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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认为我很傲慢。”
无妨,这是事实——千金小姐说。
她的确就是一个千金小姐。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千金小姐,吴美由纪暗想。
美由纪是渔夫的孙女。她父亲以前也当过渔夫,但现在已放弃这行,开了家小小的水产公司。
但除了营业形态改为股份有限公司,以及父亲不再亲自出海捕鱼以外,感觉没有太大的差异,因此,生活没有与渔夫时代截然不同的具体感受。
所以,美由纪总觉得自己是前渔夫之女、渔夫的孙女,而非公司老板的女儿。尽管美由纪并不想当渔夫,但她觉得以天性来说,自己具备渔夫的属性。
当然,她不会有什么企业千金的资质,所以绝对称不上大家闺秀。
然而,父母却打肿脸充胖子,将美由纪送进寄宿制的千金学校就读,可惜美由纪终究没能脱胎换骨。
那所学校卷入刑事案件,甚至死了人,在丑闻、污名缠身的状况下关校了。
在美由纪脱胎换骨之前就关了。
那是一起颇为凄惨的案件,美由纪内心受到相当深的创伤,沮丧到谷底,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这下总算摆脱拘束的生活,神清气爽。然而,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在某位善心富人古道热肠的奔走之下,美由纪又转学到了另一所寄宿制的女子学校。
明明当渔夫的孙女就好了。
于是,美由纪的身边还是老样子,围绕着再多不过、再女学生不过的女学生们,她们各自带着稚气的自尊心、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美丽的每一日,彼此亲近、竞争、互助、反目,等等。她们应该都算是小千金,然而,相较于眼前这位千金小姐,感觉完全是云泥之别。
在她面前,那些女学生看起来就像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样形容对同学们似乎有些失礼,但该怎么说才好?没错,她们皆是千金小姐,但是彼此的火候差太远了。
这位是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
她是议员的独生女,学过骑术、长刀(1)、茶道、花道,兴趣是欣赏歌剧、制作甜点,精通三国语言,是国际派才媛。
她宛如千金小姐的典范,是不折不扣的深闺千金,名字叫筱村美弥子。
听说是二十岁,但看起来更年轻。不管做任何事,似乎都自信十足、非常积极。
约莫是这个缘故。
她的外表——或者说五官、发型和身上的衣饰,一切都十足展现出千金小姐的风范,没有别的身份可以将她归类了。
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态度口吻,她从头到脚皆堪称完美无缺。这样一个千金小姐,连美由纪都忍不住想喊她一声“大小姐”。
不过,虽然是千金小姐,她却似乎不同于一般的千金小姐。证据,就是眼前这火烧眉毛的状况。
美由纪和筱村美弥子——
身陷险境。一场小困境。
“美由纪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觉得我很傲慢,但说无妨。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个傲慢到让人受不了的女人。毕竟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而且应该也无法矫正。”
“我并没有这么想。”
“可是,我刚才说了类似命令你的话,对吧?说出口我才察觉,实在很过分。”
撇开身份、家世那些背景条件不说,美弥子比美由纪年长,使唤她也很正常。美由纪这么说,美弥子却反驳她说“这样不对”。
“虽然我比你虚长几岁,但顶多相差四五岁,不是值得你尊敬的岁数差距。你也不是需要别人监护的小孩。”
确实,姑且不论内在,美由纪的外形就比较高大。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是平等的。对你,我应当尊重。你也一样,要是觉得我有不对的地方,就应该指正,看情况甚至应该抨击我。若是能够改正,我会改正,只是……”
盛气凌人的口吻实在是改不了——美弥子说道。
“这似乎已病入膏肓,真抱歉。”
“不会。”
美由纪说她一点都不在意。
同学们的说话方式,她有时觉得可爱,有时听着实在不耐烦。
大概是火候不到吧。她们是在拼命模仿千金小姐的言行举止;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她们只称得上是半个千金小姐。因为装得还算有模有样,抱着“她们好努力啊”的心态来看,那画面也令人莞尔;但如果过了头,便有种妄自尊大的感觉。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美弥子不一样。
该说她是好胜还是豪爽?甚至让人感到痛快。美由纪觉得这就是她的天性,无论外在如何,她的本性应该更为豪放不羁。
否则——
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火还是生不起来。”美由纪说道。
“嗯。明明有这么多可以烧的东西,真教人气恼。啊,我不是在怪你,是在自我警醒,告诉自己应该要带火柴才对。”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美由纪在美弥子的指挥下,不得不尝试以干燥的枯枝摩擦生火,结果连一丝烟雾都没冒起来。
“我这个门外汉想得太容易了。”美弥子说,“生火没这么简单。我真为自己的无知、天真感到羞耻。虽然我每天都努力过得不后悔,但应该改进的地方还是该改进,应该引以为耻的行为就该引以为耻。”
“噢……”
尽管美由纪觉得这不太像在山中迷路,掉进坑洞,又因扭伤了脚,即将在坑洞里迎接天黑的节骨眼上应该抒发的感想,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要是美弥子哇哇地大哭大喊,美由纪也完全没辙。
这一点便是美弥子和同学们大相径庭之处。换成女校的学生,早就哭喊着“救命”了吧。
不过以现状来看,两人一起大声呼救,得救的概率应该会增大一些,但美由纪不擅长大喊大叫。
“虽然才刚入秋,但天黑以后,气温应该会下降……原本我以为像烽火那样,起火生烟比较好,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天黑以后根本看不到烟,而且这里地处低洼,弄得不好,可能会一氧化碳中毒。”
“可是,我不觉得你无知或天真。”但美由纪的这一回应却遭到了美弥子的反驳:
“那是你想错了。首先,我太小看山林。由于并非登山专家全副武装才能挑战的高峰,距离市中心也近,又有缆车,每年有好几万人前来参拜,所以我小看了这座山。我得向山道歉才行。”
“向山……道歉?”这里是高尾山。
“对,因为能够当天来回,加上有许多登山客,所以我怀着郊游的轻松心态前来。我应该是把这座山当成了多摩丘陵的延伸,其实它与秩父山地相连,是不折不扣的高山峻岭。在古时候这里也是修验者(2)的修行场地,不可能不险峻。而且,这片森林如此深邃……”
不知为何,美弥子笑着仰望上方。
上方也看不到天空。仅能在蓊郁的树木之间,影影绰绰地窥见逐渐暗下来的秋季寒空。
“这片森林真的好美。自北条氏照(3)执政以来,此处便受到保护,禁止砍伐,后来甚至成为幕府直辖地,至今仍在行政机关的保护之下。我和植物学家牧野富太郎博士见过面,博士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高尾山的森林里发现许多新品种的植物。”
美弥子说着眯起了眼睛。
“这片森林就是如此与世隔绝。美由纪同学,你不觉得很美吗?”
