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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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生病的孩子们

1

在梅泽尚未给自己创造出梅泽这个身份时,他的名字是萨姆森·梅泽,再之前是萨姆森·马苏尔——仅仅两个字母的改动就让他从一个中规中矩、有板有眼的犹太男孩摇身一变,成了以创造世界为职业的人。(1)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名字叫萨姆,在他外公那台大金刚游戏街机的高分榜上叫S.A.M.,不过大多数时间他还是叫萨姆。

20世纪临近结束,在12月底的一天下午,萨姆走出地铁车厢,发现一大群不肯挪地方的人堵住了通往电梯的主路。那天,他约了导师见面,这次会面已经被他拖延了一个多月,但双方都认同在放寒假之前必须见上一面。萨姆不喜欢拥挤的人群——他既不愿意置身其中,也不喜欢随大流跟着别人干蠢事。但眼前的这群人令他无处可逃。他若想进入地上世界,就必须从人群里挤过去才行。

萨姆身上穿着一件笨重的深蓝色毛呢大衣,是从他的室友马克斯那里继承来的。大一那年,马克斯从城里的军用品旧货商店买回了这件衣服,放在塑料购物袋里闷了将近一个学期,直到萨姆问能不能借这件衣服穿才从袋子里取出来。那年冬天格外漫长,4月里的一场东北风暴(4月份!马萨诸塞州的冬天简直疯了!)终于战胜了萨姆的自尊心,让他开口向马克斯借了那件被遗忘许久的外套。萨姆借口说自己喜欢那件衣服的款式,马克斯说既然你喜欢那就留着穿吧,萨姆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说。那件衣服跟军用品旧货商店的绝大多数商品一样,散发着霉味、灰尘味和死去大兵的汗味,因此萨姆尽量不去琢磨这件衣服是怎么来到旧货商店的。不过这件衣服确实比他大一时从加利福尼亚带来的那件防风夹克暖和得多。他觉得这件宽大的外套能够掩饰自己的身材,但大得离谱的尺寸反而显得他越发瘦小、稚气。

换句话说,二十一岁的萨姆·马苏尔的身材并不适合在人群里推推搡搡,他努力穿过人群时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儿像《青蛙过河》游戏里那只命悬一线的两栖动物。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连声道歉,实际上却心口不一。萨姆心想,大脑编码方式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你嘴上说着“抱歉”,心里想的却是“去你的”。而小说、电影和游戏中的角色则表里如一——除了不可靠的角色和那些被清楚地设定为疯子或无赖的角色以外,其他人永远言行一致。而人类——总体来说还算诚实体面的普通人——却一天都离不开这一小小的程序设定,多亏了它,才能让人嘴上说一码,心里想的、感受到的和手上做的却是另一码事。

“你就不能绕过去吗?”一个头戴黑绿相间编织流苏帽子的男人对萨姆高声嚷道。

“抱歉。”萨姆说。

“讨厌,我差一点儿就看见了。”萨姆从一个用婴儿背带把孩子挂在胸前的女人面前穿过时,听见她嘀咕道。

“抱歉。”萨姆说。

不时有人匆匆离开,在人群中留出缺口,这本可以成为萨姆逃出去的机会,可不知为什么新的看客总会立刻冲过来占领那些缺口。

快挤到地铁电梯口时,萨姆才回头去看那群人究竟在看什么。他想到假如自己说起地铁站里的大阻塞,马克斯肯定会说:“你难道不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假如你能腾出一秒钟的时间不那么厌世,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萨姆不喜欢马克斯说他厌世,尽管他确实有点儿厌世,于是他转身去查看。就是在这一刻,他认出了他的故人,莎蒂·格林。

过去这些年里他倒不是从未见过她。他们两个都是科技展、学科竞赛、大学招生活动、比赛(辩论、机器人、创意写作、编程)和尖子生聚餐会上的常客。因为无论你就读的是东边的普通公立高中(萨姆),还是西边的高档私立学校(莎蒂),洛杉矶尖子生的圈子总共就那么大。他们会在坐满书呆子的房间两端交换一个眼神,有时候莎蒂甚至还会对他笑笑,像是在确认他们之间的友好关系,接着她就会被那群衣着光鲜的漂亮孩子卷走,他们永远像秃鹫一样在她身边围绕不散。那些男孩女孩其实跟萨姆很相似,只是他们更有钱、更白皙、戴的眼镜更贵、牙齿更整齐。围着莎蒂·格林打转的丑陋书呆子已经够多了,萨姆不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有时萨姆会把她假想成一个坏人,想象她如何蔑视自己,怎样转过身去,怎样避开他的目光。但莎蒂从未有过那样的举动——假如她真的做过这样的事,或许反而更好些。

萨姆知道她去了麻省理工,也想过自己到哈佛后会不会与她偶遇。过去两年半里,他没有刻意做任何事情来制造偶遇。莎蒂也一样。

但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活生生的莎蒂·格林。看见她,萨姆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那种感觉仿佛他尝试了许多年都没能证明某个数学问题,他休息了一会儿眼睛,证明方法忽然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了。是莎蒂,他心想,没错。

他正要呼唤她的名字,忽然又止住了。距离他们上次独处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他一时有些恍惚。客观上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内心却仿佛经历了无比漫长的时光,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突然如此轻易地忘记了自己对她的鄙夷?时间真是个谜团,萨姆心想。但转念,他又放下了这种多愁善感的想法。时间完全能够以数学的方式解释通,真正的谜团是心灵,是大脑中受到心灵支配的那部分。

莎蒂看完了人群一直在盯着的东西,此刻已经朝着进城方向的红线地铁走去。

萨姆高声呼唤她的名字:“莎蒂!”进站的列车轰鸣不断,车站里也跟往常一样人声鼎沸。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在演奏大提琴卖艺,拉的是企鹅咖啡馆乐团的曲子。一个男人穿着印有佩斯利花纹的马甲,正彬彬有礼地询问路人是否愿意腾出一点时间来了解斯雷布雷尼察的穆斯林难民的境遇。莎蒂旁边是个售卖六美元一杯的水果奶昔的小摊,萨姆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时搅拌机刚好同时开始运转,柑橘和草莓的香气在散发着霉味的地下空间里弥漫开来。“莎蒂·格林!”他再次大声呼唤,但她依然没听见。萨姆加快脚步努力追了上去。每当快步走路时,他总反常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参加两人三足赛跑。

“莎蒂!莎蒂!”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莎蒂·米兰达·格林!你死于痢疾!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看见了萨姆,笑容在脸上绽开,仿佛他在高中物理课上看过的那段延时摄影拍下的玫瑰花开放过程。这个画面真美啊,萨姆心想,或许他也有些许担忧,怕其中掺杂着一丝虚伪。莎蒂向他走来,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右边脸颊上印着个酒窝,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几乎不被察觉的缝隙。萨姆感到人群仿佛为她让开了一条路,而世界似乎从未以这种方式为他移动过。

“萨姆·马苏尔,死于痢疾的是我姐姐好不好,”莎蒂说,“我的死因是筋疲力尽,在被蛇咬伤之后。”

“以及不肯对野牛开枪。”萨姆说。

“太浪费了!”莎蒂说,“那么多肉都要白白烂掉。”

莎蒂张开双臂搂住了他。“萨姆·马苏尔!”她说,“我一直盼着见到你呢。”

“电话簿里就能找到我的名字。”萨姆说。

“这个嘛,或许我期盼的是不期而遇,”莎蒂说,“就像现在这样。”

“你为什么会到哈佛广场来?”萨姆问。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看魔术眼啊。”她半开玩笑地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广告牌。萨姆这才第一次注意到那张一米五乘一米的海报,正是这东西把赶通勤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僵尸。

以全新视角观看世界

魔术眼是今年圣诞最炙手可热的礼物

海报上印的是带有迷幻效果的图案,色调是圣诞季常见的翠绿、鲜红、金色搭配在一起。如果盯着图片看的时间足够长,你的大脑就会自我欺骗,看出其中隐藏的3D图像。这种图片叫作自动立体图,只要具备基本的编程知识就不难制作。就为了这个?萨姆心想。“现在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他嘟哝道。

“你有不同看法?”莎蒂说。

“校园里随便一间宿舍的公共休息室里都能找到这玩意儿。”

“但是这张不一样,萨姆。这个是独——”

“是全波士顿每个地铁站里的独一份。”

“说不定是全美国的地铁站呢。”莎蒂笑了,“萨姆,这么说你不打算通过魔术眼看世界了?”

“我一直在通过魔术眼看世界好不好,”萨姆说,“我整个人都迸发着孩子般的新鲜感。”

莎蒂伸手指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你瞧他多开心啊!他看见了!真棒!”

“你没看出来吗?”萨姆问。

“没有,”莎蒂说,“至于现在,我必须得赶上下一辆车,不然上课就要迟到了。”

“为了通过魔术眼看世界,五分钟你总能腾出来吧!”萨姆说。

“下次吧。”莎蒂说。

“来嘛,莎蒂。上课的事以后再说。盯着一件东西看,跟你身边的所有人盯着同一件东西看,换句话说,他们的大脑和眼睛在对同样的景象做出反应,这样的机会多少见啊!你还需要任何其他证据来证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

莎蒂无奈地笑笑,在萨姆肩头轻轻捶了一拳。“这大概是你说过的最萨姆的话了。”

“我正是萨姆。”

莎蒂听见列车隆隆地驶离车站,叹了口气。“要是我的计算机图形学高级专题课挂了科,那全都要怪你。”她重新站定,再次盯着海报看起来,“萨姆,你来跟我一起看。”

“遵命,女士。”萨姆照做了。他舒展肩膀,目光直视前方。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站得离莎蒂这么近了。

海报上的说明写着要放松双眼,集中目光盯着一个点看,直到秘密图形出现为止。如果这样做没有用,说明还建议大家凑近海报,然后慢慢后退,可是在地铁站里没空间这么做。而且说到底,萨姆并不在乎秘密图形是什么。他猜测那是圣诞树、天使或者星星,不过应该不是六芒星——总之是个应季、老套又广受欢迎的图案,其目的在于卖出更多的魔术眼产品。自动立体图对萨姆从来不奏效。他猜测这跟自己戴眼镜有关。他的眼镜肩负着矫正高度近视的重任,不肯让他的眼睛放松下来,让大脑接受幻象。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十五秒钟)之后,萨姆放弃了钻研秘密图形,转而打量起莎蒂来。

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也更时尚了,萨姆心想,不过还跟从前一样是红褐色波浪卷发。她鼻子上浅浅的雀斑一如从前,肤色依然是橄榄色,不过跟童年在加利福尼亚时的样子相比,苍白了许多,嘴唇也有些干燥。她的眼睛还是从前那样的棕色,带有金色斑点。萨姆的母亲安娜也长着这样的眼睛,她告诉萨姆这种颜色变化叫作虹膜异色症。当时萨姆觉得这听起来像一种疾病,担心母亲最终可能会死于这种疾病。莎蒂的眼睛下面有两道几乎看不出的卧蚕,从小就有。萨姆觉得她看上去透露着疲态。他望着莎蒂,心想,穿越时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你望着一个人,能够在同一时刻看见她的现在与过去。这种穿越只发生在你相识已久的人身上。

“我看见了!”莎蒂说。她眼眸亮闪闪的,脸上的表情跟萨姆记忆中她十一岁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萨姆连忙把目光投回海报。

“你看见了吗?”莎蒂问。

“嗯,”他说,“看见了。”

莎蒂打量着他,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就是那个图案,”萨姆说,“令人无比惊奇。节日气息浓得要命。”

“你真的看见了吗?”莎蒂问。她嘴角微微上扬,异色的眼眸含笑望着他。

“看见了,但我不想扫了其他没看见的人的兴致。”他抬手一指身边的人群。

“好吧萨姆,”莎蒂说,“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萨姆知道她知道自己没看见。他对她笑笑,她也对他还以微笑。

“真奇怪,是不是?”莎蒂说,“我觉得自己仿佛从没停止过跟你见面。仿佛我们每天都会来到这座地铁站,盯着这张海报看。”

“我们是灵悟(2)之交。”萨姆说。

“我们确实是灵悟之交。而且我要收回之前说的话。刚才这句话才是你说过的最萨姆的话。”

“我正是最萨姆的萨姆。而你——”他们正说着,搅拌机又运转了起来。

“我怎么了?”她说。

“而你走错了广场。”萨姆重复道。

“什么叫‘走错了广场’?”

