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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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伊豆行

十二月三十一日

走在街道上,寒风强劲。敞开长披风的袖子,宛若一只蝙蝠。忽地想到,索性来场南伊豆行。要写《伊豆的舞女》续篇,也应当看一眼下田那边的情形。遂花上二十来分钟,匆匆做了些准备,搭上一点多开往下田的定期巴士,流星般奔驰在天城的山路上。

汽车钻进山岭的隧道。北口这里,寻不见茶屋,《伊豆的舞女》里提到的那间茶屋,有老妪和中风老翁的茶屋。我心想,房子没了吗?老翁也辞世了吗?自己翻越天城山已是八年之前。

出了隧道往南,眼界开阔起来。蜿蜒的山路俯瞰之下好似一幅模型图。沿着远处的山脊线,南面的天空明亮可辨。这颗心在涌动。正因彻底忘了这幅风景,反倒有种全新之感。南面重叠的山峦一层淡似一层,海面上的天空颇近。风极强,激烈地拍打着赛璐珞的窗。

汽车在汤野停了下来。汤野这里,因为春天的一场火灾烧掉了半个村子。八年前舞女们借宿的那间小客栈,应当就在眼下的停车场附近。散发出木材香气的崭新房屋一栋挨着一栋,全然找不见当年的客栈了。借方便的工夫休整一下,继续出发。

离开汤野,再次进山。左手边,可以望见大海。这里是下河津的海滨,相模滩。海面上伊豆大岛的下端消失在雾霭中,仿佛一团偌大的梦在漂浮。再次穿过隧道。

在下田附近驶入河内温泉。这里有千人温泉、露天温泉等等。沿街的平常村落间夹杂着客栈,于是径直驶过。右手边能看见莲台寺。还没来得及从左面三四座小山里找出哪一座是下田富士,转眼便过桥进了下田。

汽车在下田汽车公司总站门口停了下来。站房是一栋漂亮的小洋楼,车库也相当气派。时间是三点十分,两个钟头飙了十一里[1]路。

问了下,有没有汽车开往石廊崎?答曰,那里不通汽车。又问了下,有没有船开?答曰,可能会有。到了码头,跟卸货工一打听,人家说,瞧这样子,只怕没可能出船了。遂请对方告知马车的乘车地点。由于打听得心不在焉,没能找到去路。事与愿违,又折回到汽车公司。

到石廊观新年日出的计划终于作罢。石廊崎就是伊豆南部的海角尖,以海水与岩石激烈搏击的奇景而闻名。我想去那里欣赏新年的太阳在茫茫的大海上升起,我想心胸开阔、清新圣洁地迎接新年首个雄壮的清晨。自数年前起,每次来伊豆,我都要幻想一番此事。

无奈之下,打算搭四点的巴士到下贺茂温泉。正呆立在候车室里,南线三号居然坐满了。实在麻烦,干脆约辆车回莲台寺温泉算了。又在挂冢屋遭拒,称住客已满。我被司机带进了会津屋。这下反而比挂冢屋的条件更好了吧?还真像一个司机说出的话。

一上二楼,立刻泡了温泉,泡完立刻打听有没有台球房和围棋会所。结果,两样皆无。莲台寺位于田园之中,风景不似从前那般怡人。我心想,倘使去柿崎的阿波久旅馆就好了。吃完晚饭,竟听见马车的哨声。我冲进疾风,坐上铁道马车前往下田。下了马车,走进下田之际,但见河口岸上点点灯光,颇有些情调。信步走过镇里,竟来到一片荒凉的原野。我吃了一惊,遂折返镇里,胡乱逛了一番。其间反复经过一条街,街上有家名曰“黑船”的杂志社和一家名叫“下田俱乐部”的西餐馆。我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接着,又从一个有着地道下田风味的上好餐馆所在地来到海边。不承想,偌大的月亮正被波浪冲刷着。这是农历十六夜的皎洁明月。在这新年的前夜,寒风中欣赏海上的月亮,似乎会被人当成疯子。于是,我折返回去,再次走过小镇。

买了廉价的毛线手套。许多人家都有廉价的女人作陪,可惜全无用场。我坐上铁道马车,返回莲台寺。待在家中,只觉南伊豆的温暖。

《文艺时代》新年号的创作十篇全部读完。

隔间房里的住客正故意为难着从下田叫来的艺伎,你们也有权利坐坐垫?对方等进了被窝,便立刻喊起肚子痛。住客忽然间柔情万种起来,费尽口舌安抚一番。肚子痛应当是装的,只是一种有趣的报复。

“都不用揉揉腹部吗?”