听说他身体抱恙,不晓得是否安好——美弥子接着道。
“谁身体抱恙?”
“牧野博士。他年事已高,我很担心。”
呃……或许是应该担心,但美由纪强烈地认为现下的处境并不容许她们担心别人。况且,听下来,美弥子学识丰富,交际面也广。
美由纪这么说,却被一笑置之。
“别笑我了,一个学识丰富的人怎会遇上这种事?还把你这个前途无量的无关女孩牵扯进来,实在不可原谅。我是真的思虑太不周详。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自觉。”
追根究底。
整件事的源头,要追溯到上个星期日。
那天,美由纪造访位于神保町的玫瑰十字侦探社。
说到造访侦探社,空气似乎马上紧张起来,但美由纪并不是去委托调查,纯粹只是去打声招呼而已。
去年春天,美由纪认识了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榎木津和他的朋友中禅寺秋彦,帮助美由纪以前就读的学校驱散了笼罩在上空的迷雾,重见晴天。
今年春天,美由纪牵扯进了震惊社会的昭和试刀手命案。当时,她结识了中禅寺的妹妹、杂志记者敦子。
从此,美由纪和敦子成为好友。由于有这一层原委,美由纪去中禅寺那里打过一次招呼。只是,后来她没再见过榎木津。
榎木津性情古怪,可能根本不记得美由纪——认识榎木津的人都说他八成不记得——况且,美由纪也不是非得去拜访榎木津不可,她既没义务,也没欠下人情,但她想,至少要道个谢。
暑假期间,美由纪又被卷入一场棘手的风波:她成了神秘浮尸的第一发现者。
当时美由纪也曾受到中禅寺敦子的多方关照,而在那场骚动闹得最凶的时候,美由纪和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重逢了。由于听他讲了许多事,她表示会择期再去拜访致意。
“择期”这个说法相当笼统,并未指明是哪一天,也不到约定的程度。美由纪并不是不想去,只是抱着有机会就过去看看的心态。
十月十七日,美由纪前往上野。
她去参观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卢浮宫美术展。
她倒并不是对西洋美术有多深的造诣,也不是特别喜欢。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看过真正的名画。就读的前一所学校里到处挂着知名画家的仿作,但几乎都附带类似怪谈的传闻,因此她总是透过那种有色眼镜看画,从未将它们纯粹当成艺术作品来欣赏。
不过,现在她又想看了。
不是认为可借由鉴赏艺术开启新世界的一道窗,一半是出于兴趣,一半是想拿来当成谈资。
美由纪没有任何话题能提供给围在她身边的那些“类千金小姐”的同学。倒不如说,她懒得思考她们喜欢聊什么。
所以,她通常只是在一旁附和,插得上话的地方就插个几句,几乎不曾主动提供话题。不过,如果是卢浮宫展,她应该能主动说点什么。
虽然同学可能完全没反应,但就算不感兴趣,也不至于会蹙眉或露出怜悯的神色吧。毕竟是名震天下的卢浮宫展,是法国艺术。听说,光是保险金就高达一千万日元。
然而,美由纪中止了进去观展的计划。
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人潮。这么多人原本究竟都躲在哪里?
应该也不是躲在哪里,但无疑是倾巢而出。说万头攒动也好,说门庭若市也好,总之美由纪从没看过这么多的人。
而且,挤得水泄不通。
实在教人目瞪口呆。
美由纪从千叶的偏僻乡村来到东京已超过一年,对东京却几乎陌生。
既然生活在寄宿制的女校,那么校园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不管是非洲还是西伯利亚,只要不踏出校园,便没有多大差别。
平常会碰到的人和人数也是固定的。
冒出如此众多的人,就表示四处潜伏着更多的人吧。那副景象,美由纪简直难以想象。
这些人……皆有各自的人生。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密密麻麻的烦恼、喜悦、悲伤和快乐。这样的想象,已经远远超出美由纪能够容忍的范围。一旦混入其中,岂不是等于根本没有美由纪这个人了吗?不管有没有她,恐怕人潮都不会出现任何变化吧。
临场胆怯说的正是这种情况。美由纪匆匆离开上野。
然后,在背对博物馆的瞬间,她莫名地感到火大,不想打道回府了。
美由纪倒并非觉得白跑了一趟。她认为,人生没有什么是白费的。任何经验都能成为养分,无论开心还是气愤,都不会是徒劳。让她火大的是,自己纯粹是被数量所震慑,就这样灰头土脸地逃之夭夭,根本缺乏觉悟。
人多成这样,实在很累,好讨厌,所以我不去了——若是这种理由,也算是根据自身的想法做出决定和行动。但美由纪并不是讨厌,只是在感到讨厌之前就气馁了。
果敢地拨开人群前进的胆量、坚持排队等待的耐心、支持行动的强烈动机,她全数欠缺。
当然,这无关胜负,美由纪并不觉得输了不甘心,却有种近似败北的感觉,尽管明明没输给任何对象。就是这一点,让她无法释怀。
因此——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美由纪决定前往神保町。
根本称不上是顺道前往。也不是什么像样的理由。她一直听说神保町是学生街,而且是旧书店街。
确实,头戴方帽、貌似大学生的人格外醒目,也有许多书店。整条街仿佛弥漫着墨水和纸张的气味。
美由纪在铃兰大道徘徊了一阵——简而言之,只是不知道怎么走,有点迷路罢了——即使只是氛围使然,但总算感到从人潮中独立出来的时候,她注意到一栋看不出是新颖还是古色古香的大型建筑。那就是榎木津大楼。
从位于裁缝店旁的门口走进去,是形同大厅的昏暗空间,正面有一道石阶。
阴阴凉凉。美由纪以为秋老虎余威已散,开始进入舒适宜人的季节,这才发现其实户外颇温暖。听着自己踏上石阶的声音,她想起去年春季以前就读的那所学校。
学校是石造的,非常冰冷,石地板、石墙和石天花板会反弹一切声响。不过,这里……这里又如何呢?