“你现在是在哈佛广场,但你本该出现在中央广场或者肯德尔广场。我听说你去了麻省理工。”萨姆说。

“我男朋友住在这附近,”莎蒂说道,听语气她似乎不想对此谈论太多,“我不理解大家为什么把这些地方叫作广场。它们并不算是真正的广场,不是吗?”又一辆列车驶入地铁站,“我的车又来了。”

“地铁就是这样。”萨姆说。

“确实。一辆车,又一辆车,又一辆车。”莎蒂说。

“我说,你应该跟我喝杯咖啡,”萨姆说,“或者如果你觉得咖啡太老套,也可以喝其他你爱喝的东西。印度奶茶、奶昔、康普茶、胡椒博士汽水、香槟……我们头顶上的世界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饮品选择,你知道的?只要走上那座电梯,我们就可以尽情享用。”

“我其实也很想去,但我真的该去上课了。我的阅读材料只读了大约一半,只能靠准时出勤来挽救这门课了。”

“我才不相信呢。”萨姆说。莎蒂是他认识的头脑最聪明的人。

莎蒂又匆匆拥抱了他一下。“遇见你真好。”

她向地铁走去,萨姆无比希望自己能想个办法让她停下脚步。假如这是一场电子游戏,他就能按下暂停键。他可以重新开局,说不同的话——这一次他要说正确的话。他可以在自己的物品栏里搜寻能够让莎蒂留下来的物品。

他绝望地想到他们甚至连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交换。他在头脑中逐一检视能在1995年派上用场的找人办法。在过去,萨姆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人们有可能永远失去联系,而如今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失去联系了。在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人们缺少的只是让某个人的电子联系方式变成血肉之躯的动力。因此当他望着老友的身影在地铁站里越来越小,只能自我安慰世界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那就是全球化与信息高速公路,以及其他类似的方向。要找到莎蒂·格林其实很容易。他能猜出她的电子邮箱——麻省理工的电子邮箱都以同样的格式命名,他可以搜索麻省理工的学生名录,可以给计算机系打电话询问——他推测莎蒂是学计算机的,还可以给她住在加利福尼亚的父母——史蒂文·格林和夏琳·弗里德曼-格林打电话。

然而他了解自己,也知道自己是那种永远不会主动给别人打电话的人,除非能百分之百确定对方欢迎自己主动联系。他的想法之消极,甚至可谓背信弃义。他会假想莎蒂对自己态度冷淡,假想她那天根本没有课,只是想摆脱他。他的大脑坚定地认为如果莎蒂想跟他见面,就必定会留下联系方式。他由此断定对莎蒂来说,自己代表着她生命中一段痛苦的时期,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愿意再次见面。抑或真相正如他时常揣测的那样,他在莎蒂心中毫无分量——只不过是这个富家女孩随手做的一件好事而已。他反复琢磨着莎蒂提到的那个住在哈佛广场附近的男友。他会查出莎蒂的电话号码、电子邮箱、住址,但永远不会对任何信息加以利用。就这样,萨姆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莎蒂·格林,这个念头让他有种巨大的沉重感。他试图记住她外表的每一处细节,记住在12月寒冷刺骨的一天,她在地铁站里离他而去的情景。米黄色的羊绒帽子,连指手套和围巾,驼色的半长款毛呢大衣——绝对不是从军用品旧货商店买来的,蓝色的牛仔裤略显破旧,微喇的裤脚有不规则的磨损,黑底白条的运动鞋,红褐色的皮质邮差包塞得鼓鼓囊囊,斜挎在她身上几乎跟她整个人一样宽,一只米白色的毛衣袖子从包的一侧掉出来,头发长度刚过肩膀,闪着光泽,有些潮湿。萨姆认定真实的莎蒂在这个场景中并不存在,她的外表跟地铁站里其他衣着时髦、保养得当的女大学生别无二致。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他视线里的那一刻,莎蒂突然转身跑回他身边。“萨姆!”她说,“你现在还玩游戏吗?”

“玩啊,”萨姆的回答热切得过了头,“当然玩。一直都玩。”

“给,”莎蒂说着,把一张3.25英寸软盘塞进他手里,“这是我设计的游戏。你肯定忙得不得了,不过有时间的话你可以玩玩看。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又向列车跑去,萨姆跟了上去。

“莎蒂!等等!我怎么联系你?”

“软盘里有我的邮箱,”莎蒂说,“在必读文件里。”

车门关闭,列车把莎蒂送回了属于她的广场。萨姆低头望着手里的软盘,游戏的名字叫《答案》。标签是她手写的,无论何时何地,萨姆永远认得出她的笔迹。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后,他没有立刻安装《答案》,不过他把软盘放在了电脑驱动器旁边。他发现不玩莎蒂的游戏能够有效激励自己,他开始写三年级学期论文的开题报告,这篇开题报告已经拖延了一个月,原本打算拖到圣诞节之后的。经过一番冥思苦想,论文的题目确定为《在不采用选择公理的前提下论证巴拿赫-塔斯基悖论的方法初探》,仅仅是写开题报告就已经让他感到无聊透顶,随之而来的论文撰写过程更是繁杂乏味得让他心生畏惧。他不禁心有疑虑,虽然自己在数学方面有明显天赋,但并没有从中获得激励。他在数学系的导师——后来获得了菲尔兹奖的安德斯·拉松,在一次午后会面时也是这么说的。二人分别前他说道:“你的天赋令人难以置信,萨姆。但你要明白,擅长做某件事不等于热爱做某件事。”

萨姆和马克斯买了意大利菜带回宿舍吃——马克斯故意点了很多,这样他不在的时候萨姆就有剩菜可以吃。马克斯再次邀请萨姆假期去特柳赖德滑雪:“你真的应该来,如果你担心的是不会滑雪,其实大家几乎都只在度假屋里待着。”假期里,萨姆甚至连回家的钱都很少能拿得出,所以这样的邀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发起又遭到拒绝。吃过晚饭,萨姆开始看道德推理课的阅读材料(这门课研究的是维特根斯坦青年时代的哲学理念,当时他还没有认定自己对一切的看法都是错误的),马克斯则收拾行李为放假做准备。行李收拾好后,他写了一张送给萨姆的节日贺卡,放在他桌子上,一起放在那儿的还有张五十美金的啤酒屋代金券。就是在这时,马克斯无意间看见了那张软盘。

“《答案》是什么?”马克斯拿起那张绿色的软盘递给萨姆,问道。

“我朋友做的游戏。”萨姆说。

“什么朋友?”马克斯说。他们住在同个屋檐下已经将近三年,马克斯几乎从未听萨姆提起任何朋友。

“我在加利福尼亚时的朋友。”

“你打算玩吗?”马克斯问。

“以后吧。说不定做得很烂。我只是帮忙看一看。”萨姆觉得自己这样说好像背叛了莎蒂,不过话说回来,这游戏确实有可能很烂。

“是关于什么的游戏?”马克斯问。

“不知道。”

“名字取得倒是挺有意思的,”马克斯在萨姆的电脑前坐下来,“我正好有几分钟时间。我们要不要装上试试?”

“当然可以!”萨姆说。他原本打算一个人玩的,不过马克斯经常和他一起玩游戏。他们最喜欢格斗类电子游戏,《真人快打》《铁拳》《街头霸王》。他们还有一场已经持续了两年多的《龙与地下城》战役,由萨姆担任地下城城主。两人组队玩《龙与地下城》是种怪异而亲密的体验,这场游戏的存在是个秘密,他们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马克斯把软盘放进驱动器,萨姆把游戏装进了电脑硬盘。

几个小时后,萨姆和马克斯完成了《答案》的第一次通关。

“这究竟什么游戏啊?”马克斯说,“我去艾达家要迟到了,她非杀了我不可。”艾达是马克斯最近的恋人——一位来自土耳其、身高一米八的软式壁球运动员,偶尔当模特,在马克斯的诸多恋爱对象中,她的资历只能算平平无奇。“我真心以为我们只玩五分钟的。”

马克斯穿上外套,跟莎蒂的一样也是驼色的。“你朋友太牛了吧。他说不定是个天才。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1) “梅泽”对应的原文为“Mazer”,“马苏尔”对应的原文为“Masur”,两个单词仅中间两个字母不同。——中译注,下同

(2) 原文为grok,是美国科幻小说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在其作品《异乡异客》中创造的一个词语。

2

莎蒂第一次见到萨姆的那天,她刚被姐姐艾丽斯从医院的病房里赶出去。那时的艾丽斯喜怒无常,这与她正值十三岁有关,也与她有可能会死于癌症有关。她们的母亲夏琳说大家应该格外包容艾丽斯,因为她的身体要同时承受青春期和疾病这两场风暴,换作是谁都会感到难以应对的。“格外包容”的意思就是莎蒂应该去候诊区待着,直到艾丽斯不再生她的气为止。

莎蒂并不确定这次惹恼艾丽斯是因为又做错了什么事。她把《青少年》杂志上的一张照片拿给艾丽斯看,照片上的女孩头戴贝雷帽,莎蒂大概说了句“你戴这顶帽子一定很漂亮”之类的话。具体说的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她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惹怒了艾丽斯,她尖叫起来大吵大闹:“洛杉矶没人这么戴帽子!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交不到朋友,莎蒂·格林!”艾丽斯走进卫生间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好像要窒息一般,因为她的鼻子堵住了,喉咙里也长满了疮。正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的夏琳醒过来,劝艾丽斯冷静些,不然一会儿又要犯恶心了。“我已经觉得够恶心了。”艾丽斯说道。闹到这个时候,莎蒂也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有朋友,但是把这件事明晃晃地说出来就是艾丽斯的不对了。于是夏琳叫莎蒂去候诊区待一会儿。

“这不公平,”莎蒂对母亲说道,“我什么都没。是她蛮不讲理。”

“这确实不公平。”夏琳表示赞同。

被赶出病房的莎蒂试图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真心认为艾丽斯戴上那顶红帽子会很好看。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意识到提帽子会让艾丽斯以为是在说她的头发——由于化疗,她的头发变得日渐稀疏。如果艾丽斯果真是这么想的,莎蒂也很懊悔自己提起了那顶破帽子。她来到艾丽斯的病房前敲了敲门,想向她道歉。但她透过窗玻璃看见夏琳向她做了个口型:“一会儿再回来。艾丽斯睡了。”

午饭时间,莎蒂饿了,她对艾丽斯的愧疚之情有所减少,对自己的同情倒多了几分。明明是艾丽斯胡搅蛮缠,受罚的却是莎蒂,这实在令人窝火。虽然莎蒂反复被告诫艾丽斯是个病人,但这病其实没有生命危险。艾丽斯患的那种白血病康复率很高,她对治疗的反应良好,秋季学期很有可能按时入学读高中。艾丽斯这次入院只需要住两晚。用她母亲的话来说,住两个晚上,只是因为他们心里抱着“大群的谨慎”。莎蒂很喜欢“大群的谨慎”这种说法,这让她联想到“大群的乌鸦”“大群的海鸥”“大群的狼”。在她的想象中,“谨慎”是某种生物——也许是圣伯纳犬和大象的混合体,一只体型庞大、通人性、性格友善的动物,有了它,格林家的两姐妹就不会受到威胁,无论是人身安全方面,还是其他方面。

一名护士注意到候诊区有个无人照看又显然身体健康的十一岁女孩,便送给莎蒂一份香草布丁。他看得出,莎蒂是某个来治病的孩子的亲属,受到了家人的冷落,于是建议莎蒂去游戏室玩。他说,游戏室里有台任天堂游戏机,工作日的下午很少有人玩。莎蒂和艾丽斯有一台任天堂游戏机,但还要再过五个小时夏琳才能开车载她回家,莎蒂反正无事可做。正值夏天,她已经把《神奇的收费亭》读了两遍——那天她只带了这一本书。若是艾丽斯没有生气,那天下午本该跟往常一样排满休闲活动:观看她们最喜欢的晨间家庭游戏节目《按钮大竞猜!》和《价格猜猜看》;翻看《十七岁》杂志,给对方做性格测试;玩《俄勒冈之路》——艾丽斯有台用来补作业的笔记本电脑,大约二十磅重,里面预装了一些寓教于乐的游戏,总之姐妹俩总能想出无数种方式一起打发时间。莎蒂的朋友确实不多,但她从未觉得自己缺少朋友。全世界她最喜欢的人就是艾丽斯,没人比艾丽斯更聪明、更勇敢、更漂亮、更擅长运动、更幽默、更“随便你怎么形容”。在莎蒂眼里,艾丽斯是最棒的。尽管大家都说艾丽斯一定会康复,但莎蒂还是忍不住想象没有艾丽斯的世界会是什么样。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与她分享笑话、音乐、毛衣、半成品布朗尼,没有人在毯子下面、在黑暗之中与她皮肤亲密相贴,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里没有艾丽斯——莎蒂纯洁的心灵深处的那些秘密与羞耻的唯一知情人。莎蒂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不及她对艾丽斯的爱,她的父母比不上,她的祖母也比不上。没有艾丽斯的世界荒凉而黯淡,像尼尔·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拍下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这一念头时常令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深夜辗转难眠。躲进任天堂的世界逃避片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游戏室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男孩正在玩《超级马力欧兄弟》。莎蒂断定他是在这里治病的孩子,而不是自己这样的患者亲属或者访客:已经中午了他还穿着睡裤,椅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双腋杖,左脚被一个中世纪牢笼似的装置套着。莎蒂猜想这个男孩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十一岁,或者略大一点儿。他长着黑色卷发,小鼻子向上翘,戴着眼镜,圆圆的脑袋与卡通人物有几分相似。莎蒂最近在学画画,老师教她把物体分解成各种几何形状的组合。如果要她来画这个男孩子,要用到的恐怕大多是圆形。

她在男孩身边跪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他玩游戏。他玩得很熟练,在关卡末尾,他能让马力欧落在旗杆顶端,而莎蒂一直没能掌握这个技巧。尽管莎蒂很喜欢亲自上手玩游戏,不过旁观优秀玩家打游戏也自有一番趣味——像是在欣赏舞蹈。男孩从没转头看过她,实际上,他甚至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存在。他打通了与大魔王的第一轮对战,屏幕上出现了“然而桃花公主在另一座城堡里”的字样。他暂停游戏,看也没看莎蒂一眼,问道:“剩下的这条命你想玩吗?”

莎蒂摇摇头。“不用了。你玩得非常好。我可以等你死了再玩。”

男孩点点头,继续玩了起来,莎蒂则继续在一旁看着。

“刚才我不应该那么说,”莎蒂说道,“我是说,这里毕竟是儿童医院,如果你真的快要死了的话……”

男孩操纵着马力欧跳进一片布满金币的云层,说道:“这里毕竟是人间,所有人都会死的。”

“确实。”莎蒂说。

“但我目前还不会死。”

“那很好。”莎蒂说。

“你会死吗?”男孩问。

“不会,”莎蒂说,“目前不会。”

“那你得了什么病?”男孩说。

“是我姐姐,她生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

“痢疾。”莎蒂说。她不想提起癌症——正常对话的终结者。

男孩望着莎蒂,似乎想要追问,但他只是把手柄递给了她。“给,”男孩说道,“我的大拇指累了。”

莎蒂顺利通过了那一关,给马力欧加了一条命。

“你玩得不错。”男孩说。

“我们家也有一台任天堂,但我每个星期只能玩一小时,”莎蒂说,“不过自从我姐姐小艾生病以后就没人管我了……”

“痢疾。”萨姆说。

“是啊。今年夏天我原本要去佛罗里达参加太空夏令营的,但我父母决定让我留在家里陪着小艾,”莎蒂说着踩扁了一只栗宝宝——超级马力欧里遍地都是的蘑菇形生物,“我挺同情栗宝宝的。”

“它们只不过是反派的喽啰而已。”萨姆说。

“可我总觉得它们是不小心被卷进了一些本来与它们无关的事情。”

“这就是反派喽啰的命运。从那个管道下去,”萨姆提醒道,“下面有一大堆金币。”

“我知道!我会去的,”莎蒂说,“小艾好像总是生我的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去太空夏令营。这本来会是我第一次参加过夜的夏令营,第一次独自坐飞机。再说,本来也只有两个星期而已。”莎蒂打到了关卡结尾,问道:“要想落在旗杆顶上,有什么秘诀吗?”