“是肚子痛!”

“肚子就是腹部嘛!”居然听见如此少有的对话。

元月一日

有人摇着肩膀把我叫醒,是女侍。九点了。喝屠苏,吃杂煮。

托客栈打电话询问了一下到石廊崎的汽船,结果说,今天还是浪太高,没法开船。于是请他们帮忙订了南行的巴士。在等候十点的铁道马车期间,我打算去观赏一番国宝大日如来。正走着,马车来了,于是坐了上去。车夫称,太大的船只都不会入港,这是不景气的标志。昨晚虽说还是除夕夜,可行人稍微热闹的只有伊势町、横町,其他地方统统熄了灯。

来到汽车公司,北面能看见神社,参拜的妇女儿童来往如织。我也烧了头炷香,在神前祈求文运长久。抬头望了眼匾额,正是八幡宫。两名少女在拜殿击掌叩拜,花街女子甚多。神社一旁小学里出来一群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士,刚举行完新年庆贺仪式。到发车为止的二十分钟里,我又在镇上来回转悠,始终未能找到八年前借宿的那间客栈。

十一点五十分动身去下贺茂。穿过两三处小小的隧道,时而望见大海。今天,风还是很强。汽车拐过一处弯时,我问下贺茂在哪里?人家说,早都开过十来町[2]了。我一惊,于是下车。据说这是下田以西二里半。在田间走了一阵,见前方有口温泉井,从草席围成的墙里冉冉升起温泉的蒸汽。我心想,这便是著名的喷发式温泉吧。据说,温泉可以喷出一丈高来。风很大,我沿着青野川前行。左手边,是福田屋。再往前走上六七町,纪伊国屋正房是一户普通农家。因已满员,我被拒之门外。一位同样不幸、西装革履的绅士也手提着大件的行李箱,茫然地立在风中。我住进一家名叫汤端屋的客栈。由于寒风凛冽,板窗几乎都是关着的,温泉浑浊到微微泛白。室内的温泉实在热得没法下脚,于是拖着腰带过桥去了公共温泉。客栈老板娘有些吃惊,还追了过来。午饭是牛肉火锅和焖煮大鱼头,七十钱。往石廊方向还要翻过山去,走三里险路。这样的风之下,寸步难行。看来,石廊终究不欢迎我来。

过后我才听说,下贺茂这里刮风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田园的景致不美,客栈也相当简陋,令人不想过夜。吃过饭后,立刻离开。我参观了著名的温室。大是够大,可惜清一色都是些康乃馨之类的石竹科花草,还在含苞待放。田间也有温泉口,温泉数目很多。河岸上模样似芦苇的长叶苦竹开得茂密,莫非这便是下贺茂的特色?走了十来町,我在沿街的马车客栈处上了马车。

到了下田,再次赶到汽车公司。准备动身,来一场四点钟的海岸线行。“您好!”司机冲我打了声招呼,正是昨天包车到莲台寺的那位司机。我立刻上了车。汽车爬上山,看得见下田港的全景,船只统统打着日之丸的旗子。这条山路通往下河津,山海的景致都够美,还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海面远处那紫红与粉红的晚霞。到滨桥五十分钟。走了六七町,来到谷津温泉。由于星星点点有些像样的客栈,心中遂有了底气,终于可以找到新年第一天的被窝了。虽说游记里提过石田屋、曲屋和中津屋皆属一流,但从外观看,感觉中津屋要好些,于是住进了中津屋。虽说房子稍嫌简陋,但心情还不错,感觉终于安定下来。我心中已经充斥着无家可归的心情和旅途的遐思,这一回,我又深刻体会到由于有了一份随遇而安的镇定,旅途中伴随的心情忐忑几乎已消失,故而旅行的乐趣也减了半,这使我有些惆怅。

