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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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漂流记》——当时游戏的名字还不叫这个——本该是个简单的小游戏,一个萨姆和莎蒂利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就能够完成的小作品。
自从12月玩过《答案》以后,合作设计游戏的念头就在萨姆头脑中徘徊不去,尽管如此,直到3月他都没对莎蒂提起过这件事。这样耐得住性子不像萨姆的一贯作风,但他凭直觉知道,这件事自己应该慢些推进才好。课业占据了莎蒂的大部分精力,因为在那灰暗的一个月里,她各门功课都落了后,而事情的缘由对萨姆来说依然是个谜。对于那段抑郁的时光,莎蒂唯一给出的简短解释是“一场糟糕的分手”。萨姆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是出于对莎蒂的尊重,他没有刨根问底。他们的友情给彼此的隐私留出了充足的空间,这并不多见。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如今这样的挚友,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在相识之初,莎蒂从不会缠着萨姆让他讲述过往的悲惨经历,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萨姆认为自己也理应这样对待莎蒂。
他不那么急切推进的另一个原因是再次有了莎蒂的陪伴,这已经让他无比开心了。他们自然地重拾了童年时代的交往模式,每个星期见面几次,或看电影,或吃饭,或一起打游戏。有她在,萨姆觉得自己振作了起来。他的论点和观察都变得更加敏锐。与没有莎蒂陪伴的前两个冬天相比,新英格兰地区凛冽的寒风不再那样令他难以忍受,隐隐作痛的伤脚也不再时刻占据他的头脑。跟莎蒂并肩前行时,他对鹅卵石子路的恐惧甚至也有所减少。大多数时间里,萨姆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残疾人,但是鹅卵石子路、结冰的路和他勉强走过冰面时的步态都提醒着他相反的事。在下雪天,根据上课地点的远近,他有时甚至要提前四十五分钟出发,像荣誉退休的老教授那样迈着蹒跚的步子穿过校园。由于从未将自己视为残疾人,这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男孩在决定去东北部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把天气因素考虑在内。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他决定结束与莎蒂的友谊是个巨大的错误,错在他以为世界上有的是莎蒂·格林这样的人。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就读的高中里显然没有人像莎蒂一样。他曾抱着一线希望,认为哈佛或许会有她那样的人,然而最终也令他大失所望。诚然,学校里有很多聪明人,你大可以跟他们愉快地聊上二十分钟,但是能跟你聊六百零九个小时的人实在太少见了,就连马克斯也做不到。尽管,马克斯待人真诚、富有创意、头脑敏锐,但他依然无法取代莎蒂。
萨姆把说服莎蒂与自己合作设计游戏的截止日期定在了3月。能被哈佛和麻省理工录取的学生往往优异过人,最迟3月,他们肯定已经为暑假做好了安排。从萨姆私人的角度来说,那年夏天让他有种紧迫感。再过大约一年的时间,他就要开始还助学贷款了——哈佛在录取时不会考虑申请人的财务需求(这正是他选择哈佛的重要原因),然而即便他获得了丰厚的助学金也不足以覆盖全部开销。他欠的贷款不算多,但绝不可能向外公外婆开口让他们帮自己还助学贷款。当然,他去哈佛读书可不是为了当穷人的。他开始逐渐认识到安德斯·拉松对他说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萨姆并不热爱高等数学,他关于未来图景的想象中不包括菲尔兹奖,欠下更多助学贷款来攻读数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在萨姆看来完全没有意义。他最有可能的出路是在科技、金融或者相关的咨询公司谋一份工作——这也是他绝大多数同学的选择。用他对马克斯说的一句话来说:“如果我真的想搞出点名堂来,今年夏天就是最后的时机。”
后来,作为设计师和商人的萨姆,长处之一就是清楚地知道戏剧性,或者说场景设定的重要性。他想在一个特殊场合邀请莎蒂与自己合作——他们创造力的结合应该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开始。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了,如果他们真的要共同创作一款游戏,如果这款游戏真的如他设想中那般优异,他希望萨姆·马苏尔和莎蒂·格林决定合作的那一天是个有故事可讲的日子。他对这个游戏甚至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是已经在筹划“萨姆与莎蒂的传说”了。不过萨姆一直都是这样——他之所以能够忍受时常充满痛苦的当下,正是因为他的生活着眼于未来。
在他看来,这次邀约的意义之重大不亚于向莎蒂求婚。他要单膝跪地,问她:“你愿意与我合作吗?你愿意与我分享你的时间,相信我的直觉,相信我们投入的时间没有白费吗?你相信我们能携手创造出了不起的事物吗?”尽管萨姆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但他并没有想当然地认为莎蒂会答应自己。
是马克斯建议他去玻璃花展厅的。萨姆曾向马克斯打听哈佛最有意思的地方。马克斯是哈佛的校园导游,不过就算他没做这份兼职,他依然是那种交游广泛、眼界开阔的人,对于每个城市的最佳游玩地点如数家珍。
威尔家族资助的植物玻璃模型(1)收藏展品包括大约四千件精心烧制的玻璃制品和手绘标本图。这是一对德国父子在18、19世纪之交受学校委托合作完成的作品。这些玻璃模型的存在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才能保存无法保存的事物?或者换句话说,如何让时间和死亡停下脚步?难道还有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为他们后来创立的游戏公司——“不公平游戏”——拉开序幕吗?归根结底,电子游戏的潜在意义不正是要消除“人终有一死”的现实吗?
在2011年接受一个名为“洛夫莱斯(2)的后辈”的博客采访时,莎蒂是这样描述那天的:
莎蒂·格林:梅泽知道我在麻省理工读书时做过几个游戏,当时的作品只能算是迷你小游戏。其中一个叫《答案》的游戏让我获得了一点知名度。
洛夫莱斯的后辈:就是那个有关犹太人大屠杀的游戏,对吗?听说你险些因为这个游戏被学校开除。
莎蒂·格林:(翻了个白眼)萨姆喜欢这么说,他喜欢戏剧性,不过说实在的,只是有一个人投诉过这个游戏而已,没什么大事。不过萨姆,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应该管他叫梅泽,但我总是忘记。梅泽非常喜欢《答案》,他相信这个游戏会为我带来突破。但说实话,在《答案》之后,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继续设计游戏,我觉得自己已经才思枯竭了。但是在大三学年快要结束的一天,萨姆对我说:“你想不想去看玻璃花?”实话是,根本不想去!我一听就不想去看,而且从我当时在麻省理工住的地方去哈佛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很不方便。但我还是去了,因为萨姆,梅泽,一旦有了想法,就会很坚持,而他总是有新想法,这一点相信你们也知道。(笑)
于是我们长途跋涉去了展厅,结果关门了。那天好像是博物馆藏品盘点日,或者扫除日之类的。展厅门口贴了一张玻璃花的海报,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欣赏玻璃花的照片完全没有意义,因为这些模型太逼真了,看上去跟真花一模一样。
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儿不高兴了,因为我大老远跑到这里却没看到玻璃花,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想看什么玻璃花,另外我也有点儿生萨姆的气,因为他没有提前给博物馆打电话确认。萨姆累得有些喘不上气,他在长椅上坐下,然后说:“你今年暑假有什么安排?”
我说:“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他就说:“留在这里,三个月的时间,跟我合作一款游戏。卡马克和罗梅洛创作《德军总部3D》和《指挥官基恩》的时候跟我们同岁。我们可以免费住在马克斯(马克斯·渡边,《一五漂流记》制作人 )的公寓里。我已经问过他了。”
我们从小就经常一起打游戏,但直到他说出这些话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他居然想设计游戏。萨姆总是很藏得住心事。不过,怎么说呢,当时我自己的游戏设计生涯正处在十字路口,萨姆这个人头脑很聪明,又是和我交情最长久的朋友,所以我想,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一切顺利,自然是再好不过,就算不顺利,我毕竟也能跟好友共度暑假。而且马克斯的公寓很棒,就在紧邻哈佛广场西边的肯尼迪街,窗户视野开阔,可以看见查尔斯河的全景。
于是我告诉他我得想一想,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料到我会答应他。
我们向市中心的方向步行往回走,他忽然严肃地看着我说:“莎蒂,将来你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说我是在玻璃花展厅问的你。不要说展厅关门了。”萨姆向来非常看重传奇感,或者叫故事性,或者随便你想怎么说都可以。所以我猜,我向你们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已经出卖了他。
莎蒂三十多岁的时候——在仿佛体验过几辈子的人生以后,她终于去看了那些玻璃花,展品出乎意料地动人。花朵固然令人赞叹,但更让她感到震撼的是布拉施卡父子也为腐败的水果制作了模型,果实被碰伤的痕迹和污点全部被如实地呈现出来,得以永恒保存。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莎蒂心想,人们用玻璃还原腐败的过程,然后把这些模型放进博物馆,人是多么奇异而美丽,又是多么脆弱。除了莎蒂以外,那天上午展厅里唯一的参观者是位衣着雅致的老妇人,她让莎蒂想起了当时去世已有两年的奶奶弗蕾达。那位老妇人(身着羊绒开衫,散发出弗拉卡斯香水(3)独特的晚香玉气息)一直在莎蒂身后不远的地方。参观完毕之后,老妇人问莎蒂:“展厅里那些花确实很漂亮,可是玻璃花究竟在哪儿呢?”这些模型如此逼真,以至于那位老妇人以为它们是真花。
莎蒂本能地想把这件事告诉萨姆,但当时的他们已不再跟彼此讲话。
(1) The Ware Collection of Blaschka Glass Models of Plants,哈佛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最有名的藏品之一,也被简称作“玻璃花”(Glass Flowers)。由布拉施卡父子制作,既是为教学服务,也是精美的艺术珍品。
(2) Ada Lovelace(1815—185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之女、数学家、作家。她是第一个主张将计算机应用于算数以外更广泛科技领域的人,并发表了第一段分析机用的算法,因此也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早的程序员之一。
(3) Fracas,法国设计师品牌Robert Piguet于1948年推出的一款花香型女用香水。
2
人们初次见到一五是在《一五漂流记:大海的孩子》开篇的过场动画中,在莎蒂和萨姆的设定中,一五是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一个只会说几个词语、不识字的小孩。一五坐在海滩上,离父母那座朴素的海滨小屋不远,从小屋周围的环境看,这里似乎是一座偏远的渔村。一五梳着黑亮的瓜皮头——亚洲的幼童无论什么性别都可以梳这样的发型——身上只穿着一件最心爱的运动衫(15号),衣摆像裙子那样垂到膝盖,脚上是一双木头做的人字拖。海啸来袭时,一五正拿着小水桶和小铲子玩。
一五被海浪卷进了大海,游戏就此开始。一五只能凭借着有限的词汇和仅有的工具——水桶和铲子,设法找到回家的路。
关于创作过程有种老掉牙的说法,大意是,艺术家想出的第一个点子往往是最好的。《一五漂流记》不是萨姆和莎蒂想出的第一个点子,倒很有可能是他们想出的第一千个点子。
创作的难点也正在于此。萨姆和莎蒂都知道自己欣赏什么样的游戏,也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好游戏和烂游戏。对莎蒂来说,这个本领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大帮助。与多夫共处的时间,加上她在过去几年里学到的有关游戏设计的总体知识使得她对一切都很挑剔。面对任何一款游戏,她都能精准地告诉你这个游戏哪方面存在问题,但她不见得知道如何才能亲手制作一款优秀的游戏。所有初出茅庐的艺术家都要经历这样一个创作水平与艺术品位无法匹配的阶段。要想渡过这个阶段,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创作。而如果没有萨姆(或者像萨姆这样的人)推动着她渡过这个时期,莎蒂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她后来成为的那种游戏设计师。她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一名游戏设计师。
莎蒂确信自己不想做射击类游戏,尽管在当时这种游戏比较容易流行。(她永远也不想做射击类游戏,受多夫的深刻影响,这种游戏令她反感,她觉得它们不道德,是一种不成熟社会的病态表现;相反,萨姆则很喜欢玩射击类游戏。)而作为一支在暑假里组建起来的二人团队,她觉得他们能够完成的作品类型十分有限。他们不打算做主机游戏,因为反正没有资源去开发出任天堂64时代的“塞尔达”和“马力欧”那样的全3D动作游戏。他们的游戏是为电脑设计的,2D或者2D半——如果她能够办到的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他们要做的游戏她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临近学年末的那几个星期,莎蒂和萨姆展开头脑风暴,在萨姆从科学中心偷回来的那块白板上列出长长一串创意列表。虽然腿脚不好,萨姆却是个技艺高超的小偷,偶尔搞点小偷小摸。那一次他去科学中心,是为了跟拉松碰面道别。离开时,他在走廊里发现了这块无人看管的白板,便当即推着它走出了科学中心,他推着白板一路往前走,穿过哈佛园,向一群参观校园的报考新生挥了挥手,穿过哈佛广场,走过肯尼迪街,径直推进了他们那幢楼的电梯。萨姆一向认为要想当个成功的小偷,秘诀就在于旁若无人的气势。那个星期晚些时候,他还从哈佛合作社商店偷走了一包可擦彩色马克笔。他把那包笔顺进马克斯送给他的那件巨大外套的巨大衣兜,出了店门,扬长而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写在白板上的东西似乎无一触及游戏的本质。诚然,他们此前从未制作过游戏,所谓的办公室只是萨姆家境富裕的室友的公寓,但他们尚且年轻,相信无论自己制作什么样的游戏都有可能成为一代经典。就像萨姆时常对莎蒂说的那样:“若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做呢?”
但对萨姆和莎蒂来说,“了不起”的含义是不同的。简单地讲,于萨姆而言,了不起意味着畅销,对莎蒂来说,是艺术。
到了5月,萨姆那几支偷来的马克笔已经干了,写起字来吱吱作响,莎蒂不禁担心他们永远确定不下来创意,到最后没时间制作游戏。在她看来,现在剩余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甚至不够完成制作。
他们站在白板前,上面留下了头脑风暴过后的彩虹。“这里面隐藏着一些东西,我敢肯定。”萨姆说。
“如果没有呢?”莎蒂说。
“那我们就想别的主意。”萨姆说着,对莎蒂露齿一笑。
“你根本没理由这么开心。”莎蒂说。
这个举棋不定的阶段让莎蒂充满压力,然而萨姆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最棒的时刻就是现在,他心想,一切都还有可能。不过萨姆这个人就是会这样想。他是个不错的艺术家,后来更是成了一名不错的编程师和游戏关卡设计师,但在那之前他从没设计过任何游戏。真正了解游戏——哪怕是个糟糕的游戏——制作过程的人是莎蒂,在编程阶段承担重任、负责构建引擎的人也是莎蒂。
萨姆这个人一向不喜欢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情感,这与他在医院的那几年被人触碰的次数过多有关。但此刻他把双手搭在莎蒂肩上——她比他高两三厘米——望着她的眼睛。“莎蒂,”他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一款游戏吗?”
“当然,因为你认为这能让你名利双收。”
“不,原因很简单。我想创造一个能让人变得快乐的东西。”
“这个说法有点儿老套。”莎蒂回应道。
“我不这么认为。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有多么开心吗?”
