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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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练习(一)

他俩谁都不会开车。大卫明年三月就十六岁了,萨拉四月份也十六岁了。现在才七月上旬,他俩离十六岁都还差得远呢,离能开车也还差得远呢。夏天还剩下八个星期,看似遥遥无期,但直觉告诉他们,这也不算长,而且时间一晃就过。大卫和萨拉在一起的时候,直觉感受力总会大大增强。但让人懊恼的是,直觉只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却从不告诉他们愿望如何实现。

大卫和萨拉今年夏天正式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但从去年起,两人就开始交往了。去年整个春天和秋天,他们都只活在对方的世界里,在旁人看来,这对情侣的关系可谓一言难尽。大卫和萨拉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甚至危险的能量,虽然谁也没说出来过,大家却都感知得到。他俩刚开始交往那会儿,这种关系就更难描述了。他们之前都有过男女朋友——他们也都有过性经历——这些之前的经验既加快了两人的熟识,又延缓了两人关系的发展。第一年秋天刚开学的时候,他们各自的男女朋友都要去别的更普通的地方读书了。大卫和萨拉所在的学校却很特殊,它“掐尖”网罗各个领域最优秀的学生,近到市区,远及乡镇。十年前,这还只是个大胆的实验;而今,这里已然变成一所精英学校,刚刚新建了一栋昂贵的教学楼,充满了“世界级”“专业”的设备。这所学校的定位本就与其他学校不同,它的宗旨,是解除那些从孩童时代起就限制孩子们的、早该被解除的束缚。萨拉和大卫把入读这所学校视为实现人生飞跃必须经历的痛苦仪式。他们一边甩掉前男、女朋友,一边对他们依然怀抱着足够的,甚至过多的温存。这所学校名为“城区表演艺术学院”,但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管它叫CAPA,平添了几分郑重而骄傲的意味。

在CAPA,戏剧艺术专业一年级新生选修的课有编剧、莎士比亚戏剧、音乐视奏,以及表演课上的信任练习。老师告诉学生,这些课程名称都必须大写,以显示与“艺术”——这个庄严的学科——之间的关联。而在信任练习课上,似乎总有数不完的花样。有些需要讨论和集体治疗[1];有些则要求绝对安静,学生们蒙上眼睛,从桌子或梯子上向后仰,倒在同学们相互挽住的手臂上。还有一种练习,是大家躺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很久以后,萨拉才听说,这叫作“尸体式”瑜伽——几乎每天如此。他们的老师金斯利先生,像只猫一样,穿着窄脚软皮拖鞋,缓慢而庄重地默诵着能唤醒肌肉意识的咒语。你的意识注入四肢百骸慢慢地从脚踝延伸到膝盖你的四肢变得像水一样流动无形缓缓下沉你感受到每个细胞的存在用敏锐的意识轻轻包裹摇晃它们让它们去吧去吧去吧。萨拉当年凭借卡森·麦卡勒斯戏剧《婚礼的成员》[2]中的一段独白,成功被学校录取。而大卫参加了戏剧夏令营,扮演《推销员之死》[3]的剧中主角威利·罗曼。开学第一天,金斯利先生像把小刀似的潜入教室——他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仿佛要偷袭谁似的。学生们见到金斯利先生,几乎立刻就安静下来;而萨拉至今仍记得他当时投向学生们的目光。金斯利先生的眼神,像冰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似乎混杂着轻蔑与挑衅:“你们在我面前什么都算不上。”然而,像开玩笑似的,它又自我更正道:“……或许也不尽然?”金斯利先生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戏剧(THEATRE)”,警告同学们:“这是‘戏剧’的正确拼写。如果谁在测验中把结尾的‘RE’写成‘ER’,成绩就不及格。”[4]——这才是金斯利先生对他们讲的第一句话,而不是萨拉想象中轻蔑的嘲讽“你们在我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萨拉穿着标志性的蓝牛仔裤。尽管这就是在商场买的,但萨拉从没见过其他人穿得跟她一模一样:这条牛仔裤是她的特色,紧致修身,缝制精密,臀部的线脚形成螺旋的花纹,又延伸到大腿的前部和后部。别人甚至连条有质感的牛仔裤都没有:女生要么穿李维斯的五袋牛仔裤,要么就穿紧身裤;男生也穿李维斯,还有一小段时间,穿过迈克尔·杰克逊的同款垮裤。一天,在信任练习课上,大概是深秋时节——大卫和萨拉也记不清了,他们要到夏天才会提及这件事——金斯利先生关掉了排练室里所有的灯,室内一扇窗户都没有,瞬间一片漆黑。他们就这样,置身于漆黑密闭的穹顶之下。矩形房间的一端是舞台,大约三十英寸高。灯光熄灭,绝对的寂静中,他们听见金斯利先生沿着对面的墙壁走上舞台,他们隐约可以看见舞台的边缘,那里粘着一段一段的发光胶带,反射出像星座一样的微光。很久以后,他们的眼睛才慢慢适应黑暗,像在子宫中,又像在墓穴里。舞台上传来金斯利先生严厉而平静的声音,将他们之前的时间全部清零,将他们所有的知识统统抹去。他们像新生婴儿一样,眼睛还未张开,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看看究竟能有何所获。

爬行,将会使他们避免受伤,也会让他们远离舞台,金斯利先生坐在那里聆听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认真地聆听着:听觉既被黑暗阻碍,又因黑暗释放;黑暗中他们得以隐藏自己,冒险潜行。一些地方有挪动身体的声音,还有哪里在沙沙作响,声音陆续传来,打破了沉寂。房间并不大,不一会儿,有的身体碰撞到一起,又慌忙分开。这些是金斯利先生听见的,也可能是他假想的:“黑暗中,还有别的生物在我身边吗?”他小声道,替他们把心中的恐惧讲了出来,“这个生物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让我行走的四肢、脊背、感受冷暖的皮肤,粗糙而光滑。‘它’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

除了爬行,还要触摸。不是勉强忍受,而是鼓励,甚至要求触摸。

大卫惊讶地发现,原来嗅觉能分辨这么多事物,而自己之前从未关注过它。此刻,大量信息由嗅觉传来,对他狂轰滥炸。他像猎犬或印度侦察兵一样,审慎评估,巧妙躲避。除大卫以外的五个人,首先是威廉,威廉看似是他最明显的对手,其实却算不上。威廉散发出除臭剂的气味,雄性十足,工业生产,像放多了的洗衣粉。威廉相貌英俊,金发、苗条、优雅,会跳舞,并且保留着种族遗传般对礼仪习俗的记忆,像怎么帮女孩披上外套啦,扶女孩下车啦,帮女孩开车门啦,诸如此类他顽固愚蠢的母亲不会教他的东西。母亲当然教不了他:她有两份全职工作,一天到晚不在家,就算她在家,也是一进门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从没给她的孩子们——威廉和两个妹妹——做过饭或收拾家务,更别提像辅导作业这种精细活儿了。这些就是一个CAPA的戏剧系学生在短短几周内,对他们这个十四岁同学的全部了解。在克里斯蒂安·朱利埃塔、胖帕米,还有会跳舞的塔尼夸心中,威廉是她们的偶像。塔尼夸的舞伴尚塔尔和安吉也崇拜威廉,每当威廉拉起塔尼夸在空中转圈,再轻轻放回地面,或像挥舞上衣一样拉起她在教室旋转时,都会引来两人兴奋的尖叫。而对威廉而言,自己只是跟塔尼夸跳跳探戈,根本没有非分之想;他的能量并不包含性欲的热情,正如他的汗液无臭无味一样。大卫避开了威廉,甚至连他的脚跟都没碰到。下一个人是诺伯特:散发着青春痘的油腻味儿。科林:可笑的头发散发着头皮味儿。埃勒里:混合了油腻味儿和头皮味儿,甜腻甚至还有点诱人。最后是曼努埃尔,信息表注明他是“拉美裔”;尽管城里有很多拉美裔,在CAPA却几乎没几个。可能这就是曼努埃尔在班里的原因,学校需要招收一定比例的拉美裔学生才能拿到资助。曼努埃尔拘谨、沉默,没什么明显的特长,还带着自己都感觉得到的浓重口音。即便在这个如此渴望亲密关系,甚至逼迫彼此建立亲密关系的温床里,他也没交到朋友。曼努埃尔的气味,是未洗过的、沾满灰尘的人造羊毛衬里灯芯绒夹克的气味。

大卫现在动起来了,他快速、熟练地爬行,无视其他人的缓慢挪动、相互碰撞,还有他们的呼吸声。喃喃低语与护发产品的香气打成的结:这是尚塔尔、塔尼夸,还有安吉。大卫通过时,有人抓了他的屁股,他却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黑暗中,萨拉几乎立刻意识到她的牛仔裤让她与众不同,就像盲文符号之于盲人。只有尚塔尔能跟她相提并论。尚塔尔每天都穿着亮色的长款开襟毛衣,猩红色、桃红色,或是深青色,腰间紧紧系着一条装饰着朋克钉的双排扣皮带。毛衣不同,搭配的皮带却是同一条,或者也可能是几条一模一样的皮带。灯光一熄灭,就有人冲到萨拉身旁,四处摸索,直至摸到她的乳房,狠狠捏了一把,像是想挤出果汁一样。这是诺伯特,她十分确定。灯还亮着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附近,像平时那样盯着她。萨拉身体向后靠,手掌撑着地面,脚用力地把他推开,内心暗自懊恼今天怎么穿了这双已经变灰变脏的白色平跟鞋,而不是那双有金属细跟的三排扣尖头靴。那双靴子是她刚用在“巴黎精神”面包店打零工赚到的钱买的,周末两天的倒班她都得去,这也意味着她每天早晨不到六点就得起床,尽管通常凌晨两点她还没睡。那个抓她乳房的人,不管他是谁,安静地退回到黑暗里,甚至连尖锐的呼吸声也没有发出。萨拉还是手脚撑着地,臀部向下,大腿弓起,像螃蟹一样拖着脚、仰着身子爬行。刚才的人也可能是科林,或是曼努埃尔。曼努埃尔从没有盯着她看过,他跟谁都不敢对视,萨拉都不确定是否听到过他的声音。也许他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暴力和欲望。

“黑暗中有各种形状。那一个是冰冷的,它有着坚硬的边缘,当我把手放在上面时,它毫无反应。这一个却十分温暖,形状怪异、凹凸不平,我把手放上去时,它就动了……”这是金斯利先生的声音,穿过黑暗传递过来。他的声音是想要打开他们的心房——事实上,所有这些练习的目的都是为了打开他们的心房。但萨拉更加封闭了,长出了豪猪般的尖刺。她是这个试验的失败者,她最近一次在莎士比亚戏剧课上的朗诵糟糕透了,身体僵硬,不停颤抖。

萨拉最怕撞见朱利埃塔和帕米,这两个人都像小孩子似的,把练习太当回事,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她们的手倘若碰到什么东西,肯定高兴地摸个不停。

萨拉还是被发现了。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左膝,手掌沿着大腿面向上摸索,触到牛仔裤针脚凸起的螺旋。她可以感受到透过牛仔裤传来的手掌的温度。就像这样,在腹部如巢穴般的阴暗里传来一阵空洞感,像是打开了地上的活板门。金斯利先生的声音仿佛纠缠不休却依然无计可施的风,不停地吹得门锁叮当作响。这只手,此刻却打开了这扇门。这只手还停留在她的大腿上,而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右手举了起来,放在一张还有点胡茬的、刮过的脸上。

那只手捉住萨拉软弱无力的拇指,调整了一下角度,引领它按压他的脸颊,仿佛要印上一个手印。萨拉感到指下有一个蚊子包般轻微的凸起。这是大卫的胎记,一个平滑的、巧克力色的痦子,橡皮擦大小,在左脸颊靠近嘴边的位置。

这时萨拉还没怎么跟大卫接触过,没有讨论过他的痦子。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谈论痦子呢?他们都不会注意到这种事。萨拉却注意到了,尽管她不说。大卫也知道萨拉注意到了,尽管他也不说。这颗痦子是大卫的标志,他的盲文符号。萨拉的手不再被动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而是托起他的脸,仿佛要保持它在脖颈上的平衡。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唇:同他的痦子一样,唇也是他与众不同的标志。大卫的唇更像是类人猿的厚唇,饱满而不阴柔,跟米克·贾格尔[5]有点类似。他有一双蓝玛瑙般的小眼睛,深陷眼窝,那双眼睛里,藏着野性与智慧两种力量。大卫并不算大众审美的那种英俊,但他也根本不须如此。

大卫把萨拉的手指含进嘴里,轻柔地用舌头舔舐,口水却不曾沾染它。结束时,他报以一吻;于是,她的手指又回到他的唇上,沿着凹凸的唇纹一路抚过,丈量着它的大小与质感。

金斯利先生的声音一定还在继续向他们传递指示,而萨拉和大卫却不再听得到了。

大卫从来没有像这样想要接吻而不得。他感觉像被串在欲望的铁叉上,悬浮于痛苦之上。他的双手悬空,同时又靠近萨拉的乳房。萨拉身子一颤将他推开,而他的手只是略微移开,掌心刚好触碰到她的乳头——她那隆起的乳房撑开了单薄的衣衫。倘若萨拉戴了胸罩,那也应该是柔软的细绳小款,丝质的布料包裹住她的肋骨。在大卫的脑海里,萨拉的乳头幻化成坚硬闪光的宝石、钻石、石英,如雨点般落下,而那些多面的块状水晶在绳子上的罐子里长成。萨拉的乳房不大,但尺寸完美,正好可以被他的一只手掌拢起。大卫掂量它们的重量,衡量它们的尺寸,一边赞叹一边用手掌或指尖拂过它们,一遍又一遍。他与初中的前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后来就一直保持着:先是舌吻,固定间隔过后亲吻乳房,再固定间隔过后用手指触摸,最后到达高潮——做爱。哪个步骤都不能少,顺序也不能打乱。这是性爱的配方,如今他却惊讶地意识到并不一定如此。

大卫和萨拉跪坐在一起,膝盖相依。他的手掌轻托她的乳房,她的双手握紧他的头颅。萨拉的脸颊埋在大卫的肩膀里,她呼出的气息温暖湿润,沾湿了他的T恤衫。大卫将脸埋进萨拉浓密的秀发,感受其芳香的温度,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他怎么就找到她了呢。除了彼此的相识,没有其他语言可以描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化学反应;而生活还没有糟到让他们忽视这么重要的存在。

“请找到墙壁的位置,靠墙坐下。手放松,下垂到身体两侧,闭上双眼。我会分批次地点亮灯光,帮助你们渐渐适应光明。”

金斯利先生话音未落,萨拉就挣脱开大卫,仿佛身后着火了似的飞快爬走,直到撞上墙壁。她蜷缩起来,膝盖贴紧胸口,脸压在膝盖上。

大卫蠢蠢欲动,下身的内裤勒得他快要窒息。他的双手刚刚还如此灵敏,此刻却笨拙得像被塞进了拳击手套里,一遍遍撩拨着前额一成不变的短发。

随着灯光恢复,每个人的目光都平稳地投向空荡荡的房间中心。

最为关键的第一学年仍在继续。小组讨论课上,萨拉和大卫会故意选择在不同的小组;阶梯教室里,他们也不坐在同一排。在大厅里、午餐室闲逛,在长凳上抽烟,他们也找不同的伙伴,有时两个人相隔只有几英寸,却互相假装没看见。然而,在转换姿势的瞬间,大卫的目光如火焰将空气烧出小洞,而萨拉的目光像鞭子一样甩过来,又迅速消失。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像灯塔一样引人注目。休息时,即使他俩都直视前方,彼此的电流还是在二人之间穿来穿去,其他小伙伴不得不改换路线,以免被“电流”绊倒。

他们需要保持距离才能重新获得黑暗的感觉。第一年年底,大卫走到萨拉身边,不自然地晃着膝盖,抖着手指,眼神飘忽扫向房间最远的角落,含糊不清地问她地址。他的家人要去英国。他想给她寄张明信片。她快速写下地址递给他,他立马转身走开。

一周以后,明信片寄了过来。明信片的正面没什么特色:伦敦桥,白金汉宫门前不苟言笑的守卫,头发有三英尺高、造型诡异的朋克。与周游澳大利亚、墨西哥、巴黎等世界各地的大卫一家不同,萨拉从没出过国,但即便如此,她也认出这些明信片只不过是从纪念品商店随意挑选的。明信片的背面则不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地址和邮票几乎是硬塞进文字的缝隙里。萨拉感激地想,这样的明信片邮递员还能毫无怨言地投递给她,真是不容易,邮递员一定像她一样眯着眼使劲辨认这些明信片上的字——只不过跟自己的心情截然不同。萨拉每天至少收到一张明信片,有时是好几张,邮递员一来她就去取,邮件和优惠券则给母亲留下,以便她下班回家时能找到。大卫的笔迹奔放洒脱,仿佛是女性书写的,有高大的环圈和宽广的线条。但同时也秩序井然:所有的字母角度相同,每一个“t”和“l”高度一致。书写的内容也与形式一样,热情洋溢而又分寸得当。每张卡片都配有一个小插图,而在右下角挤在邮编旁边的是他对她爱慕之情的各种表述,打乱了她的呼吸。

他们居住的南部城市除了土地宽广,其他一无所长——没有水源,没有排水装置,没有丘陵或任何地形地貌,没有公共交通,甚至没有对这些事实的清楚认知。这座城市就像没有棚架的葡萄藤,杂乱无章地攀爬延展,缺乏规划就是它组织结构的唯一特征。像大卫居住的那种有橡树和豪宅的高档社区要么紧挨着碎石废料,要么挨着类似美国陆军基地的邮政服务设施,或是类似污水处理设施的可口可乐装瓶厂。这些富人可能会感到头疼:在种植着棕榈树的林荫大道最东边是上百间萨拉居住的那种廉价的、迷宫般的二层砖房,四周还散布着数十个被藻类污染的露天泳池。而林荫大道的另一端,棕榈树宽大的叶片洗刷着这座城市最负盛名的犹太人俱乐部的大门。大卫的母亲从伦敦回国后,惊喜地发现大卫喜欢上了打壁球和到犹太社区中心游泳,而大卫自从进入CAPA一直对这些不屑一顾。“你的球拍还留着吗?”她问道。

大卫从壁橱背后拿出球拍,甚至还拿出了一条毛巾。他挎着球拍和毛巾走到萨拉家门口。从俱乐部穿过林荫大道到萨拉家实际上比许多人想的要远得多。从JCC停车场到萨拉所在小区的南门步行需要将近二十分钟,路上也没有人行横道或者交通信号灯,因为他们的城市根本不是为行人所建。大卫行走在该死的高温下,道路的中间地带尽管种有叶片被晒焦的杜鹃花,却一棵大树也没有。一路上,好几个驾车者停下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在他们的城市,只有最穷的穷人或刚遭遇犯罪的受害者才会步行。一进入萨拉居住的广阔而如迷宫般的小区,大卫就感到晕头转向——这里的空间如此巨大,它独自存在着,没有指示的路标。萨拉十二岁的时候就跟母亲搬到了这里,这是四年来她第五次搬家,只不过这一次父亲并没有一起搬来。她们家的后院和分配的停车位之间有一道褪色的木门,萨拉和她的母亲在门上用粉笔画了一个“X”标出自家的停车位以后,她们才不再在迷宫般的车棚中迷路。在他们的城市,七月份白天的平均气温有华氏九十七度[6]。从大卫掌握的唯一线索——萨拉家的公寓号码——来看,他怎么也猜不出她住在离俱乐部最往西的位置,靠近另一侧的入口。萨拉指给他的路线是从西入口怎么走,而大卫根本不会走那条路线,因此他完全忽略掉了。他不好意思告诉萨拉自己原本计划开车去俱乐部,更惭愧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尽管十五岁的他们都没有车,还有一年才到法定开车年龄。而大卫没有意识到萨拉跟自己一样敏感:在一个遍布汽车的城市,没有驾照就意味着彻底丧失了权利。他们处于尴尬的中间地带:既不再是小孩子,又缺乏成年人享有的特权。小区内的“街道”根本不是真正的街道,而是人行道或车道不断的延展与转移:人行道以垂死的凤仙花为边界,车道以毗邻的停车位为边界。大卫可能走了有两三英里,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萨拉的公寓。他曾幻想着自己会像那天在黑暗中一样将萨拉拥入怀中,但现在,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双脚仿佛被粘在地上,头顶的血液在太阳的炙烤下沸腾,将他的眼睛染出血丝。大卫感到自己快要呕吐或晕倒了。然而,他们童年时共享的空气触动了他:那是这座城市独特的空气,经过长时间的窖藏变得清凉舒爽,通过太阳照不到的空调管道源源不断地传来。无论是在豪宅还是砖房,空气的气味都一样。大卫不由得走向那片空气。“我得洗个澡。”他终于说道。

为了让自己的计谋得逞,大卫不得不穿上了短裤、过膝长袜、孩子气的白运动鞋,还有运动T恤。这副装束让萨拉感到尴尬。他看上去很陌生,也不帅气,尽管萨拉隐约浮现的抱怨背后是沉重的欲望。这种欲望旋即被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掩盖,那是涌入的充满伤感的柔情,因为她仿佛看到了大卫成长为男人后的样子——在这个男孩身上短暂地显现的,是那难测的阴沉和脆弱。男孩推开她夺路而逃,将自己锁在浴室里。萨拉的母亲长时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工作,母女俩共用一个破旧的小浴室,跟大卫自己家里四个浴室中的无论哪一个相比都天差地别。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大卫淋洗着身体,他拿起一块光滑洁白的肥皂穿行在两腿间,细致耐心地给每一寸皮肤都打上泡沫——如此细致耐心,因为他真的很害怕:他从没有跟自己爱的女孩做过爱。在此之前大卫曾跟两个女孩发生过性关系,但她们现在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当他的血液从危险的沸腾状态降温,思想就逐渐膨胀起来。淋浴的水凉了,几乎冷了。他小心地走出浴室,毛巾围在腰间。萨拉正在床上等他。

金斯利先生——他们的老师——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他声称这个男人是他的丈夫,说这话时还挑衅般地对他们眨眨眼。那是在1982年,离纽约很远的一个地方。除了萨拉,他们中没有人认识哪个男人会把另一个男人称作“丈夫”,甚至挑衅地眨眼。也没有人认识谁曾多年在纽约生活,是百老汇音乐剧《歌厅》[7]剧组的一员,回忆起那段时光时还把乔尔·格雷[8]简称成“乔尔”。除了萨拉,也没有人认识哪个男人,会在办公室墙上一众引人入胜而略显粗俗的纪念品中挂着一幅丰满而近乎裸露的女人照片——这个女人化着浓妆,张开的双臂高高举起;尽管此人丝毫不像金斯利先生,但不知为何却奇怪地使人联想到金斯利先生本人,并且有人传言说这就金斯利先生,尽管没人相信。萨拉镇定地对瞠目结舌的同学说,她的第一个表哥,也就是她姨母的儿子,就是一个偏好皮革制品的同性恋。这个住在旧金山的表哥常常穿着女士服装唱情歌,这也大致解释了为什么萨拉能理解金斯利先生的癖好而其他同学不能。大卫就是这样首先注意到萨拉的:她的知识光环。他有时会看到萨拉和金斯利先生一起大笑,他们仿佛在同一个遥远的水平面上,彼此拥有共鸣。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大卫对此羡慕不已,他也想吞并那个遥远的领域。

在1982年,除了萨拉他们中没有人认识同性恋。同样,在1982年,没有人能明白金斯利先生的同性恋身份是让他在成人世界中占据绝对优势的另一因素。金斯利先生十分风趣,有时又异常刻薄,与他交流,想想都让人既紧张又期待。他们既渴望能匹敌他的才智,又担心难以实现。当然,金斯利先生是同性恋。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形容,但本能地感到兴奋:金斯利先生不仅是同性恋,还是传统的反叛者,而这类人他们此前从未遇到。尽管这很难用言语勾勒,这就是他们自己渴望变成的样子。他们是一群或曾经无法适应环境或对生活不满甚至感到强烈痛苦的孩子;而今他们抓住了创造的冲动,希望以此得到救赎。

一场突如其来却又恰逢其时的破坏和创伤提前宣告了夏天的结束。据夜间新闻报道,从加勒比海来的克莱姆飓风将调转方向,向他们袭来。萨拉的母亲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疲惫而焦虑地在家盯着萨拉,让她用胶带把窗户封上十字,把备用水壶装满水。萨拉只有在声称要去图书馆时才能借机逃脱,跑到大卫家附近的大学校园里。萨拉和大卫下车的地方相距甚远,同时也都错误地离图书馆很远。即使他们最终找到了彼此,也感到犯了某种错误。他们在令人目眩的暑热中从校园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绝望地寻找阴凉的地方,由于天气太热,两人连手都不愿意拉。每隔一段时间,地面清洁工都会驾驶着堆满篷布和沙袋的高尔夫球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向他们瞟上一眼。校园里没有其他学生,包括图书馆在内的整个学校都关闭了。他们穿过一片海洋般的沥青停车场来到足球场上,静默地站在高温之中,仿佛面对着罗马废墟。他们挤过弯曲的活栅门来到小卖部背后、爆米花机底下;在一对散发着陈旧油脂味道的扁平盒子上,萨拉要大卫同自己做爱。萨拉的嘴巴压在大卫的耳朵上,双腿缠绕在大卫腰间,双手挣扎着握住他沾满汗水的光滑后背。大卫性高潮时有节奏的喘息烧得她脖子发烫。而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达到性高潮,一丝孤独感涌上心头。他们彼此背过身去,重新穿好衣服。大卫并没有擦掉粘在她腿上的污秽,也没有发表任何言论让萨拉觉得可以大笑。大卫费劲地绑着运动鞋鞋带,后悔要是没发生性高潮该多好。他希望自己没有在这张硬纸板铺成的“床”上感觉到身下的萨拉身体如此僵硬。这一次做爱与在她家里是如此不同:在她家,床是他们的,铺着地毯的地板是他们的,走廊是他们的,甚至是客厅的沙发和扶手椅,都可以用来传播他们的欲望。有时他们从床上起来,仿佛刚刚做了场梦,然后笑着换到另一个房间。大卫的嘴唇滑过萨拉的每一寸皮肤,舌头推进她的私处,当她弓起身子尖叫出声时,他紧紧攥住她的双手,两人都因她的快感而兴奋紧张。

大卫和萨拉穿好衣服,从校园里走出来。他们先前就已经很靠近校园边缘,如今,他们来到一个广场,正是萨拉打工的法国面包店所在的地方。在一家萨拉钟爱的商店里,大卫看她试戴着用未抛光的石头制成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首饰。萨拉一看见母亲的丰田汽车出现在橱窗外,便连忙冲出店去,没有让大卫在店员面前亲她。大卫在店里又待了一会儿,之后带着一个绑着缎带的盒子离开了。

***

请记住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此丰盈的时光,转折和情感如同堆积在枪管里的火药。请记住膨胀与扩散,短短的几天宛如经年。无休无止——生命之花清晨绽放,午间凋零。克莱姆飓风登陆,将大卫在仲夏时穿过的林荫大道变成了一条汹涌的棕色河流,吸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将树木连根拔起。开学时间推迟了一个星期,让他们更加确信整个人生已经过去,而非仅仅一个夏天。他们不可能仍是十五岁。十五岁那年,他们沿袭了大自然的野心,在夏季蜕变成让同龄人惊诧的更加极端的物种——演员。尚塔尔返校,身边多了一个非裔姑娘。诺伯特留起了胡子,试图把自己的面目隐藏起来,但不确定是否如愿以偿。女生之间最热情的一段友谊也不知为何消散了:当萨拉踏进剧场的门,看到乔伊尔·克鲁兹尖叫着跑过来时,不知为何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萨拉去年春天几乎和乔伊尔住在一起——萨拉晚上待在家的时间还没有跟乔伊尔共度的夜晚多。乔伊尔在学校里有个姐姐马丁娜,乔伊尔常开着姐姐那辆脏乎乎的车,萨拉坐在后座上,两个人在城里四处寻找酒、毒品,或哪个保安不会识破的廉价假身份证。乔伊尔向萨拉介绍了可卡因,《洛基恐怖秀》[9],穿芭蕾平底鞋和牛仔裤;如今,她的肉体却让萨拉感到厌恶。乔伊尔的肉体太潮湿了,颜色也太粉嫩了。萨拉可以闻到乔伊尔的痘印味儿。萨拉觉得自己并没有表现得与往常不同,她只是与往常不同了。萨拉没有对乔伊尔不屑一顾,也没有对她冷言冷语。然而,不,她变了。她不再是乔伊尔的朋友。萨拉感觉这是命中注定,它根源于高中二年级的全新环境中。她确信乔伊尔也知道这一点,也许甚至愿意这样,而萨拉只是回应了她的公开行为。

但萨拉并不在意乔伊尔还是不是朋友,即使她现在正站在那儿跟自己说话。除了大卫,其他任何事萨拉都觉得与自己无关。萨拉想象着大卫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他的认可如同自己观点的镜像反射到她身上。她和大卫,只有他们两个,已经走了这么远,他们将会抛弃校园时期的自我,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倘若他们保留了蜕变前的皮肤,那也只是为了掩饰罢了。对萨拉而言,这个夏天毫无疑问将是他们的秘密,他们像是在奥林匹斯山——倘若她当时知道什么是奥林匹斯山——如神祇一般窃窃私语。萨拉甚至没有想过要向大卫解释这一点。她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大卫冲进剧场,不像是闪亮的镜子而更像是盏聚光灯,耀眼而灼热,双臂微微向相反的方向摆动。他正试图掩藏着一件东西,反倒欲盖弥彰,左右两旁是十几个同学,他们像棉绒一样被他的魅力吸附在他周围。萨拉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礼物盒,而同学们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科林大叫:“大卫要跪地求婚啦!”