“按住加速键不放,然后蹲下,在马上要掉下去的时候起跳。”男孩说。

莎蒂的马力欧落在了旗杆顶端。“嘿,真管用。对了,我叫莎蒂。”

“萨姆。”

“轮到你了。”莎蒂把手柄还给他。“你生了什么病呢?”她问。

“我出了车祸,”萨姆说,“我的脚断了二十七处。”

“那可真不少,”莎蒂说,“你是在夸张,还是真的有这么多?”

“真的有这么多。我对数字向来很较真儿。”

“我也是。”

“不过,有时候这个数字还会稍微增加一些,为了让骨头复位,他们有时需要弄碎其他的部分,”萨姆说,“甚至有可能需要切掉。我根本没法用这只脚站着。我已经做过三次手术,脚已经不像是脚了,只是个肉做的袋子,里面装着骨头渣。”

“听起来怪好吃的,”莎蒂说,“不好意思,这么说有点儿恶心。只是你的描述让我想到了薯片。自从我姐姐生病,我们经常没时间吃饭,我总是很饿。今天我只吃了一个布丁杯。”

“你真是个怪人,莎蒂。”萨姆颇有兴趣地说。

“我知道,”莎蒂说,“我真心希望他们不会把你的脚截肢,萨姆。对了,其实我姐姐得的是癌症。”

“我以为她得的是痢疾。”

“这个嘛,痢疾是治癌症的副作用,痢疾这件事是我们俩之间的一个小玩笑。你知道一个叫作《俄勒冈之路》的电脑游戏吗?”

“不知道。”萨姆说。

“你们学校的计算机室里可能有。这大概可以算是我最喜欢的游戏,尽管它确实有点儿无聊。它讲的是19世纪的人驾着马车,赶着几头牛从东海岸往西海岸迁移的故事,目标是让你这一队人全部活下来。你得给他们吃足够多的饭,不能走得太快,买合适的装备,类似这样的事。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会有人死掉,甚至你本人也有可能死掉,被响尾蛇咬中,饿死,或者——”

“死于痢疾。”

“对!没错。这个结局总能把我和小艾逗笑。”

“到底什么是痢疾啊?”萨姆问。

“其实就是拉肚子,”莎蒂压低声音答道,“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

萨姆哈哈大笑,但又突然停了下来。“我其实还在笑,”他说,“只是我一笑脚就会疼。”

“那我向你保证,再也不说任何有意思的话了。”莎蒂换了一种怪模怪样、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

“打住!你这样说话逗得我更想笑了。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一个机器人。”

“机器人应该是这样的。”萨姆说着也模仿起机器人来,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你不应该笑的!”莎蒂说。

“那你就不应该逗我笑。人得了痢疾真的会死吗?”萨姆问。

“我猜在过去真的会死。”

“你说他们会在那些人的墓碑上写什么呢?”

“我觉得他们不会把死因写在墓碑上的,萨姆。”

“迪士尼乐园的幽灵公馆里就会写。我现在反倒有点儿希望自己真的死于痢疾了。你想不想玩《打鸭子》?”萨姆问。

莎蒂点点头。

“那你得把枪装上,就在那儿。”莎蒂取来光线枪,插在游戏机上。她让萨姆先玩。

“你真是太厉害了,”她说,“你家也有任天堂吗?”

“没有,”萨姆说,“不过我外公的餐馆里有一台大金刚游戏街机。我想玩多长时间就可以玩多长时间,不用付钱。关于游戏的秘诀就是,只要你能把一个游戏玩好,那么任何游戏你都能玩好。我就是这么想的。归根结底都要靠手眼协调和寻找规律。”

“我同意。你刚才说什么?你外公有台大金刚游戏街机?这也太酷了吧!我最喜欢那种老式游戏机了。他开的是什么餐馆?”

“是个比萨店。”萨姆说。

什么?我最爱吃比萨了!这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食物。”

“我也是。”萨姆说。

“那你能随便免费吃比萨吗?”莎蒂问。

“差不多吧。”萨姆说。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生活,你就生活在我的梦里。你一定得带我去,萨姆。那家餐馆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已经去过呢。”

“东与凤的纽约比萨店。东和凤是我外公外婆的名字,在韩语里一点都不好笑,差不多像英文里的杰克和吉尔,”萨姆说,“餐馆在K城的威尔希尔大道。”

“K城是哪里?”莎蒂问。

“这位小姐,你真的是洛杉矶人吗?K城就是韩国城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萨姆说,“人人都知道K城。”

“我知道韩国城,但我不知道大家叫它K城。”

“那你住在哪儿呢?”萨姆问。

“平地区?”

“什么是平地区?”萨姆问。

“就是贝弗利山庄的平地部分,”莎蒂说,“离K城很近。瞧,你也不知道平地区在哪里!洛杉矶人都只了解自己生活的那个城区。”

“看来你说得对。”

萨姆和莎蒂一边朝虚拟鸭子射击,一边愉快地闲谈,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莎蒂忽然说:“这些鸭子究竟怎么得罪我们了?”

“或许我们向它们开枪是为了获取虚拟食物,要是没有这些虚拟鸭子,虚拟的我们就会饿死。”

“我还是有点儿同情鸭子。”莎蒂说。

“你也同情栗宝宝。你差不多同情所有人。”萨姆说。

“确实,”莎蒂说道,“我也同情《俄勒冈之路》里的野牛。”

“为什么?”萨姆问。

莎蒂的母亲忽然从游戏室的门口探进头来,表示艾丽斯有话要对莎蒂说——这是她原谅莎蒂的暗号。“下次我再告诉你。”莎蒂对萨姆说,尽管她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次相见。

“回头见。”萨姆说。

“你那个小伙伴是谁啊?”母女俩离开时夏琳问道。

“一个男孩子,”莎蒂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萨姆,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游戏上了,“人挺好的。”

去艾丽斯病房的路上,莎蒂向那位建议她去游戏室的护士道了谢。护士对莎蒂的母亲笑笑——这样懂礼貌的孩子如今实在不多见了。“里面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没有人?”

“不是的,有个男孩在里面。萨姆……”她不知道萨姆姓什么。

“你见到萨姆了?”护士说着,忽然显得很有兴致。莎蒂不禁猜测自己是不是破坏了医院里某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患者使用游戏室的时候还霸占着游戏室不走。自从艾丽斯患上癌症,她要遵守的规矩就多了许多。

“对,”莎蒂想为自己辩解,“我们聊了天,还玩了任天堂。他好像并不介意我待在那里。”

“你说的是萨姆,卷发戴眼镜的那个萨姆?”

莎蒂点点头。

“我得跟你母亲谈一谈。”护士说。

“你先去找艾丽斯吧。”夏琳说道。

莎蒂走进艾丽斯的房间,感到不大自在,说道:“我好像闯祸了。”

“你这次又怎么了?”艾丽斯问。莎蒂向她解释了自己可能犯下的罪行。“是他们你用的,”艾丽斯论证道,“所以这不可能是你的错。”

莎蒂在艾丽斯的床上坐下来,艾丽斯开始给她编辫子。

“我敢打赌,护士跟妈妈谈话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艾丽斯继续说道,“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哪位护士?”

莎蒂摇摇头:“我不认识。”

“别担心,小家伙。就算最后他们真的怪你,你只要哭哭啼啼,说你姐姐得了癌症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帽子的事。”莎蒂说。

“什么帽子?噢,对,其实应该怪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可能是白血病的缘故。”莎蒂说。

“是痢疾。”艾丽斯纠正道。

直到她们开车回家,夏琳也迟迟没有提起游戏室的事情,莎蒂相信妈妈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她们听着全国公共广播电台播放的广播故事,讲的是自由女神像百年纪念日的事情。莎蒂忍不住想到,假如自由女神像是个真正的人,那感觉该多么糟糕啊。人们在你身体里走来走去,多奇怪啊。那些人就像入侵者,像某种疾病,比如头虱或者癌症。这种想法烦扰着她,因此母亲关掉广播时她不禁松了口气。母亲问:“还记得今天跟你聊天的那个男孩吗?”

终究还是躲不过,莎蒂心想。“记得。”她轻声说道。她忽然发现汽车正驶过K城,于是努力在街边搜寻东与凤的纽约比萨店。“我没有闯祸吧?”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最近莎蒂几乎总是在闯祸。她是个十一岁的女孩,还有个患病的姐姐,想让别人觉得她的行为无可指摘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总是说错话,或者太吵闹,或者要求太多(时间、关爱、食物),可她并没有多索取过什么,放在以前,她想要的那些东西是会不加限制地给予她的。“没什么原因。”

“护士告诉我,那个孩子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夏琳继续说道,“自从受伤以后,过去六个星期里他跟别人说话几乎都不超过两个字。他的腿疼得厉害,而且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不断地进出医院。他肯跟你聊天,这不是一件小事。”

“真的吗?萨姆在我看来挺正常的。”

“他们做了各种努力想让他敞开心扉,却一直没能成功。医生、护士、朋友、家人都试过。你们俩究竟聊了些什么?”

“我也不记得了。没什么特别的,”莎蒂说着努力回忆他们的对话,“我猜是游戏?”

“好吧,这完全由你说了算,”夏琳说,“那位护士想问你愿不愿意明天回医院,再陪萨姆聊聊天。”不等莎蒂回答,夏琳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为明年的成人礼做社会服务,我敢肯定这件事很可能可以算作社会服务。”

陪另一个人玩,这风险可不小。这意味着你要敞开自己的心扉,暴露自己的内心,直面受到伤害的可能。对人来说,这样做的意义之重大就跟狗儿把肚皮朝向你一样——尽管你有能力伤害我,但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这就像狗把你的手叼在嘴里,却从不会真的咬下去。一同玩需要充足的信任和爱。正如多年以后萨姆在接受游戏网站Kotaku的采访时说的那番颇具争议的话:“世界上没有比一起玩耍更加亲密的行为,就连性行为都不能与之相比。”互联网上对这句话的调侃是:真正享受过性生活的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萨姆肯定有点儿毛病。

第二天莎蒂又去了医院,然后再一天,再一天,后来只要萨姆的精神状态允许他玩游戏、身体状况又使他不得不留在医院,莎蒂就会去医院。他们成了绝佳的玩伴。他们喜欢游戏里的竞争,一边比赛,一边向对方讲述自己尚不算长的人生中的各种故事。到最后,莎蒂对有关萨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萨姆对莎蒂也一样——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莎蒂把自己在学校学到的编程知识(BASIC语言)教给萨姆,萨姆则教她如何画画(交叉排线、透视法、明暗对照)。早在十二岁时他就已经是个优秀的画师了。

车祸之后,萨姆开始绘制错综复杂的迷宫,那些画作颇有M.C.埃舍尔的风格。心理医生鼓励他这样做,她认为萨姆终究要通过某种途径来消化他正在承受的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痛苦。她相信绘制迷宫能够帮助萨姆找到一条超越自身当下处境的道路。但心理医生想错了,萨姆的迷宫都是为莎蒂而画的。他会在她离开前把迷宫放进她的口袋。“这是我给你画的,”他会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下次来的时候你把它带回来,这样我就能看见答案了。”

后来,萨姆会告诉大家,这些迷宫就是他对设计游戏的最初尝试。“迷宫,”他说道,“是把电子游戏提炼到了最纯净的形态。”或许果真如此,但这种说法流露出修正主义的意味,而且有自夸之嫌。那些迷宫是他画给莎蒂的——设计游戏也要揣测最终玩这个游戏的是怎样一个人。

每次去医院之后,莎蒂总会偷偷递给护士一张时间表,让他们签字。大多数人的友情都无法用数字衡量,但是这张表格让莎蒂和萨姆的交友时间有了清晰的数据记录。

萨姆和莎蒂的友谊就这样发展了几个月,至于莎蒂究竟算不算真的在做社会服务,这个问题后来是莎蒂的奶奶最先提出的。弗蕾达·格林经常开车送莎蒂去医院跟萨姆见面。她开的是一辆美国制造的红色折叠篷汽车,天气好时她会敞着车篷(洛杉矶的天气通常都很好),发间系一条印花丝巾。她身高一米五左右,只比十一岁的莎蒂高两三厘米。她每年都会在巴黎订购服饰,衣品永远无懈可击:挺括的白衬衫、柔软的灰色羊毛裤、粗纺线圈羊毛衫或者羊绒衫。她永远随身带着一只足以用来防身的六边形皮质手袋,涂着正红色的口红,腕间戴着精致的金表,她喷栀子味的香水,戴珍珠首饰。在莎蒂眼里她是全世界最时尚的女人。然而弗蕾达不仅是莎蒂的奶奶,同时也是洛杉矶的房地产大亨,以商业谈判时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和一以贯之的审慎态度而闻名业界。

“我的莎蒂,”开车从城西驶向城东的路上,弗蕾达说道,“你知道的,我非常乐意载你去医院。”

“谢谢你,奶奶,你的心意我知道。”

“但是我认为,从你告诉我的事情来看,那个男孩或许不只是你的朋友这么简单。”

那张被水泡过的社会服务时间记录表被莎蒂夹在数学书里,露了出来,她把它重新塞回书里。“妈妈说这样没问题,”莎蒂的回答带着几分辩解的意味,“护士和医生都说没问题。上个星期他外公拥抱了我,送给我一块蘑菇比萨。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确实,但那个男孩对你和护士之间的约定并不知情,我说的对吗?”