“当然记得。”莎蒂说。
“有时我疼得实在受不了,只有一个方法能阻止我想死的念头,就是想象自己离开了身体,换了个健全的身体,确切地说是比健全的身体更强大的身体,去生活一会儿,去体验一些不属于我的烦恼。”
“你没法跳到旗杆顶上,但是马力欧能做到。”
“就是这样。尽管我连床都起不来,但我还是可以拯救公主。确实,我也想名利双收。你知道的,我的雄心以及对物质的需求是个无底洞。但与此同时,我也想创造一些甜蜜的东西,一些我们这样的孩子会喜欢玩的东西,一些能够让他们短暂忘却自己的烦恼的东西。”
莎蒂点点头。萨姆这番话触动了她。他们相识多年,萨姆绝少提起自己的病痛。“好的,”她说,“好的。”
“好,”萨姆说,仿佛终于敲定了一件事,“现在我们该去剧院了。”
那天他们打算休息一晚,去看马克斯参演的《第十二夜》,这部剧由学生制作,将在美国剧目剧团的主舞台上演。能参演在主舞台上演的戏剧是件大事。既然马克斯同意暑假把自己的公寓借给他们用,萨姆觉得他们理应都去捧场。
说不清为什么,萨姆不大想让莎蒂和马克斯直接接触。这跟他们俩没关系,而是萨姆生性谨慎,甚至有些多疑,他喜欢对信息来往有所掌控。他害怕他们会互通有无,以某种方式联合起来对抗自己。他内心深处还隐隐担心着另一件事,就是他们喜欢彼此,胜过喜欢萨姆。在萨姆看来,人人都喜欢莎蒂和马克斯,却没人喜欢他,除了那些责无旁贷、有义务喜欢他的人:他的母亲(在去世之前)、他的外公外婆、莎蒂(有争议的医院志愿者)、马克斯(学校分配的室友)。现在马克斯要把公寓借给他们,莎蒂和马克斯无可避免地会认识对方。马克斯扮演的是主角奥西诺公爵,他建议萨姆带莎蒂来看演出,结束后跟马克斯的父亲——他会来哈佛观看演出——一起去查尔斯宾馆吃晚饭。“她下个星期就要搬进来了,”马克斯说,“我离开前想跟她吃顿饭。”马克斯打算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的一家投资银行实习。
尽管马克斯大学四年有三年都是校园剧团的成员,但他并不打算当演员。以他的外表,其实很适合做演员,一米八的个子,肩膀宽阔腰胯又窄,穿什么衣服都很优雅,下颌棱角分明,声音坚定有力,仪态挺拔,皮肤光洁,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背头,很是俊朗。如果说他在校园剧团里有什么事情值得抱怨,那一定是总被安排演刻板的强势人物或自命不凡的公子哥,比如他在《第十二夜》中的角色。生活中的马克斯既不强势也不自命不凡。他开朗爱笑,热情而富有活力,有时甚至会冒傻气,因此经常被安排这样的角色令他十分费解——原来旁人是这样看待他的。他反思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在一次《哈姆雷特》的演出庆功会上,他问起一位做导演的朋友:“我究竟有什么特质?为什么总是让我演雷尔提斯,而不是哈姆雷特呢?”
马克斯提出这个问题时,那位朋友显得有些不自在。“就是你的气质。”他说。
“我的什么气质?”马克斯追问道。
“比方说,你的个人魅力什么的。”
“我的个人魅力怎么了?”
朋友咯咯笑了起来。“兄弟,别再问我了。我喝多了。”
“我是认真的,”马克斯说,“我想搞清楚。”
那位朋友把两根食指放在眼角,往两边一拉,做了个模仿亚洲人眼睛的动作,持续不到一秒便松开了手。他带着歉意咯咯地笑了:“别往心里去,马克斯。我晕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嘿,”马克斯说,“这样可不好。”
“你太他妈好看了。”那位导演朋友说着吻了一下马克斯的嘴唇。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位朋友做出那个带有种族歧视意味的动作,马克斯心里是有些感谢的。那个动作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他身上那种难以捉摸、无法触及、神秘莫测、异常迷人的特质原来是,呃,他的亚洲面孔,而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即使是在校园剧团里,亚洲演员能够扮演的角色也只有那么几种。
马克斯的母亲是韩裔美国人,父亲是日本人。在母亲的坚持下,他在东京的一所国际学校读书,学校里的孩子来自世界各地。这样的环境为他提供了庇护,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免于面对来自祖国的种族歧视。尽管如此,日本人对外国人,尤其是韩国人,依然存在一些排斥情绪,他对此也有所体会。举个例子,他的美籍韩裔母亲在东京大学教授面料设计,他们生活在东京的那些年里,她交到的朋友寥寥无几,但马克斯不确定这究竟是因为排外心理,还是他母亲内向的个性使然,抑或是她不甚流利的日语。不过由于马克斯年少时期几乎都在亚洲生活,因此他对于亚洲人在美国受到的那种种族歧视一无所知。直到进入哈佛,他并不知道在美国——不仅仅是美国的校园剧团——亚洲人能够扮演的角色只有那么几种。
那次聚会结束后一个星期,马克斯把专业从英语(这是哈佛所有专业中最接近戏剧的)转成了经济学。
萨姆不爱数学,马克斯却爱校园剧团。他热爱的不是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而是排练剧目的过程。他喜欢置身于关系紧密的团体之中,在一段不算长的时间里,许多人奇迹般地聚集在一起,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创造艺术作品——而努力。每次剧目制作结束,他都会感到深深的哀伤;每次入选新的剧目,他都会为之欢欣鼓舞。他不长的大学生涯可以用参演的剧目来划分。大一:《麦克白》《贝特与博的婚姻》。大二:《帝王》《李尔王》。大三:《哈姆雷特》《第十二夜》。
《第十二夜》以一段沉船海难开场。尽管在原文中这个情节发生在舞台之外,但是这部剧的导演决定精心编排这场沉船事故,将它搬上舞台,也因此把学校提供的丰厚经费用掉了不少——她是一位专业导演而非学生,正是因为有这些经费,她才答应与学生合作。程序化的激光灯效和烟雾层层叠叠,海浪的拍击声、雷声、雨声,冷水喷出一层细密的雾气,引得观众倒吸一口气,像激动的孩子般鼓掌喝彩。演员们则批评朱尔斯导演唯一在乎的就是这场沉船戏,说她以为自己排的是《暴风雨》,而不是《第十二夜》。
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无所知的莎蒂只觉得这场戏令人着迷。她凑到萨姆耳畔说:“我们的游戏也要以海难开篇,或者是暴风雨。”话还没说完她便知道,海难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元素很可能会导致这个游戏无法在9月完成。
“没错,”萨姆低声回答,“一个孩子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莎蒂点点头,低声说道:“一个小女孩,大概两三岁,被冲到了海上,想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不太会说话,也不认识十以上的数字。”
“为什么非得是小女孩?”萨姆问,“为什么不是小男孩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第十二夜》里就是个女孩?”
坐在附近的人嘘了他们一声。
“我们把主角设计成没有性别的孩子,”萨姆的耳语更轻了,“在那个年纪,性别无关紧要。这样每个玩家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莎蒂点点头。“很好,”莎蒂说,“我接受。”
马克斯扮演的奥西诺走上舞台,奉上了这部剧的开篇独白:“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然而到这时,莎蒂的心思早已不在赞助人马克斯和话剧上了。她正梦想着自己即将创造的那场风暴。
演出结束后,他们跟马克斯的父亲一起去他入住的酒店吃饭。“萨姆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萨姆的搭档,莎蒂·格林,”马克斯介绍道,“我正在制作的电子游戏就是他们设计的。”
萨姆从没向莎蒂提起过马克斯是游戏的制作人,尽管这个游戏尚且没有名字,甚至连一行代码都没有。莎蒂明白萨姆的想法,马克斯为他们提供了公寓,而这间公寓当然可以算是一种股本投资。即便如此,萨姆没有事先跟她商量依然让她心中有些不平。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
渡边龙对这个尚未成形的游戏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他儿子刚刚参演的话剧。马克斯出生时,毕业于普林斯顿的经济学家渡边先生已经离开学术界赚钱去了。他很成功,投资的项目包括一个连锁便利店品牌、一家中等规模的手机公司,以及各种各样的国际投资项目。他告诉他们,自己无比后悔没有在七十年代把握住机会,投资任天堂。“当时他们只是一家纸牌公司,”渡边先生自嘲地笑着说道,“生产花札,是给老阿姨和小孩子玩的,你们知道吗?”在制作出《大金刚》以前,任天堂最畅销的产品确实是花札纸牌。
“什么是花札?”萨姆问。
“一种塑料卡片,很小很厚实,上面印着花卉和自然风光。”渡边先生说。
“哦!”萨姆说,“我知道那种卡片!我以前常跟我外婆一起玩,但我们不管它叫花札。我们玩的那种游戏好像叫五鸟?”
“没错,”渡边先生说,“在日本,大多数人玩的花札游戏叫Koi Koi,意思是——”
“来来。”马克斯接着说。
“好孩子,”渡边先生说,“看来你的日语还没忘光。”
“真有趣,”萨姆说,“我一直以为这是个韩国人玩的游戏。”他转头问莎蒂,“你还记得以前凤彩外婆带到医院来的那些印花小卡片吗?”
“记得。”她心不在焉地说,头脑里依然在想马克斯和他制作人的头衔,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应和什么。她决定转移话题,于是转向了马克斯的父亲:“渡边先生,您觉得这部剧怎么样?”
“那场风暴,”渡边先生说,“太棒了。”
“比公爵好多了。”马克斯说。
“我也很喜欢那场风暴。”莎蒂说。
“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渡边先生说道,“我和马克斯不一样,我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出生在日本西海岸的一个小镇,每年我们都等待着大雨来袭,雨季总是在夏天到来。我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我自己或者我父亲,他有几艘小渔船,被海水冲走。”
莎蒂点点头,与萨姆互换了一个眼神。
“你们有什么秘密?”渡边先生微笑着问。
“这个嘛,”萨姆说,“其实,我们的游戏就是这样开场的。”
“一个孩子被冲到了海上,”莎蒂说,话已出口,她知道自己非做不可了,“之后就是孩子回家的历程。”
“没错,”渡边先生点点头,“这个故事很经典。”
萨姆曾说马克斯和他父亲的关系令人焦虑,渡边先生对儿子的要求很高,有时甚至会贬低他。莎蒂却没看到这种迹象。她觉得马克斯的父亲睿智风趣,为人热忱。
别人的父母总是令人愉快的。
第二天,萨姆去帮莎蒂收拾行李。为了省钱,莎蒂会住在马克斯的房间,然后把自己的公寓转租出去。“你的艺术品要收起来吗?”萨姆问。每次来到她的房间,那些艺术作品总会让他心情舒畅,它们仿佛是莎蒂本人的延展:葛饰北斋的海浪、杜安·汉森的游客、萨姆·马苏尔的迷宫。
莎蒂停下手里的活,双手叉腰站在葛饰北斋的海浪图前细细端详。收拾行李的这三个小时里,萨姆渐渐意识到,尽管莎蒂很优秀,但非常不擅长收拾行李——带哪些衣服,哪些数据线,哪些电脑设备?仅仅是筛选她为数不多的藏书就花了九十分钟:萨姆会觉得我今年暑假总算有时间读《混沌学》了吗?萨姆想读吗?哦,他已经读过了,好吧,或许还是应该带上,除非萨姆也有一本,如果是这样,就读他那本,把自己的收起来;然后拿起《时间简史》,深情地拍拍封面,或许我这个暑假应该重读一遍?然后是《黑客》,“萨姆你读过这书吗?写得太棒了,里面花了一整章来讲威廉姆斯夫妇,你知道吧?雪乐山游戏公司,《国王密使》《幻想空间》,我们过去多喜欢玩儿这些游戏啊。”萨姆忍不住开始琢磨,她如果干脆带上所有东西,会不会反而更简单些。
“莎蒂,”萨姆轻声说,“你可以把挂画带去,这你是知道的吧?马克斯不会介意你把它们挂起来的。”
莎蒂依然盯着葛饰北斋的海浪图。
“莎蒂。”萨姆又叫了她一声。
“萨姆,你看这个,”她轻轻推了萨姆一下,让他站在与自己相同的角度欣赏画作,“这就是我们的游戏应该有的样子。”
莎蒂墙上挂的那张葛饰北斋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展览海报。博物馆为它取的名字是《神奈川的巨浪》。(日语原名《神奈川冲浪里》听起来更加凶险,大意是“在神奈川冲的海浪之下”。)《神奈川冲浪里》可谓全世界最著名的日本艺术作品,在九十年代它绝对算得上麻省理工学生的公寓必备装饰品,风靡程度仅次于那些萨姆一向不感兴趣的魔术眼图片。《神奈川冲浪里》描绘的是一场滔天巨浪,相比之下画面中的其他元素——三艘渔船和一座山——都显得极为渺小。画作风格简洁生动,十分适合被雕刻在樱桃木印块上,无限地复制下去。
莎蒂知道,要想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制作电子游戏,关键就在于把限制转化为游戏风格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她才把《答案》设计成了黑白游戏。)这幅画作之所以在1830年代得以被广泛复制,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色彩有限,形式语言看似简单实则丰富),莎蒂知道自己有能力用电脑图像重现这种场景。
萨姆端详着葛饰北斋的海浪图。他退后几步,擦了擦眼镜,然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此刻,他们处于一种罕见的合作状态,彼此之间的灵悟连贯不断,几乎对所有事物都能立刻达成共识。“那个孩子跟马克斯的父亲一样是日本人吗?”
“不,”莎蒂说,“这一点不明确,用这个词或许不太合适,应该说是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不把这个信息作为重点来呈现。从某些方面来说,来自哪里并不重要,这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不是吗?不太会说话,也不认识字,即便是母语也如同外语。因此玩家不会知道。”
不过,遵循葛饰北斋的风格打造游戏世界的决定还是把整体设计推向了日系。在设计他们的“孩子”的过程中,两人不断被日本元素吸引:奈良美智充满稚气的画作;《魔女宅急便》和《幽灵公主》那样的宫崎骏动画;其他更适合成年人的动画,比如萨姆和莎蒂都喜欢的《阿基拉》和《攻壳机动队》;当然了,还有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系列”,《神奈川冲浪里》便是其中的第一幅。
当时是1996年,“文化挪用”这个词从未出现在他们的头脑中,之所以被这些元素吸引,单纯是因为喜欢。他们的出发点并非是窃取另一种文化,不过也确实算是这么做了。
梅泽在2017年接受了Kotaku网站的采访,庆祝《一五漂流记》第一部的任天堂Switch版本推出二十周年:
Kotaku:人们说第一部《一五漂流记》是有史以来画面最精美的低制作成本游戏之一,但也有批评者认为这个游戏属于文化挪用。对此你如何回应?