“瞧瞧你,脸红得像甜菜!”安吉大笑道。

“萨拉,快打开看看。”帕米恳求。

萨拉把盒子推回大卫手里,“我过一会儿再打开。”

“现在就打开。”大卫催促道。

科林、安吉、诺伯特、帕米,以及匪夷所思地吸引着萨拉自我意识的其他所有人,在大卫眼里都仿佛是透明人,他甚至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大卫凝视的目光深处只有萨拉一人,当然,这凝视转瞬即逝。他对观众的无视算是对她的挑战,或者说是考验。而在萨拉看来,即使他同自己一样涨红了脸,也并不代表自己愤怒的想法有误。如果说她的脸红得像甜菜,那他的脸就像烧着了一样,鲜红的颜色与零散的胡茬重叠,弄得脸上一团糟。

“我过一会儿再打开。”萨拉赶在金斯利先生刚巧进来时说道。金斯利先生的手臂环绕在脑后,这姿势背后的含义是:尽管同学重聚是件好事,但你们能不能闭上嘴,回到座位上。

大卫的座位在萨拉后面两排,而萨拉不必回头确认他的具体位置。萨拉端正地直视前方,还因为做错了事的愧疚感而脸颊发烫。是她的错,还是他的错?不管他如何用意志驱使她看向他的方向,她都不会回头。肾上腺素在两人的身体里急速上升,发出紧急而模糊的警告。就在几分钟前,大卫大步走过巨大的双开门,确切地说是蹦跳着,更确切地说是由于心情愉悦走着滑稽步,因为他终于以男朋友的身份登上舞台了。萨拉是他的女朋友。大卫将男女朋友视作神圣的角色,这是他最关心的两个角色。谁在乎哈姆雷特呢?大卫之前担心盒子太小了,萨拉看到这个只有手掌大小的盒子会感到失望。但是当她打开盒子,银色的项链会舒展下垂,项链底端的蓝宝石会静静躺在那让大卫迷恋的、凹陷的锁骨。一些他自身的光芒将从她的身上倾泻出来——他觉得萨拉的反应并非恐惧或厌恶。是羞耻?是,对他的羞耻,显而易见。

大卫努力把盒子塞回看不见的地方。他要把它锁起来,销毁它,包裹在牛仔裤里那个因它而产生、难以消化的隆起让他像个小丑。大卫认为爱情意味着宣告——这难道不是爱的全部意义?而萨拉则认为爱情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这难道不是爱的全部意义?萨拉感到大卫的目光越过整个班级落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用意念将目光留住。几年后的某天,当萨拉仅以观众的身份进入剧院,她将听到舞台上演员的念白:“难道没有无声的语言吗?”继而惊讶地发现自己热泪盈眶。此时,坐在大卫前两排的萨拉为了不让他的目光像飞蛾般从她的后颈飞走,努力保持完全静止而身体酸痛。她还不知道这种无声语言的存在,而当大卫不再对她讲这种语言时,她也不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

“自我重建,”金斯利先生说道,“这需要基础。我亲爱的二年级学生:你们比我们初见时大了一岁,也更聪明了一点儿。请问,这个基础是什么呢?”

同学们迫切地想取悦他,但是谁也不知道如何取悦他。是说出标准答案吗?(但标准答案是什么?)故意说一个有趣的错误答案?再提出一个新的问题作为回应,就像他经常对他们做的那样?

帕米热切而满怀希望地举手:“谦虚?”

他难以置信地嘲笑道:“谦虚!帕米,请毫不谦虚地解释你的答案,请炫耀你的思考过程,也许这样我就能理解了。”

帕米金色发夹下面圆润的脸一下子红到了头发根。但她有种奇怪的执拗,总能刨根究底、据理力争。帕米是一名基督徒——尽管这在社会上再普通不过,但在学校里这些人却被孤立甚至被嘲讽,过去的一年,帕米已经习惯了为自己辩护。她答道:“太自我的人自视甚高,而谦虚是自负的对立面。”

“让我澄清一件事:我们永远不会‘太’自我——只要我们能掌控它。”

掌控自我: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缺乏这种能力。比如,萨拉。那年早些时候,她曾要求母亲为她申请困难条件驾驶证提供证明材料,这种驾驶证适用于像萨拉这样,为了维持家庭经济生活需要驾车的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萨拉认为自己符合标准,而这惹怒了母亲。在随后的争执中,萨拉把椅子直接扔过玻璃门,摔到了后院,维修费花掉了她整个夏天在面包店赚到的工资。“就这样还以为自己能开车。”她母亲这样说道。

再比如,大卫。那天萨拉把盒子还给他以后,他就用一只手碾碎了盒子,手掌鲜血直流。当萨拉后来试探着问:“我现在可以打开它吗?”大卫回答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些例子是证明他拥有还是缺乏自我掌控能力,他依然不清楚。

“重建自我的基础是解构自我。”金斯利先生总结道。这话去年他们从当时的高二、现在的高三学生那里听说过,学长学姐们不断揭开谜底,却拒绝透露哪怕一点细节。“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你们才高一!别想一步登天。”“我上次说过,要过桥不能从中间出发。”上届的高二学生是个异常热情而团结的集体,他们似乎拥有这届高二学生不具备的特殊品质,而不仅仅是拥有年龄优势。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上届高二学生都更上镜,在这所没有体育项目的学校里给人留下一种啦啦队的印象。他们的衣服整齐划一,牙齿方正洁白。班里的同学很早就成双成对,而且矢志不渝,只有布雷特和凯莉除外:他们去年在短短几星期上演的传奇故事——分手,心碎,最后幸福地和解——传遍了校园,人们的热切程度不亚于追一部肥皂剧,而他们的故事也印证了规则的正确。仍然单身的几个同学也被吸纳进小团体,扮演着诸如“第三方”或是“密友”这样的角色。没有像曼努埃尔这样的孤独者,没有像诺伯特这样无可救药的失败者。也没人像萨拉这样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在布雷特与凯莉分手期间,她曾与布雷特在他父亲的公寓共度一晚。布雷特谈起凯莉时失声痛哭,他吻了萨拉,又突然一股脑把床上的床单被罩全都扔出窗外。布雷特与凯莉和好后,有一天布雷特在彩排的黑暗中抓住萨拉的手腕,警告她:“我们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而萨拉甚至没有告诉大卫,她担心自己会在他身上留下污点。

然而,现在大卫看到萨拉靠近时会转过身去。当他们不可避免地在教室里相遇时,大卫冷冷地凝视着萨拉,萨拉更加冷酷地凝视着大卫,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场竞赛,两人从内心疯狂地挖掘冰冷,堆积冰冷。

“让我们围成一个圈。”金斯利先生说。

与往常一样,盘腿而坐时胯部的感觉会更强烈,而这让他们不安。油毡冰冷的触感让他们臀部发僵。他们中大多数人暗自认为,自我解构或重建是一种不涉及肉体的狂欢会,他们不由自主地脸红,皮肤上写满了激情与恐惧。墙面上的镜子将他们围成的圆圈反射成了两个,金斯利先生环绕着圆形,步入轨道。他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了别的什么地方。他凝视的方式清楚地告诉他们差距有多大——是与上届高二相比吗?是与自身潜能相比吗?是与他在纽约认识的演员相比吗?他们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欠缺,因为参照物完全是未知的。萨拉试图找到大卫,但他在自己左边或右边过于靠近的地方,以至于她看不见他,而距离又足够远,让她无法感知他的位置。大卫会被选中吗?萨拉会被选中吗?

“乔伊尔。”金斯利先生喃喃道,以一种遗憾而告诫的语气。语气近乎伤感,因为她的失败——但乔伊尔做了什么?乔伊尔一年四季肌肤粉嫩,而夏天的暴晒让她的脸部斑驳脱皮,脱皮一直延伸到她紧身V领上衣暴露的乳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乔伊尔新长出的粉红色皮肤涨成了红色,所有死去的、还未剥落的皮肤似乎因恐惧而沙沙作响。她的脸让人作呕,萨拉想。“乔伊尔,请站到圆圈正中心。你是轮轴。想象着从你身上向其他同学辐射出看不见的线,这些线是辐条,而你、你的同学,以及这些辐条将组成一个车轮。乔伊尔,你是车轮的轮轴。”

“好的。”乔伊尔说道,她的脸红得厉害,皮肤下面仿佛积蓄着一眼血泉。

“现在你选择一个辐条。沿着辐条往下看:在另一端的某个人,他或她与你相连,通过那个穿过你也同时穿过他们的辐条。你看到了谁?”

油毡不再让他们感到冷了。千万别叫我,萨拉意识到不妙,直视着乔伊尔的身体中部,目光落在紧身上衣隐藏起的柔软的小腹上。

“我看到了萨拉。”乔伊尔沙哑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

“告诉她你观察到了什么。”

“你整个夏天都没有打电话给我。”乔伊尔几乎哽咽着说。

“继续。”金斯利先生说道,凝视着几英里外的地方,甚至没有往乔伊尔的方向看。也许他此刻正借助房间里的巨大镜子,用余光扫视乔伊尔灼烧的皮肤、闪亮的眼睛,还有过于紧绷的上衣。

“我给你打电话,你却不主动联系我,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因为我,但这就像……我感觉……”

“乔伊尔,大胆说出你的感受!”金斯利先生吼道。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你却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她声音中压抑的悲伤远比话语本身更让人难以忍受。萨拉僵住了,像一尊雕像,她空洞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通向走廊的门,仿佛自己可以用意念离开这个房间。然而就在此时,反倒是乔伊尔夺门而出:她冲出圆圈,跌跌撞撞中踩到了科林和曼努埃尔,只听拧开的门把手发出一声哀号,乔伊尔就消失在大厅尽头。乔伊尔的觉醒让大家仿佛停止了呼吸,每个人都盯着地板,甚至没人看向萨拉。生命按下了暂停键。突然,金斯利先生转向萨拉。

“还等什么?”他命令道,萨拉吓得一颤,“快去追!”

萨拉挣扎着站起来,出了门,无法想象身后同学们的表情,甚至也无法想象大卫的表情。她甚至都不知道大卫在圆圈中的什么地方。

大厅里空无一人,光滑的黑白棋盘状的地板砖狠狠地拍打着靴子坚硬的底板。她的朋克靴足尖上扬、金属细跟,每只鞋上还镶着三个大号银色方形扣。西大厅紧闭的教室门背后,高一和高三学生趁着课间打盹,英语和代数、社会学和西班牙语。而在南面和东面的大厅可以听到真正的校园生活的声响:爵士乐队大声演奏埃林顿公爵[10]的乐曲,舞蹈室里孤独的钢琴家手指轻快地跃过琴键,而拇指着重弹奏着该死的音步。吸烟者经常聚集的院子是空的,太阳晒褪色的长凳上只有从高大橡树上落下的橡子。户外教室——围起来的矩形草坪,一端有一个讲台——也是空的,临街的大门上了锁。萨拉希望大卫(而非乔伊尔)出现在这些秘密的地方,大卫坐在烟民们空着的板凳上,大卫坐在橡树下。后方入口通向后停车场,学生可以在那里停车,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也会坐在汽车引擎盖上吃午餐。乔伊尔在门外,缩成一团抽泣着。她显然想开车逃离这个地方,但悲伤拖延了她的脚步;马自达汽车的钥匙从她的一只拳头中露了出来。这辆全新的、火箭般的小马自达是乔伊尔用现金买的——花了她一万多美金,她曾向萨拉展示过床底下装着现金的咖啡罐。萨拉不知道这钱是哪里来的。她猜是卖毒品,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每天乔伊尔把这辆车开到几个街区以外的朋友家,然后一路走回来,这样她的父母就不会发现它。乔伊尔本人并不复杂,也不阴郁,相反,她简单纯粹,充满阳光。这样一个人却拥有职业罪犯般的秘密生活,这曾经让萨拉着迷。而现在,乔伊尔像是被剥光衣服,露出了本来面目,她仅仅是个过分渴望关注的派对女孩。这个发现让萨拉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她的小人之心,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金斯利先生曾一直尝试告诉萨拉这一点。去年,当她们在观察练习中对彼此说“你真是个好女孩”或是“我觉得你真帅气”,金斯利先生就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然而,此时此刻,萨拉同样知道自己卷入了一个违背她真实意愿的情境中。她应该上前抱住乔伊尔,与她重归于好。她确信这是故事的剧本,就好像金斯利先生此时就站在这里监视着这一切。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金斯利先生就在这里。

乔伊尔早熟的身体丰满而刺鼻,她的肉欲感如此明显地展现出来,以至于萨拉为感知到自己的肉欲而充满厌恶,同时她也厌恶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气味。乔伊尔巨大的乳房布满雀斑,挤压和沟壑处总是被汗液填满。她的胯部包裹在牛仔裤里,散发的气味织成旗帜摇曳着,像是某种黏性的、夜间绽放的花朵,能激起丛林蝙蝠的热情。乔伊尔只和比她年纪大很多的男人发生关系,学校里的那些男孩她完全无视,仿佛他们连男人都算不上。她只对萨拉有好感。

萨拉半闭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将乔伊尔抱进怀里。乔伊尔充满感动地贴紧她,泪水和光滑的鼻涕浸湿了她的肩膀。这也是自我控制,萨拉想。自我采取行动的强烈意愿。直到现在,萨拉还以为自我控制只意味着克制:不要把椅子砸出玻璃门外。

“我很抱歉,”她听到自己喃喃道,“我自己最近一团糟,没有故意要疏远你。有好多事……”

“发生了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你有事瞒我!我就知道——”

萨拉很快就编好了故事。她不打算向任何人倾诉,即使倾诉,也不会向乔伊尔倾诉。现在,好像在读剧本一样,她跟乔伊尔讲到伪劣的网球拍和空无一人的小吃店。萨拉的自白让她重新获得了乔伊尔的全心喜爱。乔伊尔的抽泣变为喜悦,低声下气化为一展笑颜。她依偎着萨拉,不再是因为过于痛苦而身体虚弱,而是防止自己兴奋过度滚落到人行道上。为了挽回这段她并不想挽回的友谊,萨拉玷污了她最珍惜的东西;她知道,这个曾让乔伊尔崩溃的“秘密”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乔伊尔几乎像藤蔓一样缠在萨拉身上,两人跌跌撞撞地回到教室。她们还险些直直撞进大卫怀里,因为两人出去太久了,回来时正赶上下课,而大卫第一个站起来准备溜走。一见到大卫,乔伊尔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忙把脸捂住,而大卫粗暴地从萨拉身旁挤了过去。立刻,萨拉感到皮肤像烧着了一样。金斯利先生也正要走出教室,仿佛是临时起意地说道:“萨拉,明天吃午饭的时候来找我一下。”就连正要溜走的大卫都听到并且理解了金斯利先生的召唤,就连完全误会事件始末的乔伊尔也明白这召唤的内涵。乔伊尔怀着姐妹般的羡慕之情,用发烫的手握紧了萨拉——萨拉成了他们都愿意成为的那种“问题学生”。

萨拉走进办公室,金斯利先生砰的一声关上门,随即说道:“你昨天可真善良啊!”他指定一把椅子,示意萨拉坐下。也许在金斯利先生的办公室坐着聊天的感觉太过新奇,萨拉脱口而出:“我原本不想这样。”她意识到了一种危险的、与他争辩的冲动。

“为什么?”金斯利先生问。

“我感觉自己和乔伊尔没那么亲近了。我曾经认为,正像您教导我们的那样,在这段关系中我应该做的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感受。但就在昨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感受似乎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这么想?”

“您让我去追她,让她不再难过,并且告诉她我们依旧是最好的朋友。我照着做了,尽管我当时在撒谎。现在我不得不继续撒谎,因为她真的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你为什么认为这就是我的意图?”

“因为是您让我去追她!”

“是的,但我只是让你去追她,并没有让你去安慰她。我没有要你撒谎告诉她你们还是朋友。”

“那我该怎么办?她当时正在哭,我很内疚。”现在萨拉也哭了起来,她之前还发誓绝不掉眼泪。进办公室前的满腔愤怒,此刻都变成了啜泣。金斯利先生的书桌最靠近萨拉的一角放着一包面巾纸,好像坐在她这个位置的学生掉眼泪是常有的事,不管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别的情绪。萨拉抽了几张擤鼻涕。

“你应该坚持要求陪在她身边,但又保持诚实。你就是这么做的。”

“我没有,我撒谎了!”

“但你意识到自己撒谎了,并且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撒谎。萨拉,你当时沉浸在那种情境中,甚至比乔伊尔更甚。”

对萨拉而言,金斯利先生这种贬损其他同学的行为是不诚实的,这一点当时萨拉并没有考虑到。某种程度上他的评价似乎正确。过了一会儿,萨拉的哭声减弱了。“我依然不明白,说谎怎么会让我忠实于自身的感受呢,除非你认为让别人好受些比讲真话更重要。”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诚实是一个过程。忠于自己的情感也是一个过程。这并不意味着无视别人的感受。如果你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对昨天发生的事向我发出质疑。”听到金斯利先生说自己是在质疑他,萨拉机敏地觉察到身上的某种刺痛感。很显然金斯利先生的判断没有错。“今年春天一些英国学生要来咱们这里,我就要指望着你这股诚实劲儿呢,”金斯利先生接着说,“他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指点。”

对萨拉而言,比起她现在所经历的危机,这种以后有可能发挥的领导作用非常不真实。“我感觉在我告诉她我俩还是朋友以后,我就让自己陷入了困境。”

“你会摆脱困境的。”

“怎么摆脱?”

“我是说你自己会摆脱困境的。”

萨拉又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最后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以前几乎从未体验过这种奢侈的宣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饮泣,极少数时候也在母亲面前哭过,但无论哪种情况,伤感的情绪都伴随着不耐烦。她对自己眼泪不耐烦,母亲也对她的眼泪不耐烦。而金斯利先生呢,似乎萨拉越哭他就越满意,越有耐心。他坐在那里温和地微笑。他的耐心创造了一种极具麻醉效果的氛围,萨拉不禁想要告诉他自己哭泣的真正原因。但一想到这儿,萨拉就哭得更厉害了,说不出话来。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她又开始一边哭,一边想着大卫,她感觉自己可能已经把大卫的事告诉了金斯利先生,甚至金斯利先生也给了她指点。不知为什么,萨拉的内心忽然平静下来,可能是因为精疲力竭吧。金斯利先生依旧和蔼地笑着。他似乎越来越满意了。

待到萨拉断断续续的抽泣平静下来,金斯利先生说:“跟我说说校外的事情吧。”

“说点什么呢?嗯,我和妈妈住在温莎公寓。”

“在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哦,天哪。那几乎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寓区。里面的每一栋建筑、每一个车库、每一棵树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刚搬进去的那年,我们每次出门回家时都找不到自家的房子。没办法,后来只好用粉笔在大门上写了一个X。”这话逗得金斯利先生哈哈大笑,萨拉也愉悦起来。

萨拉与金斯利先生一起做的许多事情,都以放松的名义保持着克制。他们仿佛需要在彻底靠近自己的情绪之前,先要遏制这些情绪。接触自身情绪=对此时此地的切身体验。表演=以真情实感投入虚设的环境。他们的笔记本里记满了这些引人注目的宣言,当他们写下这些的时候,每一条宣言似乎都是让整体结构完善的关键,可当萨拉后来重读这些笔记时,她却仿佛从中听到一首既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尾的无限重复的乐曲,就像夏天冰激凌车上循环播放的让人恼火的音乐一样。在萨拉心中,这些记录的内容没有错,这些内容的灌输者金斯利先生也没有错,要说有错,只能是她目前正在费力阅读的亨利·米勒的小说《北回归线》[11]内容过于艰深晦涩。显然,现在萨拉年龄太小,还不能读懂这本书,但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如果知道每个单词的意思,那么也理应理解这本书的内容。萨拉固执地坚持读下去。同样,在表演方面,萨拉也固执地不肯放弃尝试。在她与大卫共同谱写的爱情“二重奏”中,她也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那部分责任,尽管他们都责怪对方根本不该开始这个乐章。这种渴望与愤怒交织的全新滋味对他们而言竟然很独特。萨拉固执地认为,这仍然是他们对彼此的承诺,抑或是一场仅为彼此保留的表演。萨拉表现出年轻人那种大摇大摆的无所谓的姿态,仿佛为达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然而在这背后,是她内心对自己犯错的恐惧——或许她根本没有表演天赋,大卫也并不爱她。

九月底,主舞台的排练开始了。他们学校平常四点放学,比起两点放学的普通中学,放学时间已经算晚了。但在排练期间——也就是一年中的大半时间,四点半以后还要有三四个小时的排练。排练结束后,剧院的学生便会一股脑穿过停车场,涌进优淘特姆便利店里购买垃圾食品:富蕴牌洋葱圈饼干、香辣猪皮、单人份冰激凌、斯威达糖棒,还有奇巧巧克力。乔伊尔的大多数零食都是从店里偷的,可从来没被抓住过。他们一回到停车场就一顿狼吞虎咽,包装纸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里,上台前再把手洗干净。尽管他们相互推搡,幼稚地大喊大叫,无视食物营养,把柜子和书包搞得又脏又乱,尽管有些人有驾照、有车,而另一些人没有,剧院里所有的学生却都本能地严格遵守着某些习惯。他们绝对没想过在舞台上、候场室,或是陈设着红色天鹅绒椅子的剧场里吃东西。同学们尽管还未成年,但他们对待剧场——他们心中的教堂——的虔诚心情却一点也不像小孩子。在通道里吃完糖棒后,他们会马上清理干净,类似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他们成年后的岁月。离开剧院以及他们的戏剧梦想很久之后,他们依旧记得把“戏剧”拼写成英式的“theatre”,而这个单词的另一种拼法根本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这是一种大师对复杂艺术品的自豪感:这是金斯利先生赋予他们的,为此他们必须感谢他,不管在其他方面他们对他作何评价。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生活在只有同龄人的世界,几乎完全远离父母,无人监督,这也是他们如此喜欢这所学校的缘由。自由、自我——那些他们曾经以为只属于成年人的遥不可及的权利——已经归他们所有。萨拉也体验到了这种自由,即便她还差好几个月才够拿驾照的年龄,在把积蓄都用于修理玻璃门之后,她离买车也遥遥无期。不管什么时间,想去什么地方,乔伊尔都可以开着马自达带萨拉兜风,尽管她们住在城市两头,开车需要一个小时。萨拉因为被迫和乔伊尔重归于好而产生的怨恨很快消除了。萨拉和乔伊尔在服装组,而在服装设计师弗里德曼先生测量完尺寸之前她们都无事可做。但她们会留下来等着排练,她们才不想回到教室做乏味的历史作业。大卫在道具组,现在也无事可做,因为道具组主管布朗先生和导演金斯利先生正就某些艺术方面的问题争执不休,道具组得等他们的观点达成一致。但是道具组也留了下来,事实上不管是否必须留下,几乎所有人都留了下来,除了一些还不理解剧社精神风貌的新生,或是父母反对十二小时学习制的学生。

萨拉正巧在自己位置上看见大卫在幕间休息,他贴着后墙从舞台的右侧跑向左侧,消失在去商店的路上。台上幕布全部升到空中,舞台大得令人震撼,像个无底洞,演员们在里面毫不停歇地耕耘着,等待着。萨拉从座位上迅速站起来,告诉乔伊尔她要去洗手间。一出剧院,萨拉就左转踏上前往商店的小道。似乎是得到暗示,商店的门开了,大卫从里面走出来。已经晚上六点多,路上空无一人。自从夏末首次在校园约会到现在,他们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大厅空荡荡的,但只是暂时这样。商店的门就在那里,更远处是通向舞台左侧的卸货门,布景组还没开始布景,他们像道具组一样等待着关于如何设计的争执结果。但是,很快他俩就漫步到这里,这片属于他俩的王国。

萨拉和大卫把蓄积了几周的对彼此的怒火都倾泻了出来,现在他们不再愤怒。“嗨。”大卫说,网球衫领口处露出一片因激动而泛红的皮肤。

看到这片潮红,萨拉的胸腔似乎也鼓胀起来,心怦怦直跳。她的心碎感并没有穿透心房,只是沿着她浅浅的脆弱胸骨蔓延。

“嗨。”萨拉回应,目光停留在大卫隐藏在衬衣下的胸骨上。她期待可以把头枕在那里,以驱散那令她煎熬的渴望之情。

“你要去哪儿?”大卫问。

“我也不知道。”萨拉诚实地回答。

他们又一起回到了商店。整个商店都被工作间占满了。圆形锯、直锯、破碎的胶合板以及撒满一地的锯末。远处像梯子一样陡立的台阶通向一间带有夹层的储存室,在储存区后面有一扇门通向二楼门厅,这个门厅是合唱团的排练场所。夏天,有人打扫了这些旧房间,拆掉了道具模板和其他残留物品,如今,储存室的夹层基本都清空了。大卫和萨拉穿过对面的房门,现在站在三层的大厅里。萨拉穿过门厅,来到通往乐队教室的双扇门前。这对双扇门离门厅有几英尺远,形成了一个又宽又浅的凹室。萨拉上前推了推这扇上了锁的门,刚一转过身,大卫迎面撞来,吻上她的嘴唇。萨拉被推到凹室一角,胳膊压在门上凸起的折叶下面,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萨拉根本无处躲藏,被推到墙角里,她能看到整条门廊的尽头。今天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没有别人会经过这里。萨拉热烈地吻着大卫的时候,这些想法慢慢地在她的内心深处产生,清晰却不被理会。这就是大卫征服萨拉的力量:不是他的阴茎,也不是手,而是他的嘴唇。大卫的阴茎和手太成熟了,它们本应属于幸运又自信的成年男子,却莫名其妙地穿越时空,附着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而他的嘴则不同:它不是什么外部力量,而正是萨拉自己缺失的一部分。去年初次见到大卫时,萨拉就充满赞赏地盯着他的嘴——它并不算美,还有点像类人猿,对于一张瘦削的男孩子的脸来说,这嘴唇稍微显得有些宽。大卫的嘴跟萨拉的毫不相像,但他的嘴像是专门为她而生,这让萨拉生平第一次感到她与大卫的初吻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萨拉喘着粗气,双手抱住大卫的头,舌头探进他的耳蜗。她知道这么做可以降服他,甚至比她费力地口交更有效。萨拉伸进耳朵里的舌头让大卫浑身酥软,然而,某种如影随形的犹疑或羞耻感让他无法全心地沉浸享受。整个夏天,他们甚至还常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把它称作他的克星。大卫呻吟着,不能自已,下一秒直接跪倒在地,把萨拉也拽倒了。大卫空着的那只手拽开牛仔裤,伸进平角内裤的开口,胡乱摸着勃起的粗硬的阴茎。萨拉的衣服没有这样的开口,必须把整条裤子脱掉,至少脱下一条裤腿。这就意味着要先脱掉一只靴子,然后是内裤。他们喘着粗气,拉拽着萨拉的衣裳,在门厅的黑白相间的格子地板上,两人使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力气,力量大到仿佛让他们可以把帆布搭在布景房的木架上。终于,萨拉脱掉了衣服,从一只脚的脚趾到腰间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激烈的拉扯也随之结束。尽管两人此时如此狂热,他们还是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学校的公共空间做爱。他们更加疯狂地压向对方,大卫的脸变得扭曲,纠缠期间,萨拉的头意外地重重撞到身后乐队教室的门上。几乎同时,他们听到另一间房门被打开,旋即又关上:这扇门正通向商店的夹层。

再次穿上衣服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手指像香肠一样不听使唤。他们再没交流一个字;萨拉甚至不知道当两人朝不同方向走开时,眼神是否相遇或避开,他们谁也没从商店夹层的门返回。大卫大踏步地走向通往装货入口的后面的台阶,萨拉则拐过一个弯,到了主门厅,沿着宽敞的中央台阶走进大厅,返回剧院。

“你刚才去哪儿了?”乔伊尔问道,然后大笑起来,“你这个坏女孩。”她把她的粉盒递给萨拉,沾满粉尘的小小粉盒镜中,映出萨拉的嘴:唇膏被抹掉了,嘴唇肿胀着露出嫩嫩的唇皮,对于她的脸来说显得异常肿大,就像大卫的嘴。

终于,目标与行动似乎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新来了一个动作老师,教他们如何在舞台上走位。他们将通过亲身走位从而学会走位,通过亲身自由地走位从而学会自由地走位。这个动作老师的教学简单到让萨拉甚至感到愚蠢,她的其他一些方面也让萨拉隐约有些反感。而当萨拉意识到自己的反感是因为这个老师是女性时,她对这种感觉无所适从起来。金斯利先生、布朗先生、弗里德曼先生,还有做布景设计、教戏剧艺术和戏剧史的梅西先生,这些老师都是男性。罗佐特女士将会教他们动作。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暗自瞧不起她。金斯利先生介绍罗佐特女士时,用眼神警告他们:他们可以嘲笑她,但是谁也不能表现出来。

罗佐特女士是个舞者,也是“跨学科的表演家”,能够成为他们的老师令她激动而期待。“教学是神圣的委托,”她甚至夸张地断言,“而你们就是未来。”尽管他们心里瞧不起她,听到这样的奉承却也暗中得意。他们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自从在三层门厅幽会之后,大卫与萨拉就不再有关联,甚至连“愤怒”这种形式的关联都不再有了。大卫的眼神从萨拉身上躲开,就像同极磁石相互排斥一样。即使两人在同一间教室,他也已经掌握了人在心不在的技巧。一个陌生人侵占了他的身体;健忘症清空了他的大脑。从前的大卫已不复存在:每确定一次这样的信息,萨拉都感到多一分的痛苦,也多一分暴露,仿佛那天的疯狂放纵仍在继续,场景却换成了众目睽睽的课堂。他们将在“黑箱”中上动作课;高年级学生还没走他们就到了,萨拉看到大卫站在埃琳·奥利里身边。埃琳是高年级学生,身材娇小,一头金发,完美无瑕的脸上显露出她对自己的非凡超群有笃定的认知。埃琳有一张电影卡——SAG卡[12]。她开着一辆浅蓝色的大众卡门吉亚敞篷轿车。埃琳的优越感如此充沛,甚至让人觉得好笑,她仿佛是一个自带光环的小说中的人物。埃琳的身体娇小玲珑,理想的小胯骨、小小的乳房和紧绷的臀部,让她像一张网捕获了众人的目光。男孩们,甚至是高年级的男孩们都害怕她,有传言说她曾在“布景”里和真正有名望的演员约会过。女孩们则讨厌她。埃琳开着一辆配备了净化汽缸的汽车四处旅行,根本不理会有没有人和她一起玩:她在这里上学只是因为从高中辍学是件糟糕的事,而明年她就将去茱莉亚学院[13]上学。

“你要去哪儿?”大卫问埃琳。

“去上《复辟时期的喜剧》这门课。你呢?”