“对,”莎蒂说,“我们没谈到过这个。”

“依你看,你不对他提起这件事,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和萨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事要做。”莎蒂的解释很苍白。

“宝贝,这件事将来很可能瞒不住,如果你的朋友认为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做慈善,而不是真正的友谊,他到时候会伤心的。”

“这两件事难道不能同时存在吗?”莎蒂说。

“友谊就是友谊,慈善就是慈善,”弗蕾达说,“我小时候在德国的经历你都知道,那些故事你也都听过,我就不再反复讲了。但我必须告诉你,施舍你的人绝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人是不可能朋友那里获得施舍的。”

“我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莎蒂说。

弗蕾达抚摸着莎蒂的手说:“我的莎蒂,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道德方面的妥协,无法逃避,但我们还是应该尽自己所能,避开比较容易避免的那些妥协。”

莎蒂明白弗蕾达说的是对的,但她还是继续把时间表拿给护士签字。她喜欢这种仪式感,也喜欢为此受到表扬——护士会表扬她,有时医生也会,除了他们,父母和与她同属一个犹太会堂的人也会表扬她。甚至就连填表本身也是一桩小小的乐事。她把这看作一种游戏,在她看来,这个游戏甚至跟萨姆本人没什么关系。这件事本身不能算是欺骗。起初,她并没有刻意向萨姆隐瞒社会服务的事情,但交往的时间越长,她越觉得自己没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她心里清楚,这张时间表的存在使她的动机显得不太光彩,但在她看来真相再清晰不过:莎蒂·格林喜欢受到表扬,除此以外,萨姆·马苏尔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莎蒂的社会服务项目持续了十四个月。果然不出所料,社会服务以萨姆发现其存在而告终。他们的友谊累计六百零九小时,再加上第一天没有被记录在案的四个小时。埃尔会堂的成人礼只要求完成二十小时的社会服务,由于莎蒂的善行记录出类拔萃,她获得了哈达萨组织好心的女性志愿者们颁发的奖项。

3

游戏设计高级研讨课每星期一节,在星期四下午两点到四点。想选课的学生必须提前申请,名额只有十个。研讨课的主讲人是二十八岁的多夫·米兹拉。选课列表里写的是他的姓氏,但在游戏圈里,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人们说多夫就像是两个约翰(卡马克和罗梅洛)(1)的结合体——那两位设计了《指挥官基恩》和《毁灭战士》的美国天才少年。多夫最为人熟悉的特点是浓密的黑色卷发,以及喜欢穿紧身皮裤参加游戏展会,当然了,还是游戏《死海》的设计者,那是一款水下僵尸历险游戏,最早是为电脑设计的,他为此开发了一个具有突破性的游戏引擎——尤利西斯,以便创造出有如照片般真实的水下光影效果。去年夏天,莎蒂以及大约五十万名计算机爱好者都玩了《死海》。在所有老师当中,多夫是唯一一位莎蒂在开课前就已经玩过其游戏作品的老师,而不是因为选了这位老师的课才去玩他设计的游戏。许多玩家都和她一样翘首期盼着《死海》的续作,因此当她在选课列表里看见多夫的名字时,不禁纳闷儿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中断游戏设计的光明前途,转行去教书。

“听我说,”上课的第一天,多夫说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教你们编程。这是麻省理工的游戏设计高级研讨课。你们早该会编程了,如果不会的话……”他朝门口一指。

这门课的上课形式与创意写作不无相似。每个星期会有两名学生带来自己设计的游戏,可以是简单的小游戏,也可以是较长游戏的节选,总之只要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够创作出的合理长度即可。其他学生则要试玩这两个游戏,然后发表评价。每个学期每名学生要设计两个游戏。

汉娜·莱文——除了莎蒂之外班里唯一一个女生(不过这样的男女比例在麻省理工的课堂上很常见)——问多夫对使用的编程语言有没有要求。

“我管这个干吗?都是一样的东西,统统滚蛋。我没开玩笑。无论你用什么编程语言,统统滚蛋。是它要为你服务,不是你要为它服务,”多夫看了一眼汉娜,“你没有蛋,那就别的,随便什么都行。哪个编程语言让你爽,就用哪个。”

汉娜拘谨地笑笑,避开了多夫的目光。“这么说Java是可以用的了?”汉娜小声说道,“有些人,我也不确定,好像比较推崇Java,但是——”

推崇Java?说真的,这屁话到底是谁说的。随便。只要用得爽,什么编程语言都行。”多夫又说。

“好的,只是如果你有偏好的话……”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汉娜·莱文。”

“我说,汉娜·莱文,你淡定一点儿。我对你如何设计游戏没兴趣,你就是三种编程语言混写我也不在乎。我当年就是这么干的。先写一会儿,如果写不下去,有时我就换种语言再写一会儿。编译器就是干这个用的。还有别人有其他问题吗?”

莎蒂觉得多夫这个人粗鲁、讨厌,但又有点儿性感。

“目标是要把人震撼得灵魂出窍,”多夫说,“我不想看见有人改编我的游戏,或者任何我已经玩过的游戏。我不想看见毫无深刻想法的漂亮画面。我不想看见天衣无缝的代码为毫无趣味可言的设定服务。我最最最最最讨厌无聊。震撼我,折腾我,冒犯我。我是不可能被冒犯到的。”

下课后,莎蒂来到汉娜身边。“嘿,汉娜,我叫莎蒂。这门课真够难搞的,是不是?”

“还好。”汉娜说。

“你玩过《死海》吗?那个游戏棒极了。”

“什么《死海》?”

“是他设计的游戏。我之所以选这门课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因为这个游戏。游戏的第一视角是个小女孩,作为唯一的生还者,她遭遇了——”

汉娜打断了她的话:“看来我有空也应该玩一下。”

“确实值得一玩。你平时都玩什么游戏呢?”莎蒂说。

汉娜皱起眉头。“对,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莎蒂觉得自己真是白费力气。你大概会以为,女生越少的地方,她们就越想要团结起来,但实际情况从来不是这样。身为女性仿佛是种疾病,没人想沾染上它。只要不跟其他女性来往,你就可以向多数人群——男性——暗示:我跟其他女人不一样。莎蒂的个性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然而就连她也感到作为女生在麻省理工上学是种很孤独的体验。莎蒂被录取那年,她这届的女生比例只勉强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以她的切身体会,女生人数似乎比那更少。有时莎蒂觉得自己在校园里连续几个星期都看不见一个女生。如果你是女性,那么男性,或者至少大部分男性,会默认你很蠢,就算不蠢,你也不如他们聪明。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女性被麻省理工录取要容易得多。从统计数据来看确实如此——女生的被录取率比男生高百分之十。但这样的数据背后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中很有可能的一个原因就是女生的自我淘汰:女性申请者对自身的要求可能比男性申请者更高。人们不该仅凭这个数据就得出“被麻省理工录取的女生不够有天赋,名不副实”的结论,然而实际情况正是如此。

莎蒂是这个学期第七个提交游戏的学生,不知该算幸运还是倒霉。她犹豫许久,不知该编个怎样的游戏。她想展现自己作为未来游戏设计师的理念。无论是画风还是娱乐效果,她都不想交出一个看上去太老套、太中规中矩或者过于简单的东西。然而在目睹过其他同学被多夫批评得体无完肤之后,她明白了,她交上什么样的游戏都不要紧,因为多夫讨厌一切。他讨厌《龙与地下城》的翻版游戏和回合制角色扮演游戏。他讨厌平台游戏,只有《超级马力欧兄弟》是个例外,可是他又讨厌游戏手柄。他讨厌运动项目,讨厌可爱的动物,讨厌基于某个IP开发的游戏,讨厌太多的游戏都以“要么追人、要么被人追”的设计理念为基础。而在这一切之上,他最瞧不起的是射击类游戏。这就意味着他讨厌绝大多数由职业设计师和相关专业的学生设计的游戏,以及一大批畅销游戏。“伙计们,”多夫说,“你们知道我在军队服过役,对吧?你们这些美国人把枪支想象得他妈的过于浪漫了,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样,被敌人围攻又是什么样。这实在太荒唐了。”

这天被拿来开刀的游戏是弗洛里安设计的,这个主修工程学的男生瘦巴巴的,他说:“多夫,我根本不是美国人。”弗洛里安设计的游戏也不是射击游戏,而是箭术游戏,灵感来自他在波兰作为青少年弓箭手参加比赛的经历。

“确实,但是你吸取了美国的价值观。”

“可是你的《死海》里也有射击啊。”

多夫一口咬定《死海》里没有任何射击环节。

“你搞错了吧?”弗洛里安说,“那个女孩子明明用木棒打了一个男人。”

“那不是射击,”多夫说道,“那是暴力。一个小女孩用木棒痛打凶残的掠夺者,这是肉搏战,是诚实的战斗。但用一只手代表一个人,向一群不知名的反派喽啰开枪,这不诚实。我讨厌的不是暴力,而是懒惰的游戏,是想当然地以为生活中除了朝别的东西开枪以外再没其他事情可做的游戏。这太懒惰了,弗洛里安。而你这款游戏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射击游戏,而在于不好玩。我问你,这游戏你自己玩过吗?”

“玩过,我当然玩过。”

“你觉得它好玩吗?”

“我不认为射箭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那好,去他妈的,谁在乎它好不好玩!这个游戏给你的感受像射箭吗?”

弗洛里安耸了耸肩膀。

“因为我不觉得它像射箭。”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告诉你。这个游戏的射箭机制有延迟,我看不见准星对着什么地方。它也根本没有模拟出把弓拉满的感觉,我相信你对这种感觉很熟悉。这个游戏没有张力,而平视显示器对玩家非但没有帮助,反而会影响视线。这个游戏只不过是几张弓箭和靶子图片的组合,套用在任何游戏上都可以,任何人都能设计出来。除此以外你也没有创造出故事情节。你这游戏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射击游戏,而在于它是个糟糕的、毫无特色的射击游戏。”

“多夫,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弗洛里安说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小伙子,小伙子,”多夫亲切地拍拍弗洛里安的肩膀,然后把他拉进怀里狠狠地抱了一下,“下次还有机会,下次我们失败得好一点。”

莎蒂动手设计第一个游戏的时候完全猜不透多夫的喜好。接着她不禁琢磨,会不会这才是这门课的关键所在:想要取悦多夫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设计些至少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东西。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莎蒂想姑且一试,设计了一个与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有关的游戏,取名叫《艾米莉大爆破》。词组从屏幕顶部落下,玩家要用一支会喷墨水的羽毛笔在屏幕下方击中相应的词组,拼成艾米莉的一首诗。拼出几首诗歌之后,闯关成功的玩家可以获得积分,用来装饰艾米莉在阿默斯特的故居。

因为

(射击)

我不能

(射击)

为死亡

(射击)

而停下

全班每个人都讨厌这个游戏。第一个发表意见的是汉娜·莱文。“就是……我认为有些图案还不错,但问题是这个游戏有点儿烂。它的暴力感很诡异,更奇怪的是它同时又透露着田园风格。还有,多夫告诉过我们不要做射击类游戏,会喷墨水的笔其实也是一种枪,不是吗?”其他人的反馈意见也都是顺着她的思路说的。

只有弗洛里安的评价略带些积极的意味:“我很喜欢的一点是单词被打中时会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墨点,而且我很喜欢你添加的墨水击中屏幕发出的爆破声。”

汉娜·莱文表示反对:“我倒觉得这声音像是,抱歉这样说有点儿粗俗,我觉得像是放屁的声音。”说完她捂住了嘴,仿佛自己刚刚放了个屁。

一个名叫奈杰尔的英国男生接着说道:“我倒觉得严格来说,这声音更像是阴吹。”

全班顿时嘘声一片。

“等等,”汉娜说,“阴吹是什么?”

全班笑得更欢了,莎蒂也笑了。

“我也想把声音改善一下,但是没时间了。”莎蒂道歉说,然而似乎并没人听见她说话。

“伙计们,冷静。我也讨厌这个游戏,”多夫说,“但是确切地说,我对它的讨厌比对其他游戏的讨厌少一点儿。”多夫看了莎蒂一眼,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已经是上课的第四个星期了。)他扫了一眼花名册,莎蒂知道他是想看看她叫什么名字,尽管已经上了四个星期的课,这还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这个游戏抄的是《太空侵略者》,只不过武器不是枪,而是一支笔。莎蒂·格林,我至少得承认,我从没玩过跟这个游戏一模一样的翻版。”

多夫又玩了一关《艾米莉大爆破》,莎蒂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又一次赞扬。“有意思。”多夫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设计第二个游戏时,莎蒂觉得胆子可以再大些。这一次她没再为设计理念而犹豫。

莎蒂的游戏设定在一座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工厂里,这里制造的是些用途不明的小部件,画面黑白相间,玩家每组装一个部件就会获得相应的分数。莎蒂设计的游戏机制与《俄罗斯方块》有些相似——多夫曾经多次表达自己对这个游戏的赞赏。(他之所以热爱《俄罗斯方块》,是因为这个游戏在本质上是富有创意的,其根本理念在于建设并探索如何让方块彼此契合。)每完成一关,玩家需要组装的部件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要组装的零件越来越多,但用来完成任务的时间越来越少。游戏过程中会不时出现一些对话框,询问玩家是否想用分数兑换有关工厂和其所生产零件的信息。游戏会提示玩家,如果获取有关工厂的信息,已经取得的高分会相应地减少。玩家可以自行决定接受或者跳过多少相关信息。

按照平时的流程,莎蒂在做报告的前一堂课把存储着游戏的3.25英寸软盘分发给同学们,以便大家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试玩。她解释道:“这个,呃,这个游戏叫作《答案》,设计灵感来自我奶奶。你们可以玩玩看,相信你们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的。”

那个周末,莎蒂收到了汉娜·莱文写来的邮件:亲爱的莎蒂,我玩了你的“游戏”,我实在无话可说。这个游戏令人作呕,冒犯无礼,你这个人简直有病。这份邮件我抄送了多夫。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继续参加这门课,因为这个游戏让我深感不安。这个课堂已经不再让我有安全感。——汉娜

读到这封邮件莎蒂忍不住笑了。她认真地回了一封邮件:亲爱的汉娜,我并不想为这个游戏给你带来的不安而道歉。这个游戏的目的恰恰在于扰乱人心,正如我在课上说的那样,它的设计灵感来自我奶奶的经历。

汉娜回复道:滚远点儿,莎蒂。

几个小时后,多夫回了封邮件,只回给了莎蒂:莎蒂,还没玩。很期待。多夫。

第二天,多夫给莎蒂打了个电话。“好,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汉娜·莱文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对吧?”