梅泽:不回应。
Kotaku:好的……那么假如你现在来做这个游戏,你还会做出同样的东西吗?
梅泽:不会,因为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
Kotaku:我的意思是,游戏中的日本元素显而易见,一五看起来很像奈良美智笔下的人物,游戏世界的设计则像是北斋的画作,但“不死”关卡除外,那一关有村上隆的风格,配乐则跟黛敏郎的作品有些相似……
梅泽:我不会为我和莎蒂设计的游戏而道歉。(长时间的停顿)我们参考了很多元素,狄更斯、莎士比亚、荷马、圣经、菲利普·格拉斯、查克·克洛斯、埃舍尔。(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停顿)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文化挪用又会怎样呢?
Kotaku:我不知道。
梅泽:在没有文化挪用的世界里,艺术家只能参考自己的文化。
Kotaku:这么说未免太过简化。
梅泽:在没有文化挪用的世界里,欧洲白人只能创作与欧洲白人有关的艺术作品,只参考欧洲白人的文化。这里的欧洲可以替换成非洲、亚洲、拉丁美洲,随你怎么替换。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对不属于自己的文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讨厌这样的世界,难道你不讨厌它吗?它让我恐惧,我不想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而且作为一个混血,我也的的确确不属于那样一个世界。我的父亲,我对他完全不熟悉,是犹太人。我的母亲是韩裔美国人。我由从韩国移民来的外祖父母抚养,在洛杉矶的韩国城长大。作为一个混血,我可以告诉你,两种文化各占一半意味着你不可能完整地属于两者之间的任何一方。而且,顺便说一句,我的血统并没有让我对犹太文化和韩国文化产生格外深刻的理解。不过我猜假如一五是个他妈的韩国人,你就不会觉得这种设计有任何问题,对不对?
萨姆和他的母亲安娜·李搬到洛杉矶是在1984年7月。那年夏天正在举办奥运会,这是美国五十年来首次再度举办夏季奥运会。民众的内心充满希冀与狂热。洛杉矶算不上美丽,特别是从远处看。但她决意要呈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哪怕只有两个星期也好。毕竟归根结底,美貌往往只取决于角度以及变美的决心。城区翻新项目搞得热火朝天,看上去颇像延时摄像的效果。运动场馆建起来了,宾馆翻修了,破败的建筑物爆破拆除了,花卉栽种了,缺乏吸引力的本地花卉移除了,道路重铺了,公交线路增设了,制服设计出来了,乐手招募了,舞者雇佣了,赞助商的商标贴满了一切可以贴的地方,涂鸦遮盖掉了,流浪汉悄悄转移了,丛林狼安乐死了,私相授受及针对种族与阶层由来已久的分裂意见被暂时搁置,因为客人要来了!洛杉矶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座明亮的、现代化的未来之城,对于开办盛会之道了然于心。从孩子特有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角度看来,萨姆觉得这些改善都是为了他和安娜,日后每当他回想起自己初到洛杉矶的那几个月,总感到一种特别的柔情,仿佛这座城市的红毯只为他铺开。
他们与安娜的父母——东炫和凤彩,共同居住在一幢黄色的工业风房子里,地处宁静的回声公园附近,这一带成为文艺青年聚居区尚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东炫和凤彩醒着的时间大都花在了韩国城附近那间以他们命名的比萨店里,那年夏天萨姆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里度过的。安娜曾经对萨姆讲起过K城,但他对K城的实际大小没有概念。他以为K城就像纽约的唐人街,有几个街区的药剂店、礼品店和餐馆,或者像曼哈顿那条开满韩国餐厅的三十三街——演出结束后他经常跟妈妈去那里吃烤牛肉和小菜。洛杉矶的K城大极了,绵延几千米尽是韩国的人和物,而且就在城市中心。广告牌上印着韩国明星的面孔,萨姆并不认识这些人,他此前甚至没想过韩国人竟然能够成为明星。所有商店的招牌上都用抢眼的字体写着韩文,韩文甚至比英文还多。如果不认识韩文,那你在K城几乎可以算是文盲。这里有韩国书店和新娘美容店,食品店的规模跟白人开的食品店一样大,店里出售独立包装的巨大韩国梨、泡菜全家桶、上千种承诺让皮肤光洁无瑕的韩国美妆产品,以及色调或艳丽或淡雅的平装厚本漫画书。韩国烤肉店可以每天吃一家,一整年都不重样。凤彩架设的天线甚至能收到两个韩国电视台。以及,没错,还有人。萨姆从没在哪个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亚洲面孔。看见他们,他不禁琢磨自己以前对这个世界以及其中生活的人的认知是不是彻底出了错,也许全世界都是亚洲的?
最让萨姆惊奇的是世界的转变之快——这也是后来他与莎蒂合作设计的几款游戏共同的主题之一:你所处的位置会怎样决定你的自我认知。正如莎蒂在接受《连线》杂志的采访时说的那样:“游戏中的角色就像自我认知一样,取决于主人公所处的背景。”在韩国城,没人会把萨姆看成韩国人;在曼哈顿,没人把他看成白人;在洛杉矶,他是家族里的“白人表亲”;在纽约,他是个“中国小孩”。然而在K城,他对自己韩裔血统的认同感前所未有地强烈,或者确切地说,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韩裔,这并非一种负面的事实,甚至连中立都算不上。这种认知让他得以喘口气:或许一个样貌奇怪的混血小孩也可以存在于世界的中心,而不只是世界的边缘。
在洛杉矶,萨姆突然有了外公外婆、阿姨、舅舅、表亲,所有人都很关心他和安娜充满戏剧性的生活。安娜和萨姆要住在哪里?参加哪个教会?萨姆会报名参加韩语学校吗?安娜会不会参演电视节目?她为什么要离开纽约?这些问题压在整个家族身上,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负担。萨姆的母亲被视为家族里的明星,她是那个在白人圈子里闯出了名堂的韩裔女孩,参演过《歌舞线上》,那可是百老汇呀!外婆凤彩对萨姆疼爱有加,带他玩韩国的纸牌游戏“五鸟”,给他包饺子,央求他母亲带他去教堂。“不然他就不能在上帝的指引下长大了,安娜。长大以后他会迷失方向的。”凤彩说。
“萨姆很有灵性,”安娜说,“我们经常探讨宇宙万物。”
“哎呀,安娜。”凤彩说。
那年夏天,最能触及萨姆心灵的,其实是外公外婆的比萨店里那台大金刚游戏街机。购置这台游戏机是东炫想出来的营销手段,1980年代初,街机游戏正风靡。机器送到之后,他发了许多宣传单:东和凤有大金刚游戏街机了!欢迎前来家庭聚餐,玩游戏!购买一张招牌纽约比萨即可免费玩一局!宣传单上印的是未经任天堂授权的插图,大金刚正把比萨面团抛向空中,面团则是凤彩自己画上去的。1972年为餐馆起名字的时候,东炫清楚地知道,如果去掉“炫”和“彩”这两个字,他和妻子普通而体面的韩国名字“东”和“凤”在白人听来会变得极为滑稽。他希望大金刚游戏街机的促销手段能够将这两个名字自带的喜剧效果进一步强化,吸引K城以外的顾客,换句话说,友善的白人。他确实一度实现了这个目标。
等到萨姆搬来洛杉矶的时候,街机的风头已经消退了,几乎从来没人跟他在街机上对战过。东炫把游戏机硬币箱的钥匙一扭,萨姆想玩多长时间就可以玩多长时间。在外公外婆的比萨店里玩着《大金刚》,平静的感觉渐渐笼罩了萨姆。每当他精准地计算跳跃时间,操纵着那个来自日本的小个子意大利水管工以合适的速度登上楼梯,他仿佛感到世界可以是井井有条的,自己可以完美地掌控时机。这种感觉富有协调性,与那个寒冷的冬夜,一个女人纵身跳下位于阿姆斯特丹大道的公寓大楼正落在萨姆和母亲脚边的感觉完全相反。那个女人,她的脸和脖颈扭成雨伞手柄般骇人的曲度,她的血散发着土腥味和铜的气味,与他母亲那熟悉的晚香玉香水味融合在一起——几乎每个夜晚那个女人都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萨姆琢磨着她被救护车拉走之后又经历了什么,猜测着她的名字。他从没向安娜提起过她。他知道那个女人正是他们离开纽约的原因。“在加利福尼亚,”母亲对他许诺,“我们再也不会遇见坏事了。”
萨姆十岁生日那天,玛莉·卢·雷顿获得了女子体操全能金牌。外婆为他举办生日聚会时,电视开着,但按了静音,这样大家在为萨姆庆祝生日的同时也能观看玛莉·卢的比赛。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但萨姆并不介意,他跟大家一样,也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获胜。萨姆吹灭了十根蜡烛,在远处,玛莉·卢·雷顿的自由体操表演获得了满分十分。萨姆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是由于自己在这一刻吹灭了十根蜡烛,才让她获得了满分。他想象着整个宇宙是一台鲁布·戈德堡机(1)。假如他只吹灭了九根蜡烛,也许获胜的就会是那个罗马尼亚女孩了。
第二天,萨姆和安娜出去吃午饭。萨姆觉得自己仿佛有好几年没与母亲独处了,尽管才刚十岁,他已经对那间位于破败的曼哈顿谷的连通式公寓、对中餐外卖、对他们过去的生活有了一种真切的怀念。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声如洪钟地谈论体操决赛。
“要不是苏联抵制奥运会,她才拿不了金牌呢,”一个男人言之凿凿,“最厉害的选手不参赛,这就不算真正的胜利。”
萨姆问母亲,她同不同意那个大嗓门男人的看法。
“嗯……”母亲喝了一口冰茶,然后用双手托着下巴,萨姆知道这个姿势意味着她即将展开一段深入的哲学探讨。安娜是个很健谈的人,在萨姆幼年的生活中,最让他由衷感到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跟母亲讨论世间万物的奥秘。没人能比他的母亲更加认真地对待他这个人以及他提出的疑问。“即便那个人说的是真的,我依然认为这次胜利应该属于她,”她说道,“因为她是在那一天获胜的,她赢了当时的那群人。我们永远无法确定如果其他选手参加会发生什么事。苏联的女孩们有可能获胜,但她们也有可能因时差的影响而发挥失常,”安娜耸耸肩膀,“在任何比赛中都一样,只适用于比赛进行的这一刻。对演员来说也一样。我们最终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真实发生的这场比赛。”
萨姆盯着面前的薯条。“还有别的世界吗?”
“我认为很可能有,”安娜说,“但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在别的世界里,或许玛莉·卢没有赢得金牌。她甚至可能都没入围?”
“有这种可能。”
“我很喜欢玛莉·卢,”萨姆说,“她一看就是个勤奋的人。”
“确实,不过我猜其他女孩也都很勤奋。就连没有获胜的那些也一样。”
“你知道吗,她只有不到一米五高,只比我高五厘米。”
“萨姆,你是不是暗恋玛莉·卢·雷顿啊?”
“没有,”萨姆说,“我是在陈述事实。”
“她只比你大六岁。”
“妈,别这样。”
“这个年龄差距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大,但再过几年就不会了。”
这时,那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中的一个来到了他们桌边。“安娜?”是那个大嗓门的男人。
安娜转过头,说道:“哦,你好。”
“我看着好像是你,”大嗓门的男人说道,“你气色不错。”
“乔治,最近怎么样?”安娜说。
大嗓门的男人转而对萨姆说:“你好啊,萨姆。”
萨姆知道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他已经有三年没跟他见过面了,在十岁的年纪,三年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乔治是谁。“嗨,乔治。”萨姆说。乔治跟萨姆握了握手,显得轻松而客气。
“我不知道你们到洛杉矶来了。”乔治说。
“我们刚到这里,”安娜说,“我本打算安顿下来后给你打电话的。”
“这么说你们是要在这里定居了?”乔治说。
“对,估计是,”安娜说,“我的经纪人已经央求我好几年了,让我来参加试播季。”
“试播季是在春天。”乔治说。
“没错,”安娜说,“这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得等萨姆上个学年结束,于是就拖到了现在,等到明年我会做好准备的。”
乔治点点头。“好的,很高兴见到你,安娜。”他正要离开,忽然转身回到桌边。“萨姆,”乔治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很希望我们两个能一起吃顿午饭。日子你定,我的助理埃利奥特小姐会安排的。”
萨姆与父亲乔治·马苏尔的会面安排在斯卡拉餐厅,洛杉矶许多日渐破旧但环境依然宜人的餐厅之一,这些餐厅的名号总是比实际环境更加气派。在这之前,他只跟乔治见过六次面,通常是在乔治到纽约出差的时候。见面时,他们会去纽约游客或者离婚后的父亲常带儿子去的那些地方,FAO施瓦茨玩具店、广场饭店的下午茶、布朗克斯动物园、曼哈顿儿童博物馆、火箭女郎舞蹈团等等。这些活动没有让他们建立起情感纽带,萨姆对乔治并没有很深的情感。举个例子,他从不叫他爸爸,而是叫他乔治。每当想起乔治,萨姆只把他看作一个曾经与他母亲发生过性行为的人,尽管才十岁,萨姆并不完全清楚性行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萨姆知道乔治是威廉·莫里斯娱乐公司的一名经纪人,也知道他母亲的代理公司不是威廉·莫里斯娱乐公司。他知道乔治曾经在《花鼓歌》的一场重演结束后来到后台,告诉安娜这部戏里最棒的就是她。他知道乔治和安娜约会过大约六个星期,然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她提出了分手。他知道在那之后又过了六个星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他知道她曾经考虑过堕胎,他也明白什么是堕胎。他知道她从没想过要跟乔治结婚。他知道乔治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后给她开过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尽管她从没向他要过钱。他知道这笔钱存在信托基金里,留给萨姆上大学用,自那以后乔治再也没有往这个账户存过钱。萨姆对这些事的了解大都来自与安娜同上表演课的朋友——加里。有时安娜需要工作,他就替安娜照看孩子,而他这个人有点儿过于爱聊天。
乔治穿着一件高档的夏季薄羊毛西装,在萨姆的印象里他总穿着西装。他伸出手跟萨姆握了手。“你好,萨姆。谢谢你抽时间来跟我见面。”乔治说。
“不客气。”萨姆说。
“能跟你见面我很开心。”
萨姆点餐时询问了乔治的建议,乔治推荐了“大名鼎鼎的碎切沙拉”,但萨姆吃完后觉得寡淡无味。他们谈到了奥运会,谈到了K城的家人,以及在纽约和洛杉矶生活的不同感受。
“你知道吗,”乔治说,“我是犹太人,这说明你是半个犹太人。”
“是吗?”萨姆说。
“我知道表面看起来不太像,但你的一半来自我。”
萨姆点了点头。
“我不是有意很少跟你见面,这你是知道的。”
萨姆又点了点头。
“我没有怪安娜的意思,不过你母亲有时不太好说话。你知道吗,我在她怀孕的时候劝过她搬到这里来。当时她拒绝了,说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洛杉矶抚养一个孩子。结果现在她来了,”乔治耸耸肩,“人们的想法有时真够奇怪的,不是吗?”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萨姆。
“人啊。”萨姆的语气像个六十岁的老头,而乔治要等的似乎正是这样一句回应。
“人就是这样。我在马利布有幢房子,”乔治说道,“你想不想找个时间到布城来?”