“动作课。”

“呃,我可讨厌这门课了。我们应该去冲个澡。”

“哦,你还好吧。”大卫说。听到这话埃琳发出了迷人的笑声。她娇小的身材如此完美而让人着迷,头顶金色的发梢刚好触及大卫的下巴。她盯着他看,心满意足而温驯顺从。一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女孩。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跟高二的学生约会——而他是被她选中的男人。

萨拉亦步亦趋地走进黑箱,眼前一片漆黑。她熟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她的面颊、腋窝、胯骨都一片潮热,仿佛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着针扎一般的刺痛。距离胸腔不到一拳之内的肋骨发出像干树杈一样的响声。“欢迎你们!”罗佐特女士热切地说道,“欢迎来上动作课。”上课铃刚响,罗佐特女士就让他们离开座位,把外套、书本和钱包放一边,走到巨大的方形舞台上。萨拉费力地放下她的一大堆东西:书、文件夹、活页笔记本,还有那本破烂的、她读得半生不熟的简装本《北回归线》,像蛋糕上的饰物一样放在这堆东西的最上面。萨拉一直贴身抱着它们,仿佛这些是她的盾牌或绷带,而放下它们会让她身体疼痛。她感到胸口因为失去防护而呻吟,几乎站不直了。大卫就在萨拉身后的某个地方,她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他在看她吗,在她不能转身朝后看的时候?也许他们都在看她。他们都了解她进退两难的处境。昨天,萨拉为了逃避大卫不在教室的令人困惑的窘境(现在她知道他为何不在了),爬到了舞台上部的轨道之上,本来以为那里没人,却撞见了帕米。帕米的脸上挂着泪水,坐在离地面二十英尺的半空中。没有救生索,两个女孩就这么说着话。在课业的压力下,这两个女孩向彼此倾诉的隐私已经远远超过她们向世界上其他人诉说的,而在此之前她们彼此没多说过一句话。“你爱他,对吗?”帕米问。

黑箱,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间漆黑的方形屋,正中是一个大大的不算高的舞台,无须台阶就能登上去。舞台的四周是看台,舞台与看台之间有通道相连。表演期间,黑色的帷幕使得看台背后的通道变成了演员们的后台,四块天鹅绒布围成的隐蔽处有时也被人悄悄使用。但今天,帷幕升起来了,黑箱朝着四周的墙壁和远处的天花板敞开,被灯光闪亮的T台划成了十字方格。他们必须让自己自由地探索这里的每一英寸,在这令人惊叹的空间里走、走、走——挪、挪、挪!不是T台或梯子,不,不是这些。【笑声】“好,你们都很聪明!你们将探索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在文学中,有一种手法叫自发写作,就是不停笔地写。你的笔必须一直在动,虽然可能这支笔写下的是‘我他妈的为什么一直在写?’。”【更多的笑声,或震惊、或着迷于罗佐特的这句粗话。而当这句粗话和她的口音掺杂在一起时,着迷便多过震惊了。他们有可能会尊敬她吗?】“你们看,这支不停运动的笔揭露了内在的奥秘。如果一支笔能够做到这点,那么我们的身体又能做到多少呢?让你们的身体引导你们。你们只是对它发出命令:不要停止运动。否则,身体就会反过来控制你们!我一会儿会用音乐给你们辅助。”

不,他们不可能尊重她,这完全是荒诞可笑。听听她放的音乐!卡特·史蒂文斯[14]。忧郁蓝调合唱团[15]。满心嘲讽地,他们走,走,走!——彼此做着鬼脸,摆动手臂,蹦蹦跳跳,滑稽地像机器人一样加速前行。每当诺伯特从科林身边经过时,他们都朝彼此扮鬼脸;若是再次经过对方,他们就边扮鬼脸边跳向半空,而他们的大步前进也未曾中断。他们的这种行为在同学间传播、演化。大部分男生都崇拜巨蟒剧团[16],午饭时间,他们分毫不差地回忆并且模仿出滑稽剧里那些一点也不可笑的动作,男孩们乐不可支,女孩们却觉得难堪尴尬。黑箱里,男孩们练习着“愚蠢的走路姿势”,边走边假装摔倒,以此展示他们难以自已的狂喜。总体而言,在男孩们越来越不正经的同时,女孩们却越来越认真了。她们不再仅仅练习走步,而是开始滑行、飞掠、俯冲。音乐转换成没有歌词的古典乐。女孩们开始加速,尝试着更高难度的动作:高速运动,而又不会彼此撞上。她们运动着,仿佛编织着一块令人目眩神迷的织锦,有时又出乎意料地突然变换方向,期盼着碰撞事故发生。然而,无论她们做什么动作,无论她们的动作多么离经叛道,罗佐特女士都会在边上喊:

“很好!”

“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啊——你们正在创造。”

的确如此。不知为什么,愚蠢感消失了。所有戏剧中程式化的动作——“愚蠢的行走”和假摔,还有挥舞手臂(“我不在乎!”)以及故意的急转弯(“我是个捣蛋鬼!”)——全都从这间屋子里过滤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整体。而最重要的变化大概是,尴尬不见了。不经意间,她们不再感到难为情。她们行进的速度逐渐相近,直到每个人都以相同的速度前行。蜿蜒辗转的路线,时而如三叶草的轮廓,时而U形、时而环形,不经意间编织成某种暗含的图案,仿佛她们小时候就跟在父母身边学会了这种五月柱舞[17],仿佛这舞蹈将她们和某种东西紧密相连,并让她们重塑自我。

萨拉此时泪流满面。在本应向左或向右转弯时她依然直行,冲出黑箱,沿着大厅向下跑去,眼泪在快速奔跑时在空中飞散。

女生更衣室后面有一个单人洗手间,靠近右侧舞台,除了在表演期间没人使用。萨拉把自己锁在里面。她撑不住了,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要吐出来。脑中一闪而过的死亡念头让她震惊。死去吧,这样就不会再有痛苦了。萨拉意识到,自杀不是拒绝未来,而是拒绝现在——人们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之地,又有谁能看到更远的未来?谈论未来以及未来那个牢不可破的承诺,这些都是相信远处有海市蜃楼的人们的习惯性思维。这样的人是幸运的,但又是被蒙蔽的。

萨拉的所思所想仿佛在罗佐特女士身上施展了魔法。此时,罗佐特女士走进更衣室,坚持要跟萨拉探讨有关未来的话题。萨拉想象不到除了她那适得其反的魔法,还有什么力量能让这个讨厌的法国嬉皮女人在这个偏僻的洗手间找到她。罗佐特女士刚来这所学校,对这里完全不熟悉。即便是有经验的老师和学生,大多数也不知道这个洗手间。罗佐特女士站在洗手间门外,呼唤道:“萨——拉?萨——拉?”她两次都把萨拉名字中的两个“a”错误地发成了单词“odd”中的“o”的读音。“萨拉,是你在里面吗?你还好吗——感到痛苦吗?”

“别理我!”萨拉生气地啜泣道。为什么他妈的想要独处这么难?要是自己有辆车就好了,她第无数次这么想。那样她就可以把所有的门都锁上,开车扬长而去。

“萨拉,我想跟你分享些东西,也许会对你有帮助。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体验要比我们这些年长的人更强烈。我指的是感情上的痛苦。你们的痛苦持续时间更长,强度更剧烈,也更难承受。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是生理学事实,也是心理学事实。你们对情感的敏锐程度高于你们的父母和老师。这也是为什么你们现在所处的人生阶段——十五、十六、十七岁的年纪——如此艰难却又如此关键,尤其是对于发展你们的天赋而言。这种强烈的痛苦是一份礼物,一份虽然苦涩却珍贵的礼物。”

尽管她不想听,但她还是听进去了。“你是说,”萨拉过了一会儿勉强问道,“等我将来长大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没错。但是,萨拉,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不要回避这些痛苦。当你渐渐长大,就不会如现在这样内心柔软。这是祝福,也是诅咒。”

罗佐特女士没有坚持要萨拉开门,这个举动打开了萨拉的心扉。她俩一人在门里,一人在门外,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谢谢。”最终,萨拉小声说。

“别着急,慢慢来。”罗佐特女士临别时安慰萨拉。

谁是、谁不是百老汇宠儿,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那些真正唱歌好听的,那些让人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那些为了一个光辉时刻而生的人,从入学第一天起就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阴雨的午餐时间,他们会聚集在黑箱里那台钢琴周围唱百老汇音乐剧《异想天开》[18]。他们穿着在纽约度假时买的《猫》[19]的周边运动衫上学。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高年级的查得,竟然能够做出让别人艳羡不已的严肃音乐,不仅会唱,还能看着乐谱真正弹奏出桑德海姆[20]的作品。还有一些人,比如埃琳·奥利里,不仅歌唱得像金杰·罗杰斯[21],跳舞也像,显然,在别人刚开始学基础舞步的时候她就已经穿上踢踏舞鞋了。

萨拉没有变成埃琳那样的人,这在她看来曾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尽管这种骄傲之情她只是隐约藏在内心。如今,她却反感自己粗糙厚重的头发,而埃琳的头发却像包裹在蒲公英种子外面的柔软而飘逸的细丝;她反感自己宽大的臀部,而埃琳的臀部窄小紧致;她反感自己那双塞在肮脏的芭蕾舞鞋里面又大又笨的脚,而埃琳的脚却小巧玲珑、走路带风;她反感自己鸭子叫般的大嗓门,而埃琳的声音却像“百灵鸟”一样。往常,像萨拉(和大卫)这样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的学生会拿乌塔·哈根[22]、贝克特以及莎士比亚这样的人安慰自己。他们提醒自己,这些人才是严肃的艺术家,而百老汇不过是一颗彻头彻尾的奶酪球。当然,出于对金斯利先生的尊重和对他艺术天赋的敬畏,这些想法他们只是藏在心里。他们并不受这种屈尊态度的影响,或者起码萨拉不会。但是,现在又到了主舞台剧面试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再次回想起——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痛苦地回想起——自己对大型音乐剧的热爱。大卫喜爱《耶稣基督万世巨星》[23],他记得里面所有的歌词,独自一人时总会不在调上地跟着唱片哼唱。萨拉与《艾薇塔》[24]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情结。没错,他们的梦想是当一名严肃的艺术家;但倘若他们会唱歌,倘若他们也能在阴雨天围着钢琴弹唱、艳惊四座,那该有多好呢?有没有可能为了演出的需要,在金斯利先生的盛情邀请下,他们也屈尊扮演一下耶稣或艾薇塔——因为他们才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

然而,这些隐秘的天赋不属于他们。大卫和萨拉都提醒自己,《红男绿女》[25]是多么陈腐老套,不用参加面试有多值得高兴;大卫突然意识到原来贝克特的《终局》[26]这么好看,萨拉也才感到《李尔王》的第一场(后面的部分她还没看过)如此精彩。当然,他们两人并没有交流,因为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坐在什么位置,两人的座位隔着好几排,以至于只能模糊地看到斜靠在书上的头顶——遥远的、冷漠的、仇视的、彻底被忽视掉的(实际上,甚至根本没被注意到)。他们并没有跟彼此分享这种相似的感受,这种毫无意义的相似感受。当然,他们确实观看了别人的面试,别人对成功的渴望让他们感同身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萨拉痛苦地想,这就像埃琳·奥利里的加冕礼。毫无疑问,埃琳肯定会扮演阿德莱德。埃琳也默认自己会扮演这个角色,唱起了《阿德莱德挽歌》[27]。担任舞蹈专业伴奏兼音乐指导的巴尔托利先生仿佛因为给埃琳伴奏而感到无比快乐,在弹琴时几乎激动地从琴凳上蹦起来。许多来面试的男生,其中包括像大卫这样不会唱歌,又不介意自己不会唱歌的人,都选择唱那段经典曲目《我就在这儿得到了这匹马》,添加各种鬼脸和滑稽的手势来弥补他们可笑的声音。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拿到角色,因为扮演赌徒不一定要嗓音优美,但必须得滑稽可笑。大卫意识到,懦弱的自己对埃琳根本没有吸引力,想到这里,他不禁脸颊发烫。很快,埃琳就会像萨拉一样讨厌他,除非自己能变得配得上她。大卫心不在焉地把目光停在《终局》上,暗暗发誓明年也要参加音乐剧的面试。他们专业经常有各种各样的面试——等级水平的展演作品、高年级导演项目、每年五月举办的“户外莎士比亚”活动、春季主舞台剧(戏剧),还有目前将要举办的秋季主舞台剧(音乐剧)。每一轮面试下来都会排名,排名大致与学生的表现吻合,有时也稍有偏差:只有高二年级学生的排名——在这个排名中,大卫和萨拉名次靠前;严肃演员排名——大卫的名次正在提升;成年人训练排名,这是针对终身舞台经纪人的——他们尽力想隐藏自己的技能,不过布朗先生早就一眼看穿(萨拉害怕这也是她的宿命)。但是,只有秋季主舞台音乐剧的面试排名适用于全体学生,因为只有秋季的音乐剧是全校师生都参与的。舞蹈演员们高兴地转到合唱团参加合唱,器乐专业的学生们自己组织面试,担任主舞台的配乐。戏剧专业的学生们经常有传言说,戏剧和音乐剧的主舞台作品同等重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戏剧中主演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音乐剧中副主演的地位高。没有人能质疑这一点,哪怕是刚入学时打心眼里讨厌音乐剧的学生。如果不是让金斯利先生而是让别的什么人来管理戏剧这个项目,情况会怎么样呢?尽管金斯利先生艺术水平高超,戏剧教师与音乐剧教师的地位差异却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在去年,当萨拉还觉得不与埃琳为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的时候,为了能在校内的课程里成绩更突出,她央求母亲给她报芭蕾、爵士以及打击乐的课外班。她母亲则反驳道:“你在开玩笑吧?你一天到晚在学校里不就是这些唱唱跳跳,什么时候好好准备过考大学?”

随着面试接近尾声,萨拉不再想什么《李尔王》了,她和帕米、埃勒里、乔伊尔这几个一会儿要负责演出服装的同学预测着可能的演员阵容名单。女性角色的候选人清清楚楚,几乎不可能猜错。而男性角色人数众多,偶尔会出一两匹黑马,猜哪些人会意外入选便是一大乐趣。诺伯特正在进行面试,埃勒里深陷在椅子里,一手一个拉着坐在他两边的萨拉和乔伊尔,小声道:“姑娘们,赋予我力量吧。”

“你怎么不参加面试?”萨拉问。

“谁说长得漂亮的黑人就一定会唱歌啊。”

去年,作为高一新生,他们参加了视唱,被迫站在钢琴旁扯着嗓子唱了足足一整张乐谱。这些乐谱根本没有考虑他们的音域——如果他们有音域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展示歌唱技能或视唱技能的良好时机,像往常一样,一些人彻底搞砸了,少数几个人则意外成功。塔尼夸和帕米之前就是教堂唱诗班的成员,她们出色的识谱能力和美妙的嗓音轻易俘获了众人。与之相反,水平最低的曼努埃尔被叫到钢琴前时,紧张得身体僵硬,活页乐谱在颤抖的手中哗哗作响。他的皮肤一直是落满灰尘似的棕色,此刻却变成火里的煤炭一般迷人的绯红。正当人们都以为他快要晕厥的时候,曼努埃尔的嘴像合页一样慢慢张开——就这么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一个被口技艺人抛弃的傀儡。屋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安静。”金斯利先生命令道,与此同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他给曼努埃尔视唱的那张乐谱里的第一个音符。他们都被迫观看,曼努埃尔可怜地颤抖着唱出来,颤抖的声音超出了这个音符长长的振动。“再来。”金斯利先生说。他再次敲击琴键,还是那个熟悉的音符。全然的石化有没有可能发展成更为全然的石化?显然,此时就是。曼努埃尔站在那里准备表演“瞠目结舌”,直到金斯利先生发善心放过他或者下课铃响。“咱们还没结束。”终于,金斯利先生说,带着令人惊讶的愤怒让曼努埃尔离开了。通常,金斯利先生的愤怒是留给他最宠爱的学生的,仿佛那是他们佩戴的荣誉勋章。金斯利先生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希望的学生身上。

正当金斯利先生转向侧厅的方向,向里面准备面试的学生喊“下一个!”的时候,埃勒里紧紧抓住萨拉的肘部。“我是在做梦吗?”他尖声说道。

曼努埃尔来到了舞台上,一个幽灵。可能他不是曼努埃尔。他的穿着打扮不像曼努埃尔:曼努埃尔常常穿着尺码略小又有点太显年轻的条纹T恤衬衫,一眼就能看出是他那个默默无闻的母亲在西尔斯百货——也可能是在紫心二手店——的打折专区捡的别人丢弃的便宜货。曼努埃尔日常穿的衬衫兜里装着药丸,带着很久前留下的洗不掉的污渍印迹,袖口和领口的部位扣得很紧。他穿着几乎没绒了的灯芯绒裤。而且无论什么天气,他都不会脱掉那件夹克,就是同学们第一天见他穿的那件仿羊毛灯芯绒夹克,这件夹克如今在他们看来就像磨损了的龟壳一样永久不变。但站在台上的曼努埃尔并没有穿这套传统服装,尽管他现在的穿着也没有好看多少。他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黑裤子,边缘因为穿的时间太长已经磨损了。上身是一件系紧扣子的灰白色衬衫,虽然袖子有点短,但袖口处依然扣得紧紧的,纤瘦的手腕上的骨头显得更突出了。双脚塞在一双看上去尺码过小、硬撅撅的黑色皮鞋里,往常浓密的棕色头发都梳到了脑后,露出了大大的、惊恐的、让所有人感到陌生的双眸,同样暴露在外的还有额头的褶皱。曼努埃尔手里抓着一页纸。这个“曼努埃尔幽灵”像个服务员,一个闷闷不乐、衣着寒酸的服务员。萨拉惊讶地意识到,为了这个角色,他穿上了他能穿的最好的衣服。当然,《男人和玩偶》这部剧需要穿老式服装:皮鞋、宽松长裤、系紧扣子的衬衫。其他男孩没有一个人因为面试而对他们的日常服装进行哪怕细微的改动。他们都穿着李维斯牛仔裤、棒球衫,还有印着恼人标语的T恤。

这的确可能只是一场梦。因为在视唱测试当天,房顶上传来一阵窃笑,而当金斯利先生从第三排的中间位置站起来时,笑声又立即停止了。“曼努埃尔,今天你准备为我们表演什么?”

埃勒里捏了捏萨拉的手,萨拉也捏了捏埃勒里的手。埃勒里的另一边是乔伊尔,萨拉的另一边是帕米。乔伊尔和帕米紧闭双眼,害怕地抓紧脸颊,帕米痛苦得像刺猬一样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乔伊尔和帕米出于不同的,却同样与女性相关的原因,对曼努埃尔有一种母亲般的同情,虽然她们都没能跟他做朋友。曼努埃尔没有给别人提供哪怕一点点和他交往的机会,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哪怕是像孩童般无所畏惧的帕米,也没能让他答复她那热诚的、萨拉偷听到的喃喃问候“你好!”。有可能——实际上很有可能——她在祈祷。

“你准备为我们表演什么?”金斯利先生又问了一遍。

曼努埃尔的脸颊又变成了燃烧着的煤炭般迷人的绯红。终于,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我要唱那首《……圣母颂》(萨拉没听清那几个音节)。”仿佛有细线捆住了他的肘部,从相反方向以相同的力量撕扯着他,这样,他在完全伸展、一动不动的状态下,就可能会飞散出去,四分五裂。然而,舞台右边的那根线断了。他突然朝巴尔托利先生的方向倾倒,递上他的乐谱。巴尔托利先生翻着乐谱,点了点头。“我们开始吗?”他问。

曼努埃尔像个老奶奶一样焦躁地搓了搓手,又迅速把双手垂到身体两侧。金斯利先生仍旧站在那里,背对屋内的其他所有人,说:“曼尼,我相信你能做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然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沉默可能会改变性质。一些沉默是强制性的,像是先前抑制快乐的沉默。现在的沉默则是由于迷茫。金斯利先生从不使用绰号或昵称。有时候为了表明态度的转变,他会不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而是在姓氏前加上“某某女士”或“某某先生”,这种叫法可能表示困惑、不赞成,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很多含义,但无论哪种情况,其间总有一种距离感。“曼尼”却没有这种距离感。“曼尼”甚至忽视了这个房间里四十多人的存在。

金斯利先生又坐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只有有限的特征:昂贵的发型、耳朵背后的眼镜腿,对学生们而言却几乎像他的脸一样具有表现力,传递着绝对的自信。“来吧,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把它给我。”如果他后脑勺能说这样的话,那他口中也会说出同样的话。(罗佐特女士:“如果一支钢笔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的身体又能多做多少?”)曼努埃尔——曼尼——似乎正和金斯利先生隐藏的头部进行无言的交流。他凝视着它,从中接收某种讯息——他和刚上台时看上去不大一样,不知为什么,现在他看起来又不一样了。带着近似于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向巴尔托利先生点了点头。巴尔托利先生双手提到半空,又迅速降到钢琴键上。曼努埃尔深吸了一口气。

长到这么大年纪,萨拉已经把歌剧和梳着辫子的兔八哥、美国公共电视网、穿着束腰紧身外衣的超重男人、尖声叫喊的女人,以及打碎的玻璃联系在了一起。她从来不理解为什么说歌剧本质上是对欲望最高形式的救赎,这当然是因为她从未看过现场表演的歌剧,也因为她还没听到过还算得上精彩的表演,哪怕是在电视上,或仅仅是某种程度的“精彩”。那是属于她的痛苦,渴望被音乐救赎的痛苦。那是凯旋军队的战歌,保卫着她静默的、冷酷的心。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罗佐特女士告诫她不要逃避痛苦。

曼努埃尔开始歌唱。他的西班牙口音从来都像是拖曳着的重物一样,在他英语口语这个不确定的旅程中带来各种牵绊,然而此时,他的口音却充满真诚。尽管他们被赋予了优美的嗓音,他们中还有谁能唱成这样?他们中还有谁被赋予了这样的嗓音?曼努埃尔歌唱着,似乎是朝着那光亮的小隔间以外的地方。他的目光向上望去,焦虑而渴望,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吸引上帝那变化莫测的关注。他如此哀伤地恳求那个遥远的听众,以至于萨拉不禁向身后望去,期望看到一排排天使正双脚腾空从地面飞升。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同学们全然沉浸在自我无意识中的脸,从自我的羁绊中获得快乐的短暂解脱。萨拉也从自我意识中解脱出来,如此彻底,如此快乐,以至于有那么一刻,大卫的脸都变得陌生——这种陌生并不仅仅因为他的眼里此时噙着泪水。

像是被拍了一下,萨拉突然转过身来——此刻,曼努埃尔像喷泉一样,举起双臂,那个带着荣耀的负担的最后一个音符也举向空中。人们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房子瞬间被引爆了:掌声、口哨声、跺脚声,埃勒里跳起来叫道“太棒了!”。台上的曼努埃尔汗流浃背,一边搓手一边咧嘴笑着。我们一直都有这样的梦想,萨拉想。在这个梦想里,我们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最棒的,出乎整个世界的预料,也出乎我们自己的预料。

巴尔托利先生优雅地将琴凳推到身后,他穿过舞台走向曼努埃尔,拍着他的肩膀,一只手热情地摇晃着他。他们总共才四十多人,然而声响却充斥了整个房间。他们继续这样站立着,欢呼雀跃着,以至于除了离金斯利先生最近的几排学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把眼镜推到头顶,用袖子粗略地擦过额头和眼睛。然后,金斯利先生朝他们喊道:“把今天的日子记下来!曼努埃尔·阿维拉的首次公演!”

在停车场,午饭时间,萨拉与乔伊尔坐在马自达的引擎盖上,弓着背在笔记本上胡乱写着什么。萨拉跟乔伊尔一起抽着丁香味的香烟,没有理会母亲打包的三明治。即便是像现在这样彼此不说话,萨拉的母亲每天早晨也都会给她打包一个三明治,面包表面一般是罂粟籽或芝麻,里面夹着肉、奶酪、灰普蓬[28]芥末酱、西红柿片和生菜。“你的三明治看着像是在店里卖的。”有一次乔伊尔惊讶地喊道。从那以后,萨拉就没再解开过午餐包,等到午餐结束别人回到教室以后,她就把它扔进垃圾箱。她这样做的时候会转过脸去,仿佛只要她看不见,事情就没有发生一样。停车场的最远端,那辆浅蓝色的大众卡门吉亚轿车停着的地方,有人随意扔了一团垃圾,似乎是从巴斯托快餐店剩下的食物,或许大卫正滑稽地戴着雷朋[29]太阳镜,皇帝登基般坐在乘客座位上——但假如萨拉没有亲眼看见,也就意味着没这回事。谁能证明有这回事呢?萨拉的眼睛是夜间的前照灯,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东西。萨拉这种对视觉与思想的监控活动永不停歇。

“你看上去很疲惫。”金斯利先生说,咔嗒一声关上办公室的门,关门声在悠长的大厅中久久回响。准入的门票。这扇门将那几张假装专心看公示牌的人脸挡在外面,仿佛任何人要想弄清演员阵容名单都必须借助记忆以外的信息。而那名单早在上周就贴上去了(斯凯·马斯特森[30]:曼努埃尔·阿维拉)。萨拉的同学们正在外面走廊里游荡,期待着得到与萨拉同样的优待:金斯利先生的特别召唤。骄傲与谦卑在萨拉嘴里混杂成一种奇怪的味道,也或许是又酸又臭的咖啡味儿,让她不禁低下头去。金斯利先生把咖啡递给她,一次性塑料杯,咖啡是他专用的滴漏式咖啡机煮的。萨拉为自己被金斯利先生选中而感到骄傲,但同时她又猜想出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不禁感到渺小而哀伤。他们都知道那些在午饭时间坐着金斯利先生的橄榄绿奔驰车离开的学生,那些在其他人走出教室后金斯利先生一眼也不想多看的学生,还有那些午饭时间被挡在他办公室大门外的学生。他们就是“问题学生”:那些边缘化的人,他们充满渴望地低声呢喃着内心的苦恼,声音在大厅中久久回响。珍妮弗有一个月没来上学了,现在只戴着比手腕长很多的袖套。格雷格,那个朱利埃塔和帕米疯狂迷恋的、热情俊朗的高三学生,虽然打扮得无可挑剔、性格善良、笑容迷人,却被他的父亲赶出家门,现在住在基督教青年会[31]。曼努埃尔,如今他那极度的贫穷与天赋结合在一起,也变得可以接受了。而提到萨拉,人们下意识的反应是——怎么会是她?

她那么爱大卫,竟然允许他在大厅里跟自己做爱!而现在他却把她甩了。

“我没怎么睡觉。”她承认道。

“为什么?”

“我在一家法式面包店打工。周末早晨六点我必须赶到那儿,两天都是。”

“你工作的两个晚上几点入睡?”

“大概两点。”

“工作日几点起床?”

“一样。六点左右。”

“那你工作日的时候几点入睡?”

“一样。一两点。”

“再这么下去,你会累死的。”金斯利先生说。萨拉感觉金斯利先生预测了一个未来将真实发生的事件,一个真正的自杀事件。继而,她意识到他只是采用了——或者很可能是采用了——一种修辞的表达,来谈论睡眠不足导致的长期影响。

“我真的很累。”她赞同道,而后突然哭了起来。萨拉耸着肩膀,尽管她极力克制,还是不能停止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哭声。她知道她的哭泣在金斯利先生的预料之中,然而她同样也知道,他有时也期待她能更加努力地克制与隐忍。金斯利先生不是罗佐特女士。自杀未遂的珍妮弗、被迫变成孤儿的格雷格、贫穷的曼努埃尔,还有萨拉自己——他们都被剥夺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而过早地成为成年人,金斯利先生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几个人被他选中。每个孩子都渴望拥有这迷人的知觉:它的黑暗、它的冷酷、它的真实,它展现出的残酷现实——生活的确糟透了。萨拉穿着莫里西牌T恤衫,抽着没滤嘴的骆驼牌香烟,带着浓浓的睡意与对性欲的任性渴望,她一直追求的就是这种糟糕的、一无所有的状态,她一往无前地、痴迷地朝这个方向奔去,现在,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是时候该回去了。要是她能回去,回去吃母亲给她打包的夹着西红柿的三明治爱心午餐,那该多好!

如金斯利先生所料,萨拉哭了起来,也如他所料,她最终克制住了自己的泪水。她用他的面巾纸擦了脸,擤了鼻涕,然后把废纸扔进垃圾篓。萨拉甚至还拿出化妆包,慢条斯理地补了妆。当她合上小粉盒的盖子时,萨拉清晰地感觉到了金斯利先生的认可,就好像他已经亲口说出来一样。“那么,”他满意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发生的事情呢?”

她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当然,不是在那天;他们那天已经超时了。萨拉现在是金斯利先生办公室里的常客。正如所有专属的联络一样,他们的会面大家都知道,但又不完全公开,给人一种共谋而排除他者的印象。大卫看到了这种情景,没日没夜地咬牙切齿,以至于牙医威胁他说,再磨牙就给他做个牙模具,睡觉的时候戴上。上帝做证,大卫并不觉得是他甩了萨拉,反而感觉是自己被萨拉甩了。眼前这个女孩跟他曾经相处过的任何一个女孩都不同,不会一听到他说爱她就抓紧他的手不放,也不会跟她叽叽喳喳的朋友们一起,拽着他的胳膊强迫他去逛商场或看电影。相反,看见他走进教室,她会像一匹受惊的马。她将自己包裹在冰冷的空气中,却又激励他大胆尝试跟她接触——这怎么能办到?他们之间的爱情难道只是个误会吗?大卫知道,她和比他年纪大的男生睡过觉,有时候甚至是年纪大得多的男人。看到萨拉第一天返校时尴尬的样子,大卫感到自己仿佛是被人施舍。她的确允许他跟自己做爱,但他不该让其他人知道。后来在门厅发生的事也奇怪地证明了:只有当没人注意的时候,她才会来找他。

或者有没有可能他们的分手只是个误会?萨拉问金斯利先生。难道大卫不可能还爱着她吗?萨拉乞求地问道。他怎么会嘴上说着他爱她,却又不爱了呢?

“你爱他吗?”

“是的。”然后,她又为自己的笃定感到慌张,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也许爱。我想。”

“你告诉过他你的感觉吗?”

“我怎么能告诉他呢?”

表演的含义是:在想象的环境中忠实于真实的情感。忠实于真实情感的含义是:敢于直面自己真实的感受。这不就是他想要教给他们的一个道理,唯一的道理?一开始她以为金斯利先生是因愤怒而咆哮,过会儿才明白他是在大笑。也许他是在嘲笑她,但至少他没有生气。“天哪,”他说道,即便在办公室这个私人场所,他的笑也像在舞台上一样,宛如炮兵的炮火,“谢谢你。我有时候会忘记:它是一个过程。而且你知道,它永远不会停止,这就是它的美妙之处。”

萨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当她再次用那盒面巾纸把自己收拾妥当之后,脸上又露出了聪明而疲惫的表情。“对。”她表示赞同。

“你母亲怎样?”

“您指的是?”

“你们相处如何?”

“我不知道。不太糟。也不太好。即便我们不打架,也不跟彼此讲话。”

“周末她开车送你上班,在车上你们一定会说话吧?”