多夫刚刚跟汉娜·莱文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她想让多夫向麻省理工的纪律委员会举报莎蒂。汉娜认为《答案》违反了学生行为守则,因为该守则禁止学生发表仇恨言论。“我大概已经说服她放弃了,”多夫说,“她这人无聊得要命。谁有工夫搭理这样的人啊?不过恭喜你,莎蒂·格林,你的游戏严重地冒犯了她。”

“这也太疯狂了。”莎蒂说。

“我猜她不喜欢别人说她是纳粹分子。”多夫说。

“你玩过游戏了?”

“当然,”多夫说,“我不玩怎么行。”

“你赢了吗?”莎蒂问。

“每个人都能赢,”多夫说,“这正是此游戏的天才之处,对吗?”

“每个人都会输,”莎蒂说,“这个游戏的核心观念是串通合谋。”天才,多夫用了“天才”这个词。

《答案》的设计理念是如果你提出质疑,而不只是盲目地制造部件,你得到的分数会很低,但你会发现自己工作的工厂其实是在为第三帝国生产机械零件。一旦获得这个信息,你就可以偷偷放慢生产速度。你可以按照要求的最低限度生产零件而不被帝国察觉,也可以彻底停止生产零件。不提出质疑的玩家——也就是“德国好公民”级别——能够拿到最高分,但是在游戏的结尾,他们会得知自己的工厂究竟在做什么。德式哥特体字幕出现在游戏结尾:恭喜你,纳粹!你成功协助第三帝国取得了胜利!你是真正的效率大师。MIDI版的瓦格纳(2)曲目响起。《答案》的设计理念是,如果你想凭借高分在游戏中获胜,那么在道德层面你就是失败的。

“听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我觉得它非常好笑。”

“好笑?”在莎蒂的设想中,这个游戏应该会震撼灵魂,或说扰乱玩家的心神。

“我有种阴暗的幽默感,”多夫说,“管他呢,你想一起喝杯咖啡吗?”

他们去了哈佛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离多夫的公寓不远。莎蒂不确定这次见面是否与汉娜的投诉有关,然而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提到汉娜。莎蒂告诉多夫她非常喜欢《死海》,还针对尤利西斯引擎的光线渲染问了一些专业性很强的问题。多夫回答了她的问题,还告诉她一些有关《死海》设计过程的事,比如这个游戏的灵感来自他对溺水的恐惧。莎蒂谈到了自己的祖母,谈到她在洛杉矶长大,还谈到了姐姐的疾病。他们讨论了自己在童年时代和现在分别最喜欢的游戏。多夫与她交谈的语气仿佛他们是同事,这令莎蒂十分激动。她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为设计了《答案》而被纪律委员会叫去谈话。只要此时此刻能够跟多夫这样的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多夫从咖啡桌对面伸过手,擦掉了她嘴唇上的一点咖啡泡沫。

“我想我惹上大麻烦了。”多夫说。

“因为汉娜吗?”莎蒂说。

“汉娜是谁?”多夫说,“哦对,啊。我想我惹上的麻烦是,想带你一起回公寓去,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做。”

“为什么不行?”莎蒂说,“我很愿意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这是莎蒂第一次与成年人交往。尽管多夫依然是她的老师,但作为莎蒂的恋人,他教给她的东西比以前单纯作为老师要多得多。莎蒂从他那里学到了太多东西,他们仿佛在一刻不停地上研讨课。他鼓励她改进《答案》,教她游戏引擎的开发方法。“只要能够避免,就永远不要用别人做的引擎,”多夫告诫道,“否则就会把过多的权力让渡给引擎的开发者。”莎蒂喜欢跟他一起打游戏,喜欢跟他做爱,喜欢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他听。她爱他。

直到四个月后,大二学年快结束时,她才得知多夫已经结婚了。他们原本打算一起在公寓过暑假。多夫说,趁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更严肃的地步,有件事他必须要告诉她。

他说自己的妻子在以色列。他们已经分居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来到麻省理工。在这段婚姻中,他们彼此都需要休息一下。

“这么说她知道我的存在了?”莎蒂问。

“没那么确切,但是她知道我可能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多夫说,“别担心,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尽管多夫这样说,莎蒂依然有些见不得人的感觉。她并不完全相信多夫说的话,她感到自己受了蒙骗,由此做出了不道德的行为。她无意间与一个有妇之夫有了婚外情,就算在交往之初她不知情,现在她毕竟知道了。而且如果要她完全坦诚地面对自己,或许以前她也是知道的。也许她和《答案》的玩家一样。也许她问的问题之所以不正确、不够多,是因为她其实并不希望知道答案。

即便如此,她还是跟多夫一起度过了暑假。她很爱他,而且交往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对他有些欲罢不能。她在波士顿的地窖之门游戏公司实习,从没把自己男朋友的身份告诉过公司里的任何人。多夫在游戏开发者的圈子里很有名,她不希望风声传到多夫妻子耳中。她花了太多精力隐瞒(并维持)和多夫的地下情,以至于她认为自己给地窖之门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她觉得自己没能展示出创意,而且总是第一个下班回家。

还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莎蒂之所以没有把男友的身份告诉地窖之门的同事,不仅是为了保护多夫,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从事游戏行业的女性甚至比进入麻省理工的女性还要少,她不希望自己的事业还没起步就先陷入窘境。这固然很不公平,但如果年轻漂亮的女孩落得个喜欢跟有权势的男人睡觉的名声,她们的职业发展肯定会受到牵连。跟那些男人分手以后,她们会发现自身能力很难再受到外界的客观评价。她不希望自己在游戏行业的非正式简历以“多夫·米兹拉的十九岁情妇”开头。尽管她深深地爱着多夫,但她构想的未来图景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大三那年秋天,她选修了人工智能,自从多夫的研讨课后便再没与她见过面的汉娜·莱文跟她分到了同一门小课。“希望你没有记恨我,”上完课之后莎蒂对她说,“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拜托,你设计那种游戏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冒犯人。”汉娜答道,“我之所以没有追究那件事,是因为你的男朋友劝退了我,再说,我也不希望将来有人因为这件事反咬我一口。”

“我修那门课的时候他还不是我男朋友。”莎蒂说,但汉娜已经走出了教室。

自从跟多夫在一起,莎蒂就没再设计自己的游戏,不过倒是会偶尔帮多夫设计他的游戏。从某些方面来说,跟多夫一同工作、给他帮忙比做她自己的作品更容易。跟多夫正在设计的作品相比,她的作品显得十分简单、无趣。她的作品确实简单又无趣——她刚满二十岁,所有人二十岁时的作品都简单又无趣。但是跟多夫在一起使得她对自己二十岁的头脑和想法很不耐烦。

在地铁站遇见萨姆时,她和多夫已经交往十个月了。在萨姆还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见了萨姆。她望着他,过于宽大的外套罩住了他孩子般的身材,步态略显蹒跚,却透着坚定,眼神直视前方——莎蒂很确定他绝不会回头看见自己,她不免为之庆幸。萨姆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单纯干净。他没有做过她做的那些事。与他相比,莎蒂觉得自己已经衰老、枯萎了,她猜测假如他们开口交谈,萨姆一定能察觉到她已然腐朽。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萨姆转过了身。他呼唤莎蒂的名字时,她没有停下脚步。

可就在这时,他又喊了她一次:“莎蒂·米兰达·格林!你死于痢疾!

她能够对萨姆视若无睹,但做不到对他们的童年暗号充耳不闻。萨姆是在对她发出游戏的邀请。

于是她转过了身。

回以色列过寒假之前,多夫给莎蒂打了预防针,说他不会时常跟她保持联系。“家里的事,”他说,“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莎蒂说她不在意。虽然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不在意。而不在意的女孩子绝不会询问自己的爱人是否打算在寒假里跟据说已经分居的妻子见面。若她过于在意这些事,多夫可能会结束这段感情,这让莎蒂无法承受。她已经变得过于依赖多夫。事后回想起来,她意识到在遇见多夫以前,她在麻省理工度过的那一年半时间极其孤独。她没有结交任何真正的朋友,而从“没有朋友”到“与多夫做朋友”是一种巨大的转变。他似乎让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蒙上了明亮而温暖的光彩。她感到自己变得明快起来,充满激情。没人比多夫更适合跟她讨论游戏,没人比多夫更适合为她的想法把关。是的,她爱他,但同时也喜欢他。她喜欢跟他在一起时的自己。

最近她隐约觉得多夫对她的兴趣有所减弱。于是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有趣。她尝试改进穿衣风格,剪了头发,买了带蕾丝的内衣。她读了一本有关葡萄酒的书,好在他们共进晚餐时显得更有见识,在她的想象中,比她更年长的情人就该是那样的。多夫曾在无意间说起美国的犹太裔对以色列的了解少得令人吃惊,于是她便读了一本有关以色列建立过程的书,以便增加自己对那个国家的了解。但这些办法似乎都没有奏效。

有时她觉得多夫是在故意挑她的毛病。如果莎蒂整天都在读小说,多夫就会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到晚都在编程。”如果他给莎蒂布置了任务而她完成得太慢,他就会说:“你非常聪明,但是太懒散了。”除了帮多夫设计游戏,莎蒂还有全日制的学业要读。如果莎蒂对多夫提起这些事,他就会说:“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抱怨。”或者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跟学生合作。”如果莎蒂对他说起某个她很赞赏而多夫不以为然的游戏,他就会把这个游戏之所以糟糕的原因一条条地讲给她听。不仅游戏如此——电影、书籍、艺术作品都是这样,以至于莎蒂习惯了不再直接发表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她教会了自己以“多夫,你觉得怎么样?”开始对话。

因为她只能不在意,因为情妇就该如此。情妇,莎蒂心想。她暗自苦笑,心想这便是按照别人的游戏规则行事的感受:眼前的选项皆是假象,实际上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的小天才为什么笑得这么勉强啊?”多夫问。

“没什么。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吧。”她说。

回加利福尼亚过节的那段时间,莎蒂一直情绪低落,沉默寡言。她觉得自己好像得了流感,时差倒不过来,筋疲力尽。假期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自己童年时代的小床上睡觉,盖着印有玫瑰图案的褪色的被子,重读儿时那些已经翻得卷了边的平装书。“你怎么了?”艾丽斯问她,“大家都很担心你。”艾丽斯正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学院读大一。

“我没事,”莎蒂说,“可能是在飞机上被传染了。”

“好吧,你可不要传染给我,”艾丽斯说,“我可绝对不能再生病了。”余下的人生岁月里,艾丽斯不想被疾病占据哪怕一天。

莎蒂感到自己无法把多夫的事告诉家里任何人,就连艾丽斯也不行,或者说,尤其不能告诉艾丽斯。艾丽斯跟她们的祖母一样,对生活中那些难以避免的灰色地带极为反感。

艾丽斯仔细打量着莎蒂,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望着莎蒂的眼睛。“你没发烧,但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太好。”艾丽斯说。

莎蒂转移了话题:“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哈佛广场遇见谁了。”

原来,把莎蒂做社会服务项目的事情告诉萨姆的人是艾丽斯。艾丽斯一口咬定自己这样做不是因为嫉妒,莎蒂也渐渐相信了她的说法。但艾丽斯讨厌莎蒂在医院做社会服务是公开的秘密,莎蒂为此获得了会堂颁发的社会服务奖,更是让艾丽斯厌恶至极。

大约在莎蒂的成人礼举办前三个星期,艾丽斯在医院里遇见了萨姆。艾丽斯去医院做常规血液复查——她的病情进入平稳期已有一年。萨姆去医院则又是为了做手术矫正他的脚。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但就艾丽斯对萨姆有限的了解,她不太喜欢他。她觉得莎蒂和萨姆之间的关系很古怪,其中有一部分要怪莎蒂。每当艾丽斯对她的新朋友表现出兴趣,想要见见他时,莎蒂总会说萨姆不算是她真正的朋友。她总是强调他们的关系当中与志愿服务有关的方面,还把萨姆描述成“有点儿可怜”的样子。莎蒂的私心是不想让艾丽斯认识萨姆,不想让她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对萨姆的看法,就像她对待莎蒂的其他朋友和同学那样。艾丽斯很聪明,但是那种接近不友善的聪明劲儿,而且自从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之后,她的这种特质在过去几年里愈演愈烈。莎蒂不想把萨姆送到姐姐那台精准而不留情面的显微镜下接受审视。

因此,当艾丽斯在医院见到萨姆的时候,她本能的反应是无视他。

“你是莎蒂的姐姐,对吗?”萨姆说,“我是萨姆。”

“我知道你是谁。”艾丽斯说。

一位儿童整形外科医生——为萨姆治病的众多医生之一——看见这两个孩子在一起,错把艾丽斯当成了经常来医院的莎蒂。“嗨,萨姆!嗨,莎蒂!”

“蒂博尔特医生,”萨姆说道,“这不是莎蒂,是她的姐姐艾丽斯。”

“哦对!”医生说,“你们两个长得可真像。”

“没错,”艾丽斯说,“但我比她大两岁,而且我的头发更直。不过,要想区分我和我妹妹,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我不会随身携带时间记录表。”

这时护士叫了艾丽斯的名字,他们准备好为她抽血了。于是谈话就此结束。

“回头见,萨姆。”艾丽斯大声说。

那天晚上萨姆给莎蒂打了个电话。“我在医院见到你姐姐了。”萨姆汇报说。

“对,艾丽斯今天去医院了,”莎蒂说,“抱歉,我也想去的,但我有成人礼课程要上。你猜猜,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什么游戏?”

“什么?”