不,这里不一样,美由纪心想。虽然材质相同,但这栋大楼和学校不同。理由……显而易见。
这里有一种微妙的嘈杂,一点都不安静。楼上传来人声。以前就读的学校,甚至禁止发出笑声或是哼歌,由于一片寂静,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反弹回自己身上。
——这吵闹声是怎么回事?
听说侦探事务所在三楼。
过了二楼后,听得更清楚了。是女人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难以分辨的细碎人声,似乎是男声。美由纪来到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门前。
“这是怎么回事?”门内传出女声。
虽然对方不是在怒吼,但口齿清晰,而且嗓音嘹亮。
美由纪犹豫了一阵,要是在这里折返,等于是继上野之后二连败。不,必须重申,无关胜败。她最痛恨“我输了”这种无意义的修辞法。一厢情愿的行动,没有胜败可言。这应该是比喻从一开始就白费力气的状况。
美由纪只是为自己明明没与任何人较劲,却擅自感到落败而感到懊恼。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尝到两次懊恼的滋味,未免太惨了。
美由纪打开门,门铃“叮当”一响。
正对着刘海垂落、萎靡不振的侦探助手益田。这时,他抬头撩起刘海,一声惊呼。
“啊,美由纪!”
“哪位?”
坐在益田对面的女子回过头来。那名女子——
就是美弥子。
美由纪颔首行礼,询问:“打扰到两位了吗?”
益田油腔滑调地应道:“不不不,你来得正好。”
“益田先生,您这句‘来得正好’,我该如何解读?”听到这话,益田的神情一僵。
“我以为我们还没谈完。还是,这位小姐会继续和我交涉?或许不该以貌取人,但这位小姐看起来还很年轻,又穿着制服,应该是女校的学生……她是侦探社的人员吗?”
“正如您看到的,没错,我是女校的学生。”美由纪回答,“我姓吴,虽然认识侦探先生,但并不是侦探社的人。我和益田先生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他能直呼我的名字。今天只是过来打声招呼,我可以等您这位客人的事情办好,待会儿再过来。”
“吴同学,我欣赏你的态度。”那名女子说,“你不用离开,请留下吧。”
原本坐在沙发正中央的女子将身体挪向左边,伸手示意美由纪坐到空出的空间来。
“请坐。我叫筱村美弥子,待业中。”待业中……一般会特地说出来吗?
美由纪依言在对方的旁边坐下。
虽然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但至少比起卑躬屈膝的益田,她觉得应该听从落落大方的美弥子的指示。
“好了,让吴同学久等有违我的本意,所以快点处理完我的事吧。”
益田怨恨地看了美由纪一眼,支支吾吾地说:“我非常赞成快点处理,可是筱村小姐,不管您提出多少次,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
“所以,我就是在请教,为什么不可能?我问过好几次,您一直不肯回答。我想委托的人是榎木津先生。”
益田换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虽然我看起来懦弱胆小,也确实孱弱自卑,不太可靠,但直到去年一月,我一直都是国家地方警署的刑警。”
“所以呢?”
“噢,就是我很擅长寻人,连走失的乌龟或豪猪都难不倒我,都找得回来。失物也没问题,保证能够物归原主。无论是外遇调查还是身家调查,全包在我身上。请交给我吧!”
“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懂?”
“不懂……是吗?”
“我要委托的人是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从一开始就反反复复不知道重申多少遍了。”
“噢,可是在敝侦探社里,这类案子都是由在下负责……”
“是这里的规矩吗?那么,是哪位定下的规矩?”
“呃……嗯,该说是自然而然,还是迫不得已,或是不知不觉……”
“没有明文条款或社规吧?”
“是……没有啦……”
益田的肩膀愈缩愈紧,整个人显得更小了。
“就算天地翻转过来,我们家的侦探先生也绝对不干这种事。他不屑搜查、调查之类的行为。嗯,他是彻底忽略过程,只重视结论的人。”
“我只要结果就够了。”
益田看了美由纪一眼,眉尾下垂到近乎滑稽的程度。
“没办法啦。那个人的行事作风异于一般……啊,真的非常难以说明,不过……不会是那个吧?不是要回敬一年前的案件吧……”
“什么?为什么我非得对贵社怀恨在心不可?”
“当然是因为……您的婚礼被搞得一团糟,婚事也告吹了。”益田回答。
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
“我可是感激不尽。多亏各位在最后关头阻止了婚事,我才能免于跟那种下三滥的差劲男人结为连理。他是个瞧不起女人、歧视同性恋者,只会仗着父亲的权势狐假虎威的无能废物。后来我和那个人渣的受害者之一早苗小姐互有交流,她的小婴儿真的好可爱。”
“啊,婴儿也来过这里!哎呀,那起案件,大半都是我调查出来的。不是自夸,我勇闯无赖之徒的龙潭虎穴……所以……不能交给我办吗?”益田抬起头问。
“不行。”美弥子当即回绝。
“负责调查的或许是您,但解决案件的是榎木津先生和果心居士大师吧?这次的委托,我要的不是调查,而是解决。”
益田把头乱搔一通:“没办法啦!”
“不好意思……”美由纪轻轻举手插语道,“直接问一下本人,不就知道行不行了吗?”尽管不清楚状况,但双方似乎在原地兜圈子,于是美由纪出声提议,“榎木津先生虽然让人搞不懂,但他绝对不会错吧?”
“美由——吴同学,你的意思是,我说的话虽然听得懂,却都是错的吗?”
“是啊。”美由纪应道。
夏季的那场骚动发生时,完全就是如此。益田虽说总是说得头头是道,但废话太多,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虽然他不是坏人,态度又亲切,美由纪也觉得他应该很认真……
“所以,交给本人决定不就好了吗?如果本人拒绝,这位小姐也会接受吧?”
