严谨做学问”；“宗璞：即使像蚂蚁爬，也要写下去”；“林非：做学问要讲学术良心”。标题本身就是对一个人性格的某种概括。打开其中的文章，每一篇都有其可读之处。这种可读并不是作者已经以一副座上客的“老朋友”姿态去和对方谈天说地，纵论天下。她对每一位作家、学者都秉持着尊敬的态度，作为一个文学人，她又每每要从他们身上去学习和感悟。她以自己的真诚走近每一个人物，在有限的交往中认真投入地获取每一个有用的信息。我以为，她还是尽可能准确地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个人物的素描。这素描却绝不是单色调的、扁平的呈现。而是立体的呈现，从中可以透视和感受到某种特立独行的性格。比如：在关于宗璞的讲述中，既有《北归记》的创作经历，也有作家对父亲的回忆，还有个人成长经历中各种风云变幻对创作的影响，等等，既可感可近，又是一份难得的研究资料。在关于严家炎的描述中，深入到学理内部，展开了一场颇有学术深度的讨论。关于五四新文学，关于鲁迅，关于金庸以及武侠小说的价值，都有很强的阅读价值。读这些文章，仿佛也是打开一部文学史，甚至是一部领域更宽广的历史。

这种记述性的文字，既有可以带人走进的现场感，也有超越具体环境的深广度。我个人近年来有一种体会，做现当代文学研究，尤其是作家研究，已有的庞大的论述体系固然十分重要，是我们进行研究时必要的参照，但年轻时不大以为然的人物印象记、个人回忆录，尽管看上去没有理论诉求，没有学术结论，但其中的一点信息、一个记述，很可能会帮助我们打开理解一个作家的窗口，看到一个丰富的人生世界，其中不少也完全可以用作学术研究。甚至有一段时期，我还设想过，是否可以编一本书，把同时代人在各种场合记录下来的鲁迅话语汇集起来，合成一部“著作之外的鲁迅言论”，虽是“仅供参考”，但也定有其价值。舒晋瑜此书多写当代作家和学者，我相信，这些文章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显现出难得的价值。

总之，我认为舒晋瑜始终不渝的坚持已经换得了丰厚的回报，而且她依然会把这样的工作坚持下去，从而累积下更多的成果。

仅以此文表达良好的祝愿！

2021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