“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太早了,我们坐上车,直接就开往目的地了。”

“面包店的工作太辛苦了,周末你应该好好睡觉,开开心心地玩。”

“我需要这份工作。”她生硬地答道,因为金斯利先生像她母亲一样,不可能理解她对汽车的执拗渴望。她没有意识到,她那生硬的语气就像是绝望的穷人抱有的无礼傲慢,再配上她那身廉价劣质的穿戴,就更让人有这种感觉。她确实怨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一辆卡门吉亚敞篷汽车,但是她知道她并不贫困。当然,她也不富裕:狭小的两居室公寓、粉笔写上X的大门,再加上她母亲那辆开了很久的丰田车。但是她也并不贫困。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和大卫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

“您是指什么?”

“他来自特权阶层。”

她并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或者是否只是他的猜测。“我想他比我条件好。”

“他现在没有上班。”

“没有。他不需要。等到他十六岁,菲利普和他妈妈就会给他买辆汽车。”

“谁是菲利普?”

“他继父。”

“哦。最近的事吗?”

“也有段时间了,他妈妈和菲利普有个两岁大的孩子。”

“这么说大卫是哥哥。”金斯利先生笑着说。

听见给大卫这样一个称呼,萨拉也笑了。“他早就是哥哥了,在他妈妈的第一段婚姻中,他就是最大的孩子。后来他妈妈离婚,嫁给了菲利普,大卫认为就是因为菲利普有钱。大卫的亲生父亲从来没富裕过。大卫说,他的父母,也就是他妈妈和他的亲生父亲,为了得到赔偿金把他小时候住的房子都烧了。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一开始并没有来自特权阶层。”萨拉最后总结道,连自己也震惊于如此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卫的家世。

但对于萨拉迫切谈论大卫的渴望,金斯利先生并不加以评论。他也没有评判她那种让人窒息的不确定性,何况现在她不说了。他把手伸过桌角,握住她的手。“你们对彼此很了解。”他说。萨拉无声地点点头,从刚才的巧舌如簧又变为现在的热泪盈眶。

那天,萨拉跟乔伊尔驾车游玩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回到家却看见母亲穿着睡袍坐在厨房桌子旁边,通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卧室里睡下了。她母亲的头发是棕色的,里面夹杂着几缕卷曲的白发,松散地垂在肩膀上。她脚上穿着男式运动袜。“你的老师打电话了。”她说。

“谁?”

“金斯利先生。”

“金斯利先生往这里打电话,为什么?”萨拉感觉仿佛有一群受惊的动物——一群鹌鹑?一群老鼠?——正在胸口里乱窜。

“我不知道有没有隐情,我只知道他跟我说明了的原因。他打电话询问你在面包店的工作,还问我可不可以为了你的健康不让你工作了。他似乎以为是我强迫你做这份工作,还拿着你挣的钱。”

“我从来没跟他这么说过!”

“我告诉他,我根本管不了你每天干什么,不管是去面包店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很好奇,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这么跟我讲话?”

“我不知道,妈妈。”

“如果你不干那份工作了,我会很高兴。而且我也不用周末两天早晨都要五点半起床,开车送你上班了。但你决心要买一辆自己的车,你觉得十五岁时没有一辆自己的车是种可怕的缺失,某种程度上,你让我也觉得,如果不开车送你上班就是在虐待你。现在你的那位老师,那位一天十二小时把你关在学校,让你在画布上涂涂抹抹、在帽子上粘几朵花的老师,竟然打电话暗指我强迫你工作、虐待你,好像是我让你卖唱来挣钱养家。他怎么敢这样!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

“我不知道,妈妈。我从来没跟他这么说。”

“正巧,我也觉得你该辞掉这份工作。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听从了他的意见。你在校外的生活跟他一点关系都他妈的没有。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她边说边朝着卧室的方向移动。金斯利先生打来的电话产生的影响已经与他原先的意愿背道而驰。那一刻她感到了他的背叛,对他俩之间联盟的背叛。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在对她母亲的权威发起挑战。他只是为了冒犯而冒犯她。能引起他的关注,她感到多光荣啊。

在这个装有整墙镜子和冰冷的油毡地板的排练室,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这个荧光灯照明的冷冻箱里,他们看见镜子中的双胞胎正注视着自己。镜子里的房间与真实的房间一样明亮而冰冷,仿佛是临时搭建的:塑料或铬合金材质的椅子、泡沫或人造革材质的垫子、被推到一旁以便腾出足够排练空间的钢琴和长凳。在这个房间里,他们在无法摆脱的黑暗中爬行,彼此邂逅,彼此探索。他们仰卧着,像一具尸体。他们曾经彼此拥抱,向后倾倒在彼此交织的臂弯中,他们围坐成车轮的形状,轮流站在正中凝视着大家,然后说出一个判定。(诺伯特对帕米说:“我觉得你是班里最好的女孩子,你要是再瘦一点儿就更漂亮了。”尚塔尔对大卫说:“我一般不和白人男孩做爱,要是非得这样,我会选择你。”)现在,他们进入房间,金斯利先生要求他们把这个房间布置成剧场的样子。大约三排椅子朝向正前方,这些椅子前面,面对面摆放两把椅子。金斯利先生像往常一样站立着。“侧面的通道。”他说。他们急忙把那几排椅子靠拢,以便留出墙与座椅之间的间隔。他们按照平常聚集的方式坐了下来:黑人女孩一组,白人男孩一组,其余的人穿插其间,或因为彼此吸引同坐,或因为彼此厌恶而相隔,只不过吸引与厌恶的界限模糊而且经常改变。“舞台”上的那两把椅子空着。萨拉是从浴室那边过来的,她进来晚了,坐在了后面曼努埃尔旁边的椅子上,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那椅子没人坐。曼努埃尔穿着一件挺漂亮的衬衫,最近他似乎有些好衣服了,尽管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只是这种事实形成了一道风景。将来,它会在记忆中展现出来。

“萨拉,请坐在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哪把都可以。”

萨拉震惊于自己竟然被选中,有一瞬间她没有站起来,尽管她的目光犀利地投向金斯利先生,充满质疑。金斯利先生的眼神中并没有答案。他正高傲地站在城堡塔楼上,部署着他的小型部队。萨拉站起来时,她意识到曼努埃尔快速地动了动他的书包,好像怕挡她的路似的。

去年,萨拉把智齿拔了。牙医说,它们比正常情况下长得早,还长得大,会把别的牙齿挤歪,日后很难矫正。关于超常的早熟的智慧以及不可修复的牙齿歪曲本可以编出个笑话,但在浸透鲜血的纱布团取代了她的智齿之前,她一直也没想出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牙医按照程序给她上麻药,当她母亲坐在候诊室里看报纸时,萨拉俯卧在炙热的灯光下,失去了意识。牙刚刚拔出来,纱布才放进去,萨拉便翻身从椅子上跳下来,趁着牙医和护士转身洗手的时候,在他们两人、门厅接待员、她母亲或是候诊室里的其他病人意识到她下地行走之前,已然走出医务室,出了大楼的门,穿过停车场的大部分区域,直到接待员和护士在她敲打着她母亲锁着的丰田车门时追上她,把她拦了下来。这次看牙时逃跑的梦幻经历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实际上,她一直以为她母亲在开玩笑,直到她回去做后续的治疗,牙医对她说:“我是不是该先把你绑上?”

同样,换到教室前方那把椅子上的经历她也没有记忆。在全身镜里,她发现自己正面对着自己。另一把椅子背对着镜子,她错过了坐上那把椅子的机会。

“大卫,”金斯利先生说,“过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把椅子往前挪,直到你们能接触到彼此的膝盖。”

同学们没有发出声音,但都不约而同地把身体向前探去。这种膝盖接触的坐姿不常见,但也没什么刺激的新鲜感。在老师的要求下,他们以“艺术”的名义用各种可能的方式轻抚、摩挲、摸索、抓握,如今几乎不可能对这个膝盖相接的动作留下深刻印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金斯利先生竟然能一下子挑选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已厌倦的隐秘之事:大卫和萨拉,以及两人戏剧性的、无比重要的关系,他们如此引以为傲,甚至不愿与人分享。在“自我重建”练习中,他们轻描淡写地对彼此说着诸如“我欣赏你在清理木材店时所付出的努力”这样荒谬的评价。他们是傲慢的感情囤积者,现在是时候灭掉他们的威风了。萨拉用余光看到周围那种如饥似渴的侵犯,而为数不多的同情使情况变得更糟了——乔伊尔,或是帕米,因为她焦急地睁大双眼,而此时诺伯特把嘴唇撇向一边,他一定不是这里唯一嗜血的人。

透过裤子接触到的大卫的膝盖,感觉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的膝盖碰撞、退缩,盲目的困惑的凸面。她必须怪异而拘谨地坐着,夹紧大腿来保持那种被命令的接触。情不自禁而难以忍受地,萨拉回忆起大卫初次和她做爱时的脸,在她那间昏暗朦胧的卧室,那个炎热的下午。“我感觉……”他不停地试着告诉她,“我感觉……”他感到他们的身体像是为彼此而生。那剥去除了令人震撼的真理以外一切东西的老生常谈。

她紧闭双眼,收起这些回忆。

“萨拉,睁开眼。”金斯利先生命令道,“大卫,萨拉,看着对方的眼睛。”

萨拉抬眼看向大卫的脸。那双蓝玛瑙一样的眼睛不情愿地注视过来。他水平的唇线、纽扣般的痣,在网球衫V字领外面格外显眼的锁骨,比平时节奏略快地上下起伏。她抓住了个中展露的蛛丝马迹,重燃希望——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再抱有希望了,而此刻,这希望突然在她胸中无形无声地爆炸开来;但它的力量一定被感知到了,大卫退缩了一下,那对蓝玛瑙眼睛缩成了两个圆点。“这不是凝视比赛,”金斯利先生的声音传来,“我想让你们找到一种柔和的凝视,当然,柔和指的不是快哭了似的软弱。”(他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他们中的哪个人像是快哭出来了?她不会哭的。带着那种彻底的冷酷的坚定,萨拉告诉自己,即使是停止呼吸也不能哭出来。)“柔和也不是温柔。”(他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他们中的哪个人表现出了温柔?萨拉立刻彻底忘记了自己刚刚许下的誓言,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极度渴望地在大卫的眼里搜索着可能隐藏的温柔。继而,这双眼睛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旋即被灼热的羞耻感烧干了眼里的湿润。)“我的意思是那种中性的、交互的凝视。中性的凝视不带有焦虑、指责或期望。中性就是我们在他人面前展现出的自己:警觉、坦率而开放,没有负担,没有顾虑。这就是我们应该在舞台上的表现。”

鉴于大卫和萨拉已经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眼神中不允许凝视、指责、期望、焦虑,而基本保持了中性、警觉、放下负担——有那么几分钟,金斯利先生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他沿着房间的边缘踱步,不急不躁地说着话。活在当下是什么意思。瞬间为何值得尊重。承认……的价值。从……解放。当然,一个人能够拥有感受,同时还能感知到自己的感受,这样的人是情感的主人,而非奴仆;感受就像一个档案,我们在上面涂画,但是这档案有门,可能还有抽屉,被存储起来,还需要索引。情感的档案这一比喻把萨拉搞糊涂了,但是她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这档案没有顺序,你就倒霉了。

“大卫,”金斯利先生突然说,又走回来站在了他们前方,“请握住萨拉的手。萨拉,请握住大卫的手。”

大卫向前,退后,倾斜,在她僵化的视野里令人眩晕地移动着,他的红色网球衫鼓胀着,几乎将他包裹起来。但一听到金斯利先生的命令,大卫砰的一声重重坐回到椅子上,在人们眼里那椅子上仿佛布满了无情的利刃与钉子。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大卫的手毫无生机,让她感到可怕,像一块生肉一样,而他的这双手对她来说曾经充满活力。

她的手掌也抗拒地蜷缩起来,这双手曾经紧紧地抓住贴在身下的枕头,它们无法满足她对他的渴望,只好在她的两腿之间毫无快感地上下摩挲。她的手再次拥有他了,然而他触摸起来却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想让你们用手进行交流。”金斯利先生指导着,“不用语言,只是触摸。”

大卫的手还是毫无动作。它们不揉捏,不抚摸,不拍打——但是手怎么和手进行交流呢?事实上,他的手已经在交流了。它们甚至没有握住她的手。为了保持他与她握手的假象,萨拉的手都僵硬了。她的肘部紧贴在她的肋骨上,手腕和前臂因为承受过多的压力而颤抖;如果她此刻放弃,她的手会啪的一声掉下去,大卫接都接不住。

金斯利先生绕着他们缓慢地行走。“这就是你们的最好表现?”他逼问道,“你们的手彼此相识,不是吗?它们有怎样的记忆?如果它们会说话,它们会告诉我们些什么?或者,它们会向我们撒谎。也许现在它们就正在撒谎。”

他能看出来,萨拉想。金斯利先生能看出来他们的手并没有真正地握在一起。没错,它们彼此相连,却没有相互触碰。在他眼里他们该有多么愚蠢啊,他们甚至听不懂他最简单的指令。萨拉没有力量去握紧大卫的手,抓住它们,通过触摸与它们交流。汗水浸湿了她的头顶,她能感觉到汗珠顺着她的头发缓缓滑落。她身下的地板似乎在上升、倾斜,反反复复,像在画着一个永远也画不完的弧形。萨拉渐渐地从椅子上跌落下去,眼前因为直视阳光而出现了一个黑点,她的视线模糊了。大卫的脸漂浮在远处的空气中,他的脸涨得通红,无神的双眼闪着愤怒的光。萨拉从自己的身体上抽离开来;大卫可能会捏碎她的手指,折断她纤细的骨头,跟压断干燥的意大利面没什么两样。要是他这么做了呢。终于,她渐渐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浑身颤抖地抽噎着。她还没弄清楚声音来自哪里就已经听到了那个邪恶的声音。像被迫给自己施加折磨的受害者一样,萨拉不情愿地记起她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她没意识到这哭声是自己发出的,直到她觉察到大卫靠在她的脖颈上,也因喜悦而哭泣着。

金斯利先生那指责的语气变了,它变得更严厉了,因为萨拉表现出了真实的感情。她也许不是用她的手做到的,但是,可怜的孩子——她真的尽力了。

“这就是你们的最好表现?”金斯利先生红着脸喊道。他把眼镜推到头顶,一大片被搅乱的头发以从未见过的无序状态直立起来。“这是你走了好几英里去见的女孩。在炎炎烈日下。拿着那愚蠢的网球拍,你妈妈还以为你去俱乐部了呢。因为你她,大卫。不要对她撒谎也不要对自己撒谎!”

同学们瞠目结舌。有没有可能这是在演戏?在他们当中,感情上出风头很常见。坦白很常见。尖利的相互指责,然后再和好如初也很常见。但这次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们此刻还不能下结论。有些人有一种要喊出来的冲动,就像在运动会上,这喊声包含鼓励、告诫,或是直白的侮辱。“不要向那个荡妇屈服!”科林想朝大卫大喊。帕米想要冲向萨拉,用双臂揽过萨拉低垂的头。在大卫坐在萨拉后面那会儿,帕米一度坐在大卫后面,她当时心想,如果哪个男生像大卫盯着萨拉的后脑勺这样看她半秒,她就立即去死,哪怕她还是个处女,甚至连亲吻都可以不要。尚塔尔想说:“拜托,像个男人的样子,大卫,你怎么他妈的脸这么红?”那个愿意高兴地给萨拉舔鞋底的诺伯特想抽萨拉一个大嘴巴,然后说道:“这就是你不爱我而偏偏选择了这个讨厌鬼的下场。”一些人被挡住了视线,暂时跪在椅子上或者干脆站了起来。终于,萨拉抽开手,把脸捂住,鼻涕和眼泪混合成清亮而黏稠的液体透过指缝流了下来,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一条条黏黏的痕迹。

“犯规了!”科林大喊,而后,教室里爆发出如释重负而不怀好意的大笑。

“课间休息!”金斯利先生厉声说道,学生们的不敬惹恼了他。然而,他一只手搭在萨拉右肩,另一只手搭在大卫左肩,走进他们中间来:他们俩还不能下课。萨拉不能,也不愿意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但她感到金斯利先生的嘴唇在她的后脑勺轻轻一吻。

“不错。”他的话语吹进她的头发。

然后她听见他轻柔地对大卫说:“我不会放过你的,直到你哭出来。”

萨拉透过指缝向外偷看。金斯利先生正微笑着,冰冷地享受着自己的预言。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大卫的脸因努力的自我克制而发紫。他趔趄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接连撞倒了几把椅子,与其说走,不如说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房间。

“课间休息,亲爱的同学们。”金斯利先生这样说着,以便让每个人都清晰地听见。此刻,同学们都在假装找个理由留在教室:慢慢吞吞地挪步,有的在系鞋带,有的在找钱包——除大卫以外的每个人都如此,而大卫已经出了教室。“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面巾纸。”

课间休息,亲爱的。

“你还告诉他什么了?”大卫喊道。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和萨拉说话了,甚至都没有屈尊承认她卑微的存在。现在,当她和乔伊尔穿过停车场朝着乔伊尔的车走去,他却像一个神圣的复仇者一样朝她大喊。

乔伊尔:(亲自干预)闭嘴,大卫!别打扰她。

大卫:(双手把乔伊尔猛推到一边穿着高跟长筒靴的乔伊尔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你是不是跟他说你甚至不愿意跟我说话了,但会在音乐教室的门厅里和我做爱?

萨拉:我不愿意跟你说话

大卫:(居高临下)要么他看到了我们做爱?那也是你安排的?

乔伊尔:(恢复平衡用超大声音喊道)你这个蠢货——

萨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大卫已经转过身去埃琳·奥利里的小汽车在等他他上了车砰地关上车门他的那个金发女司机戴着太阳镜脸上毫无表情开车带他离开了。)

萨拉的母亲:你在校外的生活跟金斯利先生一点关系都他妈的没有。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金斯利先生:开始吧,萨拉。

萨拉和大卫又坐在了教室前方的那两把椅子上。他们的膝盖不再接触,他们获准稍稍离开些距离坐着。大卫像没有看到萨拉一样看着她。他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地看到她。他像没有在那里一样坐在椅子上。萨拉不理解,不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做,而是不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她能做到,她也会这样做;她第一次知道大卫是真正的天才,他会在戏剧方面大获成功。他也许目前已经成功了,他也许如此重要,如果他妈的他愿意,他可以把“theatre”拼成“theater”。萨拉还知道,在这里,在CAPA,有金斯利先生在,大卫的演艺生涯已经终结。他将永远不会扮演主角。他不会成为明星。他将带着他那超凡的魅力离开学校,他的魅力未经开发,未被认可,未得到表扬,它隐藏在腐臭刺鼻的烟酒气味里,在“那愚蠢的步态”里,在网球衫里,在那不仅被丢弃而且毫无价值、除了几个固执的怀旧者以外无人记得的网球拍里。

萨拉对大卫:你在生气。

金斯利先生对萨拉:不要猜测别人的想法。再来。

萨拉对大卫:你感到厌倦。

金斯利先生:(恼火的)萨拉,诚实地生活!

萨拉对大卫:你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大卫对萨拉:我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金斯利先生:我没听出来你在听她讲话。

萨拉对大卫:你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大卫对萨拉:我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萨拉对大卫:你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金斯利先生:在这个瞬间,你们谁在这里?有任何一个人吗?

大卫对萨拉:我穿着一件蓝色的网球衫。

瞬间是什么?萨拉想。她应该回应的“现在”在哪里?为什么重复不能让所有的瞬间失去效力——就像伸展开来的巨大黑暗一样,大卫藏在背后,免受监视,内心悄然滋生着对萨拉的怨恨?但是这样的想法,这种不愉快的困惑,恰恰是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因。这也正是金斯利先生再一次快速做出那个“消除”手势的原因:赶紧滚下舞台。

科林对朱利埃塔:你的头发是卷曲的。

毫无疑问,朱利埃塔的标志就是她那螺旋形的卷发。她的头发向上直立,倒向两侧,当她走起路来的时候,头发一蹦一蹦的,延伸了她那光芒四射的笑容。朱利埃塔的脸颊总是柔和而红润,眼睛活泼而又充满朝气。她母亲是法国人,把可爱而独特的发音遗传给了朱利埃塔,比如把沙拉酱的发音“mayonnaise”变成“MY-OH-NEHZZZ”。朱利埃塔的母亲也把她痴迷的基督教信仰传给了她。跟帕米不同,朱利埃塔似乎从来不觉得有责任捍卫自己的信仰。当同学们告诉她上帝并不存在的时候,她毫无不满之意,朝他们粲然一笑。她喜欢聆听他们的观点!就像基督对他们的爱一样,他们甚至都不需要相信其存在。

朱利埃塔向科林绽放出迷人的笑容:他说出了一个多么正确的事实!“我的头发是卷曲的。”她咯咯地笑着。

“你的头发是卷曲的。”天啊,姑娘,当你查找“卷曲”这个词时,那就是你的头发!

“我的头发卷曲的。”哦,科林,它们一直不都是卷曲的吗。你又不能把我的头发说成直发。这多好笑啊!

你的头发是卷曲的。”科林尝试着说。他想起自己也曾拥有一头浓密的、波浪状的头发。要是在别的场合,他的头发可以称得上“卷曲”,但在这里,它得和朱利埃塔那只有在童话里才有的头发竞争,那蓬松的、仙女公主的秀发,她的头发来自一幅理想主义的绘画,她是那幅画中的自然之女,春天生长着花朵的藤蔓是她的秀发。而科林的头发,粗糙而杂乱的头发,怎么能与之相比?

“我的头发是卷曲的。”朱利埃塔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多人都是卷发。

“你的头发是卷曲的。”科林突然说,声音因冲动而嘶哑,仿佛言语比声音先到。他眯起眼盯着朱利埃塔,就这样盯着她,朱利埃塔的脸红了,感觉下一秒他就要上前解开她的牛仔裤。房间里忽然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傻笑。该死,他怎么可能真的这么?科林的人品不错。他总是扮演各种祖先想象中的那些粗鲁的爱尔兰暴徒角色,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实际上人品不错。

安静!金斯利先生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严厉地朝科林点了点头。晋级。科林依旧引导对话。

下一个级别是主观观察。“主观”的意思是一种意见,一种感觉。也可能是一种判断,也常常是一种表白。“主观”与看上去相对简单的“客观”相反:客观是一种对事实的陈述。总的说来,他们倾向于认为客观是用来描述追随者(比如在这个情境里,朱利埃塔总是第二个发言,仅仅是做出应答),而主观用来描述引导者(比如在这个情境里,科林总是第一个发言,做出引导性的陈述)。但这只是因为他们的二元思维还不够成熟。

没有停顿,科林接着说:“你是一个处女。”

喔噢!

“真他妈的糟糕!”安吉叫道,她无法像金斯利先生有时警告的那样“闭嘴”,虽然他说这句警告时不过就是递一个眼神或打个响指而已。他现在这么做了,生气地打断!他们在椅子上不停地扭来扭去,浑身不舒服,一些人急切地向前探身,还有一些人害怕地向后退缩。这所表演学校不知为何从未教过学生,作为观众该有怎样的观剧仪态。他们只是被大声呵斥要保持安静,像是对狗的吆喝一般。

朱利埃塔的脸已经红到了极致。当他们注视她时,她脸颊的灼热逐渐褪去,平常白皙和玫红的肤色又慢慢显现了。她正在慢慢放松自己,也许像他们中大多数人一样,她在琢磨金斯利先生是否要喊犯规,因为“你是一个处女”确实是客观陈述——但真的这样吗?是不是处女难道不取决于自己吗?直到她确认这是事实,难道它——科林对她的嘲笑——不是主观的?然而她不能确认这是事实,规则要求她必须重复,只能改变代词和动词,这使得她本人的认可变得毫无意义——那么,这样就能使陈述变成主观的吗?他们的二元思维还不成熟。这道难题把他们彻底弄懵了。帕米紧紧地按着太阳穴,然后又捂住自己的双眼。

然而,朱利埃塔在她拖长的沉默中——她有权利用沉默,这个演员们最便捷的技巧——已经让力量的天平向自己倾斜。她的脸色彻底恢复正常。她不再微笑。她也没有绷着脸或者表现出犹豫、尴尬或害怕。她泰然自若地凝视着科林,仿佛坚不可摧,科林也想努力回应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但是大家只看到了他在坚硬的塑料椅子上转换着拙劣的表演,脸稍稍偏向朱利埃塔。他在模仿她,但模仿得很拙劣。

“我是一个处女。”朱利埃塔说,好像这样的声明只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是一个处女。”科林说,奇怪地陷入了朱利埃塔的圈套,变成了中立的立场。他表现出的任何轻蔑或得意都将证明他的不成熟。

“我是一个处女。”朱利埃塔耐心地重复着,耐心中既没有掺杂善意,也没有恶意。这只是表明她确认科林可能需要被多次告知这个事实。

“你是一个处女。”科林愈发悲伤地说。

“我是一个处女。”朱利埃塔说,同情科林的悲伤。他的思维还不成熟。

班里的同学们数不清朱利埃塔和科林多少次重复这个陈述了。有时候金斯利先生会因为明显的原因停止这样的重复。情绪爆发和平息。力量转换。一连串明显的语气变化,从狂喜到悲伤再到冷漠,犹如天气一样变化莫测又无凭无据。另一些时候,他会允许那些重复进行下去。这样,即便是对于没在讲话的听众,那些话语都会变成一串荒谬的废话,再有新的语调变化也无济于事。

终于,金斯利先生打断了他俩,说道:“谢谢你们,太棒了。”同学们全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又欢喜又惊讶,不安的感觉早就烟消云散。他们共同分享的精神情境就像是催眠。

朱利埃塔和科林又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注视着对方。然后,科林站起身来,带着笨拙的诚恳向朱利埃塔伸出手。朱利埃塔握住了它。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萨拉说,这可能是她能做出的最没有洞察力的观察。它如此乏味,几乎带着敌意。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大卫说,他完美地保持中立,以至于没人能指责他的漠然。他也可能说的是“一、二、三、四”或是哼着调子。不:是哼唱,歌曲就其本质而言表现力会强得多。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萨拉已经认识到如果她直直地盯着大卫看,他就会变得陌生,她也看不到他了,而金斯利先生无法指责她回避眼神接触。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也许大卫也在使用同样的伎俩,他盯着萨拉,直到她像太阳一样让他失明。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这样重复的练习已经持续几周了。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在经受的惩罚,因为他们谁都寸步不让,哪怕只是表现出脸红、畏惧,更不用说落泪。萨拉的心已死,她干涸的眼泪几乎令她得意。也许她真的有所成就:至少,她已经从大卫那里学到了些东西。一种完全的被动与顺从的抵抗。起初,他们之间那无法打破的僵局让同学们着迷。现在,僵局变成了炼狱。同学们对他们的表演的厌恶,甚至超过他们讨厌坐在这里。大卫和萨拉从来没有完成过客观陈述。他们从来没有获得过表扬。他们也从来没有被允许晋级。不同于其他任何人,他们俩一直被分配在一起搭档。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停。”金斯利先生大喊道,同时厌恶地快速挥挥手。他们俩都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毫无意识地,大卫和萨拉先后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对方。

“你讲西班牙语吗?”[32]乔伊尔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对曼努埃尔说。教室里又有趣起来了。他们从来没听过乔伊尔说西班牙语,他们也几乎没听过曼努埃尔讲过,用西班牙语重复更是史无前例,他们甚至不确信是否允许这样做。乔伊尔真是太棒了!他们对她的好感迅速上升。

曼努埃尔惊讶地笑了:“对,我讲西班牙语。”

“不要说多余的话。”金斯利先生说。曼努埃尔的脸稍稍变红。

“你讲西班牙语吗?”他改正道。

“你讲讲讲西班牙语语语吗?”乔伊尔做着鬼脸,声音像是吸了过多二手烟的吉娃娃。同学们现在都直直地坐了起来,毫无睡意,兴高采烈。

曼努埃尔脸色又变红了一点,但他感受到了她的热情:他们在共同创作,而非一方居高临下。“啊啊啊砰!”他用一种奇怪的鼻音轻声叫着,同学们都放声大笑,“西西西西班牙语尔[33]”这个发音竟然和“乔伊尔”这个名字很像!

乔伊尔晃动着肩膀,朝曼努埃尔挺起胸,向空中抬起一只胳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你讲!”她充满力量或是美感地唱起歌来,因为过于用力而脸色紫胀,从中央C一直唱到G,他们在心里默默地跟她一起唱,“西西西班牙牙语语!”她的歌唱结束,A调,B调,以高音C收尾……

“喔噢,姑娘!”安吉叫出声来,没人责备她,他们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曼努埃尔,他将怎么回应,怎么回应,怎么回应?