“《国王密使Ⅳ》。我让奶奶带我去了巴贝奇电玩店,这个游戏的上架时间竟然提前了整整一个月。我看见它的时候当场就尖叫了起来。萨姆,这一版的画质比上一版好太多了。可能甚至比《塞尔达传说》还要好。”

“你之前说过要等我一起玩的。”

“我没真的开始玩,只是安装上了而已。你听,音乐也好听多了。”

莎蒂把电话放在电脑跟前,好让他听见游戏的MIDI音轨。

“电话里听不清,”萨姆说,“莎蒂,艾丽斯说到了一件怪事……”

“别理她,艾丽斯就那样。她是我认识的——————————,”莎蒂故意大声说出最后这几个字,好让艾丽斯也听见,“如果你的脚不太疼,可以离开医院的话,你觉得星期天东炫外公能送你来我家吗?我们可以一起把《国王密使Ⅳ》玩通关。如果他能送你过来,我敢肯定我爸爸愿意送你回家。”

“我也不确定,我猜这次得在这里住上至少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

“没问题,也许我可以把磁盘带去,我们可以把它装在——”

“莎蒂,她提到了时间记录表,或者类似的东西。”

莎蒂停顿了一下。虽然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但并没有准备好要说的话。

“莎蒂?”

“没什么,”莎蒂说,“就是我去医院时要填的一张表格。我猜每个去医院的人都有这张表。”

“是啊,”萨姆说,“对……可是我的外公外婆就没有。”

“哦,真奇怪。也许其实他们有,只是你没注意过?或者……或者只有去医院看望其他孩子的小孩才有。”

“有道理。”

“因为安全原因,”莎蒂临场发挥道,“夏琳在叫我吃饭呢。我晚点给你回电话可以吗?”莎蒂没有给他回电话。晚上八点五十五,在萨姆被允许打电话的最晚时间,再次给莎蒂打去了电话。有一会儿工夫,莎蒂真想让爸爸告诉他自己不在家。

“可是莎蒂,艾丽斯管它叫时间记录表。”萨姆说。

“没错,那也是种时间记录表,用来记录我在医院的时间。你为什么总是盯着这件事不放呢?你问过东炫外公这个周末的安排没有?”

“可是你为什么要知道时间呢?”

“我……”莎蒂说,“我猜是为了做记录吧。”

一段长长的沉默。“你是医院的志愿者吗?”

“我要是志愿者的话,就得穿那种红白条纹制服裙了,我绝不会穿那样的裙子。”

“除了裙子呢?”

“萨姆森,你可真烦。我们能不能聊点儿别的?”

“我在你眼里是某种社会服务吗?”萨姆问。

“不是,萨姆。”

“我们究竟是朋友,还是你只是在同情我,还是我其实是一项家庭作业,还是别的什么,莎蒂?到底是什么?我必须搞清楚。”

“是朋友。你怎么能那样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莎蒂几乎要流眼泪了。

“我不相信,”萨姆说,“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你只是贝弗利山庄来的一个有钱的让人讨厌的志愿者,而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穷人家的小孩,腿还给撞烂了。那好,从此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怜悯。”

“萨姆,这件事很难解释,但是跟你没有关系。我把这张表格看成一个游戏。我……就是,我喜欢看见那些时间加在一起,变得越来越多,”她忽然灵光一闪,想到萨姆肯定会认同这个比喻,“我想拿到高分。我已经拿到了六百零九,但我认为实际的分数比那更多——”

“你是个撒谎精,是个坏人,而且……”这些词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感受,“你是个……是个……”他绞尽脑汁搜寻自己听过的最难听的词,“贱货。”他小声说道。他从来没说过这个词,它听起来是那样陌生,仿佛他说的是某种外语。

“什么?”莎蒂说。

萨姆知道“贱货”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他曾经无意间听见母亲的男友在争吵中用这个词说了她,安娜顿时如石碑般怔住了。那个夜晚过后,萨姆再也没见过那位男友,因此他知道这两个字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贱货”能够让一个人从你的生命里永远消失,而他相信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忘记他曾经遇见过莎蒂,忘记他曾经可悲、愚蠢到这种程度,竟然异想天开地以为会是自己的朋友。“你是个贱货,”他又说了一遍,“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萨姆挂断了电话。

莎蒂坐在她那条印着玫瑰图案的被子上,手里的电话听筒贴着她滚烫的面颊。萨姆从不会说“贱货”这种词,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尖细的声音在莎蒂听来甚至有些好笑。她最初的反应是想笑。她在学校的人缘不太好,但她是个性格坚强、不为外人看法所动的孩子,大多数侮辱性的言语——丑八怪、讨厌鬼、书呆子、婊子、自大狂,凡此种种都不会让她感到难过。但萨姆的话刺痛了她。电话里发出刺耳的滴滴声,她却打不起精神挂掉电话。她只知道自己伤害了萨姆,而且自己很可能确实是个“贱货”。

第二天,父亲载着莎蒂去了医院。她来到前台,护士去叫萨姆,但他拒绝与她见面。“真抱歉,莎蒂,”护士说道,“他心情不太好。”莎蒂坐在候诊区等了又等,直到两小时后母亲来接她回家。她用BASIC语言给萨姆写了一张留言条,他们正在学习这种基础编程语言:

10 READY

20 FOR X=1 to 100

30 PRINT “I’M SORRY, SAM ACHILLES MASUR”(3)

40 NEXT X

50 PRINT “PLEASE PLEASE PLEASE FORGIVE ME.

LOVE, YOUR FRIEND SADIE MIRANDA GREEN”(4)

60 NEXT X

70 PRINT “DO YOU FORGIVE ME?”(5)

80 NEXT X

90 PRINT “Y OR N”(6)

100 NEXT X

110 LET A=GET CHAR ()

120 IF A=“Y” OR A=“N” THEN GOTO 130

130 IF A=“N” THEN 20

140 IF A=“Y” THEN 150

150 END PROGRAM

她把留言条对折起来,在外面写上了“必读”。如果萨姆把这段程序输入电脑,屏幕上就会出现“对不起萨姆”。如果萨姆接受她的道歉,程序会结束运行。如果他不接受道歉,程序就会不断重复跳转,直到他接受为止。

护士把字条送去萨姆的病房,几分钟后便回来了。萨姆不肯收下她的字条。那天晚上,莎蒂把程序输入自己的电脑后,她意识到程序的句法写错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轮到弗蕾达送莎蒂去医院。莎蒂不愿向奶奶坦陈这件事。她不想承认弗蕾达说的是对的。她任由弗蕾达开车送她到儿童医院,可到达之后却不肯下车。

“怎么了,我的莎蒂?”弗蕾达问。

“我搞砸了,”莎蒂伤心地说,“我是个坏人。”她担心弗蕾达会朝她大喊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或者强迫莎蒂进去向萨姆道歉,莎蒂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大人总以为自己有办法解决孩子们的问题。

弗蕾达只是点点头,把莎蒂搂在自己怀里。“哦,我的宝贝,”弗蕾达说,“失去这个朋友你肯定伤心极了。”她掏出她那部巨大的手机,取消了下午的所有安排,带莎蒂去她最喜欢的餐馆吃午饭。那是贝弗利山庄一家不起眼的意大利餐馆,里面的服务生都喜欢跟弗蕾达调情几句。她们点了莎蒂最爱吃的帕玛森干酪焗鸡肉和冰淇淋圣代。弗蕾达唯一一次提起这件事是在买单的时候。“世上有你我这样的人,我们经历过糟糕的事情,却得以幸存。我们的个性很坚韧。但世上也有你朋友那样的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我们必须格外温柔以待,否则他们就会受到伤害。”

“我有什么幸存经历呢,奶奶?”莎蒂问。

“你姐姐的癌症。在这整个过程中你表现得非常坚强,其实你的爸爸妈妈应该更常提到这一点。但我注意到了,而且我为你而自豪。”

莎蒂有些难为情。“这跟你的幸存经历没法比。”

“当妹妹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为你能够跟那个男孩交上朋友而自豪。尽管事情的结局不理想,但你为他做了一件好事,这对你自己也是件好事。那个男孩没有朋友,受了重伤,孤身一人。你虽然不是个完美的朋友,但你毕竟成了他的朋友,而他确实需要一个朋友。”

“你早就提醒过我会发生这样的事。”

“好吧,”弗蕾达说,“奶奶只是瞎猜的而已。”

“问题是我真的很舍不得他。”莎蒂眼泪汪汪地说。

“也许你还会再次见到他的。”

“我觉得不会的。奶奶,他现在非常恨我。”

“我的莎蒂,你要记住,人生很漫长,不过短暂的人生除外。”莎蒂知道这话多次一举,但它也是事实。

多夫回到剑桥后没有给莎蒂打电话。他原定的返程日期到来又过去,眼看就到了1月中旬,快要开学了。莎蒂不想给他打电话,直接到他的公寓去又显得有些莽撞。她决定给他发封邮件。她把邮件改了又改,然而一次次的修改得出的最终结果依然不能算聪明:嗨,多夫,我开始玩《时空之轮》了,有些元素挺有意思的。

过了整整一天多夫才回复她:我已经玩过了。我们应该谈一谈。你今晚想过来吗?

莎蒂知道这次见面的气氛无异于葬礼,因此她穿了一身黑:裙子、裤袜、马丁靴。她想打扮得很性感,想让多夫为他即将失去的一切而后悔,但她又不想表现得太刻意。她乘地铁来到哈佛广场,下车后她发现那张魔术眼的海报依然挂着,但被喷上了涂鸦,边角也剥落了。圣诞节过后,人们显然对它失去了兴趣。她决定再看看那张海报,拖延去多夫家的时间。走近再后退,放松眼睛。

去过了魔术眼的世界,她感到自己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她告诉自己,无论多夫说什么,她都不会争辩、哭鼻子或者抱怨。

来到多夫的公寓,尽管她其实有钥匙,但并没有自己开门进屋。她按了门铃,多夫下来接她,在她面颊亲了一下,想帮她把外套脱下来,但莎蒂不想脱掉外套。她希望把那件羊绒混纺外套像盔甲一样穿在身上,那是大一那年秋天弗蕾达在菲林地下百货商店给她买的。“你用得着暖和的衣服。”弗蕾达说道。

“我穿着就好。”莎蒂望着多夫的眼睛说,双臂抱在胸前。我很坚强,她心想。

“我和巴蒂亚想尽可能挽救一下,”多夫说,“真的很抱歉。”他打算离开麻省理工,收拾行李——这时莎蒂才注意到房间里许许多多的箱子——然后把公寓转租出去。他要收回她那把钥匙。他要回以色列去设计《死海Ⅱ》。

莎蒂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就猜到了是类似的事。”她的语气很轻松,控制得当。别太在意,她心想。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历数自己之所以不该在意的种种原因。若她将来想申请研究生,或许需要他给自己写推荐信。她或许想进入某个他工作过的公司。她也许会想跟他合作设计游戏。她也许会跟他分到同一个设计组,或者他可能是某个游戏比赛的评委。莎蒂和萨姆一样,擅长憧憬自己的未来。在她对未来的设想中,她虽不是多夫的情人,但依然有可能是他的同事、员工、朋友。若她能对眼下事淡然处之,之前的时间便不算浪掷。人生很漫长,她心想,不过短暂的人生除外

“你对这件事的反应很体面,”多夫说,“这反倒让我更自责了。我更希望你对我大喊大叫发脾气。”

莎蒂耸耸肩。“我早就知道你结婚了。”她真的知道吗?没错,尽管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同时也欺骗多夫,但她其实是知情的。早在选修那门课以前,她曾在一个新兴游戏网站上读到过他的简介。大二开学前的那年夏天,她玩完《死海》之后便在网上搜索过他的信息。网上提到了他的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但是没写他们的名字,因此莎蒂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存在。多夫从未亲口对她说过有关他妻儿的事情,于是她便自欺欺人地去理解自己与他的关系:只要他不告诉我,这些事就与我无关。“是我的错。”她说。

“过来。”多夫说。

莎蒂摇摇头。她不想让他碰自己。“拜托了,多夫。”

确定了莎蒂不会把场面搞得很难堪以后,莎蒂看得出多夫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她看得出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她的爱意和愧疚。莎蒂想把多夫这样的面容记在心里。她向门口走去。

“莎蒂,别走。我来点份泰国菜。有个同事给我复制了一份小岛秀夫的新游戏。至少要再过一年才会发行呢,甚至还要更长时间。”

“《合金装备Ⅲ》吗?”

“他们不打算叫它《合金装备Ⅲ》,而是叫《合金装备索利德》。小岛对于合金装备系列前几部在美国的销量不太满意,所以他这次不想做成续作。”

“可是那些游戏棒极了啊。”莎蒂说。

“他这样做其实很聪明,前提是他认定自己手上的作品会大受欢迎,”多夫说,“仅仅成为优秀的编程师、优秀的设计师还不够,莎蒂,你还必须成为优秀的商人和经纪人。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尽管莎蒂并不想听他说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脱掉了外套。

“这条裙子很好看。”多夫说。

莎蒂已经忘了自己穿的是裙子,此刻的她不禁有些怜悯一小时前决定通过穿裙子来物化自己的那个莎蒂。她在多夫的桌边坐下。他装上游戏,把手柄递给了她。

《合金装备索利德》是个潜行类游戏,意思就是从战术角度来说,避免被人发现比正面对战更有利。大部分时间里,玩家的游戏体验不免有些乏味——隐蔽、等待。《合金装备索利德》中的些许乏味感令莎蒂感到安心。她操纵着自己的角色蹲伏在箱子、墙壁或者过道背后,忽然意识到,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潜行”的策略正适合自己。她在这里与多夫共处一室,但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她不会主动激怒他或者与他产生冲突。

莎蒂来到了一个场景,玩家控制的角色要暗中监视一位只穿着内衣裤的女性非玩家角色。她的名字叫梅丽尔·西尔弗伯格,莎蒂觉得这个名字太扯了。

“有必要这样吗,”莎蒂说,“让梅丽尔·西尔弗伯格只穿着内衣。”

“或许是小岛对犹太女生情有独钟吧?”