“好的,”尽管对马利布并不是特别向往,但萨姆还是客气地说,“开车去……布城要花挺长时间的。”
“没那么长。你想不想认识一下我的女朋友?她长得非常漂亮。我这么说不是吹牛,只是让你有个大致的印象。给别人留下视觉印象,这一点很重要。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你就抢占了先机,萨姆。不过没错,我的女朋友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你知道007系列电影吗?她在最新一部里扮演邦德的第二位秘书。有的人会说,扮演邦德的秘书跟成为邦女郎没法相提并论,但我觉得可以一比,”他看了萨姆一眼,“你觉得呢?”
“嗯……”萨姆说,“我其实不太了解这些。”
乔治做了个打勾的手势,一名服务生送来了账单。他付了账,再次与萨姆握手。乔治递给萨姆一张名片:乔治·马苏尔,电影演员经纪人,威廉·莫里斯娱乐公司。
“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这个电话。接电话的会是埃利奥特小姐,但她总是能找到我,就算找不到我,她也会给我留言的。”
他们走出了餐厅,距离与凤彩约定的来接萨姆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乔治看了看手表。
“你不用陪我等车的。”萨姆说。
“没事,不要紧。”
“我时常一个人待着,”萨姆说着,忽然意识到把这件事说出来,无意中诋毁了自己的母亲,“我是说,不总是一个人待着。”
一点整,凤彩把车开到了路边,精准地把那辆森林绿色的名爵汽车停进了只比车身长十五厘米的停车位。凤彩车技高超,开车风格很是狂野。她和东炫初到洛杉矶时,她曾经为当地的一家搬家公司开车,以惊人的侧位停车技术闻名整个家族。萨姆常说她开车就像在玩《俄罗斯方块》。
萨姆上了车,对乔治挥挥手。“再见,乔治。”
“再见,萨姆。”
萨姆关上车门。凤彩头上系着一块方巾,戴着开车专用手套——那是丈夫送给她的礼物,她的车里永远一尘不染。驾驶座上铺着木珠串成的坐垫,据说有按摩或者促进血液循环的效果;招揽顾客用的那只胖乎乎的招财猫在后窗挥着手;后视镜上挂着一块圣母马利亚形状的香薰片,香气早已散去,不过据上面的标签说,它曾经是松木味的。用萨姆的话说:“坐进我外婆的车,你就能对关于她的一切有所了解。”
“你妈叫我不要对你说这些,但我不喜欢那家伙。”凤彩说。
“他说让我去马利布找他做客。”
“马利布,”听凤彩的语气,仿佛这个词惹得她反胃,“你妈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但是看男人的眼光实在太差了。”
“可是,”萨姆说,“乔治说我有一半来自他。既然我有一半来自他……”
凤彩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你是百分之一百的完美,是我最心爱的韩裔小外孙。”
在红灯的路口停下车来,凤彩摸摸萨姆的头,亲了他的额头,又在他佛像般可爱的圆脸蛋两边各亲了一口,萨姆没再争辩,接受了外婆的谎言。
(1) 美国漫画家鲁布·戈德堡(Rube Goldberg,1883—1970)在其作品中创造出的一种被设计得过度复杂的机械组合,以迂回复杂的方法去完成一些实际上非常简单的工作。例如倒一杯茶、打碎一颗鸡蛋等。由于机械的运作方式繁复费时,零件组合又十分简陋,所以整个过程往往给人荒谬、滑稽的感觉。
3
7月的第一个星期,马克斯给萨姆发了封邮件,说他要提前结束实习回来:
地下城主马苏尔,我这周六就从伦敦回来。实习烂透了,以后再跟你细说。如果你和格林小姐同意的话,我打算睡在沙发上。我可以替你们跑腿,担起我身为“制作人”的职责,为你们扫清障碍,哈哈。我爸对你们两个印象特别好。很期待游戏的进展。已经起名字了吗?马克斯,9级圣骑士
当萨姆把马克斯星期六回来的消息告诉莎蒂时,她颇为不满。“你就不能叫他不要回来吗?”莎蒂说。
“我不能,”萨姆说,“这是他的房子。”
“这我知道,”莎蒂说,“就因为这是他的房子,所以他才有了制作人的头衔。如果他跟我们一起住,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不必给他任何头衔了?”
“不是。”萨姆说。
“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才刚摸索到合适的工作节奏。”莎蒂说。
“马克斯很棒,”萨姆说,“如果他在这里,可以帮我们。”
“帮我们干什么?”莎蒂说。在她看来,马克斯不过是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富二代,感兴趣的东西很多,却没多少真本事。在她曾经就读的高中——十字路中学,班上一半的男生都是马克斯这种人。
“帮我们干一切我们没干的事情。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萨姆说,“只要安排得当,他能为我们提供资源。”
看来这件事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莎蒂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
他们那个还没取名字的孩子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萨姆为这个孩子设计了服饰:父亲的运动衫像连衣裙般长长地罩住身体,脚上是木头做的人字拖。他们决定让孩子梳个光滑的瓜皮头,两人都对这一发型的外观和实用性感到满意。头盔式的发型与透出北斋画风的背景相重叠,呈现出最简洁的效果。
形象设计完成后,莎蒂便开始完善孩子的动作。她希望走路的姿态给人一种轻快又不完全受控制的感觉,像只跟在鸭妈妈身后的小鸭子。在设计策划里她和萨姆写道:“孩子的身体运动起来像是从没体验过疼痛,甚至不知疼痛为何物。”唉,这些设计策划的野心可真不小!
莎蒂花了几天时间来解决孩子走路的难题。她为这个人物设计的步幅很小,脚步很轻快,走过会留下一串小鸟般的足迹,而后渐渐消失。设计有所改善,但后来真正解决了这个难题的关键在于孩子行走的路线不是笔直的,而是在玩家操纵角色往前走的时候,总要先笨拙地左右蹒跚几步来加速。
她把设计成果拿给萨姆看。“不错。”萨姆说,他操纵着那个孩子在屏幕上走来走去,“但这就是我啊,”他说,“我就是这么走路的。”
“不,不是你。”莎蒂说。
“我走路比这慢得多。不过我往前走的时候总是会往两边歪,”萨姆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混蛋管这叫萨姆小碎步。”
“我讨厌孩子,”莎蒂说,“我永远也不想要孩子。”莎蒂从萨姆手里拿过键盘,操纵着那个孩子在屏幕上走了一圈。“好吧,也许确实有点儿像你,”莎蒂承认道,“但我在设计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你。”
这时莎蒂忽然听见了爆炸声。“是什么声音?”她伏下身子,萨姆则来到了窗口。他们看见很远的地方升起了烟花。两个人都忘了这一天是独立日。
马克斯回来后,他们给他看了第一关的样盘。“这个还远远没做完,”莎蒂说,“光效和声音都没有,但是它能让你大致了解我们追求的视觉效果,还有这个游戏的基本手感。至于风暴,我也还没开始做。”
萨姆把手柄递给马克斯。屏幕上的孩子站在水里,身边漂浮着碎片。马克斯玩游戏的经验非常丰富,即便如此,他还是花了点心思才得以上手,在他的操纵下,孩子消失了好几次。“老天啊,够难的。”马克斯说。
《一五漂流记》的第一关要求玩家拿着水桶和铲子回到岸边,避免溺水。这部分既可以算是节奏游戏——玩家要摸索出如何控制孩子游泳——又可以算是动作冒险游戏。游戏世界完全是沉浸式的:线索很少,也没有文字。马克斯最终回到了海滩上。看见那个孩子走路的姿势,他忍不住开心地大声说:“是小萨姆!”
“拜托你不要这么叫。”莎蒂恳求道。
“我早跟你说了吧。”萨姆对莎蒂说。
马克斯操纵着游戏人物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第二关还没做。”莎蒂提醒他。
“没事,我只是想看看小萨姆的背面是什么样。”
“拜托你别再这么说了。”莎蒂说。
“小萨姆衣服背后写的十四是什么意思?”马克斯问。
“没什么意思,”萨姆说,“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最喜欢的球星编号之类的。我们还没决定。”
“Juu-yon.”马克斯说。
“Juu-yon是什么意思?”萨姆问。
“是日语里的十四,”马克斯说,“你们刚才说这个小男孩没有名字,对吗?或许可以按照运动衫背后的数字叫他Juu-yon。”
“有意思。”萨姆说。
“不是小男孩,而且我不喜欢类似‘Jew’(1)的发音,”莎蒂说,“美国玩家会觉得这个发音很奇怪,至于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Ich Yon怎么样?意思是一四。也许这个孩子还数不到十以上的数字,因此不知道十四这个数字。”马克斯说。
莎蒂点点头。“这个还差不多,不过读起来不太上口。”
“你们知道吗?有个名字比一四更好,一五怎么样?Ichi、Go,(2)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Ichigo,”马克斯说,“游戏本身也可以叫这个名字。Ichigo也有草莓的意思。”
“Ichigo,”萨姆试探着念这个词,“Go朗朗上口。Go,go,Ichigo,go。”
“让我想起了《马赫五号》(3)的主题曲。”莎蒂轻蔑地说。
“确实。这其实是好事。”萨姆说。
“当然了,这完全由你们决定,”马克斯说,“我毕竟不是设计师。”
莎蒂想了想。她不喜欢事情这样发展,她本来就有些讨厌马克斯,而他刚刚竟然为她和萨姆的游戏起了名字。“Ichigo.”她缓缓地重复道。可恶,她心想,这个名字实在朗朗上口。“我能接受。”
尽管多年以后莎蒂才向萨姆承认这一点,但那年夏天马克斯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诚然,马克斯不是游戏设计师,他既不是莎蒂那样的一流编程师,也不像萨姆那样会画画,但除此以外的一切事情,他几乎都为他们做了,从乏味的日常琐事到需要创意的关键任务,他都为之做出了贡献。马克斯会理顺工作流程,好让莎蒂和萨姆更清晰地掌握对方在做什么、自己需要做什么。他列了长长的用品清单,也从不吝惜自己的信用卡——他们总是需要更大的内存条和储存器,而且时常烧坏显卡——那年夏天,他去过不下五十次位于中央广场的大型计算机商店。他开设了银行账户,还注册了一家公司,Go, Ichgo,go。他安排他们交税(以便在短期内为他们省钱,因为公司购置办公用品是免税的),而且如果将来需要雇佣人手——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也会为他们安排好。他确保大家都有东西吃,有水喝,有觉睡(多少也要睡一点儿),让他们的工作环境保持清洁整齐。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游戏玩家,也因此成了试玩游戏关卡和纠错的绝佳人选。除此以外,马克斯品位出众,而且对故事情节有着独到的见解。《一五漂流记》中著名的“冥界”场景正是来自马克斯的建议。(“一五的境遇必须糟糕到极点。”他如是说。)也是马克斯向他们介绍了村上隆和藤田嗣治。莎蒂和萨姆工作时,是喜爱前卫无人声音乐的马克斯用自己的CD机为他们播放布赖恩·伊诺、约翰·凯奇、特里·赖利、迈尔士·戴维斯和菲利普·格拉斯的作品。马克斯提议他们重读《奥德赛》《野性的呼唤》和《勇敢的心》,还让他们读了有关构建故事的书籍《英雄的旅程》,以及一本关于儿童语言能力发育的书《语言本能》。他想让尚未学会说话的一五给人真实可信的感觉,拥有来自真实生活的细节。马克斯眼中的《一五漂流记》既是一个寻家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语言的故事。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我们该如何交流?这个故事之所以能驱使马克斯为之努力,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母亲始终没能学会流利的日语,而他认为母亲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孤独甚至抑郁的原因正在于此。最早开始从销售的角度理解这个游戏的人也是马克斯,制作一款优秀的游戏固然重要,但总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人需要向外人解释,这为什么是一款优秀的游戏。
到8月中旬,莎蒂和萨姆已经大致完成了《一五漂流记》十五个关卡中的六个,而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马克斯的组织能力。从某些方面来说,马克斯觉得做莎蒂和萨姆的制作人跟做萨姆的室友其实区别不大。他会以不太引人注意的方式为他们解决困难,为他们灭火,会在需求和障碍出现前就预料到这些情况。这正是制作人应该做的事情,而马克斯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制作人。
不过马克斯为萨姆和莎蒂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信任。他爱一五,爱萨姆,也渐渐爱上了莎蒂。
“所以说,你跟莎蒂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8月初的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马克斯问萨姆。他们开着的电脑设备本就让公寓闷热得要命,这天空调又坏了。为了降温,马克斯和萨姆除了四角短裤什么也没穿,还将一罐冰啤酒按在额头上。他们三个很少有不共处一室的时候,不过这天晚上莎蒂出门去跟一个碰巧到这里来的高中同学见面,或许也是为了躲避电脑的热气。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萨姆说。
“当然,”马克斯说,“这我知道。但就是……你知道的,我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太奇怪,你们是恋人关系吗?或者以前曾是恋人关系吗?”
“没有,”萨姆说,“我们从没……这不仅仅是恋爱的事,这比恋爱好得多。我们之间是友情,”萨姆笑了,“再说,谁在乎恋爱啊?”
“还是有人在乎的,”马克斯说,“我想,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就是,如果我约她出去,你会介意吗?”
萨姆放声大笑:“跟莎蒂·格林约会?你只管去尝试。我猜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马克斯问。
“因为……”她讨厌你,萨姆想这样说,因为她觉得你是个白痴,她根本不希望你在这里。“因为她知道你经常换约会对象。”萨姆说。
“她怎么知道的?”