曼努埃尔朝乔伊尔报以回应的微笑,他略微噘起嘴,好像要说:“你这个捣蛋鬼,应该找个人打你屁股,但不是我,因为我很有可能会忍不住大笑。”他们以前从来没在曼努埃尔脸上看到这么多活力,这么多智慧。接着,似乎他一直对他们隐藏着自己抓住时机的能力,毫无征兆地,他在房间里一展歌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讲,”他的嗓音让人惊叹——这样的声音怎么会是这个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发出的呢?——“西西西班牙牙牙牙语语语尔尔尔尔尔。”他以一个低音收尾,低音音符像是下坠的天鹅绒平滑而下。他们赞赏的叫喊也同样是为乔伊尔发出的,她和曼努埃尔大笑着,喘息着,从椅子上滑下来。他们彻底颠覆了他们原本的形象,金斯利先生也在大笑,他是所有人中鼓掌最热烈的。

***

将来,乔伊尔会逃跑。她会在高三还有半年就要毕业的时候完全不见人影。关于她消失的原因、方式以及她可能去的地点有各种传言。她的父亲把她绑在树上,用棍子和皮带打了她一顿;之前,因为她太不服管教,她母亲把她送回到她父亲那里住。她父亲还委托联邦调查局找她,很多地方都传言有过乔伊尔的踪迹:坦帕[34]、威基基海滩[35]、纽约、史密斯飞船乐队拍摄《电梯里的爱情》的取景地,有人看到她是其中一个舞者。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是将来乔伊尔会逃跑,而想要确定她具体逃去了哪里,还需要等待一个更遥远的将来。

将来,帕米将决定成为一名宇航员。这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虽然令她伤心的是,她仍旧维持着超标的体重。她必须回到学校,学习物理,上完物理课后再进行节食。

将来,塔尼夸会成为全球最有名的电视明星之一。在一部讲述菜鸟警察的成长与蜕变的冗长电视剧里,塔尼夸将扮演一个毫无幽默感的女警察,她的童年(毫不意外地)糟糕透顶,充满了贫穷与虐待,父亲进了监狱,母亲吸毒,兄弟们被开枪打死,她所遭受的这一切不幸造成了她如今的无趣古板。跟她一起长大的同学们很难相信,曾经聪明时髦的塔尼夸会扮演那个毫无幽默感的女警察。他们一直琢磨,是不是她那隐藏的、很久后才显露的幽默感会给他们提供一些线索,但是年复一年,这个线索并未出现。她甜美的嗓音和优美的舞蹈也同样如此。这些塔尼夸的核心特质都没有出现在她的代表性角色里。她将连续很多年扮演那个角色,然后挣到很多钱。

将来,诺伯特将成为“汉堡真理”快餐店的一名经理。这跟他们对他最恶毒的预测如此吻合,以至于他们更加讨厌这个不会带来惊喜的人。诺伯特不可救药地保持着本来面目,如此固执地免疫于各种可能导致转变的因素。

将来,罗佐特女士的预言实际上也将成为现实。一些事情造成的伤害将不再那么严重,至少是在那次谈话中暗含的事,比如心碎的感觉——虽然可能造成伤害的事情更多了。心碎似乎是一个相当奢侈的引起痛苦的理由。身体和经济方面出现问题。还有友谊的消失。成年人伤害孩童的犯罪问题。还有那无法解释的细微的善意之举,不知为何给萨拉带来的伤痛却是最深的。有一年夏天,她心不在焉地离开家,竟然忘了拉连衣裙的拉链。从腋窝到臀部之间敞开了一道宽宽的缝,透过那道缝她的内衣和内裤清晰可见,萨拉就这样毫无知觉地一直走到公园,直到一个陌生女人朝她喊:“亲爱的!你最近怎么样?”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正当萨拉在她怀里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女人贴近她的耳朵说:“你的裙子开着呢。我这样抱着你,你赶紧拉好拉链。”

萨拉拉好拉链,然后两人还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互相道别,虚假的样子一直保持到两人转身,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开。萨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忆起那句话:表演是在虚构环境中的真实情感。萨拉已经在思念她这个假想的朋友了。

将来,大卫会有很大变化,以至于很难相信这个人与她十几岁时认识的那个大卫是同一个人。年轻的大卫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个赝品,一个轻飘飘的茧,透过它,未来的那个沉重而坚硬的成年大卫已经开始初露端倪。或许,年轻的大卫确实只是一个脆弱的壳。或许,所有人年轻的时候都只是一个脆弱的壳。

金斯利先生不再邀请萨拉去他的办公室了。他们之间不再有私密的交谈,无论是关于她和大卫,关于她和乔伊尔,或是关于他希望她能为从英国来的人提供帮助。他们之间一点交流也没有了。有时,两人偶遇的时候他会朝她眨眨眼。而大部分时间他会径直从她身旁走过。萨拉努力做着和金斯利先生截然相反的举动,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某个时机,浪费了有利的条件。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萨拉没有和乔伊尔以及车里其他人一起去阿根廷糕点店,而是回到了冷清的教学楼门厅。星期五的排练五点半才开始,因为通常九点前就能结束,并不需要在学校过夜。星期五他们不在“U图腾”吃饭,而是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地走着或是搭上已经超载的汽车,去一家他们认可的真正的餐馆。他们是那里的常客,有时候也非常招人讨厌。塔帕蒂亚·塔克里亚餐厅还勉强能容忍他们,在那里他们吃着大桶的免费薯条。在阿根廷糕点店,他们正好不在被禁止白拿的范围之内,但他们都得坐在外面那个摇摇晃晃的露天平台上才能吃上免费晚餐。在“妈妈的大男孩”这家店,原来那些平庸的“大男孩”服务生已经全都莫名地被满面笑容的成年男子取代。在那里他们很受欢迎,也被大家宠爱。只要他们一唱歌,服务生就会送他们免费的馅饼。星期五感觉就像节日一样,要是金斯利先生本人还没从吃饭的地方回来(他去的餐厅从来不是学生们在附近找的那些便宜地方),五点半开始的排练时间就会推迟到六点。

在冷清的门厅里,金斯利先生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金斯利先生现在不可能像平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平常,在半个小时的课间休息时间,他会坐在办公桌旁噼里啪啦地打字,无框眼镜松垮地挂在鼻梁上,门半开着,他全神贯注的严肃神情让学生们都不敢进去打扰,除了那些莽撞或极度自信的学生。

萨拉顺着墙向下滑到地板上,紧紧抱住膝盖。也许乔伊尔会给她带回来一个菠萝口味的阿根廷馅饺,虽然她不饿,也不记得最后一次感觉到饿是什么时候了。冰冷的疼痛感像压在胸口的拳头,早已取代了饥饿的感觉。她几乎已经习惯这种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胸口的痛苦。或者,也许她并没有习惯它,但是疼痛感的确减轻了?她想起了罗佐特女士预言一般的承诺。如果她坚持的时间足够长,她就能拥有那种魔力不会感到痛苦了。每天早晨她都会在脑海中的日历上画个“X”:又离感觉不到疼痛的日子近了一天。她尝试着深呼吸,甚至沿着冰冷的地板伸开双腿,这样她的胸腔就会有足够的空间。然而她没有成功,她没能让肺部充满空气。她不能搬开胸口的石头顺畅地呼吸。这曾是金斯利先生最早教他们做的事情:如何呼吸。横膈膜的位置与它无与伦比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大脑。金斯利先生向他们解释道,当他们掌握了三段呼吸法的时候,就会明白两件事:他们终将明白横膈膜的真实大小;他们也终将懂得它有多大力量。直到现在,他们很可能才仅仅用了横膈膜总容量的一半(或是三分之一!)。甚至更糟糕的是,他们很可能认为是大脑在掌管着他们的身体。错!是横膈膜——张开到它的最大容量,控制着吸气与呼气,深入了解我们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对所有停滞不前的事物置若罔闻,让头脑变得清晰——是横膈膜掌控着我们的肉体与灵魂,当然,灵与肉是一个整体。萨拉还没对她的横膈膜失去控制,也许她失去了对它的拥有权。拥有权被一块石头篡夺了。

在空荡荡的门厅里,萨拉全身伸展,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要是地板上铺着地毯或者如果地板是木制的会怎样呢?柔软的质地或暖和的温度会改变头脑中的记忆吗?对萨拉而言,油毡地板带来的无法缓和的冰冷与坚硬一直是她在这里学习的课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整整一年,这还是她第一次真诚地体验它,平躺在地板上,公告牌在她的斜上方。她必须快速移动到靠近门厅中央的地方,这样她的腿和胳膊就能舒适地伸展,而不会相互触踫或接触到她的身体两侧。手掌向上,闭上双眼。空调的冷气让她单薄衬衫下的身体冻出了鸡皮疙瘩,乳头坚硬的感觉令她难受,但是她不允许自己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放松需要严格练习。神奇地,萨拉感到躺在地上时听力变得更敏锐了。空调发出的嗡嗡声——她不确定自己以前听到过这种声音——似乎有不同的组成部分:一种是单调的、闷闷的敲击声,一种是轰隆隆的低音上面的上升音调,还有像椅子滑过地板一般的刮擦音。金斯利先生办公室的门缝离她的头只有几英寸远。从那扇门后面,也许是从这层楼下面,萨拉听到一个尖锐的嗓音,以及突兀的开门的声响。

她像是拖曳一条绳子一样用尽全力深吸气。但不管用。还是像有一个人坐在她的胸口上。是大卫,正如他曾经做过的一样。在那个夏天,在萨拉向四周摸索抓住了大卫的屁股,强迫他靠近她的脸的时候。

萨拉慌忙坐起来,后背撞到了墙壁上。几乎毫无预兆,金斯利先生办公室的门开了。曼努埃尔走了出来,正撞见她在看他。曼努埃尔把身后的门关上。萨拉正靠在紧挨着门框的那面墙上,因此看不见房间内部,不能确定金斯利先生是否在房间里。

曼努埃尔一句话也没对萨拉说,转身快速走开,消失在门厅拐角附近。

萨拉也站起来,在门再次打开之前,选择与曼努埃尔相反的方向离开。

去年,班克斯先生教他们几何。传说,班克斯先生不仅和学校的女生发生过性关系,而且还和其中一个女生有了孩子,这个女生几年前辍学了。没人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也不曾见过她和她的那个孩子。大家都喜欢班克斯先生。班克斯先生身材高大,当他在黑板上写证明过程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快速移动、凸起。他穿着舒适的短袖网球衫,右前臂上深色的倒置U形文身清晰地露了出来,U字母的两端弯折,像两只脚一样。一整年,班克斯先生都把萨拉和威廉当作他宠爱的学生,明目张胆地允许他们不做证明题。他告诉其他学生,在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找到证明线索时,威廉和萨拉就已经知道怎么证明了。班克斯先生会说:“威廉,老兄,他会为我校外的生意研究这些书,我会付钱给他,就在这桌子底下,就在你们这些笨蛋还不知道如何测量周长的时候。”班克斯先生宣布,萨拉将会为了他独特的喜好,像拍洗发水广告一样梳理她的头发。萨拉会弯着腰让头发像海草一样垂在前方,然后再猛地把头发甩到后面。“你应该用慢动作做那个动作,”班克斯先生抱怨道,“拜托啦,欧莱雅。”学年末,当班克斯先生跟萨拉说要带她去校园外吃午饭的时候,萨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惊慌。她知道他不会触碰她,究竟是出于天生敏锐的直觉还是运气奖赏的天真,她也说不清楚。她跟着他来到前面的停车场,爬进那辆挂着两张巨幅海报的大货车里,一张海报上写着:“不难做到。”另一张写着:“我的另一辆车就在眼前。”

“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萨拉问。

“意思是,我的生活被可卡因毒瘾控制了。”

“啊——你把你的那辆车卖了,去买了可卡因?”

“我必须先得弄点钱。在这点上,我原本以为你很聪明。”

“你胳膊上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标志?”

标志?”

“就像他们在牛身上刻的标志一样。那是欧米伽,希腊字母。你连那个字母也不认识?你可把我骗了,姑娘,我还以为你是个天才呢。”他指给她看他的投币洗衣店——他在外面的生意——在去一个汉堡摊位的路上,这个摊位在城里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从这个地方出发她绝对找不到回家的路。那里,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黑人,他们站在车外,手里拿着包在蜡纸里的汉堡,露天柜台前的一个老女人向班克斯先生摇晃着一个手指头,意思是“这个女孩多大了?”,班克斯先生也打着手势责备地回应,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在卡车里,萨拉说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汉堡,谢谢。”

“别客气。”班克斯先生说,“谢谢你迷人的陪伴。”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和班克斯先生一起吃午饭似乎没什么非同寻常或异样之处。她预感他不会亲吻她(这意味着他以后大概率也不会亲吻她),这顿午餐也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他们光明正大地从车里下来,光明正大地与一群从各处吃饭回来的学生们一起返回学校。

尽管学校里有很多规定——重复练习时不能说多余的话,放松时手臂不能接触身体两侧,三段式呼吸——没有哪条规定明确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关系。他们可以和老师一起吃午饭,也可以不在一起吃。他们可以对老师敞开心扉,泪流满面,也可以不这样做。出现过一些模糊的规范,后来又被废弃。它们只针对个别人,但不适合普遍情境或是所有的人。学生与老师的相处模式或是出于本能,或是出于被幸运青睐的天真,或是出于没有被幸运青睐的天真。当萨拉的母亲说“你在校外的生活跟金斯利先生一点关系都他妈的没有”并且问萨拉是否明白她的意思时,虽然萨拉表面上说明白了,心里却并不同意。她的不同意可能和她的不明白是一个意思。

曼努埃尔的父母出现在晚间的首场公演上,他们尽力找到位置安顿下来,坐到了最后几排,直到引座员科林在金斯利先生的指点下劝说他们换到第二排中间的位置。第一、第二排座位已经贴了胶带,并标注了“VIP”。科林第一次让他们换座位时,他们礼貌地表示不解,并没有答应。后来科林不得不把乔伊尔从后台找来。乔伊尔满身都是服装组紧急情况备用的管道胶带圈和大头针,她走出后台,带着补偿的笑容跟曼努埃尔的父母解释说座位是专门为他们预留的。曼努埃尔的父母很不情愿地换了座位,似乎料想着他们只是被捉弄了一番。和曼努埃尔比起来,他父母个子都不高,像雕塑一样严肃,异常地不自在。表演结束后,萨拉溜进楼上那间明亮的隔间,格雷格·费尔廷正在那里操作着控制台。萨拉还看到了金斯利先生,他手里的鲜花已经堆到了下巴处,他正把其中一束花塞给受宠若惊的曼努埃尔的母亲。金斯利先生的丈夫蒂姆帮着他分发那些花,他和金斯利先生穿着打扮十分相近,两人几乎分辨不出:修剪过的光亮的头发,色彩亮丽的衬衫,昂贵的V领羊毛衫,刀形褶的裤子和闪亮的皮鞋。他们仅仅和曼努埃尔的父母讲几句话都似乎会让他父母的形象变得渺小,即便他们显然正在对他的父母大加称赞。金斯利先生戴着眼镜,蒂姆留着小胡子,这可能是曼努埃尔的父母能把他们俩区分开的特点。曼努埃尔的父母都穿着寒酸的教会服装,倒是很般配。

金斯利先生和蒂姆回到演员阵容里时,萨拉才松了一口气。演员们像王者一般,接受他们送出的鲜花。

演出大获成功。埃琳·奥利里和阿德莱德一样受人喜爱;呆头呆脑的汤姆·迪克曼根本不会唱歌,却完美化身为像纳森一样自作聪明的人;当曼努埃尔一展歌喉时,他先前呆板的表演从观众的脑海里一扫而空。看他表演似乎像是经历一场必要的忏悔,而声音是忏悔的代价。萨拉斜着眼看向格雷格·费尔廷,他如此英俊,令人爱慕:他的雀斑、浓密的赤褐色头发以及高挑的身材。去年在音乐剧《万事成空》[36]中,格雷格的舞跳得像阿斯泰尔[37]一样。那也是一种让人感同身受的优雅,每个人都从中得到了升华。格雷格唱歌也不错,也许不能唱得像曼努埃尔那样,但是他特有的明亮嗓音让人难以抵挡,声音像水手的白色套装一样纯净。帕米和朱利埃塔是他的狂热粉丝,尤其是帕米,在他面前几乎无法呼吸。如果他和她打招呼,她的脸就会变得像香肠一样粉红。不久以前,萨拉经常看见他在午饭时间坐着金斯利先生的奔驰车离去。现在他坐在那个明亮的隔间里。“你今年为什么没参加面试?”她很困惑,但愿这个问题没有太不礼貌。其实每个人都很好奇,只不过都不好意思问。他们猜想跟他的私人生活有关,这方面他从来都平静地闭口不谈。

“嗯……”格雷格说,仿佛他只是刚刚才发现这个问题确实很有趣,却从来没思考过,“我想,我才意识到在侧厅里还有很多我可以学到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这里有很多机会我们都不该错过。比如这个灯光控制台?布朗先生说它值2.4万美元。”

“但你是这个学校最优秀的歌手和舞者之一,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操作这个控制台。”

“谢谢你,”格雷格说,“你真是太善良了。”

“我说的是实话。”萨拉强调道,“你会像斯凯·马斯特森一样优秀。”

“曼努埃尔太惊艳了。”

“要是你的话会更棒。”

“你过奖了。”格雷格善意地说,中断了她的话。

聚会在金斯利先生和蒂姆一起居住的那个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举行。只有现在的高三学生在他们二年级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是金斯利先生最后一次组织聚会。“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在祝酒前金斯利先生说,“为什么塔帕蒂亚·塔克里亚餐厅不让我们再租他们的后院了?”大家都大笑起来。在室内,有马蒂内利牌气泡酒和苏打水,各种各样的甜饼和零食摆放在一张大餐桌上精致的浅盘里。而在室外,酒从他们的车里小溪般地流到院内。这儿有一瓶杰克丹尼尔酒,那儿有一打六瓶装的巴特莱斯&詹梅斯啤酒。这个院子规模巨大,做过景观美化,像迷宫一样,有砖铺的小路、巨大的灌木丛和许多房屋视野之外的休憩之处。他们知道金斯利先生不会理会外面院子里的瓶瓶罐罐,只要他们小心点就行。在外面的院子里,他们谈论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接下来要去哪儿,这样做既是为了东道主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着想,他们明白,举办这次聚会更多是出于令人愉悦的责任。金斯利先生和蒂姆对这场疯狂的聚会并不感兴趣,正如后院的这些人对上流社会的疯狂玩闹不感兴趣一样。他们会再待上一个小时,进去道谢,然后开车去别的什么地方疯玩。

室内的聚会则按照一个完全不同的路线进行着。这里没人想去别的地方。他们轮流在钢琴旁唱歌,希望金斯利先生给他们讲讲百老汇,也从来没想过金斯利先生会让他们离开。然而他们会在感到不受欢迎的时间之前离开,心满意足而又稍感疲倦。

这两种不同的聚会,有的人都参加了,有的人从一种聚会换到另一种聚会,而更多的人都从始至终待在同一种聚会上。在这些人当中,朱利埃塔和帕米,塔尼夸和安吉,埃琳·奥利里和汤姆·迪克曼一直在室内,吃着薯条,喝着苏打水,唱歌唱到嗓子疼。蒂姆身边围着严肃的高一、高三学生,他们在屏蔽门后的门廊里谈论着音乐和艺术。乔伊尔轻松地从室内溜达到室外,然后又溜回来。一大堆人挤在厨房里聊得热火朝天,把楼梯都堵住了。大卫包围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以至于萨拉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在这里。萨拉像乔伊尔一样不安地来回走动,进进出出,却是出于另外的原因。她感觉在哪儿都不舒服,一会儿被黑暗中科林喝剩下的杰克丹尼尔酒瓶刺痛,一会儿又踩到了房间里刺眼的灯光下突出的粗糙沙砾。她穿过那些堵在楼梯里火热聊天的人群来到楼上,寻找一个门外没人醉倒在地上的洗澡间。沿着三楼的走廊贴满了宣传演出的海报,那是真正在纽约的专业演出。《福音》。《富丽秀》。[38]走廊上铺着米黄色的消音地毯,萨拉探索着朝走廊尽头走去,仿佛只要她不发出声响,也就意味着自己不被看见。走廊尽头的墙上挂满了照片,照片装在色彩艳丽的相框里,铺成马赛克式样。照片上,金斯利先生和蒂姆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风景中并肩站着,露齿而笑。有的照片上,蒂姆一只胳膊搂着金斯利先生的肩膀,还有的照片上,金斯利先生搂着蒂姆的肩膀。他们看上去总是那么神采奕奕,充满学院派气质。萨拉怀疑,是否是她那根深蒂固的、无意识的、无心的偏见让她在任何一幅画里都看不出他俩是恋人。另一方面,她也想知道这是否与她的个人偏见无关,而是他们故意保持着缄默,为第三者刻意摆出某种姿态使得每幅画都是那个样子。她很好奇她和大卫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照片会不会捕捉到他们想尽力遮掩的气息。

在走廊尽头有一个窄窄的小楼梯,没铺地毯,而且十分陡峭,仿佛是最近才由梯子伸展成了楼梯。萨拉爬上楼梯,径直来到一个墙壁倾斜的房间,她意识到这个房间是由阁楼改造而成,它现在已经改装好了,屋子里有一张有饰带镶缀的小地毯,一张床,一个门上装有全身镜的橱柜——曼努埃尔正站在这面全身镜前,将蓝色衬衫的边缘塞进裤子里。“你在这里?”萨拉大喊道。

曼努埃尔吓了一跳,一只手还平放在腰带上。之后,他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攻击性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总是到处游荡?”

“游荡?这是个聚会。”

“但是‘这里’没有聚会。”

“那么为什么在这儿?”

“我在换衬衫,如果你可以离开的话。”他边说边关上了橱柜的门,但萨拉已经看见了另外几件更昂贵的色彩艳丽的衬衫,和先前她看见他在学校里穿的衬衫一模一样。

“这些衬衫是他给你的?”她问。

“是我自己的。”

“你为什么把它们放在他的房间?”

“你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去音乐教室的门厅怎么样?我听说你们在那儿可演过一出好戏啊。”

萨拉差点从陡峭的楼梯上摔下去。

在厨房,萨拉正努力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撞上了帕米。她必须离开,她离开的决心如此强烈,以至于容不下其他想法。她要步行回家,也不在乎她住的公寓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打算走一整夜,径直走到她打工的那家面包店,赶上早晨六点的轮班,七个小时足够走到那里了。“过来跟我们一起!”帕米急切地喊道。朱利埃塔正跟她在一块儿。萨拉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她俩就像兴奋的暴徒一样,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迫使她调转了方向。院子里已经基本没人了。那些喝酒和抽烟的人在他们喝醉和烟抽得太兴奋之前已经和主人道别。哪儿也看不见大卫,也许他就不曾来过。格雷格·费尔廷正在后院的观景台那里等着,他们特别要求他和他们说说话。“我们带上了萨拉,”帕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格雷格爽快地答应。他们能把萨拉带上是最好不过了,她能在这里真是太完美了。他想让她们和他手拉手——这会不会太奇怪了?萨拉透过观景台的黑暗和它海洋底下的光,看向帕米那张全神贯注的脸。在格雷格面前,帕米的脸像月亮一样充满光彩。他们在观景台微微裂开的地板上围成一圈坐着。格雷格一只手握住帕米的手,另一只手握住朱利埃塔的手,朱利埃塔握住萨拉的手,萨拉握住了帕米的手,这些动作都是在催眠状态下完成的,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识。格雷格·费尔廷像是耶稣基督——一个轮廓清晰、长着雀斑、赤褐色头发的耶稣,他盘腿而坐,握住这些高二年级清纯少女们的手,她们如此爱他,以至于她们愿意在婚姻中幸福地与彼此分享他(她们已经详细地讨论过此事,当然,他并不在场)。“我珍视你们的友谊。”格雷格对她们说,“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感到非常幸运,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爱你们,并且,如果情况不同的话——上帝,我这么爱你们,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但幸运的是——”他十分用力地握紧帕米和朱利埃塔的手,以至于那两只手都赶紧抽开了——“幸运的是,”他重复道,“我是同性恋,所以我不必选择,而可以永远地珍爱你们。”

“什么!”帕米大叫道,震惊地用双手飞快把嘴捂住。

“你们是我在学校的朋友里面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格雷格接着说——太难以置信了——这个令人喜爱的,能像阿斯泰尔一样跳舞的三年级学长,他如此清楚的、必然的、没有其他可能性的是同性恋,而萨拉不敢相信自己从前竟然从未意识到——但不管怎么说,她才只有十五岁,等她到了现在两倍或三倍的年龄时,她会再思索这件事。显而易见的事往往也是易被忽视的事。

朱利埃塔放声痛哭。“我很荣幸,”她啜泣着说,“我很荣幸你告诉了我们。”

“我也是。”帕米热切地说,因为此时此刻她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知道此事了,她对格雷格所赋予的信任感到惊讶,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比她想象中高多了。

他们三个突然快乐地拥抱在一起。“萨拉,萨拉!”他们无助地大笑大喊,试图把胳膊伸向她,而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们动作太笨拙了,没能阻止萨拉滑向一旁。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那么多,又那么少。

他们知道威廉的母亲让威廉和他的两个妹妹把牙刷、牙膏、梳子以及其他各种个人用品都放在一个带拉链的行李箱里,他们必须每天早晨和晚上把这些东西带到洗澡间,然后再带回卧室。如果威廉的母亲发现他们把洗浴用品忘在了浴室——这浴室始终只是威廉和他的妹妹使用,他母亲的卧室外面有独立浴室——她就会把它们扔掉。作为违背她制定的规矩的惩罚,她会把忘记带走的牙刷或乱放的梳子一并扔掉。他们——威廉的同学们——知道这事,但是他们不知道威廉母亲的本名或者他父亲在哪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父亲是否还活着。

他们知道朱利埃塔的父母把面粉和大米储存在密封桶里,以此来抵御未来的大灾难,但是他们不知道朱利埃塔本人是否相信这个大灾难,或者是否为此担忧。当然,她看起来并不担忧。

他们知道科林的父亲打科林,“用拳头猛打”“重击”“掌掴”,但是他们不知道科林做了什么会挨父亲的打或者挨打时他是否感到生气或伤心。他们甚至不知道科林用来描述挨打的话是他自己的描述还是别人曾这么对他说过。

他们知道,至少他们中有些人知道,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人知道,萨拉允许大卫在音乐教室的门厅里和自己做爱,就在公共区域,那里谁都能看到。

而他们不知道萨拉周末的两个上午都在一家法式面包店上班,还是早上刚营业时最早那一班。她一个人搬运巨大的烤盘,上面有羊角面包、苹果派、巧克力面包和奶油蛋卷。她把油腻腻的油酥糕点从托盘上一并拽下来,它们稍稍连在一起,她要努力避免手指把它们戳破。萨拉把这些装满柜台。烤面包师,不管是哪位,已经烤好了面包,在萨拉上班前离开了。萨拉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们从来也没碰上过。油酥糕点还是热的。那卷曲的、棕色的、一碰即碎的羊角面包使她想起她有时候看到的挂在树上的蝗虫蜕皮。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父亲搬出去之前,他们家住在两旁生长着树木的街道上。有时一大清早,在她父母还睡着的时候,萨拉会换上运动鞋,溜出房间。白色的雾霭罩在草地上,草刚好没过她的膝盖。破晓时分,草地散发出奇怪的蒸腾物,那片神奇的、孩童一样高的雾,萨拉像一个巨人似的将腿踏入其中。在某个季节——她回忆不起来是哪个季节,萨拉把那些易碎的蝗虫皮从树上拽下来,如果愿意,她可以用拳头把它们碾碎,虽然她从来没这么做过。这样做似乎太浪费了,蝗虫皮有如此精细复杂的内部结构,里面有那么多膛室、刺突以及折叶,像是微型的外星人飞船。那时她可能还不到八岁。半生以前的事了。她早晨从来没有感到累过,也想象不到累是什么滋味。她穿过像梦一样渐渐消散的雾气跑回家,父亲正斜倚着门看报纸。

现在,她一直都如此劳累,以至于甚至感觉不到累了。她懒得说话。眼泪早早地在眼眶打转。白日梦在她的脑海里漂移、盘绕,似乎跟头脑中的思绪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那么多,又那么少。曼努埃尔了解萨拉,或者自认为他了解萨拉。荡妇也比她更知廉耻。

萨拉了解曼努埃尔,或自认为她了解曼努埃尔。偷偷摸摸,自鸣得意。那关着的门,那崭新的衬衫。

然而她不知道曼努埃尔家住哪里,不知道他家的门牌号码。她没有考虑过从哪里能得到这些信息。她已经忘记了高一的某一天早晨,在她和她母亲居住的那个规模巨大的小区的远处响起了四级火警警报,但小区太大了,从她家车库甚至都看不到烟。她们只是从电视上大概了解到哪里着火了,她们看到了航拍的综合公寓楼,着火地点在六或八个街区远。虽然着火地点离她们很远,却还是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她母亲开车送她迟到了。但是当萨拉进办公室领她的迟到通行证时,里面的几位女士大喊道:“天哪,宝贝,你没事吧?”因为办公室的人们知道她家的地址——看到新闻上报道那场大火,他们就查阅了记录,检查本学校的学生是否有危险。

所以,办公室里当然有家庭住址,但萨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并没有在谋划。她欠缺的不仅仅是预先谋划的技巧,还有预先谋划的决心。

然而,即便在劳累的时候萨拉还是保持着警觉。她已经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而她还会注意到更多事情。萨拉在服装组的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她没有被分配去做化妆师,而是依旧负责一般的服装工作。服装间和化妆间是她的天地,她在那里巡视、清洁、修整。尤其那些帽子是她巡视的重要内容,她实时监控着帽子上那一簇簇的羽毛、水果或是名牌绸缎,如果需要,她会随时掏出胶水枪。排练开始前那几个寂静的小时,当周围没有人的时候,萨拉会检查男士化妆间,那里男式软呢帽到处乱放,扔在地板上。她会重新整理那些花冠帽,拂去上面的灰尘,把它们笔挺地放回架子上,上面有胶带贴着标签,这本应是男生们自己做的事。男演员们共用的两个服装架子都超负荷地挂满了衣服,中间密密麻麻地塞着写有人物名字的纸版——“赌徒甲”“赌徒乙”“救世军”“斯凯·马斯特森”。他们把戏服乱七八糟地堆放。这周五放学后,在演出前的第二个和最后一个周末,萨拉都会在这里辛苦地熨衣服。她扭动手指,撑开“救世军”和“斯凯·马斯特森”的服装上大量的褶皱。这儿有一件深绿的衬衫,也许在商店里这个颜色被称作海洋泡沫。标签:阿玛尼。嗬,这不是“斯凯·马斯特森”的服装。她几乎忍不住嘲笑曼努埃尔蹩脚的骗术。但是当然没有其他人会在意曼努埃尔的衬衫,没有谁像她一样已经注意到,曼努埃尔只在学校里穿这些衬衫,而在回家之前就会换上廉价的、劣质的、贫穷小男孩穿的衬衫。尽管衬衫压得皱皱巴巴,布料摸上去还是直挺挺的,宛如全新的一样。衣领处没有灰色的污迹,凹处也没有黄色的污点。

萨拉把衬衫取出来,打开电熨斗耐心地等它变热,然后十分小心地熨烫衬衫,甚至还用上了袖样。衬衫熨好之后,萨拉把它叠好,扣子在中轴线,袖子折在下面,就像她见到过的干洗店里男式衬衫的折叠手法。然后她把衬衫拿到服装间,藏在高处的架子上,放在那些装着缝纫用品、扣子以及其他暂时用不着的物品的盒子上方。

在这一星期,包括周末,又有两件相同款式的衬衫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萨拉还是用同样的办法处理了它们。她观察曼努埃尔表现出不自在的迹象。他看上去总是有点不自在。如果他们碰巧在彼此附近经过,两人也从来没有眼神接触。他们之间的敌意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不需要进一步确认。乔伊尔是曼努埃尔的化妆师,他们俩现在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大笑,还用西班牙语讲笑话。乔伊尔甚至也许知道曼努埃尔的地址,但萨拉没想到问她,她已经不在乎曼努埃尔家住哪里,也想不起来自己以前为什么在乎。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关于衬衫的一系列行为。她只是把它们偷走了,因为那些衬衫让她生气,虽然她不确定是生曼努埃尔的气还是生金斯利先生的气。她的愤怒既强烈又模糊。