“吴同学说的没错。如果榎木津先生拒绝,我就不会死缠烂打,我不会做出这么难看的事情,可是……”
他不肯让我见榎木津先生——美弥子说。
“我怀疑是假装不在。”
“什……什么假装不在?又不是穷光蛋年三十躲债主,他是真的不在啦。他去富士山还是河口湖那边了。虽然我也不晓得他去干什么。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筱村小姐要来,要躲也无从躲起啊。和寅兄,你说对吧?和寅兄,我在叫你呀……”
益田朝厨房呼喊,却杳无回音。
“那人也真是的,泡茶泡到哪儿去了……所以就是说……”
“益田先生从一开始就像在辩解。我什么都没问,您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而且我说一句,您就当场反驳十几二十句。最重要的是,您的举动太可疑,让人不得不觉得有所隐瞒。”
“那是……”
因为我是胆小鬼啊!益田哭丧着脸说。
“毕、毕竟是筱村议员的千金突然找上门……”
“家父的社会地位和我来拜访毫无关系。我不知道家父是议员还是什么,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个迷信又顽固的幼稚中年男子。”
“虽、虽然没错,我们家的榎木津侦探也常这样说,可是不论来者何人,客人就是客人,总不能失礼吧?这样一来,连不用说的话也会不小心说出口。毕竟我是个小人物嘛,担心惹对方不高兴,才会拼命炒热气氛……”
“如果立刻进入正题,根本不需要炒什么气氛。”
美弥子说完,嚯地站了起来。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移动到背对窗户而设的大桌,探头查看后方。通常不会以为有人躲在那种地方,又不是孩童,但对方是榎木津,难保没有这种可能性。
桌上摆着写有“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简直搞笑。
美弥子站在原处窥视深处的厨房,引来一声“噫”的惊呼。大概是一直躲在里面泡茶、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那个人发出的叫声。
接着,美弥子打开每一扇门,仿佛在查房似的一一确认里面的情况。益田上身前倾,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未免太夸张了吧”。
“嗯,我们家侦探看情况有时候会假装不在,也经常引人猜疑。可是,又不是债主讨债,榎木津先生也不是罪犯,一般不会搜到房间里去吧?这是一种默契——啊,她居然在看榎木津先生的卧室,那是魔窟啊!那个人从来不叠衣服,还有一堆品位骇人的怪衣服。”
“好像真的不在。”美弥子说,“我为怀疑这件事道歉,但您的态度实在让人不敢领教。”
“我自己也不敢领教啊。虽然没做什么坏事,我还是想道个歉,真对不起。”
“那么,我告辞了。”美弥子说。
美由纪跟着说“那我也要走了”。
美由纪是来向榎木津打招呼的,既然他不在,留在这里也没用。至于益田,今年夏天才见过面。益田却伸手要留她:
“啊,不用连美由……连吴同学都走吧。你不是刚来吗?”
“我没事找益田先生啊。”
“茶就快泡好了。”
“那么,我们一起走吧。”美弥子说,“去喝个茶如何……?”美弥子露出高贵的微笑,以优雅的口吻提出邀约。
如此这般……
这一连串偶然、草率、无策与无为,无谓地重叠在一起发生的事,就是美由纪和美弥子结识的原委。
刚才登门拜访的时候,美由纪完全没发现,榎木津大楼前面的路上泊着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轿车。这时,车里衣着正式的男子一看到美弥子,随即走下驾驶座,打开后座的车门。美由纪觉得好厉害。
“我要和这位小姐去银座。”
美弥子说着上了轿车,接着请美由纪上车。美由纪……第一次坐上了轿车。
不,准确地说,并非第一次,但这和坐警车是截然不同的体验。连身体感受到的震动都舒适宜人,虽然应该只是错觉。
在念不出店名的茶室那时髦的座位坐下后,美由纪总算从正面看到美弥子的脸,或者说她整个人。脸蛋小巧,肤色白皙,细长的丹凤眼和精致的鼻子,加上简直就是蓓蕾般的嘴唇,十分惹人怜爱。每一根发丝都乌黑、纤细、笔直,整齐摆动的模样美丽极了,看得美由纪不知不觉出了神。到底要怎样才能拥有这么一头规矩的发丝呢?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非常昂贵。
美由纪没有足以形容那种高级的词汇,也不知道该如何指称。
“你刚才看到了吧?”美弥子说。美由纪问“看到什么”,美弥子回答“我的举止”。
“我这个人,就是会做出那种专横到让人受不了的举止。”
这时候不能直率地附和“是”吧。
“没办法,我已经被塑造成这样了。成长环境应该有影响,但不全是环境因素。我有许多朋友和我境遇相似,但她们更加谦虚、淑女。所以,我的个性与环境塑造出来的属性无关。”
“意思是……”
美弥子不是千金小姐吗?
美由纪间接地表达疑惑,美弥子豪迈地哈哈大笑。
即使这么笑,也丝毫无损高雅的气质,显然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吧。
“如果以我这种傲慢自大的态度来定义千金小姐,对其他千金小姐太不公平了。从我的出身来看,或许就是个千金小姐,但我并非典型的千金小姐。”
因为我就是我——美弥子说。
她说的应该没错。
美由纪也是美由纪自己。
美由纪毫无疑问是人类,但并非所有人类都是美由纪。
“嗯,不过也算是千金小姐的一种吧?”美由纪这样一说,美弥子不禁睁大了眼睛:
“一种?对,是其中一种。但我这种旁人不甚欣赏的举止,并非门第或家庭经济等环境因素所造成,更不是源于男女性别的差异。当然,不能说成长环境毫无影响,现阶段也无从排除性别差异,因此我对于自己被归类为千金小姐没有异议,但如果说因为我是千金小姐,所以是这种个性,我无法同意。”
“就是啊。我也常被身边的人教训要像个女孩、要像个学生、几岁就该有几岁的样子……但我本来就是个女学生啊!我只要平平常常地做自己,就是个女生,也是个学生,对吧?虽然想过是不是应该扮演得更像女学生一点,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嘛。所以怎么说,干脆豁出去吗?反正世上也是有我这种女学生的。”
“你不会被视为异类吗?”美弥子问。
“异类?啊,嗯,是会受到孤立或攻击,不过也没办法。我虽然没有敌意,但不擅长迎合他人。”
“很棒。”美弥子说,“吴同学,你果然令人欣赏。你要是问我痛恨什么,我最痛恨的就是迎合他人!”
“噢……”
“那个侦探助手动不动就想迎合我,实在很讨厌。他似乎就像自己承认的,是个胆小鬼,应该没有恶意。可是有些人表面上迎合,内心却瞧不起对方。”
“就是啊。”
美由纪也经常有这样的感受。
“如果是遭遇堂堂正正的挑战,我就可以给对方迎头痛击。我讨厌别人对我做出虚与委蛇的迎合姿态。况且越是那种人,迎合的越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身为千金小姐的属性,或是议员女儿的头衔。”
这道理美由纪也不是不明白。
“在这方面,吴同学让我非常有好感。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交个朋友吗?”