“我说,这事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国家机密。你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萨姆顿了顿,又说道,“比方说,我不记得你有过约会超两个星期的对象。说实话,现在我认真一想,我觉得你约莎蒂出去不是个好主意。倒不是因为我对她有那种意思,而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事,不是吗?我不希望让某些事影响《一五漂流记》的进展。”
“对,你说得对,”马克斯说,“你就当我没提过这回事吧。”
萨姆说的“两个星期”有些夸张,马克斯的恋爱关系持续的时间通常在六个星期左右。马克斯很擅长恋爱,至少是短时间的恋爱,而且确实从来没有人在跟马克斯谈恋爱之后感到自己被他利用,或者受到了伤害。他有一种天赋,那就是让对方以为是自己主动结束了这段感情,因此大多数前任都变成了他的朋友。只有在过了几个星期、几个月,有时甚至是几年以后,马克斯的某位前任才会想道:“嗯……如今回想起来,好像是马克斯甩了我。”这也就是说,马克斯走在哈佛广场上随时有可能遇见某位前任,而那个人通常也会很高兴遇见他。
若要说二十二岁的马克斯面临着什么难题,那一定是令他感兴趣的人和事太多了。马克斯最爱用的形容词是“有意思”。在他眼中,这个世界上满是有意思的书等着他读,有意思的戏剧和电影等着他看,有意思的游戏等着他玩,有意思的食物等着他品尝,有意思的人等着跟他上床,有时甚至坠入爱河。在马克斯看来,不尽可能地去热爱一切你能够热爱的事物,这种行为太愚蠢了。在莎蒂与他初相识的那几个月里,跟萨姆谈到马克斯时,她会颇为不屑地叫他“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绣花枕头”。
然而对马克斯来说,这个世界就像某个亚洲国家五星级宾馆的自助早餐——选择之丰盛令人应接不暇。有谁不想同时品尝菠萝奶昔、叉烧包、煎蛋饼、腌制小菜、寿司和抹茶牛角包呢?它们触手可及,美味又独特。
说起来未免有些苦涩,马克斯来到哈佛之后约会过许多人,但他唯一真心以待的只有萨姆。马克斯确实爱上了萨姆,但他并不想跟萨姆上床。萨姆就像他的弟弟,是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至于莎蒂……马克斯觉得她是另一码事。莎蒂跟萨姆很像,却又有些不同,而这个特点对他充满吸引力。对马克斯来说,莎蒂身上的某些特质使得她比马克斯通常约会的对象更丰富、更有趣,也更复杂。他不傻,他知道莎蒂好像不喜欢他——这种情况在马克斯的生活中非常少见,人人都喜欢马克斯!——即便如此,他依然想知道,如果莎蒂喜欢他会是怎样一种体验。他希望莎蒂能够用她与萨姆说话的语气跟自己说话。马克斯酷爱读书,他隐约觉得莎蒂像一本值得反复翻阅的书籍,每读一遍都会获得新的感悟。不过令马克斯感兴趣的人实在太多了,因此萨姆叫他不要追求莎蒂时,他并没有觉得格外难过。
(1) 英语中,Jew意为“犹太人”。
(2) 日语中,Ichi意为“一”,Go意为“五”。
(3) Speed Racer,一部以赛车手为主角的日本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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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8月中旬,莎蒂才开始设计暴风雨。她知道这场暴风雨将是玩家对《一五漂流记》的第一印象,务必要把它做得气势恢宏,因此压力很大。她也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跟萨姆合作,这个游戏完成后的秋天,他们就要各自返回学校了。
萨姆和莎蒂从没说起过这件事,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不可能在9月前完成这个游戏。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还不错,甚至比“还不错”更好一些。他们担心的也许是“游戏无法在暑假里完成”,这毕竟是萨姆曾经随口设定的截止日期,这件事一旦说出口,他们合作顺利的魔咒就会被打破。作为一名优秀的制作人,马克斯曾经试过委婉地向他们提起这个话题。他提议设定一个学期内的工作时间表,但他们俩都不想谈论这件事。萨姆和莎蒂决定无视自己的现实生活,尽最大努力奋斗到最后一刻。
跟大多数二十出头的人一样,莎蒂此前从没开发过复杂的图形和物理引擎,可想而知,在为《一五漂流记》构建引擎时,她遇到了不小的困难。萨姆和莎蒂想让游戏图像呈现出日本漫画里那种水彩颜料的轻盈感,但无论莎蒂如何尝试都无法成功复刻。比方说,一五跑起来的时候,她希望动作不要那么稳定,而是几乎像水一样。在她和萨姆写下的雄心勃勃的设计策划中,(相较于走路来说)对一五奔跑的动作的描述是:“拥有流水般的速度、美感与危机感,奔跑时要宛若一道海浪,跳跃时要宛若一阵台风。”在最初的几次尝试里,一五看上去是模糊的、隐形的,根本不像“流动的水”,后来她终于设法贴近了预期的效果,这时游戏又常常突然宕机。不过,莎蒂的引擎是在她硬着头皮开始设计暴风雨部分时,缺点才真正突显。
什么是暴风雨?莎蒂想,是水,是光,是风,是这三种元素共同作用在物体表面上,这能有多难啊?
莎蒂把自己初次设计的暴风雨转场动画拿给萨姆看。他看了两遍才提出意见。
“莎蒂,”他说,“我不想惹你伤心,但是这个做得还不够好。”
莎蒂知道动画不够好,但是听见这话,她还是不免生气。“哪里不够好?”她问。
“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我们设计的背景像木版画,这怎么真实得了?”莎蒂问。
“或许真实这个词用得不恰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感受。我感受不到害怕,感受不到……”萨姆又玩了一遍这个场景,“是光效的问题,”萨姆说,“我觉得光效不合适,还有纹理。这个水……水给人的感觉不够,怎么说呢,不够湿。”
“既然你说得这么容易,你倒是来设计个他妈的暴风雨试试看啊!”莎蒂回到自己的房间摔上了门,独自待在房间里,她倒是毫不费力地哭成了一场暴风雨。
莎蒂感到筋疲力尽,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五漂流记》。他们设计策划中的设想是那样美好,萨姆创作的画是那样唯美,而她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画用游戏的形式呈现出来。莎蒂最讨厌的就是游戏包装盒画得精美绝伦,而实际玩到的游戏跟概念图根本不是一码事。
问题不在于萨姆不喜欢她做的暴风雨,也不在于他的批评意见指出了这个游戏在图形方面还隐藏着更大的问题,而是即便她三个月来几乎没怎么睡觉、洗澡,他们依然无法按时完成这个游戏!他们做了那么多努力,为所有关卡做了详细的安排,撰写了完整的故事情节,为故事和人物设计了背景,然而……他们要做的工作还有那么多。她感到自己渐渐陷入了恐慌。
萨姆敲响了她的房门。“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莎蒂说。
萨姆在她身边坐下,莎蒂把烟递给他,他拒绝了,并打开窗户。二十二岁的萨姆烟酒不沾。他从不喝酒,甚至连阿司匹林也不吃。他这辈子唯一服用过的药物是医院开的止痛药,就连这个他也不喜欢吃,因为它会破坏人思考的能力。萨姆身体里唯一能始终如一地有效运作的部分就是大脑,他不愿让它受到损害。因此,萨姆总是处在疼痛之中,而这种疼痛也许原本是可以减轻,也应该得到减轻的。
“是引擎的问题,”莎蒂平静地说,“是我的光效和纹理处理引擎的问题,它不够好。”
“问题出在哪里呢?”萨姆问。
“出在……”莎蒂说,“出在我身上……以我的水平还无法完成。”
“你什么都能办到,”萨姆说,“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
萨姆的信任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她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得睡一觉。”
莎蒂睡觉时,萨姆开始着手研究游戏引擎。他知道设计游戏时可以借用其他公司的引擎,如果能找到一个跟你想要的图像处理效果相似的引擎,说不定能省下很多工作量,甚至从长远来看还能省下一笔开销。他曾经和莎蒂谈过这件事,他知道莎蒂坚决反对使用其他设计师的引擎。从设计之初她就坚持一切代码都必须由他们亲自编写,因为如果不坚持这一点,游戏的原创性就会打折扣,就会把一部分权利(而且通常还有利润)让渡给引擎的开发者。当然了,她说的这些都是在重复多夫的教诲。
即便如此,萨姆还是花了一整个下午查看他、莎蒂和马克斯拥有的所有游戏。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编程师,萨姆是通过拆解游戏学会的编程。虽然在技术领域,反向工程可以算是常规操作,但萨姆其实是从外公那里学会的这一招。每当餐馆里的东西出了故障——无论是收款机、室外射灯、比萨烤炉、付费公用电话,还是洗碗机——东炫总会细心地拆开那件出了故障的东西,把所有零件有条不紊地陈列在一张旧桌布上。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把坏掉的东西修好。他会举起一块受到腐蚀的密封圈,带着胜利的喜悦说:“啊哈!问题就在这儿!只要九十九美分,我就能在五金商店买到一个新零件!”然后东炫会替换掉破损的零件,再把所有零件重新组装回去。萨姆的外公对两个道理坚信不疑:(1)任何人都有能力了解任何事;(2)只要肯花时间找到问题的根源,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修复的。萨姆也相信这两个道理。
萨姆决定研究其他游戏,找出与他们追求的光效和纹理相似的效果。如果游戏能够拆解,那他就把游戏拆开,看看自己能学到/偷走什么东西,然后把发现告诉莎蒂。
在莎蒂那堆东西的最底下,他翻到了一张《死海》的拷贝。萨姆听说过《死海》,但一直没有抽时间玩这个游戏。
莎蒂睡醒时,马克斯和萨姆正凑在电脑跟前。“来看看这个,”萨姆说,“暴风雨差不多就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莎蒂从没对萨姆说起过多夫的事,也没问过他有没有玩过《死海》。她漫不经心地来到电脑前,看了一眼自己前任制作的游戏,仿佛从没看过上百遍这个游戏。“这比我们想要的效果更阴暗些。”莎蒂说。
“当然,”萨姆说,“我的意思不是要跟这个一模一样,但里面添加的光效很合适。看见光在水里的折射效果了吗?看得出轻盈感吗?还有氛围感。”
“看得出来。”莎蒂在萨姆身边坐下,说道。“你得把那块木头捡起来,”她对正在打游戏的马克斯说,“一会儿要用它给僵尸爆头。”
“谢谢。”马克斯说。
“对了,这游戏的引擎叫尤利西斯,”莎蒂说,“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是谁?”萨姆问。
“这个游戏的设计者兼编程师。他叫多夫·米兹拉。我过去跟他有点儿交情。”
“你们怎么认识的?”萨姆说。
“他是我的老师。”莎蒂说。
“那正好,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萨姆说,“我是说,如果你还是觉得开发引擎有困难的话……”
“有道理,”莎蒂说,“也许我确实应该找他。”
“说不定他能指导你?”萨姆接着说,“或许我们甚至可以直接使用他的引擎?”
“我不确定,萨姆。”
“不知我这么说你心里会不会舒服些,我们已经为这个游戏付出了太多努力,我不认为每一行代码都必须是原创的,你对纯粹度这件事有点儿钻牛角尖,不过说实话,其实没人在乎。世上没有纯粹原创的艺术作品。你追求的最终效果是通过怎样的过程实现的,这根本不重要。这个游戏依然完全是原创的作品,因为它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如果你能够拿到对自己有帮助的工具,对它加以利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的游戏跟《死海》完全不一样,所以这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早上莎蒂给多夫写了封邮件,原来他已经回到了剑桥,秋季学期,他会一边上游戏研讨课,一边完成《死海Ⅱ》的制作。他邀请莎蒂到他的工作室去,她去了。
见到莎蒂,他拥抱了她。“收到你的邮件我实在太开心了,莎蒂·格林!我本想给你发邮件的,但是事情太多了。我快要把《死海Ⅱ》做完了。以后我再也不做续作了。”
多夫最近成了素食主义者,于是他们去了他办公室附近的一家素食餐厅。“你最近怎么样?”他热情地问。
莎蒂把《一五漂流记》的事告诉了他。
“这个名字不错。你就应该做这样的事,”他说道,语气中略带一丝屈尊俯就的意味,“你应该制作由你原创的游戏。”
莎蒂从背着的邮差包里取出萨姆画的概念图,拿给他看。“哇,很迷幻啊!”多夫说。莎蒂又拿出笔记本电脑让他玩了第一关。“这做得太他妈棒了。”多夫说。他这个人从不会违心地夸奖别人,莎蒂听见这句话,几乎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时至今日,多夫的赞许在她心里仍然意义非凡,这不禁令她有些难为情。“我喜欢这个游戏。”多夫望着莎蒂。他把概念图放在桌子上,望着莎蒂的眼睛,然后点点头。“你是为了尤利西斯来的,对不对?”
起初莎蒂不愿承认,她想说自己只是需要一些关于独立开发引擎的建议,但最后她说:“没错,我想要尤利西斯。”
“你知道我对于开发自己的引擎向来是怎么说的。”
她点点头。
“不过我看得出来,尤利西斯非常适合你和你的同事。他叫什么?”
“萨姆·马苏尔。”
“尤利西斯非常适合你和马苏尔先生想要完成的作品。既然我的莎蒂需要帮助,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她呢?”
就这么简单。多夫把引擎交给了她,作为回报,他成了《一五漂流记》的制作人和股权合伙人之一,永久性地把他与莎蒂的职业生涯联系在了一起。
多夫来到他们的公寓帮莎蒂架设尤利西斯引擎,马克斯立刻就讨厌上了他——他的皮裤、紧身黑T恤、沉重的银饰、梳理整齐的山羊胡、永远棱角分明的眉毛、头顶的发髻。“这个可怜虫以为自己是克里斯·康奈尔呢。”马克斯压低声音,刻薄地把他比作油渍摇滚乐队“声音花园”的主唱。
“克里斯·康奈尔?”萨姆说,“我觉得他像个萨堤尔(1)。”
不过,最让马克斯厌恶的是多夫喷的古龙水。那古龙水的气味并不廉价,但是他刚进屋,那种气味就在整座房子里弥漫开来,甚至在多夫离开之后,在他们打开所有窗户通风之后,马克斯依然能闻到他的气味。房间里弥漫着暗沉的麝香味,松木、广藿香和雪松的气味透露出压迫感。他觉得这气味过于男性化,带有侵略性,与其说是古龙水,不如说更像迷药。马克斯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马克斯还发现多夫与莎蒂的肢体动作过于亲密。站在莎蒂的工作台前,多夫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触碰她,侵犯她的私人空间。他会把手搭在她肩头,移到她大腿上,放在她的键盘上、鼠标上,而莎蒂的笑声生硬而敏感。多夫拂开她眼前的一缕碎发,马克斯看得出那是曾经的情侣之间才会有的亲密举动。
马克斯悄悄把萨姆叫到卧室里。“你怎么不告诉我莎蒂曾经是多夫的女朋友?”马克斯对萨姆说。
萨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这事。”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不谈论这种事。”萨姆说。
“我是说,他以前也是她的老师,不是吗?这是滥用职权。既然他要成为我们的制作人,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一点也考虑在内吗?”
“说实话,我不觉得,”萨姆说,“莎蒂已经是成年人了。”
“刚成年。”马克斯说。
马克斯把头探出卧室的房门,继续暗中观察莎蒂和多夫。
说话的人几乎永远是多夫。“如果我是你,”多夫说,“下个学期就申请休学。”
莎蒂听着,点了点头。
“你和你的团队,你们有点儿东西,”多夫说,“我真的看好你们。”
“可是学校……”莎蒂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我父母……”
“谁在乎他们啊?现在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乖乖女了,莎蒂。我希望你能掌握主动权,彻底摆脱那些传统观念。你接受教育就是为了做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不如干脆按照这个节奏把程序编下去,等到春季和夏季学期再完成学业,同时把音效和纠错做完。”
继续听,继续点头。
“需不需要我,你曾经的老师,帮你安排?”