最后一场演出像往常一样在周日下午两点举行,也像往常一样感觉一切并未结束,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得留出时间拆除布景。表演结束后,无论需要花多长时间,他们都会留下来拆除布景。

曼努埃尔的母亲在最后一场演出时又出现了,不过这次他的父亲没有一起来。陪同他母亲的是一个苗条而严肃的年轻妇女,穿着旧款的宽松长裤,还有可能是从麦克斯折扣店或某个卖廉价办公服装的大商店里买的衬衫,手里拿着一个细带子的黑色钱包。她长得像曼努埃尔,跟曼努埃尔一样,她比她母亲足足高出一头。她靠近她母亲走着,有时挽着她的胳膊。这次他母亲更自然一些了,而那个年轻女人则严肃警觉。带着一种明显的骄傲感,曼努埃尔的母亲领着那个年轻的女人走向贴着VIP标签的那排座位。她们坐下来,倾身聚拢到一块儿聊天,在异常嘈杂的房间里沉浸在只属于彼此的二人世界里。到处都是问候,到处都是拥抱,到处都是谈笑,家人们努力寻找六个或十三个连在一起的座位——这是最后一场演出了。萨拉离开了和同性恋格雷格·费尔廷一直坐着的明亮隔间,回到了服装间。但是里面太吵了,所有穿着演出服、带着妆的演员都在奉承服装设计师弗里德曼先生,送给他各种礼物。萨拉在那里等着,直到第一幕已经完全开始了,弗里德曼先生今晚在房间里观看。然后,她在一大堆有潜在价值的垃圾里搜出了一个有提手的塑料购物袋,把那三件衬衫叠在一起塞进袋子里,把底部弄平整以免衬衫打褶。今晚,每个人都带了些东西,大部分都是给金斯利先生的礼物,像是写着“谢谢你!”的泰迪熊或是几盒巧克力,尽管金斯利先生最近才说过“我将严格遵守蒂姆的命令:不再吃巧克力了。让我们用不带卡路里的方式表达感谢吧!”。

尽管有蒂姆的命令,人们还是知道金斯利先生对巧克力有极大的热情。以前,萨拉会从面包店带一盒巧克力面包,她会把盒子用缎带包扎好,用她自己挣的钱付款,在康弗蒂庆典店为金斯利先生买一张明信片,冥思苦想在上面写些什么。

而这一次,她不打算给他送礼物。她认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演出结束,欢呼停止,演员们带着卸得很不彻底的妆从化妆间蹦跳出来,被他们的家人蜂拥着去排队照相。即兴演出或断断续续地返回舞台加演节目。“嫁给我,嫁给我,快来,我爱你!”之后,家人们不情愿地渐渐离开,全体演员十分钟后要回到舞台上拆除布景,他们在舞台上剩下的妆也卸掉了。曼努埃尔和他的母亲以及那个想必是他姐姐的女人聊着天,然后回到那个他私藏的新衬衫经常消失的男化妆间。萨拉拿着包站在主剧院门外的广场上。她不确定她们把车停在哪个停车场了,差一点因此错过他母亲和姐姐。而正当她们出来的时候,萨拉看到了她们。她不得不跑过去才能追上她们。“打扰一下。”萨拉喊道。如果她之前计划好,她也许已经想好如何用西班牙语说这句话。乔伊尔也许能教她。但很显然她事先没做计划。“打扰一下。这些东西是曼努埃尔的,你们把它们带走吧。”

那两个女人十分惊讶地转向她。萨拉把袋子猛塞给曼努埃尔的母亲,这样她就没办法拒绝。“曼努埃尔的?”他母亲疑惑地问,朝里面匆匆看了一眼。

“它们是金斯利先生的礼物,送给曼努埃尔的。”萨拉一字一句地说,虽然用的是英语。但他姐姐当然会讲英语。“因为曼努埃尔是他男朋友。”萨拉补充道,然后快速转身离开。

“你说什么呢?”曼努埃尔的姐姐尖声道。但是萨拉已经冲进大厅消失不见了。

“……你们整个春季学期都将保留着这些导演的笔记。还有什么问题吗?”金斯利先生问。

“曼努埃尔去哪儿了?”科林问。自从《红男绿女》演出结束,他们就一直没见过曼努埃尔。那会儿还没到圣诞节。整整一个月前。

萨拉紧紧地盯着金斯利先生的脸。她想要观察到他脸上的负罪感。她期望看到他的不安。然而,两者她都没发现,也没发现其他别的什么。“曼努埃尔家里有些事情,”金斯利先生平静地说,“但愿他能尽快回到我们大家中间。”

但他再也没有回来。

“贱人,”乔伊尔在萨拉耳边说,“你他妈的坐自己的车吧。”

“让小孩子在学校学习十二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是一天十四个小时,我认为这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我们不是小孩子。”萨拉插嘴道。

“我们这样严苛的课程当然不适合所有人。”他们的远程校长雷特娜夫人说。在这所学校的发展中,她是一个不重要的存在。雷特娜夫人穿着胸前别着花饰的夹克衫参加开幕晚会,她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剪彩,她的讲话在学校跻身“前十中学”的时候被本地报纸引用。而在萨拉的记忆里,她甚至从来没有出现在剧院大厅。“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主要任务是进行职业前的训练。但我相信我们的学生——”

“还有他的方法,这位老师的方法,我认为也不合适。”

“非传统,也许。金斯利先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一个非传统却很有才华的老师。我们非常荣幸有这样一位老师,他的方法直接改编于开创性的——”

“我认为这些方法是为成年人设计的。”

“如果你对他的教学方法心存疑虑,我想和吉姆探讨会更有意义——”

“不!”萨拉大喊。

“我们该听听萨拉的意见了,”雷特娜夫人表示赞同,“萨拉,你是否像你妈妈担心的那样,对我们的课程设计感到不舒服?有没有哪里让你觉得承受不了?”

“没有。”萨拉说。

“你有没有认为金斯利先生的教学方法不适合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

“没有。”萨拉说。

“她当然会说没有。”萨拉的母亲反驳道。

“这难道不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吗?为了确保她的幸福?萨拉,你会觉得这里课业过于繁重吗?压力过大?”

“没有。”萨拉说。

“目前有没有什么学校里的事让你感到担心?”

“没有,”萨拉答道,她还没有学会三段式呼吸法,还吃不下饭,还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完全没有。”

***

“你个子高。”大卫宣布,吓了萨拉一跳。他们的重复,大卫和萨拉两人的重复,已经发展成像外交辞令那样空洞乏味,人数最多、紧张程度最高、条件列表最长、隐藏的无聊感最深,全都浓缩在最生硬、最没有意义的话语中。他们的对话是最真实的环境中最不真诚的情感,除了现在:大卫的语气突然出人意料地改变了。游戏结束,它说。不要理睬其他任何人。看着我。我在和你说话。

“你个子高。”大卫重复着。这应该是客观重复。他们两个属于同学中的特例,他们从来都没获准晋级到主观重复。哪怕是诺伯特都能完成主观重复。但大卫和萨拉太不成熟了,太坚定了,无法牺牲团体的利益来追求他们个人的戏剧艺术。他们无法处理情感,他们把情感蓄积起来。他们墨守成规。他们自我陶醉。在他们膝盖挨着膝盖相对而坐的时候金斯利先生就曾这样指责,仿佛大卫和萨拉不在现场,仿佛他们的不成熟、自我陶醉、墨守成规也让他们对指责置若罔闻。某种程度上,萨拉是这样的。萨拉已经努力争取机会留在这所学校、这个班级、这把坚硬的椅子上,她直视着大卫那双无可回避的玛瑙一样的眼睛,毫不退缩,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看不见周围的人。大卫也直视着她,没人在家,窗帘落下。直到现在,当他微微向前坐着的时候。“你个子。”大卫告诉萨拉。萨拉的心一颤。她只是中等身高。比大卫矮。如果他把她抱住,她的面颊正好靠在他的胸口。

“我个子高。”萨拉小心地说,像是害怕误解了大卫的意思。

“你个子高。”他肯定地说。

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之外都只是家具而已。金斯利先生已经走到他们的正前方,挡住了观众的视线。他双臂交叉,薄薄的嘴唇不满地紧闭着。即便金斯利先生也仅仅是一件家具。

“我个子。”温和的怀疑:你不认为这有点儿蠢吗?在我们做爱的时候,我的脸一直猛烈地撞击你的胸口。当我转过头去时,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脏在我的面颊上留下的凹痕。

心灵感应。暗自微笑:这里没有争辩。但是即便如此,“你个子高。”大卫说。

“我个子高。”萨拉尝试着说出来。

“下课。”金斯利先生生气地说道。暗语不是真实的情感。大卫和萨拉在这里并没有表现出诚意。他们似乎只是不能停止语焉不详;这不是游戏,朋友们,这是生活。当他们没有辩驳地回到座位上时,熟悉的指责又雨点般落在他们头上。他们知道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出丑,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既无足轻重又早已习惯,就像是树木开花的碎屑掉落在他们的头发上,附着在上面跟着他们行走一样。外面是三月,在他们那个炎热的南方城市,这是晚春时节。杜鹃花在房子四周繁茂地生长。各处树木的树干上都流出黏稠的树胶。大卫终于十六岁了。按照承诺,他母亲和继父给他买了一辆汽车。大卫开车送萨拉回家,虽然他们的相处拘谨、无话,萨拉坐在散发着崭新气味的座位上感觉像是坐在神兽的翅膀上。这神兽既是大卫本人,又是大卫的坐骑。他们感受到了他们永远也不会承认的无与伦比的快乐。所以这也许就是他们已经拥有的一切。悄无声息地飞过他们的城市,他们的胳膊温暖着那道狭窄的深渊,变速杆挡在中间保卫着他们。

萨拉站在粉笔标记着“X”的大门前微笑着向大卫道谢,大卫也微笑着说再见。萨拉转过身,这样她就看不见大卫开车离开了。大卫也努力把目光从后视镜移开,这样他就看不见萨拉渐渐远去消失的身影。现在,他们的悲伤是一个共享的秘密,也许这就足够了。要想再进一步他们需要审查、威吓,这些起初是金斯利先生嵌置在他们心中的局限,但是现在这些局限也广泛应用在其他的地方,他们有无数种闪烁言辞的方法,可以做出无数种言不由衷的行为,尽管他们都知道,每一次都投入了真情实感。无论他们有什么都是真诚的。在这一点上,金斯利先生错了。

***

到了那些英国人终于该来的时候,甚至连东道主都已经把他们忘了。按照金斯利先生的通知,英国人原本去年九月会来,现在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去年九月,曼努埃尔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年九月,格雷格·费尔廷还是所有纯洁女孩子心中无与伦比的偶像。去年九月,他们才刚刚带着积蓄已久的热情开始重复练习,也还没有经历如此的失败,以至于金斯利先生宣布——这周他就即将宣布——这届高二是他教过的最令人失望的一届。去年九月,他们还没有经受这样的耻辱——然而现在,这些勾起他们对旧日自己的回忆的古老安排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重新开始的希望。在那些不了解他们过往的、受人尊敬的访客眼里,他们将扮演最好的自己。

这些英国人来自伯恩茅斯市一所高中的表演团。他们只有十五六岁,这也是为什么高二年级得到了接待他们的殊荣。去年九月,金斯利先生把他们召集在排练场,在座椅上转过身,神秘地朝他们倾身向前说道:“他们将巡回演出伏尔泰的《老实人》的改编版,据说非常精彩,”金斯利先生解释说,“你们应该会在‘欧洲戏剧史’这门课上学到,伏尔泰是法国最著名的剧作家。你们有谁去过英国?”萨拉下意识地看了看大卫,又很快把视线移开。对萨拉而言,迄今为止英国只出现在大卫的明信片上。大本钟、皮卡迪利圆形广场[39]以及拥有朋克摇滚乐的卡纳比街就好像是只跟她一个人开的玩笑。

大卫举起了手,也只有大卫举起了手。他的肘部保持弯曲,表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萨拉记得第一次看到大卫家的房子是高一刚入学,她坐在学长杰夫·蒂尔森那辆挤满小孩子的汽车后座上。主舞台排练结束后,杰夫开车送五六个没有车的学生回家。他们啰唆而又令人费解地解释着交错的方向,讨论哪些人离学校最近,哪些人又住在一块儿。大卫一遍一遍地告诉杰夫先把其他孩子送回家,直到最后发现反而是大卫的家离学校最近。他住的小区历史上就与那些巨大茂密的古橡树为邻,高大壮观的房子掩映其中,精致的西班牙青苔是背后的屏障。大卫紧张地第一个下车,车里爆发出叫喊声:“那是你家的房子?”大卫红着脸从拥挤的车里抽身离开。

大卫家的主要特点是它包含两栋房子:前面是一栋雅致的二层套房,后面是新建成的奢华的车库公寓,就在背后。除了洗澡间,车库公寓是一个宽敞的单人娱乐房,大卫的床在一边,他弟弟的床在另一边,中间是弹球游戏机、立体声音响和电视。大卫的母亲为了迎接那些英国人的到来又加了一套双人床、一台适合宿舍大小的小型冰箱、一台微波炉,究竟是为了鼓励他们彻底地从家里逃出来还是因为这个而道歉,没有人愿意费力寻找答案。起初准备选择八家寄宿,而最后只需要六家,因为大卫家可以住两个男孩,而乔伊尔家可以住两个女孩。其余两个男孩跟威廉和科林住,其余两个女孩跟卡伦·沃泽尔和帕米住。朱利埃塔特别热情地想要招待客人,但是不知什么原因金斯利先生选择了卡伦·沃泽尔,朱利埃塔热切地微笑着同意了。还有两个成年人,都是男士,由金斯利先生和蒂姆负责接待,一起住在他们漂亮的家里。

在很久以前的去年九月,金斯利先生说,英国人会在春季假期到这里来,以便提前适应他们的东道主和临时住宅。他们说:“和CAPA较量——该怎么说呢——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可够吓人的。”那时候,萨拉还和班上的其他人一样有资格放声大笑。萨拉也同样有资格跟大家一起享受这个自鸣得意的共识:虽然他们存在一些不和或是派系分裂,学校作为一个整体还是个小圈子,不欢迎外面的人进来。萨拉也还有资格像她的同学们一样想象着对热切的、下等的英国人表示同情,用他们的善良使他们受宠若惊,接受他们的感激,并期待着从中获得快乐。但是现在,萨拉却被远远地排斥在班级之外,连自己都要变成一个英国人了。她如此远离班集体,以至于春季假期结束又开始新学期的时候,她起初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发生了一场革命。她错过了所有的革命大事件:威廉家的客人西蒙没有料想到威廉家如此寒酸,从而离开他家,搬到了大卫家可靠的豪华车库公寓;科林家的客人迈尔斯反对其他三个人把他一个人留下来,所以跟着西蒙去了大卫家,科林也跟着一起去了;大卫家原来的客人朱利安和雷夫取笑科林的爱尔兰血统,而科林还以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优越性;大卫的弟弟克里斯不知什么原因搬出了房子,留下西蒙和迈尔斯在夜里为谁睡床、谁睡沙发争执不休,而科林毫无怨言地睡在了地板上。

同时,在女孩们中间,令人惊讶的是,不是乔伊尔家而是卡伦·沃泽尔家成了大本营。卡伦的英国客人劳拉很快就了解并散布了关于卡伦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在将近两年的信任练习课上都没有被挖掘出来:跟卡伦不同,她母亲埃莉,长得漂亮,人又风趣,她会通宵喝啤酒、看电视、聊天和大笑,而卡伦则把自己锁在屋里,只是偶尔从屋里出来恳请她母亲降低点音量。乔伊尔和她的两个客人西奥多西娅和莉莉就像谚语里着火的房子[40]一样合拍,她们会在排练结束后将近深夜的那几个小时开着乔伊尔的马自达四处兜风,但她们不会转到乔伊尔那个位置偏远的住所,因为那里开车需要四十五分钟才能到。她们开始在卡伦家睡觉,后来就像男孩们那边的情况一样,第四个女孩,也就是帕米的客人科拉,反对一个人被留下来,也搬到了卡伦家,帕米也想跟着,却发现自己没有收到邀请。

不到一个星期,经历了这些内部重组,这个小圈子就有了坚固的外形。

刚到CAPA的第一天,那些英国人就占据了领导地位。虽然他们在很多方面看起来都比他们的美国同伴年纪小,那几个男孩——西蒙、迈尔斯、朱利安和雷夫——身材纤细匀称,也还完全没有胡子和胸毛;那几个女孩——劳拉和科拉、西奥多西娅和莉莉——都是少女纤瘦的身材,没有翘臀或隆起的胸部,然而他们似乎都分别地,甚至是一同地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他们的才智更敏捷,知识面更宽,似乎无法超越。也许文化差异可以解释这一点。也许这一切都是他们用英式口音编织的海市蜃楼。在高二年级的学生之间,对这种口音的拙劣模仿成了一种广泛传播的折磨。他们富有力量的形象似乎并不精致,却又无法回避。大卫、威廉、乔伊尔、萨拉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想要震慑住这些英国人的愿望现在看来都如此遥不可及,最好把它完全忘掉。

那两个英国成年人——作为老师兼导演的马丁和明星利亚姆——在午饭后第一次出现。因为他们不是访问学生,所以没在课堂上见过他们。当大家在黑箱里集合完毕,马丁、利亚姆与金斯利先生一起坐在舞台上,他们两人像金斯利先生一样背对着学生坐在椅子上。而西奥多西娅和莉莉、科拉和劳拉、雷夫和朱利安、西蒙和迈尔斯,混杂在同学们当中,坐在楼梯上。马丁、利亚姆与金斯利先生你来我往地打趣着巡演生活、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旅馆以及回家的快乐,二人似乎裁剪自同一块被恰当地命名为“教师”的大布料。马丁和利亚姆同样能摆出充满炫耀意味的放松姿态:他们表现得看似无人注意,借此昭告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被密切关注。马丁、利亚姆和金斯利先生全然无视学生们,他们随意坐在椅子上,交换着戏剧方面的玩笑。他们结成的不是小团体——成年人不会结成小团体——而是另一种群体,可能最恰当的名称是俱乐部。对萨拉而言,这种俱乐部的存在就是人们未经思考并且糟糕地把其他人排斥在外的本能感觉。在大卫看来,这种俱乐部是一种令人生气的挑战,他很想要拒绝——但金斯利先生、马丁和利亚姆给人一种渴望赢得他的赞成的感觉,如若他拒绝,他们会十分尴尬。对乔伊尔来说,这仅仅就是三个男人,其中的两个她以前没有做过评价。乔伊尔很快就觉得马丁太老而把他摈弃在包含同性恋金斯利先生在内的毫无生机的那堆人群里。相比之下,利亚姆她还算看得上。乔伊尔仿佛用眼睛做听诊器,测量着他的血液:温度高,速度快。能量辗转曲折地穿过他的身体,无法预测走向,就像电荷在一个接触不良的电灯里曲折穿行一样。利亚姆有一双独特的引人注目的淡蓝色眼睛,就像童话故事里读到的一样,但在乔伊尔看来,它们却传达出某种被压抑的绝望。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却绝不可能性感,大概是由于某些缺陷或阻碍,乔伊尔无意深究。她同样也摒弃了利亚姆,重新开始跟西奥多西娅和莉莉议论自己化妆包里的可卡因,商量着午饭的时候该把这个秘密跟谁分享。

利亚姆很多年以前就是马丁的明星学生了,马丁还为他特意排演了《老实人》,马丁现在的学生们似乎也毫无怨恨地接受了他对利亚姆的偏爱。利亚姆今年二十四岁,高中毕业六年了。但是没人清楚马丁的真实年龄。萨拉不愿意了解利亚姆的故事,包括他的年龄,直到这个属于英国人的月份末尾,利亚姆亲自告诉了她。自从英国人到来以后,雷特娜夫人异乎寻常地频繁露面,这与她对这所学校的抱负有关。他们几百万美元的剧场拥有二百英尺高的飞行空间、四百个红色法兰绒座位、价值两万四千美元的灯光舞台,能够接待巡演舞蹈公司、管弦乐队以及任何一个能在洛杉矶或纽约这样灯塔般的城市里找到的演出团体。尽管在伯恩茅斯演出的《老实人》标志着这部剧的导演和年轻演员们在美国初次登上舞台,但它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是CAPA作为主办方在这座城市的首秀。《老实人》的首演在工作日,它的演出门票预留给CAPA的学生和老师,但这仅仅是为了避免他们在周末两天的公演期间占用位置。在当地报纸登出一篇配有图片的专题报道后,周末所有的演出门票都已经提前售罄,显而易见,这是雷特娜夫人的运作。

首演当天,也就是在CAPA“偷偷摸摸的预先演出”这天,英国人待在这里的时间几乎过半了。他们似乎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他们一直在这里,又仿佛他们刚刚到来。熟悉的是他们的脸、声音、姿势、步态——CAPA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能挑出那些英国人,无论他们是在人头攒动的大厅,还是穿过宽阔的停车场迅速钻进乔伊尔的马自达车里,或是跳进大卫的野马敞篷车里。

陌生感几乎指的是其他任何方面。虽然高二的学生都很了解彼此的私生活——金斯利先生像收纳会费一样迫使他们交出个人隐私——但关于他们的英国同伴他们却知之甚少,以至于都未曾注意到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有多么少。他们不知道雷夫是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还是住在肮脏的政府廉租房里;他们不知道科拉是一个精明的处女,还是一个谨慎的性放纵者。他们不能揭开他们衣服里的密码——如果有这样一个密码的话,也不能破译他们口音的密码——这些口音在他们听起来都一样。他们不知道除利亚姆以外这些英国人在《老实人》里都扮演什么角色,也不知道这剧里有什么角色,甚至不知道这个剧名“老实人”是个什么角色,倘若“老实人”是一个人或一个事物。这学期他们忙着学习服装史、莎士比亚独白以及美国歌曲集等各种课程,没有一个人读过《老实人》。他们可能想象这个剧名末尾有个感叹号。没人见过他们排练,因为很显然这些英国人根本不需要排练。他们从来也没看到过布景、道具和服装,因为这些就不存在。英国人轻装出游。

萨拉独自坐在满满当当的剧院里,隐藏在器乐演奏者当中。她现在越发地被从剧院里放逐,在高一年级的学生中她也是不受欢迎的人。不知为什么,她和布雷特在一年前那个夜晚的秘密现在已经变成新闻。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在萨拉的记忆里,她看到了布雷特瘦小、无毛的身体和他那羞愧下垂的阴茎,摸起来冰冷而毫无生机。但这些细节并不能减轻她的罪过,正如她的自我孤立,她对忠诚的朱利埃塔和帕米的冷淡,她穿的葬礼般的衣服,沉闷的刘海,以及丝丝袅袅的香烟,这些都不能让她做好准备,变成一个真正被放逐的人。她被新近的耻辱点燃,除了缭绕的火焰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不比在火刑柱上受刑的人看得更远。

剧场里的灯暗了下来。格雷格手里有一张马丁给的灯光提示表。灯光师是《老实人》唯一需要的技术人员,格雷格是CAPA唯一的——也是全美国唯一的——看过排练的人,因为实际上确实有过排练。格雷格期待这次演出。格雷格自己的矛盾,个性与表面形象的矛盾,社会地位与过去经历的矛盾,也许这些特别促使他对演出充满期待。

格雷格·费尔廷打出第一个提示,利亚姆悠闲地走出来,穿着通常旧时代才穿的松垮白上衣和过膝马裤。舞台的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一片空白。在CAPA总是需要精细的布景、道具和服装,那些永远也不会被选上扮演角色的学生或是被选上后来又被刷下来的学生总得一刻不停地为此忙碌。比如格雷格·费尔廷曾经是下一个弗雷德·阿斯泰尔,现在却成了无名的舞台灯光提示小伙。这部英国作品里彻底去掉了那些没用的东西,这让格雷格·费尔廷十分欣赏。除了格雷格拿着的灯光提示表,这部作品总共包含主演和另外八名演员。这八名演员扮演其余的人类角色、几只动物、几件家具等并不真正需要表演却在剧中提及了的杂七杂八的角色。这些人令人惊讶地表现得粗心大意,而格雷格·费尔廷知道他们并非真的不在意。他之前看过很多次毫无差错的彩排,那个被抛出去的动作被反复排练,用同样的力量到达同样的距离,一遍又一遍,保持着确切的模糊性。你永远也弄不清这个动作究竟是表示一个物体,还是一个动作,甚至可能是一个场景,比如,演员四肢着地的动作(这是他们经常做的动作)究竟是用来表演桌子,还是绵羊,还是南美洲山脉,或总之其他什么东西。

一旦利亚姆开始在舞台上走步,格雷格就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的提示板上。遗憾的是,他不能分散一些注意力来观察观众的反应,他担心会把工作搞砸。一片片变强或变弱的灯光用于表示场景的切换,否则人们也许注意不到——尽管有不间断的、大声喊出的旁白,也有可能反倒是因为有那些旁白。“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爵住在一座精致的房子里。”科拉大喊着。此时,其他的演员——像科拉一样穿着过膝百褶裙和紧身衬衫的女孩,像利亚姆一样穿着宽松衬衫和紧身马裤的男孩——像冲锋的战士一样猛冲到舞台上,扮演房子、男爵、精美的家具、仆人、仆人遭受的辱骂,而此时扮演老实人的利亚姆以一种充满魅力的愚蠢姿态漫步在疯狂的充满大事件的舞台上。格雷格不能确定舞台上的利亚姆究竟是什么都没做还是他其实是个天才表演家。萨拉独自一人和那些演奏者坐在一排。她看到迈尔斯面无表情、双臂交叉地站着,代表一面墙,贴在他身上的西奥多西娅踮起脚尖,模拟表演偷看。“墙”的后面是莉莉和雷夫;莉莉仰面平躺着,双腿大大地张开,雷夫四肢着地猛力推挤。“哦!”莉莉热情地尖叫,“哦!哦!哦!”

一天,”西蒙也竞争般大声喊道,接替科拉旁白,“当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她偷看到她的老师邦葛罗斯正在指导一个女仆学习科学。她暗想,她和老实人也应该学习科学!”西奥多西娅充满决心地猛然把短裙提到腰间,跳到利亚姆身上。利亚姆愚蠢的表情变得更加呆滞了,这让格雷格·费尔廷断定他一定是在表演,虽然比起其他演员更有独特的微妙之处。萨拉不用看就能知道腹股沟的相互碰撞,不用听就能听见尖叫声和呻吟声。这段闹剧没有一丁点儿让萨拉觉得性感;她仿佛是在观看动物或孩童,一些她不感兴趣的生物体。不确定是窃笑还是低语的声音传遍了剧场,像是在水面上摇摆不定的风。坐在金斯利先生前排的雷特娜夫人突然站起身来,阔步走出剧场。剧场后面的门像苏醒一般,“哐啷”“哐啷”地摇摆着。

演出被删减了吗?还是完整版就这么短?尽管结尾如此草率——这些英国人迅速地演完了《老实人》,好像他们合理地期待着,会有巨大的吊钩把他们从舞台上拉上去——也有可能是观众的眼光变得敏锐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亲身经历双关语,他们开始明白言行不一闹的笑话,他们能在这笑话飞逝之前把它抓住。另一种不协调是在演员的行为与呆滞甚至是昏昏欲睡的表情之间。那些英国人一直在咧着嘴傻笑——雷夫、朱利安、西蒙、迈尔斯、劳拉、科拉、西奥多西娅和莉莉,当然还有利亚姆;在这出嬉闹剧中,他们大张旗鼓地用绞刑架、枪、篝火、短剑和绳索杀死别人,然后又被其他人杀死;他们滑稽地表演溺水或是感染性病而导致的死亡,滑稽地表演强奸、被强奸和你情我愿的做爱,而高潮仿佛是半推半搡的肛交表演。观众席上,不确定的窃笑、低语和彻头彻尾的疑惑逐渐变成了真正的放声大胆的大笑,四处爆发的笑声仿佛要蔓延到整个剧场,然后再来一遍,像耻辱一样怪异地重现。这些事非常滑稽,但如若没有警告就一点也不滑稽,它们十分令人尴尬,而那荒诞的一本正经,也同样十分滑稽可笑——或者,它滑稽吗?你就是这么一个觉得它滑稽的蠢货?你为什么想到“蠢货”这个词?多么难以置信的滑稽!——或者并不滑稽。

格雷格执行完最后一个提示,然后把注意力转向金斯利先生,他还坐在第一排,把毫无表情的后脑勺留给后面的人。令格雷格失望的是,他没法从金斯利先生的后脑勺上获得任何关于吉姆,或者更准确地说,关于金斯利先生的面部表情的线索。格雷格不再确信他所期待的或是他所希望的了。演出结束了——他们谢幕了吗?他们的演出没有以大幕拉起作为开始,因此也不能以大幕落下作为结束,那就走下舞台吧。正如在演出的全过程中一样,演出结束时,观众们也无法就如何反应达成共识。一些人向门口狂奔。一些人原地不动,好像是被绳子绑在了座位上。甚至那些原地不动的人,比如帕米,都表现得在两种相反的冲动之间犹豫不决,就帕米而言,一种冲动是因为震惊而被动的不动,另一种是因为愤怒而主动的不动。帕米的同座朱利埃塔没有留下来查明真相。对朱利埃塔而言,比观看这场演出更糟的是留下来谈论这场演出。

“嗨——嚯!”一个英国人用既讽刺又真诚的声音叫道。表示友好?表示嘲笑?