美由纪并不是不愿意,不如说恰恰相反,但一口答应似乎有点怪。
好像会显得脸皮太厚了。
美由纪不像美弥子那么有自信。更何况,她不懂千金小姐是看中自己的哪一点。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榎木津时,美由纪“哇”地惊叫了一声,榎木津却称赞她不是呀呀尖叫,十分欣赏她。
简直莫名其妙。
美弥子大概是榎木津的同类。
这类人会欣赏的事物,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虽然这类人究竟是指哪类人,颇为暧昧模糊。
上流阶级人士——母亲经常这么说。
现在已没有身份制度,所以美由纪觉得上流阶级应该是指有钱人。按照她的理解,就是衣食无缺、生活富裕的阶层。
可是——
如果仔细思考,美由纪也从来没有生活困顿的记忆。
不过父母每天都为了生活而汗流浃背地辛勤劳作,所以美由纪的生活仰仗父母的辛苦和努力,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再往前回溯,正是因为有祖父努力捕鱼,才有美由纪的今天。
这是值得尊敬的事,没必要自卑,所以美由纪率真地认为自己得天独厚。不只是认为,事实上,她真的过得很好。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不足之处,她无须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做出什么重大的牺牲。她更没有遭遇家人四散,流落街头等不幸。
这样一想,美由纪的现状,和母亲称为“上流阶级”的人之间,也可以认为……并无多大差异。母亲本身也是如此。
那么,为何母亲要使用“上流阶级”一词,把一部分的人切割出去,与自己做出区隔?她又为何要摆出看不出是欣羡还是轻蔑的态度?
实在不懂。
不,美由纪不觉得自己属于上流阶级。世上有千百种人,应该是有人真的三餐不继。
可能是外在因素造成不合理的境遇,也可能并非如此。而当中或许也有只能说是咎由自取的窘境。
人各不同,美由纪认为,许多人的境遇不能轻易用“不幸”两个字一笔带过,然而,母亲不会将这类人称为“下流阶级”。
母亲会同情身陷困境的人,有时会伸出援手,但有时也会生气。她似乎曾抓住不务正业、成天赌博,搞到生活过不下去的亲戚,絮絮叨叨地说教。
不管怎样,母亲都不会瞧不起他们。母亲会对懒惰的人生气,厌恶恶行和犯罪,但绝不会瞧不起穷困和不幸的人,也不会吐出鄙视的言辞。美由纪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应该采取的态度。
那么,母亲本来就认为自家也属于为下流阶级吗?似乎也不是。小归小,母亲的配偶好歹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女儿又就读于寄宿制女校,要是自称下流阶级,从相反的意义来说,未免狂妄了。
看来,母亲没有下流阶级的概念。
然而她却会不自觉地把上流阶级切割开来。
是出于嫉妒吗?还是觉得上流阶级的人不用工作,整天轻松度日?
当中或许有些人是如此,但母亲以“上流阶级”一词囊括的人,也并非全都不事生产。他们想必也有他们的劳苦。
生活衣食无虞,和生活逍遥自在,或许是两回事。而且,有些人是因为想要逍遥度日而导致生活困顿,有些人虽然衣食无虞,却过得一点都不轻松。重要的是,不属于上流阶级,却也没有下流阶级这种概念的母亲——或者说美由纪一家人,究竟属于什么阶级?有所谓的中流阶级吗?
可能有吧。
就在美由纪接连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从来没见过的亮晶晶的梦幻食物端上桌。这是叫水果什么的甜点吗?或许是所谓的阿拉莫德(4)吧。
——不。
这些人和喜欢在零食小卖部的店头啃醋鱿鱼配蜜柑水的美由纪,果然有着天壤之别。
“别客气,请用。”
虽然对方这么说,美由纪多少还是感到自卑。撇开从来没吃过这一点,价钱就十分令人在意。她扭捏地笑着,简而言之就是不知道规矩,也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吃。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整个人就这么僵掉了。她没有道理先开动。
“不要紧,我和你一样。”
“咦?”
“我现在没有工作,所以没有收入。我依靠家父扶养,因此这算是家父请客。从这层意义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美由纪更不好意思开动了。
“请问……”
“这一年来我也思考过许多事,但我觉得现在尽情讴歌——不,利用这种境遇,是我的义务。虽然考虑过离开父母自力更生,但我不认为这么做能对社会有所贡献,顶多是自我满足罢了。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帮助。”
美弥子说,幸好多的是思考的时间,她会进行一番彻底的思考,直到理出头绪。
“我这样不好吗?”
“不,也不是不好,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啦。我才上高中部一年级而已,打算在接下来的一两年好好地思考自己的出路。”
“你真了不起。不经思考就做出决定的人太多了。或许不管再怎么思考,也得不出正确答案,但以此为由就说不必思考,也未免太奇怪。”
“这倒……也是。”
“我本来去年要结婚。”
“啊……”
是刚才让益田语无伦次的那起案件吗?
“听说婚礼被搞得乱七八糟?”
“糟糕透顶,丢脸丢到我都不敢抛头露面了。”美弥子说着,又哈哈大笑。哪里好笑吗?
“吴同学,既然你也认识那位榎木津先生,想必有过相当奇特的体验?”
“该说奇特吗……?”
美由纪断断续续地将去年春天发生的案件拣重点说了。她和榎木津产生关联的缘由确实不寻常,案件本身十分凄惨。
“咦,这不是骇人听闻的大案件吗?”美弥子严肃地说。确实,有许多人丧命,在社会上轰动一时,是一起大案件。
“是啊……”
美弥子宛如能剧姑娘面具般的脸上,形状优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哀伤地扭曲了。
“你经历的事,远比我遭受的情况残酷。你好坚强。我更想和你交朋友了。”
“你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长得特别高大的渔夫孙女。”
“我也只是个傲慢的议员女儿罢了。顺带一提,家祖父是做代书的。”
“噢……”
美由纪注视着美弥子的脸,美弥子也在看着美由纪,搞得像在大眼瞪小眼。
双方同时扑哧一笑。美由纪接着哈哈大笑。这一笑让她想开了,于是吃起水果甜品。然后……美由纪总算问了美弥子造访侦探社的原因。
美弥子有个名叫是枝美智荣的朋友。美弥子说是同窗,但不知道是小学还是高中的同窗。应该不重要吧。
美智荣是某公司的社长千金——美弥子似乎也不知道公司名称——美弥子说她长得很可爱,有点像狗。
这部分美由纪不太明白。
首先,无法想象出长相。
长得像狗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听说其他朋友都叫她“美智荣”或“美智”,只有美弥子叫她“小是”或者“小汪”。
叫“小汪”未免太过分了吧。
是枝美智荣也称呼美弥子“小”什么——美由纪没听清楚——简而言之,两人感情相当好吧。
是枝美智荣热爱大自然,兴趣是登山健行,并且邀请过美弥子几次。
郊游远足还能奉陪,但是枝的登山热情逐渐升级,难度高到美弥子跟不上了。
美弥子也忙着练习骑马、插花之类的活动,时间上难以配合。
况且,如果要正式登山,需要装备,也需要训练。是枝美智荣没有强迫美弥子做到这种地步,美弥子也不打算奉陪这么多。
是枝美智荣向父亲公司的登山同好会成员讨教,准备了齐全的装备,从海拔较低的山开始积累经验,经过一年左右,便能登顶颇有高度的山。
颇有高度的山是多高的山,美由纪毫无概念。她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知识。美由纪问了一下,但美弥子也不清楚。
“是什么山呢?我记得她提过金时山、茶臼岳……那些是神奈川县和木县的山吧?”