“也许吧。”她说。
“我会帮你的。”多夫说。
“谢谢你,多夫。”莎蒂说。
“我会永远支持你的,小天才。”
他张开汗毛茂盛的双臂抱住她,把她的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胸口。马克斯不禁纳闷莎蒂怎么受得了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气味。
两个星期后,暴风雨制作完成的当天,莎蒂告诉马克斯和萨姆她打算下个学期申请休学,把游戏做完。采用尤利西斯引擎意味着此前已经完成的工作中又有相当大一部分需要重做,而她不想在此刻放慢工作进度。“你们不用休学,”她对他们说,“不过我打算这么做。”
“我正盼着你说这句话呢,”萨姆说,“因为我也打算休学,你呢,马克斯?”
“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点点头。“我确定。但是有个关键的问题:我们还能继续用这间公寓吗?”
“你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自然的,”莎蒂对马克斯说,“我会另找个住处,不过要是我们能继续在这里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你住在哪儿呢?”萨姆问。
“住在多夫那里,”她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他是我们的制作人了,他说他那里空着一个房间,可以给我住。”大家彼此都明白这是一句谎话。
那年秋天,马克斯是他们当中唯一返回校园的人。由于背负着制作人的职责,这也是他唯一没有参加剧团演出的一年。说实话,跟课业比起来,马克斯花在剧团的时间总是多得多。
(1) Satyr,古希腊神话中一种长有公羊角、腿和尾巴的半人半兽生物,以懒惰、贪婪、淫荡、喜欢狂欢饮酒而闻名。
5
距离萨姆在地铁站遇见莎蒂已经过去了大约一年整,《一五漂流记》制作完成了。制作这个游戏花费的时间比萨姆承诺的时间多了三个半月。
有了尤利西斯引擎的鼎力相助,莎蒂和萨姆马不停蹄地编写代码,直至血染键盘。就萨姆的情况而言,这个说法并非夸张。他的指尖变得非常干燥,起了水泡,他不得不给手指贴上创可贴,一来是避免血蹭到键盘上,二来也是防止伤口再次裂开。可是后来他发现创可贴会减慢打字的速度,便又把它们撕掉了。他早已习惯了比这更剧烈的疼痛。
然而这并非他们遭受的唯一伤病。万圣节时,莎蒂盯着电脑屏幕的时间太长,右眼的血管发生破裂。她甚至没去看医生,只是叫马克斯去药店买回了眼药水和布洛芬,然后继续编程。离感恩节还有一个星期,萨姆去合作社商店买六瓶装的能量饮料时昏倒在路上。负责去买东西的人通常是马克斯,但那天马克斯在上课,萨姆又等不及,就这样昏倒在了街上,倒在食品店门口。他身上穿着宽大的外套,路人大概以为他是个流浪汉,因此几乎没人留意他。萨姆醒来时,曾经的导师安德斯·拉松正站在他身边,仿佛一个身穿北面冲锋衣的金发耶稣。安德斯发现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安德斯在瑞典出生,正是那种心地善良淳朴的人,面对流浪者的苦难,他从不会背过脸视而不见。“萨姆·马苏尔,你没事吧?”
“哦天啊,安德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斯说。
尽管萨姆连声反对,安德斯还是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健康中心,医生判定萨姆营养不良,给他输了液。
“所以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安德斯问。他坚持在萨姆输液时陪着他。
“我在制作一款游戏!”萨姆说。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一五漂流记》和莎蒂,安德斯从不打游戏,只是茫然而友善地望着他。“朋友,依我看,你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东西。”
“安德斯,在我认识的所有数学家当中,你谈到热爱的次数是最多的。”
11月,马克斯雇了一位编曲师——他诸多了不起的前任之一,佐伊·卡多根——以他们听了一整个夏天的那些前卫作曲家的作品为灵感创作曲谱。马克斯向他们保证佐伊是个作曲天才。萨姆则时常打趣他:“马克斯只要见到一个天才,就想跟人家睡觉。”十年之后,佐伊为歌剧版《安提戈涅》创作的全女声版配乐获得了普利策音乐奖,不过《一五漂流记》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配乐作品获得报酬,这项创作经历也一直留在她的简历上。
一录制完总谱,马克斯和佐伊就回到她位于亚当斯公寓的宿舍。他们在餐厅吃了饭,然后上了床。马克斯一向很喜欢跟前任做爱的感觉,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察觉一个人身体的变化很有意思,特别是自上次亲密接触后的变化。一种怡人的忧伤笼罩着马克斯,这种怀旧感仿佛重返母校,发现课桌比自己印象中要小得多。
“我们为什么分手来着?”佐伊问他。
“是你跟我提的分手,你不记得了吗?”马克斯说。
“是吗?那好吧,当时肯定有合理的原因,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了。”佐伊在马克斯胸口印上一个吻。“我非常喜欢你的游戏,”她说,“我看见的、听说的都非常不错。”
这是第一次有人称《一五漂流记》为马克斯的游戏。“它其实不算是我的游戏,”马克斯纠正道,“是莎蒂和萨姆的。”
“最后那一幕,”她说,“非常感人。一五长大了好多,父母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停顿了一下,“等等,不好意思,一五是男孩子吗?”
“萨姆和莎蒂说没有性别。”
“真酷。父母不认识一五的那一幕,正像是《奥德赛》中的情节。”
设计《一五漂流记》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莎蒂和萨姆决定让一五这个角色随着故事的发展而成长。游戏角色通常会保持同样的年龄和外表,在同一个故事中,这些元素不会改变,甚至在整个系列中都不会改变——马力欧和劳拉·克劳馥(1)就是这样的例子。这样设计的原因很简单:便于打造品牌,而且大大减少了工作量。但莎蒂和萨姆希望一五的旅途能够在角色身上得以体现。随着叙事的发展和时间的流逝,一五的年龄也随之增长,在故事结尾终于回到家乡时,已经过去了大约七年,家人已经认不出了。一五回到家时已经十岁,筋疲力尽,战胜了海洋、城市、冻原,甚至冥界,站在自家门口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敲响房门。最终是母亲让一五进了屋,然而母亲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虽然不相识,但她看得出这个孩子饥肠辘辘,需要关爱,而且由于曾经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她便让一五进了屋。“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一五。”那孩子说。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母亲说。
这时,一五的父亲走进了房间。“十五号,”他说,“这是麦克斯·松本的球衣号。他是我最欣赏的足球运动员。我曾经也有一件这样的球衣,但是很久以前就被我弄丢了。”
配乐渐起,佐伊的一位做音效设计的朋友又为配乐增添了听觉景观,这不禁让肯尼迪街的朋友们感到游戏效果更上一层楼。“我觉得,”莎蒂对马克斯说,“这个游戏会有所成就的。”
“我相信它一定会的。”马克斯带着无比真挚的热忱说。
莎蒂用欧洲人那种做作的方式在马克斯两边面颊上各亲了一口。他是这个游戏的头号粉丝。每个游戏都需要这样一个粉丝。
终于写完游戏代码,他们的工作进入了纠错阶段。每发现一处错误,错误真不少,他们就写在偷来的白板上,一同写在上面的还有他们想做的修改,每完成一项任务就擦掉一项。距离寒假开始还有大约一个星期——他们是那样年轻,还在用学期标记时间——白板被擦干净了,只有残留的浅淡模糊的笔痕让他们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努力。
“我们完工了?”莎蒂问萨姆。她拉开窗帘。清晨五点,空中飘着小雪。
“依我看是完工了。”萨姆说。
“我好累,”莎蒂打了个哈欠,“今晚暂且算完工了。我们明天再看一遍,如果还觉得没问题,就算正式完工。我这就回多夫那儿去。”
“我送你。”萨姆说。
“你确定吗?路上很滑的。”莎蒂有些担心萨姆的脚,她知道最近他的脚总是不舒服。
“路不远,”萨姆说,“走一走对我也有好处。”
路上空无一人,周围寂静无声,他们甚至听得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要去多夫的公寓,最近的路线是穿过哈佛园,于是他们抄了近路。学期临近末尾,大一新生还在睡觉。日出前的天光映着白雪,营造出富有魔力的气氛,他们仿佛置身于雪景球中,处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世界里。莎蒂伸手挽住萨姆的胳膊,萨姆也向她靠拢了一些。他们疲惫不堪,但那是一种坦荡的疲惫感,是那种知道自己为某个目标用尽了全部精力之后的疲惫感。当然,以后他们还会共同制作其他游戏,那时的办公室之开阔、工作人员规模之庞大是此刻的他们难以想象的。但是这个清晨会永远留在萨姆和莎蒂的记忆中。
“萨姆,”她说,“问你件事,你要跟我说实话。”
她的语气让他心里有些慌乱。“当然。”
“去年12月,你真的看出魔术眼图片里隐藏的图案了吗?”
“莎蒂,你怎么能这样怀疑我!”他故作愤慨地大声说道。
“那好,既然你看见了,那就告诉我是什么图案。”
“不,”萨姆说,“我不会为那种东西增光添彩。”
莎蒂点点头。他们来到了多夫公寓楼的大门口,她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过身。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很感谢你鼓励我做了这个游戏。我爱你,萨姆。你不用说你也爱我,我知道这种话会让你浑身不自在。”
“非常不自在,”萨姆说,“非常不自在。”他笑了,满面笑容,露出满口歪歪扭扭、向来令他颇难为情的牙齿,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没等他告诉莎蒂他也爱她,莎蒂已经走进了大楼。没有说出那句话,萨姆并不觉得难过。他明白莎蒂知道他是爱她的。莎蒂知道萨姆爱她,正如她知道萨姆其实没看出魔术眼里藏着的图案。
太阳渐渐升起,雪基本停了,萨姆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天气寒冷,他却感到很温暖,心里对生活、对莎蒂·格林在那一天走进游戏室充满了感恩。他觉得宇宙是公正的,或者说虽然算不上公正,但足够公平。它也许会夺走你的母亲,但作为补偿,会赐予你其他人。他转过肯尼迪街的街角,自言自语地念诵着一首似曾相识的诗歌。“爱是一切,这是你我所知有关爱的全部。这便已足够,货重应该与车辙成正比。”这里的“货重”是什么?他暗自琢磨。“车辙”又是什么?诗中的谜团吸引着他,韵律又抑扬错落(他觉得这有点儿像火车行驶在铁轨上的声音),萨姆感到一反常态地轻快、喜悦,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萨姆·马苏尔!蹦蹦跳跳!也正因如此,他在走下路沿时不像平常那样小心,脚下一滑摔倒了。
萨姆已经习惯了疼痛。说实话,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那年冬天,他第二次昏了过去。“我们不该再以这种方式偶遇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躺在街上,擦破的面颊枕着冰冷的鹅卵石,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站在结冰的路上俯视着他,身上穿着一件巨大的白色派克服,衣服垂到脚踝。安娜的身形像哥斯拉一样庞大,在她帐篷般的派克服底下,萨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的美籍韩裔母亲说着日语:“Daijoubu, Samu-chan.(2)”
萨姆的母亲决定搬去西岸是在1984年初的冬季。萨姆九岁,安娜三十五岁。安娜想要离开纽约已经有十二年了,换句话说,就是她在这里生活的全部时长,但这种想法真正变得强烈是在萨姆出生以后。对中产生活的向往不断纠缠着她,她幻想着他们会在远方一座不知名的城市里过上一种更实惠、更洁净、更健康、更快乐的生活。她想象中的家有后院供萨姆玩耍,有一条救助站领养来的血统不详的黄色土狗,有一个步入式衣帽间,洗衣服不必再投币,而是可以在自己家里洗,不再有楼上楼下的住户。她想象着棕榈树、温暖的气候和缅栀子的香气,想象着他们把不合身的厚重外套塞进垃圾袋,捐给救世军。同样强烈的还有她的恐惧,她怕自己在纽约的生活已经是她所能企及的最佳境遇,怕自己一旦离开纽约,大门就会关闭落锁,而她太懦弱、太狭隘,纽约不会再接受她回来。若不是另一个安娜·李从空中坠落,她也许会永远处于这种衔尾蛇似的循环思虑中。
遇见另一个安娜·李的那天晚上,安娜和萨姆刚从剧院出来,正要返回他们那间位于曼哈顿谷的其貌不扬的连通式公寓。几年前,安娜曾跟表演课上认识的一位同学发生了性关系,彼此相处愉快但交情不深,如今这位朋友参演了曾由奇塔·里韦拉和丽莎·明内利主演的关于滑旱冰的音乐剧《冰场》,送给他们两张预演的门票。那位朋友说:“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场演出会搞砸,不过或许它正适合略有艺术家气质的九岁男孩。”对她儿子的这句描述让安娜哑然失笑,得知旁人对你孩子的看法,这种体验很新鲜,有时又令人大为惊恐,不过那位朋友说得没错,萨姆确实非常喜欢这部音乐剧,安娜则感到自己像个称职的母亲,为萨姆提供了只有纽约才会有的丰富文化体验。她仿佛着了迷,她爱上了纽约,坚信自己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她琢磨着这些愉快的想法,与萨姆一同走过阿姆斯特丹大道上尤为昏暗的一段路。萨姆忽然扯了扯安娜的衣袖。“嘿,妈妈,上面那是什么?”
借着路灯的光亮,安娜依稀辨认出在大约六层楼高的地方,阳台的金属栏杆上有个像是活物的身影。“也许是一只大鸟?”她说,“或者……是个滴水兽?是座雕像?”
那座雕像纵身跃向地面,出人意料地仰面落在了地上,发出清晰的啪嗒声,红色的血迹四散飞溅,整个场景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更像一幅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那个女人的双腿和手臂扭曲成离奇的姿态。母亲和儿子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但这里是纽约城,他们的尖叫声没人注意,也没人在乎。
雕像坠落后,他们才清楚无疑地看见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亚裔女人,甚至有可能跟安娜一样是韩裔。这个女人当天夜里就会死去,但此刻她还没有死。萨姆放声笑了起来,这并非由于他生性残忍,而是因为那女人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面前不足十步远的地方出现了如此骇人的景象,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他从没见过任何生物死掉,因此也不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快要死了。尽管如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是分辨出了一个想法,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就是死亡,他将来会死,他的母亲将来也会死,他见过的、爱过的每一个人将来都会死,死亡有可能发生在他和他们都老去以后,也有可能不会。这个念头令他无法承受,对于一个九岁的普通人来说,这个事实过于庞大沉重。安娜在他手臂上用力打了一拳,他这才止住笑声。“对不起,”萨姆呜咽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没关系,”安娜说着指了指马路对面一家拉丁裔商人开的杂货铺,“去店里叫他们打911。”
萨姆犹豫不决。“我不想去,”他说,“我动不了。我的脚粘住了,被冰面粘住了。”
“你的脚没被粘住,萨姆。路上根本没有冰,你的脚也没被粘住。快去!现在就去!”安娜说着把他往杂货铺的方向推了一把,萨姆跑了起来。
安娜在那女人身边跪下来。“别担心。马上就会有人来帮忙的,”安娜说,“顺便说一句,我叫安娜。救护车赶到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安娜握住了那个女人的手。
“我也叫安娜。”那女人说。
“我叫安娜·李。”安娜说。
“我也叫安娜·李。”那女人说。那女人筋疲力尽地吸了口气,又虚弱地轻轻咳嗽了几声。安娜确信这个女人的脖子肯定断了。大量的鲜血从女人身上的一个或者许多个破洞里涌出来,安娜却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止住血。鲜血沾在她的白色网球鞋上,她对这双鞋向来爱惜有加,总是保持洁白。另一位安娜·李身上则到处是血,但是在安娜看来,沾血最多的是她头上戴的那只大蝴蝶结,粉色的蕾丝蝴蝶结戴在她乌油油的黑发间,那也是麦当娜戴过的款式。
“哦,这很正常,”安娜轻快地说,“跟我们重名的人很多。李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常见的亚裔姓氏吗?在我们协会,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安娜·Q.李,因为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可以超过一个。我是权协的第七个安娜·李。”
“权协是什么?”