萨拉不再低头看她的靴子,抬起头。她正坐在她母亲那辆古老的丰田车的引擎盖上,车停在正面的停车场的一角。萨拉把车停在这里是为了避开所有人,这么久以来她成功做到了。那天,即使她把车停在背后的停车场也能避开他们,那个停车场反常地空着,她的同学们一整天都不在。高二年级的学生没有排练,实际上到这个月底几乎都无事可做。这个月他们不表演,而是学习扮演推销人的角色——努力争取公众的关注,打印节目单,给赞助人引导座位,以及清点票房收入。但是,《老实人》已经被取消了。

无论是喊着“嗨——嚯!”的马丁还是坐在马丁车里的利亚姆,两人似乎都并不感到遗憾。马丁是《老实人》的编剧兼导演。利亚姆的身份不仅仅是明星,而且还是马丁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老实人》剧中的明星。他们远离家乡,在这里,四月份的天气就已经比他们居住的城市八月份最热的时候还热。就像他们不停抱怨的那样,他们带了太多的“针织套衫”和“运动鞋”,而几乎没有T恤衫和凉鞋——不管他们是用怎样低幼的词汇形容这些物品的。他们是在这里暂住,而某种程度上他们受欢迎的程度正在下降。要是马丁和利亚姆发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地方,人们原本期待他们在十天内演出六场,他们是会生气、尴尬甚至还是高兴呢?不过正如萨拉所知,这无法说清楚,因为我们不会读心术,只能诚实地在当下做出反应。

“嗨。”萨拉小心翼翼地回应。这里有好多事情令她迷惑。自从他们来到这所学校,萨拉就从来没有和马丁以及利亚姆说过话,马丁和利亚姆也从来没有跟萨拉说过话。她也从来没见过哪一次他们乘坐的车上没有金斯利先生陪同——他们的东道主,为他们开车。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萨拉刚刚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驾照,能与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对等的,只有那种虎头蛇尾的感觉,以及即便拿到驾照也依然没有缓解的痛苦。萨拉如今对只要是身体的某一部位跟方向盘接触的场合都异常敏感。萨拉很好奇马丁在这里能不能开车。某种程度上,她怀疑他没有拿到驾照。马丁开的那辆车不是金斯利先生的奔驰,而是一辆年轻人的车,就是萨拉极其渴望的那种时髦的老款汽车,敞篷甲壳虫,车身外观正在进行大范围的修复。萨拉认为车身外壳上很厚的涂层是抗生锈的药剂。在他们十六岁生日的这一年,拥有一辆汽车——或是没有汽车——是唯一重要的标志。萨拉知道她见过这辆车,但是她辨认不出来了,它最近刚刚出现在这个停车场,和她母亲那辆破旧的丰田大约在同一时间。萨拉不希望她的同学把她和那辆旧丰田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很努力才争取到开这辆车的权利。最关键的是不能在学校门口从她母亲的车里下车。萨拉获准从母亲工作的地方开车到学校,再从学校开车回到母亲工作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她没有排练却依然出现在CAPA停车场的原因。她母亲平常六点才下班。

“想不想乘坐我们的战车转转呀?”马丁继续说,利亚姆怂恿地咧着嘴笑。这是卡伦·沃泽尔的车,萨拉认出来了。卡伦的父亲帮她把车修好了。某种程度上,卡伦用她的沉默和疏离把这辆车的缺点变成了优点,这证明她其实对汽车很了解。

“我还得接我妈妈下班呢。”萨拉说。她很意外自己会受到邀请,甚至都没想到要编个谎话。

“你妈妈在哪儿工作?离这儿近吗?”

“她在大学当秘书。”

“也许我们去过那里。我们已经看过每一处景点,你说的是途经喷泉的那所大学吗?我们可以一起过去,你把车留给妈妈,然后跟我们一起吃饭?”

当一件事情转变成另一件事情时,他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就好像开车一样。比如,萨拉在前方的停车场孤独地守夜,却被马丁和利亚姆可笑的鬼脸中途搅乱,他们知道萨拉能从她那个窄窄的后视镜里,看到他们在卡伦·沃泽尔的车那溅着小虫的挡风玻璃上形成的轮廓。沿着喷泉林荫大道,萨拉领着他们在枝干相连的茂密的橡树树荫下行驶,午后的阳光是她形影相随的聚光灯,让那辆丰田车充满了异域色彩。

萨拉知道她这充满希望的激动是因为自己暂时从流放状态中解脱了出来,虽然她还不至于完全沦落到荡妇的地位,但她切切实实地被大家遗弃,甚至连诺伯特也不理睬她。她内心卑微地感激马丁和利亚姆对她的关注,她期待这种关注,然而,她展示给自己的这种期待甚至并不比展示给马丁和利亚姆的多,更别说让她母亲看到了。她完全不让她母亲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以至于她母亲都不知道有英国人来他们学校访问,而这些人还神奇地把萨拉从耻辱之中拉了出来。在英国人自己的耻辱事件发生之前(不过他们的耻辱似乎并没有困扰他们),CAPA的高二年级学生一直承受着压力,金斯利先生和雷特娜夫人敦促他们把《老实人》的票卖给家人和朋友。萨拉没有卖给母亲一张票。萨拉能在CAPA继续学习的一个主要条件就是她母亲忘记这个学校的存在。

“你来得挺早。”母亲说,没有不高兴,“你想用佩特拉的打印机吗?她今天不在。”

在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高一年级的往事里,萨拉大部分的午后时光都是和母亲在那个小办公室里度过的,同样也算不上不快乐。她母亲会晚一点吃午饭,两点半左右,她用这个时间把萨拉从学校接回来,然后再把她送回学校。在那里,萨拉拥有在其他地方从未享有的自由。她曾经绕着整个大学校园漫步,那里有巨大的马唐草坪,著名的葱郁的古橡树,卵石铺就的宽宽的石子路,经常被人拍照的西班牙风格建筑,以及背着书包匆匆行走的学生们,萨拉会假装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本现在还没读完的简装本《北回归线》就是在校园的书店买的;她曾独自一人坐在学校食堂,拿着一罐碳酸饮料假装读书,摆出一副享受独处的姿态,而有时候,独处甚至真的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但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冒着傍晚的酷热回去和母亲一起漫无目的地闲逛,或是在母亲那把空闲的椅子上无精打采地坐着,毫不尴尬地接收母亲同事们的关注,重新整理那些可爱的咖啡杯,所有这些杯子都是她在母亲节送给母亲的礼物。她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如此轻松寻常,以至于她从来也没想过这事,直到现在,那些时光像母亲办公桌上的盆景一样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好。”萨拉挑出一张她最喜欢的自己的照片,那是她七年级时照的。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多了,化着刚刚好的妆,带着如今不再熟悉的自信微笑着。既没有画多余的眼线,也没有露出那种多余的极度渴望的眼神,就是这些糟蹋了她在学校照的最后三张照片,尽管她还特意小心不照成那个样子。她认不出照片里那个非常漂亮、非常快乐的十三岁小女孩了,或许是因为这张照片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个圣像。她希望她能找个借口让马丁和利亚姆也看看这张照片。“放学后我碰见卡伦·沃泽尔了,她邀请我去她家过夜”:像往常一样,她越是缺乏准备,谎言就越是容易成功。不诚实,或者,她宁愿把这称之为说谎,是她唯一有灵感的领域,也是她错误地相信自己会表演的全部基础。

“谁是卡伦·沃泽尔?”

“你认识,她住在索思伍兹。”

“我不认识。”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她跟我一起过来的,这样我就可以把车留在这儿。”不必提及这栋楼缺少访客车位,也不必解释为什么卡伦现在没有一起站在这里;萨拉开车过来的路上还想着怎么说这事,但细节太多了,她就索性不说。萨拉的母亲很早就选择了她的斗争方式,现在她俩的斗争几乎就是婚姻关系中对默许的理解,通过默许换取表面的和谐。萨拉的成绩不会下滑了,她也不会吸毒、进监狱或是怀孕。

“那她早晨送你去学校?”母亲确认道,作为道别,然后重新开始她的工作。萨拉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母亲以前是很高兴见到她的。如果她们是一对不同的母女,她会绕过桌子亲吻母亲那松弛的脸颊,但即便在过去,在她俩还分享着彼此的世界的时候,她们也很少有肢体触碰。

萨拉乘坐电梯回来,发现马丁和利亚姆正在休息室里乱闯,尽管这栋楼没有访客车位,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卡伦·沃泽尔的车停在第一个车道。“我们正准备派出搜寻队找你呢。”马丁说。当萨拉说幸好他们没这么做的时候,她一定显示出了警觉的神情,因为那两个男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吓着你了吗?”马丁期待地说。

卡伦·沃泽尔车的后座简直不算是座位,萨拉必须一直朝一边侧着才能坐下来。“现在出发去接卡伦,”马丁说,“那些倒霉的伯恩茅斯乡巴佬。

首领打你。

三个肥胖的英国人用真假嗓音交替歌唱。

烦恼的厨子用棍棒敲打着山药。

“利亚姆,你在弗利特街前途无量。这个不能打败你。但是来了个漂亮的雅尼。”[41]

“谁是庸尼?”

“雅——尼。一个希腊小伙子,留着飘逸的长发,会弹琴又会唱歌。”

“这么说来,你喜欢他?”

“哦,是是是……他让我想起了你这个帅小伙,他像你一样需要剃须。老莉莲教你怎么剃须了吗,你这个积习难改的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你要是能不提我那神圣的母亲,我太感谢你了。”

“我就是按照她的心思迁就你的。”

“那你就是我爸爸喽?”利亚姆在前面狭小的座位上扭曲地缩成一团,像只不协调的小猫一样挠着马丁的袖子,“你会给我换尿布吗?哇!哇!”

“我不是已经换过了?”

“好了,马丁,”利亚姆劝诫道,停止他的小猫行为坐起身来,“我正想给这个小姑娘留个好印象,不是吗?”

这些诙谐的妙语就像是在争抢剧院里票价最低的座位,隔着变速杆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着,而此时马丁仿佛已经拥有驾照,驾着小汽车沿街行驶,或许他从来也没拿到驾照。萨拉不需要答谢利亚姆。如果他没有做出那番评论,她会觉得他们早就把她忘了。实际上,萨拉不能确信他想给她留下好印象,也许“这个小姑娘”是卡伦。汽车快速行驶带起的大风将萨拉隔离在后座上,她的头发形成的气旋不时挡住她的视线或是堵住她的嘴。躲在这暴烈的风中,萨拉得以仔细端详利亚姆。他有着明星那样轮廓分明的特征,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那么蓝又那么亮,以至于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一个临时的、虚拟的装置隐藏在他的皮肤下面。由于萨拉已经被乔伊尔抛弃了——被乔伊尔抛弃,这个萨拉曾经想抛弃的人——她不知道乔伊尔对利亚姆的看法,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反驳它。然而,萨拉却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利亚姆就在视线范围以内,尽管她没有像乔伊尔那样审视他,但也感觉到了那种说不清楚的先天缺陷,在他外表的天赋——高挑、英俊、颀长、闪亮的眼睛、迷人的微笑、恰好与数量相当的睫毛交结在一起的刘海等等——与内在的完整之间,存在着奇怪的鸿沟。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局促不安的生物,赤裸的、惊恐的、非人类的东西,像穿衣服一样把利亚姆的身体套在外面。它现在必须警觉,必须保持对周围人类的观察来确定该如何行动才能不被发现。利亚姆在观察着谁?马丁。

萨拉必须将这个套在利亚姆的皮囊下面的生物的幻象强力驱逐出脑海。利亚姆特别英俊。萨拉反复对自己重复这个观念,仿佛这是一堂课。

马丁猛然转动方向盘,卡伦·沃泽尔的车在减速带上颠簸地俯冲着,然后停在了一个小停车场。那是简易的街边小店,少数的几家店面,停车场入口处的零售标识牌上指示着中餐外卖、运输中心,还有TCBY——要么意思是“全国最好的酸奶”,要么表示“这肯定不是酸奶”,萨拉不确定究竟是哪个意思。[42]卡伦·沃泽尔正穿着牛仔裤和左胸部缝着“TCBY”的黄绿色网球衫站在TCBY前面,手里拿着一个中号爆米花杯大小的白色塑料桶。马丁在差点撞上卡伦之前刹车,大大地挥舞手臂。“你的坐骑在向你召唤。

精确到码,太聪明了。”利亚姆抱怨道。

年轻人才血气方刚。”马丁回答。

萨拉看到一阵愠怒的风暴在卡伦的脸上刮过,而在那两个男人结束他们的文字游戏,抬头向上看时消失。“你好。”卡伦突然对萨拉说,没有看她。这时马丁和利亚姆从车上下来,马丁鞠躬递给卡伦钥匙。卡伦递给马丁那个白色塑料桶,马丁揭开盖子,向里面仔细看了看,“这肯定不是酸奶。”他说。

卡伦开车,马丁坐在了利亚姆坐过的乘客座位上,利亚姆就爬进来和萨拉坐在一起。“水怎么样?”他问。他们的膝盖在狭小的空间里相互碰撞,利亚姆低下头研究他们膝盖的结合。“它们正在谈论我们。”他向萨拉汇报,萨拉也低下头凑过来,听他讲话。

“它们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讲膝盖语。”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只是发出些噪音来愚弄你?”

“像狗一样?‘汪汪汪’,假装是它们在说话?狗一定觉得我们蠢极了。”

“我没有听见我们的膝盖讲话。”

“是高频音,就像吹犬笛[43]。也许狗能和膝盖说话。但是狗没有膝盖,对吗?对吗?嘿,马丁!我是谁?”利亚姆跳起来跪坐在狭小的后排座位上,像白痴一样耷拉着舌头,风吹打着脸上的凌乱头发。“汪,汪!”他对着风大喊。正朝下的鞋尖刚好戳进萨拉的大腿,那是双破旧的黑色系带皮鞋,廉价的皮质或是仿皮制作,然而他毫不在意地穿着这双不中用的鞋,就好像一个依然由妈妈负责购买所有衣服的小男孩一样。利亚姆完全沉浸在扮演快乐得发狂的小狗的情境中,汪汪叫,流口水,尽可能地绕过座位的阻碍用鼻子嗅马丁的肩膀,马丁转过身去,借着掩护,同时把背包里的一本杂志卷成筒,猛击利亚姆的狗鼻子。

“坏狗!坏狗!”马丁大喊着。卡伦无言地开车,在她后面坐着的萨拉试图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卡伦,结果却只看到了自己。她严肃的表情让自己厌恶。她强迫自己对马丁和利亚姆的滑稽动作疯狂大笑。

卡伦把车停在“妈妈的大男孩”餐馆旁,他们排成一队进入餐馆,第一个是谁也不看、跟谁都不说话的卡伦,然后是互相推搡、嘘骂着的马丁和利亚姆,最后是萨拉,马丁和利亚姆朝她做着鬼脸,扮着小丑。萨拉觉得自己在扮演他们两人的镜子,她大笑着,而这笑却不属于她。尽管她告诉自己,这将会变成自己的笑。她不会模仿卡伦那种受伤似的傲慢还有她嘴唇那条水平的直线。

“四人桌。”卡伦告诉那个转动脚尖正要做出欢迎姿态的店主。

“请到这边!”店主喊道,“你们需要高椅子吗,宝贝?加高座椅也不需要?”

“我就很想要一个加——高——座——椅——我想要!”利亚姆说。

卡伦第一个溜进隔间,就像赛跑一样,马丁迅速溜进来坐到卡伦旁边,力量之大,猛地把她挤得撞上了墙壁。“太对不起了!”他大喊,“你伤着了吗?我们必须得量一下脉搏——我会很轻柔的。冷得像冰。这里有医生吗?或者一个有执照的膳食学家?利亚姆,把那些餐巾纸揉一揉准备生一堆火。我想卡伦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放手。”卡伦大笑道,就连卡伦也受不了马丁热烈的攻势——但是马丁对卡伦的这番热情和萨拉作为镜子映照出的马丁和利亚姆的欢闹不同。萨拉知道自己一直在模仿,而卡伦已经收回她自己的地位。萨拉的存在对卡伦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最终萨拉坐在了卡伦对面。利亚姆坐在萨拉旁边、马丁对面,着迷于扮演马丁的衬托、同谋以及小丑角色。“你知道利亚姆过去有致命的舞台恐惧症吗?”马丁对卡伦说,“你知道吗,我过去不得不告诉他,演出当晚多带几条裤子。”

“他想让我表演变装。”

“以防出现事故。”

“你是指上次你的阴茎被拉锁锁住那件事吗,马丁?不过别担心,卡伦,只是造成了很微小的畸形。”

“我将给造成微小的畸形!”

萨拉和卡伦谁也没有和这个竞争,她们也没被邀请。但是卡伦只需要训练自己对马丁的注意力。他会把她选派为观察他的角色,就像他选派利亚姆的诸多角色一样。而萨拉的角色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道具,通过这个道具,马丁可以偶尔责骂几句利亚姆。“可怜的萨拉肯定无聊透了!”马丁说,“她肯定会想为什么要跟我们出来,而不是享受原本计划好的那些邪恶的乐趣。”

“我本来只是想去接我妈妈。”萨拉开口道。

“对妈妈忠心耿耿,就像你一样,利亚姆,然而是发现了这些共同点。你们为什么不多了解了解彼此呢?全都得我来安排吗?”

智慧,或是被当作智慧的东西;敏捷的侮辱与令人困惑的暗指;灵敏的支点,漫不经心、不合逻辑的推论,滑稽的极端反应。萨拉一直梦想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天赋。难道她曾经不是金斯利先生午饭时间的知己吗?但是马丁精湛的谈话技巧——也可能是他控制社交局面的持久精力,完全高于她。在他面前萨拉变得安静甚至是愚蠢。她想成为卡伦那样被动的旁观者,至少在此刻,这似乎比她的犹豫不决能让她拥有更多的尊严。但是卡伦拒绝和她的目光相遇,拒绝承认她的存在,拒绝以任何方式承认她们是朋友,好像是向她否认她对马丁与利亚姆的态度。

自从成为CAPA的学生,萨拉就经常做那个经典的噩梦,在梦里,她发现临上场前忘了台词,甚至是忘了自己的角色或是整个剧目。虽然眼前的这个情景缺少那些噩梦引起的绝望的恐惧感,但它也同样带给人无力的感觉。

虽然萨拉也讲话,大笑,吃了一半俱乐部三明治,甚至和利亚姆调情——至少,如果她从邻桌观察自己,看上去她做了所有这些事情。他们大约五点来到这家“大男孩”餐厅,现在已经快七点了。“哎呀,我们还得去购物呢,”马丁说,“一起来,一起来。利亚姆,你跟他们这么说的?七点半还是八点?”

“我也不知道。”利亚姆回答。

“你真是个彻底的傻瓜,或者你是个做白日梦的人,一个英俊的做白日梦的人,而我们都是你的一个美丽的梦。”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我最糟糕的噩梦呢?”

“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萨拉试探着问,“在噩梦里你参演一个剧目,但你却从来没有排练过,甚至都不知道那部剧是什么?”她做了她最不齿的事情——试图模仿他们的口音。要想积攒力量讲这些话,她甚至不能用自己的嗓音。

“是的!”利亚姆大喊道,仿佛她解答出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谜题,“所有那些该死的时候!那是我最糟糕的噩梦!”

“又一个神奇的共同点。现在你明白了,萨拉,你正在让他一点一点地敞开心扉。我想你们俩应该去买饮料,而卡伦和我去买零食,但是不要花费整个晚上。我们已经晚了,而且由于利亚姆非凡的愚蠢,我们甚至不知道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半还是八点。”

“我们去哪儿?”刚一单独在一起,萨拉便问利亚姆,他们就像是一对夫妇推着一个“婴儿”,前面的购物车发出咔嗒的声响,劈开超市里冰冷而刺眼的光。与马丁分开以后,利亚姆变得安静了,专心地注意着她,也因此看起来更英俊了。他看着她推着车,像是入了迷一样。有那么一会儿,萨拉讲完话后,他仿佛是在他头脑的餐盘中研究着这些话,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它们。

“去我们的地方。”他说。

“你是指——金斯利先生那里?”

“是的。吉姆家。也是蒂姆的家。不要忘记蒂姆。蒂姆和吉姆,吉姆和蒂姆。你觉得他们彼此相爱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押韵,以及他们穿相同尺码的裤子吗?”利亚姆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一口不健康的牙齿——要是他把嘴闭上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们要举办一个聚会。”

“这个拉格啤酒是你喜欢的吗?我们应该买一大……箱,马丁喜欢大件的美国货——”

她现在才意识到他们要买酒。“你有身份证吗?可以证明你超过了十八岁?”

“你认为他们会要求我证明我超过了十八岁?”利亚姆又咯咯地笑起来,可能是因为想到自己会被误以为是未成年人——然而他跟随马丁的剧团到这里来,某种程度上就是以一个荣誉高中生的身份。难道他不认为他像一个高中生吗?但他不这么认为,萨拉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杂货店耀眼的灯光下,他的皮肤略微有些衰老,眼角有了些许皱纹。也许不是商店里的荧光的缘故,而是因为马丁不在场,失去了对照物,使得利亚姆的年龄一下子就明显了。不管怎样,利亚姆说道,好像知道了萨拉的想法,“没关系。马丁付钱,没人会把他误认为一个孩子。”

“他多大了?”她当然知道他年龄大一些——老师们那不确切的年龄优势——但是究竟大多少,她从来没能猜出来。在年龄上,她找不到有哪个她认识的其他成年人能和他对应起来。

“马丁多大了?他都他妈的四十了,对吗?老傻瓜。”这话是带着爱意说出来的。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萨拉把装满“米勒高尚生活”和“巴特莱斯&詹梅斯”牌啤酒的购物车鲁莽地转了一个U形弯。四十岁比她原本想象的大多了,虽然她不确信自己原来所想的是什么,也不确信她这种想象与现实的矛盾给她带来了怎样的感觉。

在收银台,马丁付了啤酒、葡萄酒、薯片和饼干的钱,而萨拉、卡伦和利亚姆趁机溜出了商店,好像他们不认识马丁一样。大笑声——这来自马丁——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一连串大笑——还有收银员的笑声——跟随着他们穿过自动门,那道门本来已经关上,又突然被打开,马丁推着晃晃悠悠的购物车走了出来。“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像个娘们儿似的吗?”他一边推着购物车向卡伦的车走去,一边问道,“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男同性恋。你们学校的老师、那家汉堡店的服务员、在杂货店给我打电话的——”

“是这个街区。”萨拉打断了他的话。马丁话里的某些内容让萨拉的回复带有了警告的意味。但她一听到自己的话,又胆怯了:“这是一个男同性恋街区,”她澄清道,现在她的语气像是在道歉,“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是男同性恋——这里也是一个艺术街区,只不过许多男同性恋居住在这里。这是美国第四大男同性恋街区,”她不由自主地补充道,“前面是纽约、旧金山——我不确信第三名是哪个城市。”

“利亚姆,蝙蝠侠爱好者[44]。萨拉似乎对肛交有专门研究。萨拉,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情正对他胃口?”

“我表哥是同性恋。他以前住在这个街区。”萨拉说,既没有被理解也没有被听到。因为利亚姆已经跳到了马丁的背上,抢走了他的眼镜,一边大叫一边在空中挥动着那副眼镜。马丁连带着身上的利亚姆,像陀螺一样转圈,极其夸张地挥动着手臂来突出他的视力缺陷。没人帮忙,卡伦一个人把刚刚采购的货物卸下来,装进汽车的后备厢里。

“你们的妈妈知道你们学校位于美国第四大男同性恋街区吗?小心我的眼镜,利亚姆,你会把它摔碎的。”

知道吗,马丁?我打赌你知道。而且你告诉过我,我不需要我那愚蠢的头盔。”

在去往金斯利先生家的路上他们就一直这样斗嘴,虽然谁的声音也不能盖过那辆大众汽车的发动机突突的轰鸣。它带来的噪音就像德国人入侵了金斯利先生居住的小区那条昏暗的、隐秘的街道,仿佛这里是一个奇妙的水下世界,人只要一离开灯火通明的大街就会立刻进入其中。这是一个无声的陌生世界,无边无际的草坪装饰着虚幻的阴影,球状的橡树树冠和杜鹃花像船一样漂浮在上面。而卡伦的汽车并没有消音:它轻蔑地在道路上飞驰而过,萨拉已经能想象金斯利先生正站在他自己家的天鹅绒一样的草坪边缘,双拳抵住臀部目视着他们的到来。他的脸上并不意外地露出厌恶的神色,那是萨拉最害怕的表情。但是,当他们拐过弯,他的房子出现的时候,金斯利先生并没有站在那里,只有几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一辆是乔伊尔的。一辆是大卫的。卡伦把车停在了大卫的汽车前面。

当卡伦站在驾驶座位外面的时候,整个晚上她第一次正眼看萨拉。不是友好的眼神,而是冰冷的质询的目光。萨拉知道卡伦想看看大卫这辆一动不动的汽车能施加多大程度的软暴力。“你不进来吗?”卡伦问。马丁和利亚姆急匆匆地从敞篷车的后备厢里搬出酒和零食,之后就消失在房屋侧面通向金斯利先生后院的地方。金斯利先生的后院有一片充满魔幻的森林,里面有露天平台、藤架和精灵般的灯。

萨拉盯着前方,然而她的后脑勺可以看到大卫的车,可以看到在它阴暗的内部像蛇一样相互纠缠着的大卫与她自己的幽灵。

“你在跟他约会吗?”萨拉的问题是关于马丁的,既为了转移卡伦的问题,也为了消除自己的思绪。

卡伦从车里出来,砰地关上车门。萨拉不得不向前抬起驾驶座位重新自己打开车门,要么就从敞篷里爬出来,而无论哪种办法都会让她像个傻瓜一样。萨拉干脆就待在车里,以此回应卡伦不友好的凝视。

约会?”卡伦诡秘地笑道,“我们只是随便玩玩。”

“你妈妈一定很乐意让你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英国男人玩儿。”萨拉说,希望马丁令人震惊的年龄能把卡伦吓到,就像利亚姆把她吓到一样。

然而卡伦只是说:“她确实乐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再在我们家里约会。”说着,卡伦转过身,穿过了草坪。

卡伦一走出视线,萨拉便从靠近路边的位置费力地爬下车来,把视线从大卫的车上移开,好像这样她就真的看不到大卫的车似的。萨拉站在离大卫汽车的顶篷相当近的地方,她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突然,萨拉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大卫就坐在那辆车上,一臂之遥,就在观察着她,而这也是卡伦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盯着她的原因。而后,萨拉明白了不仅是大卫一个人坐在车里观察着她,而是大卫和坐在他车里的女孩在一起观察着她。四处散播的传言说,是那个英国人莉莉。大卫和莉莉安静地坐在车里,观察着萨拉如何被大卫的车所引起的思绪攻击,而她甚至都不敢往车的方向看——萨拉向他们转过来,嘴唇轻蔑地抿着。车是空的。就像她一直以来都打算这么做一样,萨拉拉开大卫的车门,悄悄溜了进去。大卫从来不锁车门,锁门意味着他也许还在乎这辆车。这辆车曾是那样干净,充满新鲜的味道,现在却又脏又乱,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乘客座位和脚下的空间堆满了书、垃圾、空瓶子、空烟盒,还有脏T恤衫卷成的扭曲的冤魂。推拉烟灰缸已经满溢出来了,灰色的污秽的烟灰朝各个方向弥散开去。车载电话在电话线上耷拉着,那些亮键已经熄灭了。直到最近,萨拉才知道那部电话曾经能用。大卫还曾大力吹嘘过它,把电话号码告诉了许多人,甚至萨拉都知道那电话的号码。给大卫的车打电话曾经是风靡校园的消遣。电话可能是撞上了破碎的仪表盘以后彻底坏掉的。萨拉乘坐这辆车的那次,车内甚至没有一个小男孩粗心留下的印记。而现在,车里充满了一个成年人的绝望。萨拉伸手去抓车座控制杆,把座椅——连同她自己——降到最低。寂静的夜晚从视野中消失了,现在她只看到了她爱过的那个男孩肮脏盔甲内部的肌肤。

萨拉把脸塞进一个用针线缝补过的皮座位的缝隙里,把拳头挤进大腿根。车伴随着她的性欲——抑或是痛苦——强烈地振动着,那震动或许从外面都能看到。但是,“萨拉?”传来利亚姆稍微提高嗓音的喊声,那徒然的声音又渐渐远去了。他可能是在房子前面的某个地方看到了卡伦敞开的敞篷车,车顶被放了下来,很明显是空了,还有大卫的车也明显是空的。他当然不会穿过草坪,过来确认萨拉是不是在她前男友的车上正用那关节发白的拳头拼命挤压阴蒂以达到性高潮,期望获得一种类似被阴茎插入体内的快感:这是对这种快感的惩罚,也是对这种快感的终止。

萨拉仍然僵住不动,心跳在她的胸部、脑壳以及胯下猛烈地振动。她孤独的、筋疲力尽的运动过后产生的气味萦绕在大卫的车里,像是不由自主的、羞耻的分泌物,是恐惧流出的尿液,或是神秘流出的鼻血。

他没有再呼唤她的名字。一个模糊的声音,可能是门又关上了,然后安静了下来。大卫车上的表显示的是7点42分。等到7点48分的时候,萨拉又把座位升到原来的位置,像离开犯罪现场一样下了车。

金斯利先生家的前门没有锁。利亚姆或其他人都没有出现在门厅里:门厅由赤褐色的瓷砖铺就,摆放着和人一样大小、造型诡异的玩偶——据说这叫“软雕刻”,还有生锈的美孚石油公司的标志和一匹长翅膀的马,炫耀地挂在聚光灯下。萨拉快速走上通往二楼大厅的楼梯,就是那个铺着豪华地毯、沿途挂满海报和照片的大厅。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洗了脸和手,重新画了眼线和唇膏。当她重新出来的时候,利亚姆正在大厅的一端,以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站着。他好像稍微被绊倒了,身体向前倾斜,双手垂在两侧,手腕太长而露在袖子外面。当他注意到她时,这种虚弱的形象一闪而过,他再一次看起来年轻而英俊,引人注目的双眸闪耀着超凡的魅力。

“你真是神出鬼没的!”

“我出去买烟了。”萨拉撒谎道。

那笑容停留在利亚姆的脸上,可是现在它停留的时间太长了。萨拉意识到了,他在表演,想要得到指导却没有得到。那是游离在他的英俊外表周围的一种奇异品质,一种模糊或是扭曲,在那里他似乎落后于自己的行动,并且想知道它们是如何消失的。

“这所房子是不是很棒!”她主动说。

他的感激似乎又把他黏合起来了。“这他妈的简直就是个城堡,不是吗!我们藏起来吧——我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他拽着她的一只手,使劲把她从陡峭的阁楼楼梯向上拖——一半严肃,仿佛他们的生命就寄托于此,一半好笑,仿佛“我们藏起来”是一个他们刚刚设计好的即兴表演。萨拉上次来这里还是在发现曼努埃尔的那天晚上,而记忆中那闪着光的漂亮的阁楼房间现在脏得像——什么?萨拉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熟悉的肮脏感从何而来。这个房间和她刚刚离开的大卫的车子一样脏。那堂皇而宽阔的光亮地板、低角天花板和天窗散发的迷人的富贵气息,已经被一堆堆味道刺鼻的脏衣服、大量的快餐垃圾、数不清的士兵般倒下的“银子弹”啤酒罐弄得无法辨认。利亚姆仍旧拉着萨拉的手,穿过那些凌乱的垃圾,神情毫无愧疚,宛如一只山羊越过自己的领地。然后,他们站在了窗边,这个位置在房屋远端,靠近其中一张床。利亚姆放下萨拉的手,格外小心地打开那扇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只手窝起来放在耳边表示他们正在偷听。一阵低语随着傍晚潮湿的空气传了进来:说话声与笑声混合在一起,声音被距离与树叶削弱了。金斯利先生后院那修剪好的密林里隐藏着一个聚会。从阁楼的这个高度,聚会的内容——它的轮廓以及每个人的言语——根本无法辨认,就像在窗外那一堆黑色羽毛般填充着天空的稀稀落落的灌木与树林中,无法辨认单片的树叶一样。萨拉向外望去,看到四处都有星星点点的户外小灯在闪烁。它们消失了,然后又闪耀起来,不知道是由于树叶间吹过的微风引起的摇动,还是人们的走动。又过了一会儿,大卫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此刻站在她身旁的不是利亚姆,而是大卫。大卫那低沉的讥讽的声音好像说了某句俏皮话,引起此起彼伏的大笑。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萨拉的胸口像是填满了她正在凝视着的、被羽毛拥塞的黑暗:一大堆东西挤压在一起,却没有疼痛与欲望的重量。这么远的距离,她没有辨认出大卫究竟说了什么,然而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这么做。他的声音似乎本身已经如此刺耳,让她几乎下意识地避开它。

“大家都在外面,”利亚姆说,“我们所有人,还有大卫。”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他以前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他在骗我们?”