“我不知道。”
美由纪的地理不好。
“她说一开始是爬高尾山。”
“高尾山……我知道,有印象。”
虽然只是听说过而已。美弥子说她也去过高尾山。
由于是枝美智荣沉迷于登山,两人碰面的机会变少,但关系并未疏远。美弥子和是枝美智荣每个月仍至少会见一次面,一起吃饭或看电影。
“有时候……也会一起上山走走。不过,我最多只能到高尾山。”
“你们会一起登山?”
“那……不算登山。因为高尾山有缆车。大概是因为山上建有寺院,香客多,里面有不少长者吧。也有健行路线哦。所以,初学者和我这种门外汉都上得去。”
“噢……”
“小汪计划攀登高山时,都会先去高尾山。算是练习,或是热身,也有勿忘初心的意思。我也……是啊,陪她去过三次。虽然谈不上喜欢山,但我觉得置身在清爽的大自然中是件好事。”
“我在海边长大,对山多少有一点向往。山上感觉很舒服。”
“是很舒服,但其实我比较喜欢河。我向往的是亚马孙河,总有一天一定要去探访……”
亚马孙河是哪里的河?
美由纪愣愣地没应声,美弥子告诉她是南美洲的河。
“那是流经热带雨林的全世界最大的河流。热带密林很棒,对吧?啊,不过跟这件事没关系。问题在于高尾山。”
美弥子说高尾山就在附近。
“是在……关东吧?”美由纪问。
“在东京,应该没错。那里算是多摩还是八王子,或者是武藏野……你知道吗?”
“我是千叶人,不熟悉东京。”
“距离中央本线的浅川车站……大概一小时吧。从那里走一小段路,然后搭缆车上山。”
“能直达山顶吗?”
“没办法,缆车的终点站在半山腰一带。从那里出发,有几条登山路线,参拜的香客也只需要走一小段路就能看到寺门,很轻松。那座寺院叫‘高尾山药王院’,据说是历史悠久的名刹。”
“我听说过。”
但并未特别放在心上。
“那座寺院相当雄伟。听到是山上的寺院,容易联想到孤零零的小庙,但那里散布着宛如神社的建筑物和殿堂。明明是寺院,却有鸟居(5)呢。不过,我也不太清楚这些宗教上的事。身为会遭天谴的无信仰者,我从来没进去参拜过,只走访周边的名胜。”
“那里景色好吗?”
“虽然称不上绝景或奇景,但有一些瀑布,感觉很澄净、很漂亮。值得一看的,反而是丰富的植被。”
美由纪恍然大悟。
有个词叫“不食人间烟火”。
母亲口中的上流阶级的人,经常被这么形容。
假设发生了一场火灾。
如果是平民,会想:“天哪,不得了!快点灭火!快点通知大家!快点逃生!”但上流阶级的人,给人的印象是会对着火灾景象感叹:“多美的火焰啊!”当然,这纯粹是一种印象而已。
或许也可说是偏见。
前阵子认识的,不知道算是学者还是研究家的那个人,应该和所谓的上流阶级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他也确实不食人间烟火。
感觉那个人即使看到火灾发生,会在乎的应该是风向、湿度、起火物品的材质之类,首先想到的也会是燃烧状况、燃烧时间和受灾总额,等等。
可是,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却并非完全脱离现实。
他们一样看着现实。只是,尽管看着一样的东西,看到的意象却不尽相同。
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即使看到相同的东西,也没人会有相同的感受。每个人应该都不同。
这样一想,“天哪”“快点灭火”“快点通知大家”“快点逃生”,内涵也全都不同。或许看似一样,但不尽相同。
无关平民或上流阶级,简而言之,就是人各不同。不过,许多人无论如何都想认定你我他都是一样的。因为从众能让他们安心吧。
有时这会形成一种强制从众的压力。
他们说,普通都是这样的,你也很普通吧?
如果不一样,就会被说是特殊。不仅如此,他们会强迫你也要变得普通,说普通才是正常。若是拒绝,就会变得更加孤立,然后被烙下“不正常”的印记。可是……
或许也只是这样而已。
明明世上没有所谓的普通。
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拥有拒绝力量的人。不管那是财力、学力,什么都好,拥有足以祛退社会同侪压力的某些能力的人,看起来就像不食人间烟火,只是这样罢了。
所谓的植被,应该是指那块土地生长的植物种类,但美由纪对花草树木一窍不通,再怎么看到、听到,或是别人指点,仍一头雾水。
听到“植被”两个字,美由纪的想象非常傻气:“那里长了那么多可以吃的草吗?”她约莫是想成同音的“食生”了(6),真的很傻。
美由纪兀自笑了。
“你有兴趣吗?”
“不……不是的,但也不是完全没兴趣。”
“第一次我只在缆车终点站高尾山站附近晃了一下;第二次没坐缆车,从山脚爬了一段路上去;第三次则是从高尾山站朝山顶前进,不过,最后没能爬到山顶。”
因为实在是累了——美弥子笑道。
“啊……并非因为是千金小姐,所以爬到一半就气馁了。我对体力很有自信。在马术俱乐部,不管是快跑还是远骑,我都是第一名。”
美弥子并不给人弱不禁风之感。
虽然个子娇小,但手脚修长,动作也十分灵敏,活力十足。尽管纤细,感觉却相当强韧。
“不是体力不支,而是我并非真心想要登山。实际上,也有许多老人家一路爬到山顶,而且有路可走,没那么险峻。听说也有人元旦会去山顶看日出。我们因为见面的机会少了,有满肚子的话要告诉对方,所以精力都放在谈天说地上了。”
美弥子说完,微微歪起了头。
虽然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有这种想法不太对,但美由纪觉得她看起来很可爱。
“聊天太愉快,加上走得慢……走到一半,太阳渐渐西斜,我们便折返了。”
“没继续往上爬?”