“戏剧演员权益协会。”
“你是演员吗?”女人说,“我会不会看过你演的剧?”
“这个嘛,”安娜说,“女演员能扮演的所有亚洲角色我基本都演过,不过我最重要的角色是《歌舞线上》里的康妮·黄。”
“那部剧刚上演的那年我去看了,”女人说,“你演得很好。”
“我是百老汇的第三个康妮·黄,也是国家巡回演出公司的第二个康妮·黄。所以你看的不是我,也许是巴约尔克·李,又是个姓李的演员,”安娜笑笑,“姓我们这个姓的人太多了。”
“Q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娜说,“只是为了协会取的。也许你不想谈论这个。”安娜望着另一个安娜·李的眼睛,同样的金棕色,与她相同的异色虹膜。“你为什么要……我问这个你会介意吗?如果这样不礼貌的话,那我向你道歉。”
“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离开。”另一个安娜·李说。她想耸肩,但身体抽搐了起来,漫长的九十秒过后,她死了。安娜站起身。站在另一个安娜·李的尸体旁,她逐渐感到头晕目眩,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肉体,正从高空俯视。她觉得躺在人行道上的是死去的自己。她知道自己应该守在另一个安娜身边,直到救护车赶到再离开,然而天寒地冻,她担心继续跟另一个安娜共处下去会引发自己内心某种不可逆转的存在性危机,除此以外,她也迫切地想回到萨姆身边。
她走进杂货铺去找萨姆。她快速扫了一眼过道,却没见到他的影子。
“我儿子来过吗?”安娜说。她努力不去理会头脑中渐渐萌生的被害妄想——另一个安娜·李的死亡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其目的在于协助某个邪恶组织绑架萨姆。
“原来你是他母亲,”店主说,“这世道啊。小孩子看见这种事,真够他受的。”
“他没走吧?”
“没有,不过他有些失魂落魄,我给了他几个硬币,让他去后面的机器上玩游戏了。小孩子都喜欢打游戏,不过如今那台游戏机赚的钱已经不能跟从前相提并论了。”
“你真好心,”安娜说,“请问我该付多少钱?”
那男人摆摆手。“不用了。就算没人跳楼,小孩子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也不容易。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安娜摇了摇头。
“这世道啊。”店主说着,也摇了摇头。
她来到小店最里面,一台巨大的游戏机挡住了萨姆,机器的外壳上画着喜气洋洋的吃豆人小姐。安娜觉得吃豆人小姐和吃豆人的样子并无区别,只不过她头上有个蝴蝶结,名字的前缀是Ms.,在1984年这通常是对女权主义者的尊称。
“嗨!”安娜说。
“嗨,”萨姆没看她,说道,“你可以看我打游戏。我玩到这条命结束就走。”
“这个想法很有哲理。”安娜说。她集中注意力盯着游戏,尽力不去理会不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这意味着救护车已经赶来处理另一个安娜·李的尸体了。
“如果你吃到水果,”萨姆说,“就可以杀死小鬼怪,不过效果只能持续一小会儿。如果掌握不好时间,小鬼怪也能反过来把你吃掉。”
“太有趣了。”安娜说。她决定等到另一个安娜·李的尸体被人从人行道上清理掉以后再离开杂货铺。
“有时候你有机会额外获得一条命。但是为了拿到那条命,你有可能会死掉,所以不是每次都值得这么做。”
“你玩这个可真厉害。”安娜说。尽管离家只剩下十几个街区,但安娜打算挥霍一次,离开杂货铺后乘出租车回家。
“现在我还不算厉害呢,”萨姆说,“如果有更多时间练习,我就能变成真正的高手。糟糕!”降半音的音乐声响起,吃豆人小姐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条命了,”萨姆谨慎地打量着安娜,“她怎么样了?”
“救护车现在正在外面。他们要带她到医院去。”
“她没事吧?”萨姆说。
“应该没事。”安娜说。确切地说这不算撒谎,那个女人会没事的,死亡也是一种没事。
萨姆点点头,不过他观看安娜表演的次数已经足够多,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在说谎,而且他对她也足够了解,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谎。萨姆说谎往往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为了保护她,不让她面对那些她难以面对的事情。“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萨姆问。
“我想……”安娜说,“我想她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好。我猜她在生活中遇到了麻烦。”
“你也会心情不好吗?”
“会,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我认为我的心情永远不会像她那样不好,因为我有你。”
萨姆点点头。“如果她落在我们身上,你觉得我们能救下她吗?”
“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会被砸死吗?”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们走得稍微快一点,或者没停下来买香蕉,就有可能正好走到她下面,我们有可能被砸死。”
“我不认为我们会被砸死。”安娜说。
“可是如果你从帝国大厦的楼顶扔下一枚硬币,砸中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会被砸死的,不是吗?”
“我觉得那只是传言,”安娜说,“再说,她跳的那栋楼只有六层。”
“可是一个人要比一枚硬币重得多。”
“你要不要再玩一局?”安娜在钱包里摸索一番,往机器里投进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对于吃豆人小姐而言,安娜心想,生命的价格低廉,而且充满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萨姆又玩了一局,安娜在旁边看着,考虑着自己的下一步。
他们显而易见的选择是洛杉矶——她出生的城市。她之所以迟迟不肯回到那里,是因为返回自己的故乡有种缴械投降的意味。而且在职业发展方面,洛杉矶的戏剧行业也不值一提,换句话说,安娜在洛杉矶的工作机会要比纽约还少(即便是在纽约,行情最好的时候她也只能阶段性地找到工作)。运气好的话,她能在警匪题材的电视剧和电影里扮演亚裔妓女的角色。她必须练习各种各样的“亚洲式”口音,因为她将不再有机会扮演一个“美国人”。或许她可以为广告配音,偶尔接点儿模特的零活,不过作为模特,她的年龄其实已经太大了。又或许她可以彻底放弃表演——学习电脑编程、推销房地产、学习美发造型、做家居设计、当有氧健身教练、当编剧、找个有钱的丈夫——总之就是洛杉矶的转行演员们会做的那些事。不过能够时常与父母见面是件好事,跟外公外婆多见面对萨姆也有好处,另外,萨姆的父亲也在那里生活,虽然他这个人压根儿靠不住,但是如果萨姆能跟父亲保持联系,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除此以外,住在一座不会有安娜·李从天而降的城市也是件好事。除了几个零零散散的街区以外,洛杉矶哪里找得到超过两层楼高的房子呢?而且这个安娜·李——安娜·Q.李,权协的第七个安娜·李——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另一个安娜·李。这个安娜·李知道该如何离开。
“你吃小鬼怪的技能越来越厉害了。”安娜说。
“还行吧,”萨姆说着扭头看了看她,“嘿,妈妈,你想不想玩一局?”
(1) Lara Croft,著名动作冒险类游戏《古墓丽影》系列以及相关电影、漫画中的女主角。
(2) 意为:“没关系的,萨姆。”
6
1996年,一个人失踪的速度可以快得惊人。
莎蒂来到马克斯的住处时是十点多,她发现公寓里空无一人,除了硬盘偶尔发出的啾啾声以外,屋子里寂静无声。也许萨姆和马克斯一起出去吃早饭了?由于他们两个都不在,她并没有担心——马克斯总是会照顾好萨姆的。她开始担心是在一点钟左右,马克斯回家后说他一整天都没见到萨姆。“我还以为他跟你在一起,”马克斯说,“他总是跟你在一起。”
萨姆没有手机,当时没人有手机。(莎蒂认识的人当中有手机的只有她的奶奶和多夫。)他们能做的只是查看萨姆最后一次登录哈佛邮箱的时间和地点:当天早上三点零三,IP地址是这间公寓。
莎蒂和马克斯坐在公寓的客厅里,冷静地逐一列出萨姆有可能去的地方。也许他去了图书馆,然后睡着了?也许他去买他们之前讨论过的新驱动器了?也许他去玻璃花展馆朝圣了?也许他跟安德斯吃午饭去了?也许他终于因为小偷小摸被逮捕了?
他们研究了一会儿,马克斯忽然注意到了白板。“上面没东西了。”他说。
“完工了,”莎蒂说,“至少我们认为完工了。”
“恭喜,”马克斯说,他稍做停顿又说道,“要不要我来玩玩看?反正现在我们也没办法为萨姆做任何事。他是个成年人了,何况这也没过多长时间。”
莎蒂想了想。“好,你应该玩一遍。就这么办。我出去找他。”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万一他打来电话,你留在这里接电话。”
莎蒂去了哈佛广场附近所有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电影院、图书馆、合作社商店、墨西哥餐馆、车库里的游戏商店、书店、另一家书店、另一家另一家书店、贝果店,在这些地方都没找到萨姆。她又去了中央广场,漫画书店、电脑用品店、她以前的公寓、印度餐馆。她回到哈佛广场,一路走到拉德克利夫宿舍区,去了学校警察局,最终气馁地去了学校健康中心。她连萨姆的照片都没有,没法给别人看他的样子,于是只能一遍遍地描述:巨大的外套,剪得很糟糕的卷发,戴眼镜,跛脚,一连串的缺陷与疾病。她很庆幸萨姆不必听见自己对他的这些描述。她步行穿过哈佛园,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一个女人拦住她问道:“你的狗长什么样?我好替你留意着。”她重走了一遍那天清晨她和萨姆刚刚走过的路,彼时整个世界光影朦胧,似乎充满了可能性。此刻的小路在她眼中变得幽暗沮丧,暗藏危险。她不禁暗自琢磨,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善变,真是奇怪。她的思绪飘向了黑暗的地方。如果萨姆被人绑架、被人打伤了怎么办?他身材瘦小,腿脚又不利索,很容易被人制伏。如果萨姆死了怎么办?她并不真的认为他死了,可万一他死了呢?她没法准确地描述萨姆和自己的关系。他和艾丽斯、弗蕾达或者多夫不一样,那些关系有着简单易懂的名字:姐姐、奶奶、男朋友。萨姆是她的朋友,但“朋友”是个很宽泛的词,不是吗?“朋友”已经被滥用到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午夜时分她才回到公寓。马克斯已经玩到了一半,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试玩《一五漂流记:大海的孩子》。
“顺利吗?”马克斯的眼睛没离开屏幕,问道。
“不顺利。”莎蒂闷闷不乐地说,扑通一声瘫在沙发上,“我担心他出事了。”
马克斯站起身,伸手搂住她。“他会回来的。这才没过多长时间。”
“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究竟能去哪儿呢?他们说我还要再等一天才能报失踪,但是这种情况很不对劲。过去六个月里我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要跟他说句话。他为什么要在游戏完成的这天早上失踪呢?”
马克斯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跟萨姆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半,我知道他这个人既注重隐私又顽强得要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两年后我才知道他曾经出过车祸。两年的时间里,我始终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切都有可能。我旁敲侧击地暗示过,也看得出他行动有困难,尽管他从没要求过,但我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好奇,所以会在聊天时给他倾诉的机会。正常人也许会向跟自己共同生活的人,怎么说呢,解释一下自己遇到的问题,但萨姆不会这么做。他喜欢把秘密藏在心里。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也担心他,但我不像你那么担心。”
“他最后是怎么把车祸的事告诉你的?”莎蒂问。
“他从头到尾都没告诉过我。是凤彩外婆告诉我的。”
莎蒂哈哈大笑,说道:“他曾经一连六年没跟我说话。”
“你怎么惹到他了?”马克斯问。
“我得承认,我做得确实很差,但那本质上是个误会。说起来太无聊、太书呆子气了,连我自己都解释不了。再说当时我才十二岁!”
“萨姆怄起气来,谁也比不了。”
莎蒂摇摇头。“我不应该让他送我去多夫家的。”
“莎蒂,听我说,萨姆不会有事的。一定是事出有因,到时候我们肯定会大笑一场,我向你保证,”马克斯站起身,“这个无比激动人心的游戏我才玩到一半,如果你没意见的话,我现在要去打完了。”
莎蒂点点头。她走进萨姆的房间,在萨姆的床上躺下。她给多夫打了个电话,说她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为什么?”多夫说,“没有他的消息你什么都做不了,你的担心只是无用功。回家吧。”
“我要在这里等着,万一他打电话过来。”她说。
多夫笑了,说道:“我忘了你有多年轻。你还处在错把朋友和同事当家人的年纪。”
“没错,多夫。”她努力抑制着语气中的恼火。
“等你有了孩子就再也不会因一个朋友而这么担心了。”多夫说。
“我累了,”莎蒂说,“我先挂了。”
莎蒂挂断了电话,扯过萨姆的被子蒙住头,然后睡着了。
莎蒂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她睡了太长时间,马克斯已经通关了《一五漂流记》。她走进客厅,问萨姆有没有来过电话,却发现马克斯正盯着漆黑的显示器傻笑,仿佛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马克斯?”
他看见莎蒂,跑到她面前,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
“马克斯!”莎蒂高声惊叫。
“我太爱这个游戏了,”马克斯说,“再没别的话可说了。”接着他用演员特有的语调声如洪钟地说:“我太爱这个女人,太爱这个游戏了!萨姆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马克斯对宇宙发出的诘问,电话忽然响了。莎蒂和马克斯同时扑了过去,不过莎蒂离得更近,是她接起了电话。
“是他。”莎蒂向马克斯报告说。“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萨姆摔断了脚踝,正是他受过伤的那只脚,由于这只脚原本的状况已经十分糟糕,他不得不接受紧急手术。现在他身在波士顿的麻省总医院,还要再住院一晚,不知明天早上他们能不能来接他回家。
“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呢?”莎蒂问。
“我不想让你担心。”萨姆说。
“就是因为你没来电话我们才会担心,”莎蒂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以为你死了,萨姆。死了。我们的游戏做完了,于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莎蒂,莎蒂,没事的,”萨姆说,“我很好。你看见就知道了。”
“你再干这种事,我就杀了你。”莎蒂说。
“现在我知道了,应该给你打电话的。莎蒂?莎蒂?你还在吗?”
莎蒂在擤鼻涕,于是马克斯从她手里接过了电话。
“我必须声明一下,我知道你没事。我玩了游戏,”马克斯说,“你们两个都是天才。我太爱你们了。就是这样。”
莎蒂从马克斯手里拿过了电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通关,”萨姆说,“这么说,我们完工了?”