莎蒂不禁揣测大多数玩家是否会因这个角色而感到兴奋。她不得不时常把自己代入男性视角才能理解某个游戏。多夫经常告诫她:“如今的你在玩游戏时已经不仅仅是玩家,还是世界的创造者。既然你是世界的创造者,那么你个人的感受就不如你角色的感受重要,你必须时刻想象他们的感受。没有哪个艺术家比游戏设计师更富有同理心。”玩家莎蒂觉得这个场景充满性别歧视,令人不舒服。而与此同时,世界的创造者莎蒂则赞同这个游戏是游戏界最有创造力的头脑的产物。在这个时代,莎蒂这样的女孩必须学会无视随处可见而不仅仅存在于游戏中的性别歧视——指出这些问题会显得你不够。如果你想跟男生一起玩,就不能让他们在你面前不敢说话。如果有人说你的游戏音效像阴吹,你就必须大笑着应和。但是今天晚上,莎蒂没心情大笑。

“我不想玩别人的性癖合集做成的游戏。”莎蒂说。

“莎蒂,老兄,你这一句话说中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游戏。不过胸确实太大了,我同意。她这样站着怎么可能不跌倒?”多夫说,“不过小岛真的很厉害。”

“是啊。”莎蒂边说边操纵她的角色挤进了一条通风管道。

外卖送来了,多夫与她边吃边闲聊,似乎这只是个平常的夜晚,而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莎蒂没什么胃口。她喝了一点多夫给她倒的红酒——她始终不太喜欢喝酒——感到头晕目眩,隐约有点儿恶心,但是没有喝醉。她头晕得厉害,没心情展示自己新学会的那些有关红酒的真知灼见。

“你真美。”多夫说着,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吻了她,莎蒂只觉得筋疲力尽,没力气告诉多夫,既然他要跟她分手,那至少该放她离开,而不要最后再跟她上一次床。她虽然不在意,但并不确定自己有多不在意。可是如果莎蒂此刻开口,她很难做到不生气、不伤心,既然已经保持着不生气、不伤心一路走到了现在,又何必打破这样的局面呢?

“多夫。”她说道。她想要说不,却说不出口,最后她默许了。有什么区别呢?她反正已经和多夫上过那么多次床了,何况她确实喜欢跟多夫上床。

他脱掉她的裤袜、裙子、内衣,手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似乎在赞美她,像一名农夫在欣赏自己即将出售的土地。“我会想你的,”他说,“我会想念这些的。”莎蒂想象着自己脱离了躯体,回到《合金装备索利德》的世界。玩家在《合金装备索利德》里操纵的角色叫索利德·斯内克,他的主要对手利奎德·斯内克与他有着同样的基因构成。在这一刻,莎蒂突然顿悟了设计者构思的深意——是啊,有什么敌人比你自己更难以打败呢?在这些事当中,她的错难道不比多夫更大吗?多夫说过,如果莎蒂到他的公寓来,事情会很难收场,但她还是去了。如果别人告诉你事情会很难收场,你大可以相信他们。

出租车来了,多夫把她送到了路边。

“我们还是朋友吗?”他说。

“当然了。”莎蒂说着把钥匙递给了多夫,没等他开口向自己索要。

多夫拥抱了她,送她上了出租车,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沿着马萨诸塞大道行驶,莎蒂穿着冬季外套只觉得浑身燥热,仿佛无法呼吸,她问司机可不可以把车窗摇下来。透过车窗,她能看见新英格兰糖果公司的工厂水塔,水塔最近重新刷过漆,刷成了公司成卷出售的圆饼状硬糖的颜色,那些色彩浅淡的小圆片吃起来没什么味道,隐约透出一种宗教气息。他们渐渐驶近工厂,空气中弥漫的糖果气息越发浓烈,这气味让莎蒂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怀旧感,怀念一种她从没吃过的糖果。

(1) John Carmack(1970— ),美国电子游戏程序员,在游戏引擎领域颇有建树。John Romero(1967— ),美国知名游戏制作人。两人于1991年共同创立游戏公司id software,制作并发行了数款堪称业界里程碑的游戏。

(2)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剧作家,因其反犹太主义思想而成为欧洲音乐史上极具争议的人物,其作品深受纳粹党欣赏。

(3) 意为:“对不起,萨姆·阿基利斯·马苏尔。”

(4) 意为:“拜托拜托拜托原谅我。爱你的朋友莎蒂·米兰达·格林。”

(5) 意为:“你原谅我了吗?”

(6) 意为:“是或否。”

4

圣诞节后的那天,萨姆给莎蒂发了一封邮件:你好啊陌生人,你的游戏我已经玩过两遍了,我想跟你谈一谈!等你假期回来之后我们碰个头吧。替我向我们的老朋友加利福尼亚打个招呼。——S.A.M.又及,我很庆幸那天的偶遇。

莎蒂没有立刻回复,萨姆并没在意。在当时,人们一旦离开学校,很可能确实没办法查看邮件。

直到1月中旬,她依然没有回复,萨姆不禁开始担心她没有收到他的邮件,决定再发一封。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他又玩了一遍《答案》。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把游戏完整地玩了三遍。玩第一遍的时候,他没有获取任何信息,只是追求高分,最终达成了“纳粹大同伙”结局。玩第二遍时,他获取了所有信息,但依然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各个关卡,达成的是“加速者”结局。最后一遍,他获取了所有信息,并尽量用最慢的速度完成关卡,勉强升级,达成的是“良知未泯的拒绝者”结局。萨姆认为“良知未泯的拒绝者”就是你在《答案》中可能获得的最佳结局,不过他没有查看游戏代码来确认。

萨姆一边玩游戏,一边做笔记。他认为这个游戏设计得很巧妙,但有些细节依然有改进的空间。同时,有些细节又设计得非常棒,他希望莎蒂明白,萨姆,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注意到了她为之投入的心血。他把这些微观的反馈意见整理成了一张表格,分为音效、延迟、机制、语句、图像、节奏、平视显示器、操控性、综合趣味创意几个类别。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个文件交给莎蒂。

他最想跟她讨论的是这个游戏在宏观层面的效果。他最为详尽的一部分笔记是这个游戏应该设计得更加复杂。作为一份课程作业,他认为《答案》非常了不起,但是假如玩家选择道德路线之后,能够开启游戏中的一个全新部分,那样岂不是更好吗?如果你选择收集每条信息,玩了一会儿之后谜底就会变得显而易见,游戏也随之变得单调重复。如果玩家技术高超,道德也过硬,那他们就能研究出如何改写工厂的产量输出,这样岂不是更好?萨姆觉得这个游戏的运作模式还不够完善,因此不能完全令人满足。其模式之所以不完善,是因为它没有号召玩家采取反抗措施。在莎蒂设计的游戏结尾,玩家唯一的感受就是虚无。萨姆完全能够理解她所追求的效果,但他也知道,如果莎蒂想要设计的是令人爱不释手的游戏,而不只是个令人赞赏的游戏,她要做的还有更多

记录下这些想法时他激动不已。这种激动的情绪是他在撰写《在不采用选择公理的前提下论证巴拿赫-塔斯基悖论的方法初探》时从没体会过的。安德斯·拉松的话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擅长做某件事情不等于热爱做某件事。”玩过《答案》后,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而且他相信自己对此也很擅长):他非常想跟莎蒂·格林合作设计游戏。等莎蒂一回信,萨姆就打算说服她跟自己共同完成这件事。

又一个星期过去,莎蒂依然没有回复。哈佛的复习周结束了。萨姆完成了所有考试。新学期即将开学。换作往常,萨姆会对她的暗示心领神会,把自己曾在地铁站里遇见莎蒂·格林这码事抛到脑后。但《答案》不允许他这样做。莎蒂把游戏给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迫切地想要跟她谈一谈,哪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也好。必读文件里写着她的电子邮箱,除此以外还有个地址(没有电话号码),看样子是哥伦比亚街上的一间公寓,从那里到肯德尔广场和中央广场的距离一样远。这就意味着从最近的地铁站去莎蒂的公寓不会是件易事。萨姆要从地铁站出发,在剑桥曲折的结冰路面上,顶着冬季的严寒步行四五百米,这对他经过手术反复修补的左脚来说并不容易。他考虑过坐出租车,但车费令他难以承受。气温虽然寒冷但天气晴朗,他也没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决定鼓起勇气踏上旅途。他很少拄手杖——尽管出于医疗的考虑他应该用手杖,但他觉得这让自己显得有些做作,像个二十一岁的《大富翁》桌游主人公——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决定带上手杖。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要去谈正经事的。

他来到莎蒂的公寓,按响了门铃。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担心莎蒂的必读文件里写的会不会是个旧地址,自己跑了这么远,会不会是白忙一场。

过了大约五分钟,才有人来开门。萨姆说自己要找莎蒂,那位室友狐疑地打量着萨姆,最终断定他不是坏人。“莎蒂!”室友高声喊道,“有个小孩要见你。”

莎蒂从卧室里走出来。这时已是下午两点,但萨姆看得出她还在睡觉。

“萨姆?”她睡眼惺忪地说,“嘿。”

看样子她没洗澡,身上那件麻省理工的运动衫上沾着红白相间的污迹。尽管衣服很宽大,萨姆依然看得出她瘦得不成样子。她的头发脏兮兮地纠结在一起,像在野外生存了很长时间的动物。她身上,说实话,带着体味。萨姆猜测,如果她只昏睡了一天,是不至于成这个样子的。

“你没事吧?”萨姆问。六个星期前她看上去明明好端端的。

“没事,”莎蒂说,“你来干什么?”

“我……”莎蒂这副样子一时扰乱了萨姆的心神,他忘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我给你发了邮件,想跟你谈一谈《答案》。还记得吗?你给了我一张软盘——”

莎蒂重重地叹了口气,打断了他:“听我说,萨姆,现在不合适。”

萨姆正要离开,忽然停下了。“我能不能……我从中央广场一路走过来的,要是能坐下歇一会儿那就再好不过了。”

莎蒂看看他的手杖和脚,疲惫地说:“进来吧。”

萨姆跟着莎蒂走进卧室,所有窗帘都拉着,遍地是衣服和杂物。他认识的莎蒂不是这样的。

“莎蒂,出什么事了?”萨姆问。

“关你什么事?我们不是真正的朋友,你忘了吗?”莎蒂摇摇头,“而且不打电话就直接闯进别人家里很不礼貌。”

“对不起。我没有你的号码。而且你也没回我的邮件。”萨姆说。

“我猜我已经积累了好多邮件没回,萨姆,”莎蒂冷冰冰地说,她回到床上躺下,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我要睡觉了,”被子模糊了她的声音,“你到时候自己出去就好。”

萨姆拿开她堆在椅子上的几件衣服,坐了下来。

莎蒂的头依然蒙在被子里,说道:“你的外套太离谱了。”又过了几秒钟,萨姆听见她睡着了,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

萨姆环视莎蒂的房间,床头上方贴着的海报里是杜安·汉森的雕塑——《游客》,梳妆台上方贴着葛饰北斋画的海浪。他还注意到书桌上方挂着一张小小的画作,装在相框里。那是一幅迷宫,画的是洛杉矶城区。精致的雕花竹子画框有些歪,萨姆站起身扭正了画框。他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软盘,上面是莎蒂的笔迹,《艾米莉大爆破》。萨姆把软盘装进外套的口袋里,离开了房间。

那张请柬是9月送来的,在萨姆得知了莎蒂的社会服务项目并说她是个贱货之后的一个月。“萨姆森·A.马苏尔先生,”信封上清秀的字迹写道,“夏琳·弗里德曼-格林和史蒂文·格林诚挚邀请您参加他们的女儿莎蒂·米兰达·格林的成人礼……仪式将于十点举办,之后共进午餐……期待您的回复……

请柬风格简约,换句话说,低调地流露出了高级的品味。奶油色卡纸质地厚重,上面印着凸起的文字,信封里带有羊皮纸内衬。萨姆这个年纪已经明白了那些表面看似简约的东西往往价格更为昂贵。他把请柬放在鼻子底下,高级信纸的气味闻着很舒服。萨姆觉得那不像是金钱的气味,因为钱总是很脏。信纸的气味饱满而洁净,像书店里的精装书,也像莎蒂本人。

萨姆把请柬放在桌子边,单独打量起信封。纸张散发着令他难以抗拒的诱惑。他拧开水龙头,用蒸汽融掉了纸缝间的胶水,把信封展开,摊成一张平展的纸。他取出自己最喜欢的施德楼蓝杆绘图铅笔,在这张被二次利用的纸上画起了迷宫。萨姆动笔画迷宫时往往不确定自己在画什么,不过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画了一系列圆圈和弧线,这些图形最终构成了洛杉矶。迷宫从城东的回声公园——萨姆生活的地方——出发,到城西的贝弗利山庄平地区——莎蒂生活的地方——结束。整条路线蜿蜒穿过西好莱坞,登上好莱坞山,穿过影视城,下山途经东好莱坞、洛斯费利斯和银湖区,最后绕了一圈来到韩国城和中城。他完全沉浸在迷宫里,连东炫外公走进房间都没察觉。天色已晚,外公身上散发着比萨味,他身上总是带着比萨味。

“画得真不错,”东炫说着伸手去拿萨姆桌上那张请柬,“我能看看吗?”与外婆凤彩不同,东炫在动萨姆的私人物品之前总会先问他。

萨姆耸耸肩。

“收到邀请是好事。”东炫说。自从萨姆不再与莎蒂见面,他和凤彩都在为萨姆的情绪担心。萨姆不肯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莎蒂并不是他原本以为了解的那个人。

萨姆放下铅笔望着东炫。“我真的不想去。莎蒂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

“你就是莎蒂的朋友。”东炫说。

萨姆摇头否认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只是在做善事而已。”

几个星期后,莎蒂给萨姆打了个电话。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说过话了,她的音调听起来很高、很陌生。“我爸爸想知道你究竟来不来。你没有把卡片寄回来。”

“我也不知道,”萨姆说,“我那天说不定会有事。”

“那等你确定了能告诉我吗?我们必须确认吃饭人数之类的。”莎蒂说。

“好。”

“萨姆,你不能永远这样跟我置气。”

萨姆挂断了电话。

凤彩通过厨房的电话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第二天便寄回卡片表示接受邀请。她给萨姆买了新的卡其布裤子、蓝色牛津纺衬衫、花卉图案的棉质领带和一双巴斯牌乐福鞋。这都是另一个外孙阿尔伯特告诉她的,现在的十四岁男孩参加体面的聚会时都这样打扮。聚会当天一早,她把新衣服拿给萨姆,告诉他穿戴完毕就去参加莎蒂的成人礼。

“你不能这么做!”萨姆朝她大喊,“我不去!”