“对。登山这回事,不仅是上山而已,也包括平安下山。因此,如果计划当天来回,就不能在山顶迎接日落,否则会变成摸黑下山。夜晚的山非常危险。天黑以后才下山,风险太大。山中会突然暗下来,有些季节气温会降得很低,也容易失足滑落或迷路。”
“对呀。”
美由纪之前就读的学校就位于山上,夜里非常可怕。
“这些都是小汪告诉我的。小汪——是枝小姐的个性比别人更小心谨慎。她和我们不一样,‘鲁莽’这个词永远不会用在她的身上。我请教过登山同好会的人,他们都说小汪任何时候都不会勉强行事,装备总是万无一失,绝不会轻易冒险。”
然而——
事情发生在约莫两个月前。
是枝美智荣第四次邀美弥子去高尾山,说是计划在初秋攀登剑岳,想先爬高尾山暖身。
“我婉拒了。”
因为美弥子那天恰巧有古琴的合奏会。
美由纪觉得她好忙碌,而且连拒绝的理由都好高雅。
“她很久没邀我了,所以我觉得挺遗憾。小汪说,这次她会一个人去……以前有一次遇到我要参加露天茶会,小汪也没取消行程,独自去爬了高尾山。对我来说,那只是和朋友出游,但小汪最主要的目的不是谈天,而是登山……会独自去也是合情合理。”
“请问,那里……不是一个人去会有危险的地方吧?”
“一点都不危险。”美弥子回答,“当然,如果偏离路线,或是做出鲁莽的行为,或许会有危险,但这不管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只要不刻意涉险,高尾山应该非常安全。除非服装极端轻便,否则许多景点没有登山装备也能畅行无阻。我总是穿得像登山客,但小汪都是全副武装的专业登山行头。如果她是一个人去,必定会准备得更万全。”
然而,是枝美智荣没回来。她失踪了。
“失踪……是遇难了吗?”
“不知道。”美弥子说,“她应该当天就会回来,却不见人影,所以家人立刻报了警。”
警方调查之后发现,是枝美智荣确实曾搭乘缆车抵达高尾山站。
据说目击者不少,其中包括她过去多次在山上遇到而混个脸熟的人。双方甚至打了招呼,应该错不了。此外,是枝美智荣在缆车出口附近的茶馆借用过洗手间。店里的人作证说,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以前见过她很多次。
那天是枝美智荣的确去了高尾山,毋庸置疑。
结合种种证词,可知她似乎是从下缆车的地方——好像叫霞台——往琵琶瀑布前进。
但她没去瀑布,只是路过。
接下来的行踪就不清楚了。
经过通往瀑布之处,绕半山腰一圈,据说这样的路线并不特别。若是走这条路线,三十至四十分钟就能回到原地。
由于没什么高低差,走起来十分轻松,途中还会经过南陵和北陵的两片森林,可清楚看出美弥子所说的植被差异,是植物爱好者眼中的绝佳路线。
“没有其他人走这条路线吗?”
“好像有,但对方似乎不太清楚她的行踪。在山上,即使是陌生人,若擦身而过,有时也会互相打招呼,所以比较容易留下印象,但经过通往瀑布的岔路口以后,就没人目击到小汪了。”
“咦?难道……”
“那里……有瀑布嘛。”美弥子说,“警方也想到了这一点,就是意外或自杀的可能性。”
“嗯,瀑布很危险吧?”
“是啊。可是,警方已排除。”
“排除?”
“小汪应该没去瀑布。虽然无法断定,但就算去了,那里也不是会发生意外的地方。毕竟不是华严瀑布那种瀑布。”
“瀑潭不深吗?”
“确切地说,那里是修行场所,没办法靠近瀑布。而且,那天琵琶瀑布有人在修行。”
现在还有僧人会在瀑布冲打下修行吗?对美由纪来说,那种场景只存在于民间传说或故事中。
“山上有另一座瀑布,是同一类型的瀑布,但又比较远……不过,问题不在于距离,而是如果她选择绕半山腰一圈的路线,会经过路线上的最后一个地标——‘净心门’。要是没经过那里,就是偏离路线,或是折返了。”
“那是寺院的门吗?”
“好像是。有认识她的登山客一直留在那座门附近。对方比小汪早十分钟出发,走到一半身体不太舒服,就留在净心门那里休息。”
那个认识是枝美智荣的人,似乎是和她搭乘同一班缆车上山的。
两人的出发时间之所以相差十分钟,是因为是枝美智荣去茶馆借用了洗手间。
“如果从那家茶馆往琵琶瀑布前进,但不去瀑布而走绕半山腰的路线,通常连三十分钟都不用——大概二十分钟吧,就能抵达净心门。但那个人是在净心门休息了三十分钟以上才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的,所以花了超过一小时才走完一般只需三四十分钟的路线。可是,那个人说小汪并没有超过她。”
“噢……是折返了吗?”不是吗?
“不是。但不管怎样,都得绕半山腰一圈,对吧?那么,就算继续前进,最后也会回到原点吧?既然如此,不管是折返或前进都一样吧?”
“茶馆的人怎么说?”
“说是没看到她回来。”
“会不会是漏看?”
“车站的人也不会盯着每一个登山客和香客,即使漏掉也没办法。可是,没有半个人看到小汪搭缆车下山。当然,就算不搭缆车,还是能下山,不过应该会回到霞台才对。”
“意思是,她没下山?那么,是偏离路线……进入了深山?”
“是啊。不然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偷偷下山了。”
“偷偷下山?”
“这并非办不到的事。”美弥子说,“假装前往瀑布,躲在树丛等地方换衣服又不会有人发现。她应该是背了背包上山的,当然可以带更换的衣物上去。可是……”
这样做有意义吗?
“如果是这种情况,是枝小姐便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躲藏起来了——是离家出走,对吧?”美由纪说。
“是啊。如果她是刻意偏离路线,进入深山,情形又会有些不同。”
但她是真的迷路了吗?