“我认为是完工了,”莎蒂说,“基本完工。我还要改几个小地方。”
“我也有几个小地方要改。”
“我想见你。”莎蒂说。
“我记得探访时间是到九点。”萨姆说,此刻已是八点十五,“我猜你们来不及在赶到这里的同时还搞到一张社会服务时间记录表。”
“很好笑。”莎蒂说。
“说真的,你们来不及赶过来的。”
“好了,萨米,”她说,“爱你。”
“爱得要命。”他说。
“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你。”莎蒂挂断了电话。
再一次躺在病床上(这是他躺过的第一张看得见查尔斯河的病床),萨姆感到无以复加的孤独,还有些自怜的情绪。麻醉效果加上过去两天吃得不够多,他不禁有些反胃。尽管医护人员给他用了不少药,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伤脚,而且他心里清楚,一旦药效退去,能明确感受到脚伤时,必定会疼得惊人。他担心自己要为这次失误付出高昂的代价(他的银行余额几乎为零),对于处理医疗保险的相关事宜他也心怀忌惮。专家说,他的脚状况过于糟糕,已经开始影响脚踝了。“一只脚能够承受的修复次数是有限的,超出这个限度以后,你就要开始考虑其他选择了。”医生如是说。其他选择大都很有中世纪之风,萨姆知道哪怕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他也要拄几个月的腋杖,而且他很担心这个冬天余下的时间里,自己会比以往更加依赖马克斯和莎蒂的照料。他刚刚在医院醒来时之所以没给他们打电话,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难为情。他抱着一线希望,以为自己摔的这一跤不像实际情况那么糟糕。他以为只要稍加包扎,开瓶价格虚高的阿司匹林,医生就会放他回家,而不必把他们俩牵扯进来。他不希望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一副虚弱的样子,尽管此刻这正是他的真实感受,虚弱、脆弱、孤单、筋疲力尽。他厌弃自己的身体,厌弃靠不住的伤脚,就连最轻微的表达喜悦的动作它都无法承受。他厌倦了轻手轻脚地活动,厌倦了永远要这样小心翼翼。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只是想蹦跳几下而已。他想成为一五,想冲浪,想滑雪,想乘滑翔伞,想飞上天空,想登上高山和楼顶。他想像一五那样死去一百万次,无论身体遭受过怎样的伤痛,明天醒来时都会焕然一新、安然无恙。他想要一五的人生,充满无穷无尽、整洁无瑕的明天的人生,过去经历的错误不会在他的人生中留下痕迹。退一步,就算不能成为一五,他至少可以回到公寓,跟莎蒂和马克斯在一起,去制作《一五漂流记》。
萨姆的内心正在翻江倒海,忽然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了莎蒂和马克斯。他们的身影仿佛是海市蜃楼的幻影。这两个家伙真是才貌双全。
虽然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与他相伴,莎蒂和马克斯还是决定乘出租车赶到医院。“人这辈子有多少次机会庆祝自己制作的第一个游戏呢?”马克斯说。他们中途去了趟酒类商店,买了香槟和塑料酒杯。
见到他们,萨姆既难为情又开心。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糟糕透顶,脚和脚踝打着厚重的石膏——这大约是他这辈子打过的第一百次石膏。他脸颊和额头上的淤青五颜六色,朋友们却相貌堂堂,身体健全,面颊被室外的冷气冻得红扑扑的,身上穿的是羊绒大衣,头发富有光泽。萨姆敢肯定,若是旁人见到他们,肯定会以为他属于一个与他们不同的更加孱弱的物种。但这时他又提醒自己,他们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同事。他把他们变成了自己的同事,而这个事实以某种说不清的方式为萨姆带来了慰藉。《一五漂流记》把他们永远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马克斯为萨姆倒了一小杯香槟,说道:“但愿这个不会跟医生给你用的药冲突。”
“到底出什么事了?”莎蒂问。
萨姆努力地把这件事讲成一件趣闻。他说自己蹦蹦跳跳地背着诗,为游戏制作完成而感到满心欢喜,身心舒畅。他省略了自己看见母亲的幻象的部分。“你们听过这首诗吗?大致是说爱是一切之类的。”
“是甲壳虫乐队,”马克斯说,“你需要的只是爱,爱……”
“不对,还提到‘货物’和‘车辙’之类的?”
“是艾米莉·狄金森,”莎蒂说,“货重应该与车辙成正比。我在《艾米莉大爆破》里用过这首诗。”
萨姆哈哈大笑。“是《艾米莉大爆破》!对啊!没错,我心里正在琢磨这几句诗真奇怪啊,忽然就在路沿摔倒了。”
“照这么说,你岂不是被艾米莉爆破了?”马克斯说。
“你知道吗,我们全班都特别讨厌那个游戏。”莎蒂说。
“马克斯,你玩《艾米莉大爆破》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萨姆说。
“我说这是我玩过的最暴力的诗歌游戏,设计这个游戏的人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马克斯说。
“我接受你的赞美。”莎蒂说。
“那么,既然《一五漂流记》已经做完了,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我们把它拿给多夫看看,听一听他的意见。”萨姆说。
负责接待的那位护士已经年过六十,快要退休了,她让他们待到了午夜。她很喜欢他们放声欢笑,彼此打趣,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为了打发时间,她经常暗自玩一个小游戏,猜测病人和访客之间的关系。她喜欢一边想象这些人的生活和关系,一边悄悄地给他们取名字。那个受伤的男孩,她叫他小蒂姆。那个亚裔男孩既像个时装模特,又像电视剧里的白马王子,他叫基努。那个身材娇小、面容甜美的棕发女孩眉毛生得很密,正古灵精怪地皱着鼻子,她叫奥德丽。小蒂姆看上去比另外两个年轻人略小几岁。奥德丽和基努不像是情侣,不过看样子倘若他们是情侣,基努是不会介意的。说来奇怪,小蒂姆有点儿像他们的孩子,不过从年龄看显然不合常理。也许小蒂姆是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弟弟?或许奥德丽和小蒂姆才是一对?又或许这两个男孩子才是一对?那个男孩要水喝时,基努对他是那样温柔。然而奥德丽和小蒂姆之间的亲切感又溢于言表。基努坐在椅子上,奥德丽在床上,躺在小蒂姆身边,指尖心不在焉地彼此触碰,那是彻底感到轻松自如的人之间才有的相处方式,仿佛是彼此身体的延续。他们之间是有爱的,她心想。到最后,她不无失落地断定,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与爱情无关。
尽管萨姆受了伤,那个月余下的时间里他和莎蒂依然在继续调试游戏。1月底,他们终于准备好把游戏拿给多夫看了。在工作的过程中,多夫已经看过很多次,也提出过许多意见,但他还没有从头到尾完整地体验过这个游戏,也不知道这个游戏最终会被如何组合起来。莎蒂把装有完整游戏的硬盘带到了他的公寓。多夫开始第一次试玩通关,莎蒂陪在他身边,激动地给他提建议,为他解说游戏的每个时刻。她因多夫的反应而心怀忐忑,但同时也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无比自豪。她不希望多夫错过她劳动成果的任何一处细节。
“莎蒂,让开。你这样围着我指手画脚,我没法专心了。我在打游戏呢。”多夫说。
“好的,”莎蒂说,“我不出声了。”
多夫打到了第七关,在这片冰雪世界里,一五第一次遇见了垃圾怪——把迷路的孩子抓走当奴隶的怪物。“我能感觉到你在看我。我能听见你在呼吸。”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卧室。
“从现在起你要做个乖乖女。”他说。
“可是……”
“你不会不听我的话,对不对?”
“不会的,多夫。”
“我也这么想。”他看了看她,“把衣服脱掉。”
“我不想脱,”她说,“多夫,这里太冷了。”
“把,衣,服,脱,掉。你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莎蒂脱掉了衣服。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多夫从未表现出对性虐待有兴趣,这件事是在这年秋天他们复合之后才开始的。这让莎蒂很兴奋,至少一开始很兴奋,后来开始渐渐感到不安,既不确定他们玩的是些什么花样,也不确定他们为什么要玩这些花样。多夫倒不算粗暴,他总是会征得她的同意,但他喜欢手铐和其他更复杂的道具,而且喜欢支使她做这做那。他喜欢叫她脱掉衣服,把她绑起来,偶尔还会塞住她的嘴。他喜欢打她的脸、屁股,拉扯她的头发。他喜欢剃掉她的阴毛,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总带着艺术家般的专注与深思熟虑。他往她身上撒过一次尿,不过莎蒂叫他停下他便停了下来,而且后来再也没有那样做过。每次弄疼她——他从来不会把她弄得太疼——过后他总会充满柔情与歉意。
多夫还喜欢被打,而莎蒂压根儿不想这么做。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多夫叫她抽他的脸。“再用力。”他说。
她照做了。
“用力。”
她照做了。
打得足够用力后,多夫眼里会漫上泪水,然后他会给远在以色列的儿子打去电话,脸颊依然是红褐色的。莎蒂听见他温柔地跟孩子说话,抑扬顿挫的希伯来语让她想到鸟儿的鸣唱。莎蒂的希伯来语是在成人礼预备课上学的,因此她唯一能听懂的词甚至不是希伯来语词汇,而是他儿子的名字——忒勒玛科斯,多夫通常叫他特利。特利三岁了。
多夫邀请她重新开始与自己约会的那天晚上,他给她倒了一杯红酒,并告诉她,他的妻子终于答应离婚了。
“那不错,”莎蒂谨慎地说,“既然你不开心,那就应该分开。”
“我确实很不开心,”多夫说,“这场离婚会很艰难、很昂贵,但到头来还是值得的。”
他们同时开口。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约会了,我希望保持专业的工作关系。”莎蒂说。
“我想跟你重新开始。”多夫说。
“去年你不在这儿,”莎蒂说,“如果再跟你分手一次,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
“你不需要再跟我分手了,”多夫说,“我向你保证。”
回到多夫第一次玩《一五漂流记》的那个晚上。
在他们以莎蒂看来简短、愉悦、没有花样的方式上过床后,多夫打开床头柜,把一副手铐啪地扣在了她手腕上,另一头则铐在床架上。事情发生得太快,莎蒂甚至来不及表示反对。
“在我玩完《一五漂流记》之前,我不希望你离开这张床。”他说。
“可是多夫,”莎蒂大声说,“你还要玩差不多十三个小时。”
多夫没理她,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虽然被铐在床上,但莎蒂还能够到床头柜上的电话。她给萨姆打去了电话。
“他玩完了吗?”萨姆急切地问。
“他遇到了垃圾怪。”莎蒂说。
多夫的反馈对他们至关重要。多夫在这个行业里有关系、有影响力——如果他喜欢这个游戏,他可以把它拿给他自己的发行商,或者是另一家发行商。他有能力让《一五漂流记》快速获得人们的关注,而仅凭莎蒂、萨姆和马克斯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你要不要回来?”萨姆说,“我们可以去看电影。马克斯说《火星人玩转地球》今晚会在索尼淡水池塘影院上映。”
“你的脚伤好了?可以出门了?”
“我偶尔还是要出门的,莎蒂。我们坐出租车去,慢点儿走。”
“不蹦蹦跳跳了?”
“不蹦蹦跳跳,也不背诗。我向你保证。”
莎蒂看了一眼自己被铐住的手腕。“我应该留下,”她说,“万一他需要我。”她又补上一句。
她没有书可看,刚刚撒过尿,此刻已经开始口渴了。她尽量用被子盖住自己,试着入睡,但是本就不困,何况把一只手举到头顶睡觉也不舒服。
毫无疑问,他们需要尤利西斯引擎,但用了这个引擎后莎蒂还是有些担心。多夫是《一五漂流记》的制作人之一,而他太出名了,她担心人们把她的作品视为他的作品。她担心人们分不清哪些工作是她做的,哪些是他做的。
关于这点,莎蒂的担忧不无道理。多夫发行《死海Ⅱ》时,接受了“游戏仓库”博客的一次采访。
游戏仓库:今年还有一款引起轰动的游戏,那就是《一五漂流记》,这款游戏采用了你的尤利西斯引擎,呈现出的效果非常好。跟我们讲一讲你是如何参与《一五漂流记》的创作的吧。
多夫·米兹拉:这个嘛,莎蒂(莎蒂·格林,《一五漂流记》的编程师、设计者)曾经是我的学生。她非常聪慧,一向如此。我呢,其实不做买卖游戏引擎的生意,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工具卖给其他所谓的设计师。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多个游戏共用引擎会抹杀游戏的创造力,这也是懒惰的体现。游戏会渐渐长得都一样,有同样的游戏机制、同样的物理推定等等。但我看到了她和萨米(萨姆·马苏尔,《一五漂流记》的编程师、设计者)的想法,我觉得他们的想法真的很有新意,我也想参与其中。我相信尤利西斯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听我说,尤利西斯不该抢走莎蒂和萨米的风头。这两个孩子完成了惊人的工作量,我经常以他们两个为榜样教育我的学生,让他们看看只凭借两个孩子和几台电脑究竟能做出怎样的作品。如今的游戏公司规模太大,已经没有人情味了。这十个人做纹理图层,那十个人建模,再来十个人做背景,有专人写故事情节,其他的人专门负责写对白,说真的,这些人甚至彼此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他们就像是僵尸,把脑袋埋在格子间里。这(粗口)简直是个噩梦。
游戏仓库:但是游戏中依然能看出你的影子,比如开篇的暴风雨场景就是个例子。
多夫·米兹拉:这个嘛,也许有,也许没有。如果你知道应该去哪儿找,就能看见它。
等多夫终于第一次把《一五漂流记》打通关,回到卧室时,他眼里含着泪水。“太他妈美了,莎蒂。”
“它还不错?”她说。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还不错?”多夫说,“你这个天才疯丫头。你太让我震撼,太让我震惊了。想想看,这么娇小的一个人,竟然能创造出这样的东西。”多夫连连摇头,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却不肯擦掉。看见多夫流泪,莎蒂忍不住也想流泪。她此刻的感受与看见马克斯的反应时不同——马克斯是这个游戏的粉丝,而多夫的赞许则令她如释重负。自去年3月萨姆邀请她共同制作游戏开始,在她心里紧绷了十个月的那根弦突然消失了。她不知道这个游戏接下来会怎样,会以共享软件的形式悄无声息地发布,还是大张旗鼓地搞发行,对此她几乎完全不在乎。她创造出了让多夫·米兹拉赞赏不已的东西,就目前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她想到多夫身边去,但依然被手铐困在床上。她跪立在床上,赤裸着身体,没有被铐住的那只手伸向他,多夫抚摸着她的手。“我爱你。”他说道。
“我爱你。”她说道。
“我也爱《一五漂流记》。明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萨米和马克斯谈谈。我们全都会大赚一笔的。”他滔滔不绝地开始阐述自己对《一五漂流记》的宏伟计划,语速之快,像个拍卖师。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踮着一只脚,充满激情地比画着。莎蒂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事物表现得如此激动。
“多夫,”她说,“你能不能……?”她抖了抖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