“可是你看啊,萨姆,我还给莎蒂做了个礼物呢。”凤彩打开了礼品袋,她把萨姆画的那张从莎蒂家通往他们家的迷宫放进画框装裱了起来。

萨姆猛地往墙上一捶。“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这是我的私人物品!再说莎蒂根本不想收到这样的狗屎!”

“但你是为她画的,不是吗?这张图很漂亮,萨姆,”凤彩说道,“我相信莎蒂会非常喜欢它的。”

萨姆拿起画框举到半空,眼看就要砸在地上,他忽然改了主意,重新放回桌子上。

萨姆气呼呼地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卧室——他的脚还做不到跑上楼梯——砰地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东炫外公来敲门。“你外婆是好意,”他说,“她很担心你。”

“我不想去,”萨姆说,“求求你们不要逼我去。”他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但下定决心不流眼泪。

“为什么呢?”东炫问。

“我也不知道。”萨姆说。他不好意思告诉东炫自己唯一的朋友根本不是真正的朋友。

“我也觉得你外婆这样做不对,”东炫说,“但她已经这么做了,而且如果你不去,莎蒂可能也会伤心的。”

“莎蒂才不会伤心。这次聚会场面大着呢,她那些有钱朋友全都会参加,还有她父母的有钱朋友。她根本不会发现我不在。”萨姆说。

“我相信她会发现的。”东炫说。

萨姆摇摇头。“我脚疼。”萨姆说。他从来不抱怨脚疼,因此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说疼,东炫肯定不会再强迫他做这做那了。“一直很疼。我实在去不了。”

东炫点点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我把礼物送过去。我想她会喜欢你和你外婆共同完成的这个礼物的。”

“她想要什么父母都能给她买。她才不想要我在信封纸背面画的破玩意儿呢!”萨姆说。

“我想,”东炫说,“正是因为她父母什么都能给她买,她才会喜欢你的礼物。”

爱是

(射击)

一切

(射击)

这是你我所知

萨姆正要射中“爱”,马克斯忽然走进房间问他想不想一起去吃晚饭。“这是什么?”马克斯问。

“是我那个朋友设计的另一个游戏。不如《答案》好,但还是挺有意思的。”萨姆答道。

马克斯在萨姆身边坐下来,萨姆把键盘让给他,好让他也打一局。

因为

(射击)

我不能

(射击)

为其停步

(射击)

和善地

一滴墨水在屏幕上炸开,说明马克斯不小心击中了错误的单词,失去一条命。“这是我玩过的最暴力的诗歌游戏。”马克斯说。

“你还玩过其他有关诗歌的游戏?”

“这个嘛,确切地说,没玩过,”马克斯说,“你朋友很有天赋,而且很古怪。”

马克斯·渡边和萨姆都是1974年出生,因此他们比同届的大多数同学都大一岁。马克斯是因为在他父亲的投资公司度过了一个间隔年,萨姆自然是因为花在医院的那些时间。他们似乎没多少共同点,相同的出生年份很可能是他们大一时被分到同一间宿舍的唯一原因。

维格斯华斯学生宿舍的双人间既可以分成两个单人间,靠外一间留出走道,也可以两人共用一个房间,留出一间作公用的活动区。马克斯喜欢交际,早在与萨姆见面之前,马克斯就想说服他采用有公共活动区的格局,以便有人来访。

萨姆比马克斯先到宿舍,因此在见到萨姆本人前,马克斯先见到了他的行李:一台上了年纪的电脑,一面贴着神秘博士,另一面贴着《龙与地下城》;一个饱经沧桑的淡蓝色美旅牌硬壳大行李箱(后来他才知道里面装的尽是不实用的轻薄衣物);一根黑色手杖;一盆竹子,花盆是大象的形状。这一切让马克斯预感到室友的选择将是单人间

萨姆终于回到宿舍时,马克斯忍不住暗笑。萨姆看起来很和善,长着一张圆脸,眼眸的颜色很浅,五官糅合了白人和亚洲人的特征,几乎像个动漫角色。像铁臂阿童木,或者其他日本漫画里那些讲话幽默俏皮的男孩子。至于萨姆的性格,马克斯觉得他有点像跟着机灵鬼道金斯糊口时期的奥利弗·退斯特——如果奥利弗·退斯特来自加利福尼亚南部,是个低阶的大麻贩子,而不是扒手的话。萨姆有一头深色卷发,梳着中分,头发垂到肩膀上,发型剪得很粗糙。他戴着一副廉价的约翰·列侬式的金丝边眼镜,身穿常在墨西哥出售的那种质地粗糙的亚麻条纹外套,蓝色的牛仔裤上满是破洞,几乎褪成了白色,太哇牌凉鞋里搭配了一双厚实的白色运动袜。“我叫萨姆,”他说道,声音有些尖细,仿佛吸进的空气不够多,“你就是马克斯吧?你知道这附近哪里能买到便宜的床单和毛巾吗?”

“不用为这个伤脑筋,”马克斯对面前这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男孩笑笑,说道,“我所有的东西都带了双份。”

“真的吗?你确定吗?”萨姆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们是室友嘛,我的就是你的。”马克斯说。

他们的友谊由此开始,马克斯处处帮助萨姆,却表现得并非有意为之。就这样,塑料袋里会奇迹般地出现外套,只等着萨姆开口借用。假期萨姆不能回家,宿舍里便总会留几张餐馆代金券。萨姆爬楼梯去他们分配到的宿舍楼层十分艰难,电梯又时常出故障,马克斯便说自己想搬到校外去住。哈佛的本科生几乎没人住在校外,马克斯说如果萨姆不想跟他一起搬走,他也能理解。他们租住的那座有电梯的新房子的房租明显比宿舍的费用高得多,马克斯便说他要住那间比较大的卧室(其实那个房间并不比另一间大多少),这样萨姆就可以继续支付跟宿舍同样的价格。(从小卧室能看见查尔斯河的景观。)萨姆不常给家里打电话,马克斯便腾出时间给远在洛杉矶的李家外公外婆打电话。“Halmeoni,Halabeoji,”(1)他会用韩语跟他们打招呼,“咱们家孩子好着呢。”(马克斯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美籍韩裔。)

这个男孩有点儿古怪,很多人都隐约觉得他不大讨人喜欢,可马克斯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一切呢?因为他喜欢萨姆这个人。马克斯的童年时代是在有钱人之间度过的,这些人理应是些有趣的人,但马克斯明白真正不同寻常的头脑多么少见。既然哈佛安排他们做室友,他便把萨姆视为自己肩上的一份责任。因此他要保护萨姆,让萨姆的生活变得容易一点,而这对他来说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马克斯的生活向来极为富足,以至于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把照顾自己身边的人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在他们的相处中,马克斯得到的回报是萨姆的陪伴带来的欢乐。

萨姆渐渐习惯了马克斯的帮助,以至于他表达谢意的次数其实不够多。至于萨姆开口主动向马克斯索取东西,特别是寻求他的建议,这种情况极为罕见,甚至可能从未出现过。

“你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萨姆一边看着马克斯屠杀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一边说道,“我是说,特别是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我做别的事情时就做不出正确的决定了?”马克斯打趣道。

萨姆把自己在莎蒂住处看见的景象告诉了他。

马克斯的回答跟萨姆的想法一样:“听起来你朋友抑郁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马克斯停下游戏,望着萨姆,表情中夹杂着严肃和笑意。有时候萨姆看上去全然不像个二十一岁的人。“你可以给她父母打电话,或者通知她学校里的人。”

萨姆摇摇头。“我不确定事态真的有那么严重,而且我觉得那样做侵犯了她的隐私。”

马克斯思索一阵。“这个人是你很好的朋友,对吗?”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们后来吵了一架。”

“既然是这样,那我建议你坚持去她的公寓看望她,”马克斯说,“如果她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这么做。”

“我觉得她不希望我去,”萨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不擅长待在自己不受欢迎的地方。”

“那不要紧,”马克斯说,“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你。你要做的只是每天出现,看看她就可以。”

“要是她不肯跟我说话呢?”

“只要她知道你在就够了。方便的话,就给她带点饼干,带本书,带部电影跟她一起看。友谊这东西,”马克斯说,“就像养拓麻歌子一样。”这一年拓麻歌子,也就是电子宠物钥匙链,风靡一时。马克斯刚刚养死了一只,是某位女友送给他的假日礼物。那位女友认为这件事反映了马克斯性格中的深层缺陷。“劝她冲个澡,聊聊天,散散步。可以开窗户的话就把窗户打开。如果没有进展,你可以试试带她去看医生。如果看了医生依然没有进展,那真的应该给她父母打电话。”

想到要做这些事当中的任何一件,萨姆都感到别扭极了,不过第二天下课后他还是艰难跋涉来到了莎蒂的住处。走到公寓时他的脚疼得厉害。他爬上楼梯,敲响了房门。“莎蒂,那个小孩又来了。”室友高声喊道。

莎蒂高声说:“告诉他我不在。”

室友也在为莎蒂担心,她打开门让萨姆进了屋,萨姆走进莎蒂的卧室。她看上去跟前一天没有区别,不过换了件运动衫。莎蒂打量了他一眼。“萨姆,说真的,你走吧,”她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她说着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萨姆在莎蒂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取出了历史必修课布置的关于美国亚裔历史的阅读材料。

几个小时后他读完了,材料讲的是19至20世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移民。这些中国移民只被允许从事少数几个行业,比如餐饮和清洁,美国之所以有许多中餐馆和华人洗衣店,原因就在于此,换句话说,这是制度性的种族歧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远在K城的韩裔外公外婆。萨姆被哈佛录取的时候他们多么自豪,到处都摆上哈佛的纪念品,他们的老汽车上都贴了车贴,凤彩亲手缝制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祝贺我们的外孙萨姆成为哈佛大学1993级新生”,那条横幅在比萨店里挂了整整一个夏天,东炫天天穿着哈佛的T恤工作,衣服破了洞依然不肯换掉,后来还是马克斯给萨姆的外公寄了一件新T恤过去。萨姆不给他们打电话,心里其实也有愧疚感,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在数学系的表现,或者说自从进入哈佛后,他在各方面的表现都不算优异,这也让他心中有愧。

“你还没走吗?”莎蒂问。

“没走呢。”萨姆说。

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装着贝果的纸袋,放在莎蒂桌上,就放在他画的迷宫底下,然后离开了。其实,支撑他不断回到这里来的动力是那幅迷宫。莎蒂把它保存了这么多年,带着它横跨全国,又带着它从宿舍搬到校外的公寓。下一次给家里打电话时他要告诉外公外婆:没错,你们说得对,莎蒂确实喜欢这个礼物

第三天,他给她带了一本图书馆借来的小说,是理查德·鲍尔斯的《伽拉忒亚2.2》,他最近刚读完,很喜欢。

第四天,他给她带了掌机版的初代《大金刚》,那是马克斯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你为什么总是到这儿来?”她问。

“不为什么。”他说。点击这个词,萨姆心想,你会发现与它相关的所有链接:因为你是我结识最久的朋友;因为在我曾经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是你挽救了我;因为假如没有你的友情,我可能会死掉,或者流落到儿童精神病院;因为这是我欠你的;因为我私心想着,如果你能从床上爬起来,我们将来就有机会携手创作了不起的游戏。“不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第五天,她不在家。萨姆问那位室友莎蒂去哪儿了。“她去看校医了,”室友说着拥抱了萨姆,“不过她看起来好些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里,除了在拉蒙特图书馆打工的日子,萨姆每天下午都会去看望莎蒂。按照马克斯的建议,他每天都会给莎蒂带些小东西,在她那里待一会儿,再回自己的公寓去。

第十二天,莎蒂忽然问他:“你是不是把《艾米莉大爆破》偷走了?”

“我那叫借。”萨姆说。

“你留着吧,”莎蒂说,“我还有备份。”

第十三天,萨姆坐在莎蒂的书桌前。他已经许多年没画过迷宫了,现在他决定给她画一幅新的。上一次给她画迷宫之后的这些年里,他的绘画技巧有所精进,他希望留给莎蒂一份能够反映自己近期水平的作品。这幅新的迷宫画的是从萨姆那间位于查尔斯河畔的公寓到莎蒂这间毗邻新英格兰糖果公司的公寓的路线。

莎蒂从床上爬起来,在萨姆肩头看着他的画作。“你到这里来要花很长时间,是不是?”

“一般长吧。”他说。

“我明天可能要出门。”莎蒂说,“系主任说,如果从这个星期开始恢复上课、做作业,我这个学期或许还有救。”

萨姆站起身,小心地把迷宫和画图用的铅笔放回书包里。“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再来看你了?”

莎蒂哈哈大笑。萨姆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过莎蒂这样发自肺腑地笑了。她改变了许多,但萨姆欣喜地发现她的笑声没有被时间改变,只是音调有些许无可避免的变化。他心想,她的笑声是全世界最动听的笑声之一。她的笑声从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而仿佛是一种邀请:我诚挚地邀请你加入我,一起为这件我觉得很有趣的事情发笑。“不是啦,你这个白痴,我想跟你约定个见面的时间。我不希望你大老远跑过来却发现我不在家。

“答应我,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莎蒂说,“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们对彼此做了什么蠢事,我们都不会再一连六年不跟对方说话。答应我,你永远都会原谅我,我也答应你,我永远都会原谅你。”当然,只有年轻人才有信心许下这样的承诺,因为他们对于未来的生活一无所知。

莎蒂伸出手与萨姆握了握。她的声音十分坚定,但萨姆觉得她的眼睛看上去脆弱而疲惫。他握着她的手,冰冷的手汗津津的。无论她生的究竟是什么病,萨姆都可以确定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你还留着我的迷宫。”他说。

“没错。好了,现在让我听听你对《答案》有什么想法吧,”莎蒂说着,起身打开了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房间,清爽怡人,仿佛一剂良药,“你说得委婉些,萨米。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我最近有点儿抑郁。”

(1) 意为“外婆,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