或者——
“会是……自杀吗?”
“我觉得不可能。”美弥子说,“不,我也不是了解是枝小姐的一切,要是问我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拿不出来,但不管怎么想……”
我都想不到任何她会寻短见的理由——美弥子说。
“而且,她本来是约我一起去高尾山的。如果她打算自杀,会约别人一起去吗?”
“应该……不会吧。”
“若是要我做见证,或陪她上路,就另当别论,但她约我的态度没有那种迫切感。所以,真有什么内情,应该……是发生在我婉拒之后。她打电话约我,不过是她失踪两天前的事。”
她听起来很有精神——不知为何,美弥子有点生气地说。
“听起来十分期待初秋的登山计划。她准备和心仪的男士一起登山。”
“心仪?”
美由纪一时间没听懂这个词。
片刻之后,她才想到是指喜欢的人。
“会不会是……和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像是……”
“应该没有。因为说到底,她是单相思。别提交往了,她甚至还没表白,她只是暗暗仰慕对方而已。”
“不过……还是有可能发生伤了她的心的事……吧?”美由纪对恋爱完全外行。
“是的。我也这么怀疑,所以明察暗访了一番,但没有发现那位男士另有心上人之类的情况。关键是,她和对方根本没有联系。”
“那么,会不会是有人告诉她某些谎言……”
“不太可能……如果失恋,我想她应该会第一个联系我。然后,她一定会说:好像又泡汤了!爱情女神抛弃了我!我要去吃甜点吃到饱,你能陪我吗……?”
原来是枝小姐是这样的人。
“她就是这样的人。”美弥子说。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容易动情、容易被甩,却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活力十足的人吗?
“这种人会寻短见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人是复杂难懂的生物,或许她有着某些我不可能明白的心事……但我还是无法想象。至少我的朋友是枝美智荣,是个表里如一、天真烂漫的女孩。我实在不认为她会偷偷躲起来,或突然寻死。”
那么……就是意外事故了。
“警方……有没有搜山呢?”
“好像有。”
警方请求当地青年团和消防团协助,进行了相当仔细的搜山行动。不过,是在失踪五天后,才进行全面搜山。
虽然感觉应变速度相当慢,但似乎并不是警方怠慢。是因为是枝美智荣的家人在她失踪的隔天才报案。
接下来,警方花了整整两天四处询问并搜索登山路线。从第四天开始,稍稍扩大了搜索范围,隔天开始对整座山进行搜索——搜山,应该是这样的。
警方是有序地扩大搜索范围,并未拖延懈怠。被动员来参加搜山的人数不少,更是进行了大范围、相当大规模的搜山行动。
搜索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最后却没找到任何线索。
“其实一个星期过去,警方就几乎放弃了。不管是遇难或遭逢意外,恐怕都不可能还活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居然连遗体,甚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就算是自杀,也应该会留下遗体,所以故意失踪的说法便浮出水面。”
“是指偷偷下山吗?”
“是啊。但考虑到她的个性,我认为这和自杀一样不可能。我……怀疑她是被绑架。”美弥子说。
“绑、绑架?呃,不是不可能,不过……”美由纪单纯地以为只有孩童才会被绑架。但也应该没有这种规定。
“有歹徒联系她家人吗?”
“如果是绑架勒索,应该来联系,但有时候目的不是勒索,或许是为了性。那样的话,就可能是绑架监禁,或是施加暴行。”
原来还有这种犯罪吗?想必有吧。
“事实上……”说到这里,美弥子压低声音道,“当地人都说是遇上神隐了。”
“神隐?”
“也不是神隐,应该说是天狗掳人吗?”
“什么掳人?”
“天狗掳人。当地人相信高尾山上住着天狗。”
“天狗?你说的天狗,是指那个天狗吗?故事里出现的那个脸红红、鼻子长长、生着翅膀、脚踩单齿木屐、手拿羽毛团扇的天狗?咦,那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吗?”
“才没那种生物呢。”美弥子似笑非笑地说。美由纪也觉得没有。
“但坊间流传出这样的流言蜚语,不就代表被人抓走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吗?就算没有天狗,会拐骗人的坏家伙也是真实存在的。”美弥子说。
意思是,是枝美智荣遇上犯罪行为吗?
“你看这个。”
美弥子从小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
美由纪的水果甜品还剩下一半。虽然好吃,但她吃不惯。而且,一想到必须吃得斯文优雅,手就慢了下来。加上她专心听美弥子说话,更是完全忘了吃。
那是一张奇妙的照片。
不是风景照,也不是人物照。而是一块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有像破布的东西、手帕,钱包和存折?还有帽子、像包包的东西、鞋子。
是……登山装备吗?
美由纪直接提出自己的猜测,得到肯定的回答。
“这是上星期,在群马县过世的女子身上的物品。”
“上星期……?群马?”
“对,是在十月七日发现的。实际过世的时间更早。被发现的地点是在群马县的迦叶山。疑似自杀,有遗书。应该是跳崖自杀。”
“这些物品怎么了吗?为什么美弥子小姐会有这种照片?”
“这顶登山帽是我的。”
“咦?”
美由纪拿起照片细细端详。不是什么款式特殊的帽子。
“内侧绣有我的名字,是家父送我的礼物。家父喜欢把每一样东西都标上名字。他是觉得我会开心吗?我只觉得困扰。”
“呃,那个……”
美由纪不明白有什么关联。
“美弥子小姐和过世的女子……”
“我不认识她。”
“这是什么情况?”
“照片上全是是枝小姐身上的物品。那顶帽子,是以前我们一起去高尾山的时候交换的。小汪说颜色和形状都很可爱,非常喜欢……因为这样,害我遭到警方怀疑。”
“这……”
“绝对是出了什么事!”千金小姐断定。
(1) 长刀,一种日本刀,江户时代作为武家女子的防身武术发展起来,昭和初期在军国主义的影响下,政府也鼓励女学生修习。——译者注,全书下同
(2) 修验者,修验道的修行者,也叫“山伏”。修验道是由役行者创始的日本宗教,融合了山岳信仰及密教,提倡在高山中修行。
(3) 北条氏照(一五四〇~一五九〇),日本战国武将。武藏国泷山城主,后为八王子城主。
(4) 阿拉莫德,法语à la mode的音译,意为加上冰激凌的水果或甜点。
(5) 鸟居,日本神社设立的象征神域的牌坊。
(6) 植被的日文为“植生”,“植”与“食”发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