餐食也还不错。老板答应陪我对弈一局。我嫌等他喝完酒太麻烦,索性跑到戏园子里听了一阵说书。讲的是一个叫什么村田省吉的车夫。一个钟头之后,又折了回来。

刚泡进温泉,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在温泉里喝着酒。

“起码东京人来个十万分之一,也能让谷津发展一下嘛。可惜,眼下有没有百万分之一?一年都不知道有没有五十人来呢。”

据他称,一年有五千万游客来谷津。之后,他又道:

“我是这家的老板。可……”

他指着一个正泡进温泉的女子道:

“事实上,她才算是老板吧?总之,旅馆行业可是女权盛行。”

村里人玩花牌的喊声激烈。这家温泉果如老板所说,的确暖和。钻进被窝,甚至感觉有些闷热,夜里还踢掉一床被子。

元月二日

八点前起床。到汤野的汽车十一点五十八分发车,从汤野到汤岛的汽车十二点二十五分发车。可是,那样一来,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在汤野待上一阵了。倒不是想看汤野,而是因为听那些翻山越岭来汤野的学生说起福田家有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很想见上一见。于是,请人帮忙找辆去汤野的马车。客栈的老板娘却反复对我说,包车不划算,要么等汽车,要么走上一里多地。总之,还是离开了客栈。住宿费两日元。这客栈里有可爱的女孩子,白天暖到用不上火盆。由于近海,光线很亮。景致在南伊豆的温泉里也数得上第一。作为奥伊豆的避寒地,谷津称得上一等了,甚至可以写成书。若是汤岛太冷,今年冬天我打算到这里来。西餐馆不流行,店都关门了。有些人家似乎还有女人在做皮肉生意。虽说有来宫神社、南禅寺、河津三郎馆迹、赖朝旅馆等景点,一律不看了。

一辆马车驶过,前来送行的女侍帮忙交涉之下,我上了车。这是一伙到汤野参加葬礼的婆婆的马车。汤野的福田家改造得相当美观,完全没了八年前的模样。那个拉门从门框上垂下电灯,供两室兼用的时代的稻草屋顶已是昔日的一场梦。老板还记得我,但那个劝我称请巡游艺人吃饭实在不值的老婆婆已经去世了。《伊豆的舞女》里提到的汤野有两三处是错的。

前来端茶送水的少女不能说不漂亮,身材倒是丰润标致,并非客栈家的女儿,而是莲台寺过来的女侍。应当是的。在我记忆里,也不可能有眼下长到这个年纪的少女。此外,她跟另一名更小些的少女也并非姐妹。既已见到庐山真面目,便无所求了。我决定坐上十二点的汽车翻过山去。

虽说才元月二日,梅花已经绽放。

我说了句等十二点的钟声一响就提醒我,可等我被催促着冲到坐车的地方时,已是十二点二十五分发车之后了。在这间候车室里,碰上那位去莲台寺的司机。三次了。刚好有三辆去修善寺的空车经过,同意让我搭车。两点多到了汤岛,行程将近四十里路,堪称汽车游。

桥爪惠君夫妇携友人桑木夫妇,几乎和我同时来到汤本馆。晚上,玩了连珠、斗球盘。提着灯笼上街时,还遇见中条百合子,她应当是去看村里的戏。我向厨师打听了一下,果然天城北口的茶屋已经没了,中风的老翁已经离世,老婆婆就在修善寺附近的山岭上。

伊豆的温泉浴场里,再没有比汤岛更山清水秀的地方了。

元月三日

初雪纷纷。

(1926年2月)

注释:

[1] 日本旧时距离计量单位,一里约合3.9千米。

[2] 一作丁,日本旧时长度单位,一町(丁)约合109米。原文中两字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