萨拉的嘴里太干了,无法舒服地讲话。“他从来没有当过我的男朋友。”

“但是他喜欢你?”

“我不知道。”

“他当然喜欢过你。”

她未经思考就愚蠢地脱口而出:“为什么?”现在他会认为她想从他那里得到称赞,而她实际的意思是为什么大卫曾经爱过我——这相当于怯懦地问大卫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当然,正在跟她说话的利亚姆以为这是向他提出的问题。

“因为你可爱,就是这个原因。”他完美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她的身体表面一阵悸动,而大卫依旧在深处潜藏着,那个没有回答的问题。

“停。”她说,眉头一皱。

“你就是可爱。非常,可爱。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谁吗?”他惊叫道,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莎黛[45]。你认识她吗?”

“我长得不像她。”

“你像。”利亚姆说,让眼睛尽情享受她的美丽容颜,直到他把自己都弄得不好意思了。他突然不再盯着她看,把手伸到敞开的窗户外面,拿进一个盛满烟头的烟灰缸。他把全身拍打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包鼓牌香烟。“抽支烟吗?”

“难道你不想下楼去院子里?”

“和别人在一起?不。不。”他丢掉那袋烟草,拽过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不,”他热切地小声道,“我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当他把舌头探进她的耳朵里,萨拉惊讶又厌恶地喘着粗气,转过头把他的舌头含进自己嘴里,这是一个不太令人尴尬的安排,也更令人不快。她尝到了自己耳垢的苦味,并且用力压住他,希望擦掉那种味道。想降服他那疯狂地刺探着、扭动着的舌头是一场徒劳的战斗,无论怎么做,他们两人的舌头似乎都在猛烈地做着相反的努力,都试图把对方从路上推开。利亚姆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扭动着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躯体,直到他把萨拉压在那个凹凸不平的垫子上面。利亚姆疯狂地用力脱掉夹克,把他的全部重量压在萨拉的胸口。此刻,萨拉感到身体内部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利亚姆终于把夹克拽了下去,猛烈的力道就像一个疯子拽下紧身衣一样。与此同时,萨拉拼命地用力喘气,以求让空气重新填充她的肺。她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尖叫——听到这声音,利亚姆从她上面用手掌撑起身来,坦率地咧嘴一笑,因为他把她的喘息当作是激动的表示。

而萨拉的确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激动。利亚姆身体上的全部狂热呈现都让她既尴尬又震惊。他的身体胡乱地摆动,附满毛发的僵硬双腿似乎是被钉在他那有太多褶皱的勃起的阴茎上。他把阴茎握在一个拳头里,似乎准备好向她喷射,因为他把包皮猛地拉了上去。萨拉从来没见到过,甚至从来没想象过没有割包皮的阴茎;她大概是在张口结舌地盯着它看,而这让利亚姆更兴奋了。然而,伴随着这些让人惊慌的身体喷射物,喷薄而出的言语更让她震惊得颤抖。他不停地说话,大部分的话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那些含糊不清的话都是污言秽语。他含糊地说话时,声音忽高忽低,像一个找到了一本淫秽小说大声朗读的坏男孩。他使用的词汇!比装腔作势的母亲擦拭一个胖胖的婴儿时使用的幼儿词汇猥亵得多。他把它叫作他的“鸡巴”,“哦,我的鸡巴就要进去了!——它就要进去了!——我的湿润的、温热的鸡巴在你湿润的紧致的发烫的——”没有什么比这更粗鲁了——他把她的身体当成某种玩具,猛烈地拉扯、捅入、戳进、挤压,而几乎没怎么触摸她——然而,萨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种表示抗议和警报的升高语调。“不要,不要,不要。”那可怕的快感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像肉体的花朵,像舌头一样的肌肉花瓣向外绽放,在那带来极度痛苦的绽放中,萨拉甚至感受不到他的“鸡巴”或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究竟是在她身体里还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仿佛利亚姆已经缩成一个小点,被她那本不愿承受的快感的洪流席卷到大海里去了。

萨拉从这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被压在一堆湿乎乎的肉体之下,无法呼吸。她的内衣、T恤衫和牛仔夹克被推挤到腋窝处,暴露出乳房;牛仔裤和短裤被拉到踝关节处;膝盖张开着;尖头长筒靴却仍然穿在脚上。她的臀部冰冷而潮湿,像是陷在烂泥里。萨拉越过利亚姆的肩膀看见甚至都没上锁的房门,她使劲儿把利亚姆推开,利亚姆从床尾掉进那堆垃圾里。

“你不喜欢吗?”利亚姆大喊。

“门还开着呢!”

啊,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充满魅力的羞怯呢!他同意这一点,跳跃着穿过房间关上门,尽管现在这几乎无关紧要了——窗户还开着,就在几分钟前,她还透过那窗户听到了大卫的声音。那黑夜又听到关于她的什么了,她思索着,疯狂地拉扯着穿上衣服,同时躲闪着利亚姆像蜘蛛一样重新缠住她的企图,以及他流着口水的吻和赞扬。“天哪,你可爱了。”他像个白痴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赞叹着。萨拉希望他能穿上衣服,盖住那苍白的搓衣板一样的胸部和光亮的粉色乳头。但他看起来相当自在,盘腿坐在那堆纠缠在一起的床单上,精疲力竭的阴茎像一只遭受打击的虫子一样耷拉在两腿之间。

“你不觉得我们该到楼下看看吗?”萨拉恳求道。

“如果你想喝点什么,我可以下去拿些啤酒过来。”

“可是——如果有人上来怎么办?”门一直开着——不堪回首的被曝光的耻辱变得更加难以逃避,仿佛如果再拖延一会儿,往事就会被重写,毕竟糟糕的事情又发生了。她还会有多少次在公共场合和某个人做爱?他能不能穿上衣服!

“但是吉姆不在这儿,你以为他在这儿吗?他在剧院,和蒂姆在一起。他们几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他和蒂姆不在家?”

“不在!”利亚姆大笑道。

“我们是他们的客人!他们允许我们待在这里。”终于,他穿上了衣服,当裸露的身体从视线消失以后,他又变得英俊了。利亚姆刚穿好一半的衬衫,又把萨拉拽过来,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把尖尖的灵巧的舌头伸进她的喉咙里。“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狂吗?”他沙哑着嗓音说,“一想到你,我就不分白天黑夜地手淫。几乎把可怜的马丁彻底忘记了。”

“天哪。”她没有诚意地笑道,把身体扭开。利亚姆试图把她的手拉进他刚刚扣上扣子的裤子里面,但是萨拉狡黠地从他身上挣脱开来,迅速朝门口跑去,沿着那段楼梯下到二楼大厅。一阵低语和音乐声从房子的另一头传进她的耳朵里。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利亚姆赶了过来,带着那种她渴望从大卫那里得到的虔诚而自信的凝视。

“我爱你。”他小声说。这时,一群人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突兀地出现在厨房。

那里站着乔伊尔、西奥多西娅、莉莉、雷夫,还有几个高三年级的学生,萨拉从来都不知道乔伊尔和他们在一起玩,彼此还都有交集。乔伊尔盯着萨拉,好像站在一艘正要离港驶向辉煌的地平线的轮船甲板上;萨拉在乔伊尔目不转睛的凝视中,看到自己被放逐在无人岛上,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了。

“哟,哟,哟,”杰夫对利亚姆说,“你去哪儿了,老实人先生?反思教训去了?”

“我在按首字母顺序排列那些色情电影,总有那么多。”

“哦,天哪,”杰夫说着,吐出一口烟,“你们都知道色情电影吗?简直数不胜数。马丁曾经告诉我们,他以为他会上演费里尼[46]导演的《八又二分之一》,而实际演出的却是一帮男人把拳头塞进彼此的肛门。”

“不——!”那些受欢迎的高三学生捂住脸、嘴和耳朵尖叫道。

“马丁真他妈的是个骗子,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搞哪一出。”莉莉对着那些笑声说。

“我是听到我自己的尊姓大名了吗?”是马丁的声音,他出现在与院子相通的门口,肮脏的头发比利亚姆的还杂乱,“你们想我了吗,亲爱的?”

“我们正在讨论你有多变态。”

“好啦,好啦。他妈的行行好,到外面扎堆儿去。”

卡伦没有和马丁在一起,也没有在萨拉能看到的任何其他地方。在往院子里走的时候,萨拉假装没事儿似的,努力透过黑夜寻找卡伦或是大卫的身影。她的手掌因为紧握着那瓶啤酒而变得冰冷潮湿。后腰在利亚姆的手掌下扭动着,他的手一直贴在那里,像是粘住了一样。萨拉渴望摆脱他的触摸,同时又强烈地感激他制造的这个障碍,它像盾牌一样挡在她和乔伊尔之间,挡在她和可能遇见的大卫之间。一想到这儿,萨拉害怕利亚姆会改变想法,赶忙抓住他的手。然后,她感受到利亚姆也在感激地回应她,也把她的手紧紧握住。之后,他们与西蒙和埃琳·奥利里在观景台上吸烟。西蒙和埃琳两个人腻在一起,带着恋人之间那种令人感到惊愕的绝望,他们甚至不能开始解决这种绝望,因为它早已被欲望战胜。他们本应该走进室内,随便找一间没人的房间做爱,就像萨拉刚刚无意间那么做的一样,但是这个简单的解决办法被他们错过了。他们握紧的手指关节发白。科林和科拉也在观景台上,科拉曾经和帕米住在一起,后来又搬走和卡伦一起住。萨拉想问问科拉卡伦在哪里,但是科林与科拉不像西蒙与埃琳,此时正在吵闹地搂着脖子亲吻,旁若无人地相互碾压、摸索。雷夫也在那里,正与利亚姆讲着猥琐的玩笑,一只胳膊搭在跳舞时认识的卡特里娜肩上。每个来访的英国人到来后不久就都成双成对了。这些恋情都没有成为新闻,他们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分手与背叛——只有那两个成年人,利亚姆和马丁被排除在舞会之外,对其一无所知。“一群淫荡的小混蛋。”马丁曾经说。

但是现在利亚姆选择了萨拉——萨拉能感觉到,这个信息透过黑暗传播出去,改变了她的地位,虽然她还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那马丁呢?“我们只是随便玩玩。”卡伦嘲笑。萨拉记起她和朱利埃塔、帕米还有格雷格·费尔廷曾经一起坐在这个观景台上,他们三个人快乐地围成一个圆圈。尽管他们伸过手来,萨拉还是无法跟他们连接在一起。萨拉早已条件反射般抛弃了他们的那种爱,因为这种爱过于简单,它爆发于内心或内脏或不管什么地方,无法转移,也不能被置换。萨拉不再有这样的感情了。在这里,萨拉坐在一个男人章鱼一样的臂弯里,她必须不停地训斥自己才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魅力,她对他没有任何感觉,除了现在,当他情不自禁地对着她的耳朵诉说和呻吟他不曾消减的渴望时,她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责任。

雷夫和卡特里娜、西蒙和埃琳、科拉和科林懒得开玩笑或抽烟了,他们用尽力气用嘴和舌头吞噬对方,摩挲着彼此的胯部,四肢撞上观景台坚硬的墙壁。萨拉避开利亚姆的亲吻,而他的嘴唇欣然移动到她的脖子上,像一只饥饿的没牙的狗一样啃咬着。除了感到湿,以及与之相伴的冷,萨拉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当利亚姆贴着她脖子上的青筋低声说话时,萨拉正向观景台远处的黑暗凝望着,她看见大卫的轮廓飘了过去,渐行渐远,仿佛他们之间虽然只隔了几英尺的距离,却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自从来到这里,萨拉就一直竭力想和大卫进行某种接触,现在他从她身边这么近地经过,她也许可以伸出手抓住他。萨拉张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大卫折返回来,目光落在萨拉身上:此时萨拉正坐在观景台的地板上,利亚姆纠缠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摆弄着她那毫无知觉的乳房。大卫的目光无情地扫过萨拉,然后他便在萨拉的视野中消失,向房子那边远去了。萨拉用力挣脱着站起来。“我必须得去洗澡了。”她说着,落荒而逃。

房屋内部,厨房的柜台上摆满了酒瓶和袋子,音响系统在无线电台之间来回切换,不知什么人途经时放置的架子上面还冒着烟,烟在空中慢慢飘散。萨拉见到的每个房间都是空的。然而她确信,这房子不是空的。她的身体又恢复过来了,感情像潮水一样从她的身体里奔涌而出,接触到所有的表面,把最微小的证据都托举起来,把它们带到亮光之下。走到第一层走廊的尽头,萨拉把一只手平放在微微敞开的门上,把门推开:里面是马丁和大卫,两人悄无声息,正弓着腰,身体在兴奋中扭曲变形。他们皱起的脸是红色的。萨拉进来时,两人直起了腰,费力地喘着粗气。

“哦,天哪,”大卫说,“把那东西从我身上拿开。”

萨拉发现他们的那个房间是一间卧室,宽敞而昏暗,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床,床上铺着豪华的紫色缎子,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深紫色。床像舌头一样从墙壁内突出来,上面堆着各种不同大小的枕头,也是用同样的黑紫色缎子做的,仿佛一堆茄子。斑马条纹的灯罩下,两个巨大的台灯发出暗淡的光,亮度还不及一支蜡烛。房间的远端消失在帐幔中。

“看看谁来了!接着。”马丁说,当萨拉迟钝又听话地伸出手去,一个物件落到了她的手里。大卫一巴掌把它打飞了。

“老天!别让她碰那个。”

“我确信那东西相当干净。我相信他们每次用完都会烫洗它们。”马丁笑得浑身颤抖,倒在床上,开始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也许萨拉会更喜欢一个不同颜色的?一个稍微长一点或粗一点的?更尖一点的?”

“这什么?”当马丁向大卫投掷另外一个同样的东西时,萨拉问大卫。

“你真他妈的恶心!”大卫努力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和马丁说话,然而这种努力就预示了他根本做不到。大卫不愿意看她,不愿意触摸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他就像个害羞的小男孩一样躲避它。萨拉被激怒了,她把那个东西从地毯上抢了过来。

“你真的得把那东西放下!”大卫大喊。

“哦,真遗憾,”利亚姆说,他此时正在门框边上窥视,“马丁又有东西放在玩具盒里了。”

“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马丁突然带着严肃的口气问萨拉,“天哪,大卫,你没必要严阵以待,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全。你真的爱过他吗?”最后一句是对萨拉说的,因为大卫已经冲出房间,再次避开了她。“我想知道他的秘密。他一定散发了什么化学物质。莉莉为他疯狂,说她不打算回英国了,往后都要待在这里和他做爱。可是,你,最亲爱的萨拉,你对利亚姆来说都太成熟了,更别说像大卫那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傻瓜了。来,坐在我身边,来,你也过来,利亚姆,围拢过来,孩子们。”萨拉恍惚地在茄子色的床上坐在他身边,除了大卫和莉莉她现在谁也看不见,大卫那手指短粗的手和莉莉那蜡黄的尖脸蛋以及那忧郁的、甘愿的嘴唇。利亚姆跳到床上,把萨拉抱到膝盖上,她的腿刚好离开地板悬垂着。“我感到普洛斯彼罗正在保佑米兰达和斐迪南[47],”马丁一边说,一边在抽屉里翻找,“把你拿到的那个东西换过来,萨拉,把它放在这里。”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萨拉说,一边扭动着身体离开了马丁够得着的范围。

“淘气轻佻的女孩!”马丁说。

她突然能把它做得多么好啊——扮演一个完整的角色,彻底隐藏一个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的真实的自己。轻佻地,敏捷地,她勾引着马丁,在马丁正好够不到的范围抛出又接住那个橡胶的玩意儿,而当利亚姆更紧地把她抱向他的膝盖,萨拉感觉到他那迫切的勃起正伸进她的屁股。一直以来她确实是和大卫一起,大卫试图借用莉莉笨拙地躲避她——萨拉,而这不会成功的。她对那些她假意逢迎的蠢男人不感兴趣,对那个压进她屁股里的阴茎不感兴趣,对落在她手里的那个东西不感兴趣,对这个房间不感兴趣:她的精力只集中在大卫身上。这不会成功的,她镇静地告诉他。

“萨拉,”金斯利先生的声音传入这个刚刚安静下来的房间,“把那个东西给我,你回家吧。”她身下的利亚姆站起来,萨拉也从他的膝盖上滑下来,站起身。金斯利先生正站在她面前,伸着手。萨拉把那东西放在他手里,盯着他的脸,与此同时,她也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蒂姆的脸,那脸靠在门框上,像是金斯利先生暗淡的影子。

“你真够幸运的!那肯定是史上最短的《莱茵的黄金》[48]。”马丁刺耳地高声说,仿佛单靠音量他就能把所有人都送出房间。

“蒂姆身体不舒服。”金斯利先生一边说,一边朝萨拉投去目光,好像他能直接对她的意念讲话。你们所有人都该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我们有些误会。”马丁又刺耳地大叫。萨拉看到,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对环境充满敌意的拒绝。除了马丁的声音,房间里一片安静。就连客厅里那个没有调频的收音机发出的微弱的静电干扰的声音在最近的某个时刻也停止了。“一群人到处找我,”马丁大喊,“而他们的朋友到处找他们。他们都变得难解难分了。”

“萨拉,”金斯利先生重复道,“快回家吧。”当萨拉冲出房间的时候,蒂姆抓住了她的手。

“你开车了吗,亲爱的?”他小声问。

“是的。”萨拉说道,或者是点了点头,或者什么都没说;她把她的手从蒂姆的手里抽出来,沿着大厅跑了出去。每辆车都从路边开走了。每一点聚会的痕迹都像拉上的拉锁一样消失了,只剩下她急剧的呼吸,还有她沿着街道跑过时长筒靴发出的咔嗒声。没有比看到金斯利先生停下奔驰,厌烦而又毫不惊讶地注视着她更让她害怕的了,但是,她一定也渴望这种情境发生,那种幻觉如此生动地追随着她。没有一个人从黑暗中出现——无论是金斯利先生、马丁、利亚姆、卡伦、大卫,或是任何别的身体装在车子里(好像身体本就应该装在车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把萨拉赤裸般的、显然迷失的、空前虚弱的身体抱进一辆舒适而车速适宜的汽车里。萨拉奔跑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着,在不适合徒步运动的街道上奔跑着。街道上没有人行道,要么标志之间距离很远,要么根本没有。金斯利先生的街区是个蜿蜒的迷宫,萨拉几乎刚一离开他的房子就迷路了。不过很快萨拉就因为太累,又太关注自己长筒靴发出的响声而没法跑下去了,她急速而害怕地走着。在这个城市,只有极度贫穷的人或是作案过程中出现差错的罪犯才会步行。萨拉想起她母亲那破旧而又那样亲切熟悉的小汽车,心中充满了渴望与愤怒。她为了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她可以出卖肉体、抢劫、杀人,如果这样做就能有一辆自己的车的话。自从她重新开始把在面包店赚的钱全部存起来,她就没有买过一件东西。如果她能刚好攒够一千二百美元,她相信她就能自己选那些好车。萨拉每周都如痴如醉地读《汽车商人》杂志。很久以前她就给自己的梦想排列过等级:甲壳虫、MG、阿尔法·罗密欧,每一款都是敞篷车。在那本《汽车商人》杂志里,总是有一些漂亮的进口敞篷车降价出售,售价大约是一千二百美元。“它们不值钱,因为保养那些小型汽车特别麻烦。”萨拉那心灰意懒而愤世嫉俗的母亲说,虽然她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但她丝毫不知道如何生活。

萨拉突然返回到那条宽敞、喧闹、灯火通明的大街,看到“妈妈的大男孩”的标志在远处闪动。这段距离开车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到,但是萨拉感觉快步走了将近十分钟。她沿着停车场的边缘,而没有靠近路边的马唐草带行走,这样她看上去就会像正走向她的汽车,而不是某个沿街步行的行人。即便如此,有几辆车经过她身旁时还故意鸣笛,好像用噪声的刷子把她扒了个精光。他们是在警告还是在嘲笑?萨拉不知道,但她走得更快了,尽最大努力快走而又保持不像是在奔跑的样子。在“妈妈的大男孩”入口处的前厅,萨拉把零钱包里的硬币全部撒在地板上,努力用手指扒拉出打电话的钱。她的手指像是粘在手上的许多只热狗一样不听使唤。当萨拉终于设法拨通了大卫车上的电话时,她害怕电话那头的铃声会突然中断。大卫此时肯定把车停在某个地方,那个英国女孩莉莉正坐在他的腿上努力运动着,金黄色的头发击打着他俩的脸。莉莉的左膝抵在大卫的座位边缘,像个没有涂油的活塞吱吱地叫,每一次吱吱的叫喊都几乎要把电话从听筒架上撞下来。不久,在车前座上用力做爱的大卫和莉莉就会不小心把电话接通,然后萨拉就会听到她已然清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然而,萨拉听到的却是一个系统默认回复,显然,大卫从来没有费劲进行个性设置。萨拉挂断了电话。现在甚至还不到十一点,“妈妈的大男孩”正到了它最热闹的时候,已经去过某些地方的人们与将要去某些地方的人们正好汇聚起来。没有一个单人就餐区开放,于是萨拉便坐在了柜台旁边,盯着那巨大的一页一页的薄板状菜单。“又是你?”三个小时前为她服务的那个服务员双手高举着几杯咖啡,从她身旁飘然而过,同时评论道。幸好他不在柜台那里工作。他没有再和她讲话,没有问:“那些带着口音的男孩去哪儿了?”萨拉的钱只够买一份薯条和一杯咖啡,当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薯条的油腻和咖啡的苦涩,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伴随着发出警告的唾液一起填满她的嘴,差一点就让她呕吐出来。萨拉待在柜台边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店里有制度规定,以防有人在餐馆打发时间,但她也许根本待不了那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萨拉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她注视着那张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当她再回到座位的时候,她那还没动过的炸薯条和咖啡已经不见了,一个新来的人坐在了那张凳子上,仔细看着菜单。萨拉与柜台前的服务生目光相对,他朝她轻蔑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将近半夜了,萨拉明确地想要大卫接电话。她不在乎莉莉是否在他的膝盖上,但是电话依然没有接通。也许他现在睡着了。也许现在每个人都睡着了。她母亲在她那张寂寞的床上;她母亲的汽车——萨拉仍然感觉它也许会出现,像个忠诚的动物一样愿意和她在一起——停在车库里。金斯利先生的蒂姆在剧院时就感觉不舒服,现在睡着了;那个利亚姆,他对她的侵犯还让她觉得两腿之间隐隐地潮湿酸涩,也睡着了。金斯利先生和马丁——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已经在彼此之间填充了沉默与轻蔑,各自退回到房子两端了吗?卡伦在哪里?直到此刻,萨拉都没有考虑过她也许最后会和卡伦一起度过这个晚上。她曾经寄希望于马丁和利亚姆,她想着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走,承担她冲动的后果,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时冲动,而原本就是一个理性安排的计划——仿佛,就像CAPA招待他们的剧团,他们也应该招待她,保证她的安全与健康,给她提供住宿——在旅馆里?——并且给她买早餐,早晨准时把她送到学校。她曾经期待这些,因为他们是成年人。然而,她终究离他们而去,因为他们表现得根本不像是成年人。因此,现在萨拉也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抛弃了她,还是她一直愚蠢地抱有别的期待。

电话本上有五个沃泽尔,但只有一个是她熟悉的住址。萨拉拨了这个号码,尽管已经很晚了,最终还是传来一个沙哑的慢吞吞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惊讶或不满。

“卡伦吗?”

“我是埃莉。卡伦睡了。要我给她捎个信吗?”

这是萨拉没有预料到的。她谢绝了,道歉,忍着不哭出来,然而却没能在那个并不惊讶的声音传来前挂断电话。“萨拉,”当萨拉哽咽地说出她的位置和情况后,埃莉·沃泽尔的声音传来,“我要你一直站在电话这里,直到看见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那将是一辆黄蓝色的出租车,车上写着‘地铁出租车’。可能得需要一段时间,但它一定会来的。那辆车会把你送到我家,我会等着你。不要从我这里突然消失,否则我就不得不给你妈妈打电话了,还有警察。好吗?你明白了吗?”

“是的。”萨拉说。

“你喝醉了吗,宝贝?”

“没有。”

“喝高了吗?”

“没有。”

“你喝酒了也没关系,我只是要确认在出租车到来之前你不会离开那里。”

“我不会离开的。”

“宝贝,我希望你去里面等着。不要一个人站在外面的停车场上。”

关于这一点她没有听话。她站在外面的停车场上,在那些服务员的视线之外,她感觉他们一定在注视和谈论着她。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一辆写着麦德龙出租车的黄蓝色汽车开进了停车场,司机是一个留着棕色胡子和棕色长发的男人,他问道:“你是萨拉吗?”然后招呼她上车。他发现萨拉盯着后视镜。“你好,我是理查德。我不打表,埃莉一会儿直接跟我结账。她是我的朋友。”

“好的。”萨拉答道。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居住的城市有出租车。小时候,萨拉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纽约出租车司机的节目。计价器和你要付钱的方式有关。

他们又开回到那条街道,枯草、压碎的玻璃、乱扔的垃圾、裂缝的人行道,所有这些像沙粒般纷繁无穷、各种各样的事物,就在片刻前萨拉还从上面精疲力竭地走过。车子爬上高速路,鸣笛划过黑夜,在距离萨拉居住的街区以西的两个出口处停车。出租车停在了一排破旧的单层农场式砖房之中,除去像大卫或金斯利先生家那样的富人区,或是萨拉和她母亲住的贫民区,或是比萨拉她们还穷的贫民区,据萨拉所知,这座城市的其他房屋都建造得跟眼前这排房子一模一样。甚至她和她母亲也曾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当时她的父母还在一起。理查德在一间黑黝黝的房子前把车停下,房屋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留着棕色的长发,身穿褶边睡衣,正抽着烟。当出租车拐入的时候,那个女人立即站起身迎接。“谢谢,”她对理查德说,一只胳膊肘靠在司机开着窗户的窗沿上,好像现在还是白天,“这次多亏了你。”

“你会拿到我的账单的。”萨拉听到理查德说,然后他俩都大笑起来。萨拉从离埃莉较远的车门下了车,那车开走了。

房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在沉睡。全部都是温暖的、陈旧的、潮湿的。萨拉能听到酣睡的人们沉重的呼吸声;她跟着埃莉穿过铺着破旧地毯的客厅,借着摄像机的电子时钟发出的暗淡的光,萨拉看到一个人脸朝下睡在沙发上,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耷拉在地板上——这个人是利亚姆。

“在这里。”埃莉小声说,又返回萨拉站着不动的那块地板上,拉起她的手,好像怕她在黑暗中迷路。她们离开了朦胧昏暗的客厅,穿过近乎一片漆黑的走廊,走廊里有许多紧闭的房间。她们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前停下,房门下面透出一缕金色的光。“今晚家里全住满了。”关上她们身后的门之后,埃莉说道。她那慢吞吞的嗓音沙哑而迷茫,好像没有什么境况会让她感到忧虑。她们两人站在密密麻麻堆满东西的卧室里,衣服、泰迪熊和枕头堆了一大摞,以至于下面的家具几乎都看不见了。一盏罩着流苏灯罩的台灯发出暗淡的光,灯光照着几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上面是很多年前的小卡伦,脸颊圆圆的,还有一个和卡伦一样圆圆脸颊的小男孩。洋娃娃、小摆设和书全都塞在了那个过度负荷的架子上:《星座》《全套塔罗牌》《营养健康食谱》。“这个你应该能穿。”埃莉一边说,一边费力地从一个因为塞得太满而无法正常打开的抽屉里抽出一套睡衣。那套睡衣被彻底拽出来以后,萨拉发现它压得皱巴巴的,上面还装饰着弹子大小的绒球。“这套睡衣我是给卡伦买的,但她怎么都不愿意穿。这睡衣我穿着太大了。我的尺寸是二号。哦,宝贝。怎么了?是因为一个男孩子吗?你漂亮。卡伦从来没有提起过你,我能猜出为什么。你该去冲个澡了——记得用沐浴露啊。”

萨拉攥着那套绒球睡衣,把自己锁进小浴室里。那浴室像是一个充满蜡烛、散粉和面霜的森林,马桶、洗手池和浴缸透过充满花香的下层植被,像真菌一样意外地在此生长。坐在马桶上,萨拉打开淋浴,在水流的噪音中啜泣着。爱是某种化学错误。在淋浴中,她把那水温从非常温暖调成非常热,直到她感到皮肤都快烫伤了。然后,她感到微小的利亚姆——在那里,他曾经靠着她的胸部揉弄他自己的胸部,留下一道道汗水的痕迹;在那里,他曾经把舌头探进她的耳槽,沿着她的脖颈一路舔舐;在那里,他曾经用他的手指给她涂油,她一直想忘记他不断地叫她“性感的女人”(另一个幼儿园词汇,意思是令人作呕的恶臭、没有清洗的麻布、隐藏的污点和耻辱)——像许许多多长毛的小生物一样被清洁的化学物质清除冲洗掉,反抗着被吸入下水道。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渴望这热水和肥皂的清洗。她发现了那瓶沐浴露,但是她不想用那个和它放在一起的褶皱起泡垫,很明显埃莉经常用它,这看起来太私密了。因此,最终萨拉把沐浴露倒进手掌里,然后尽可能涂抹全身。她洗了两次头发,用力抓挠头皮。她好像已经洗了太长时间,当她从浴室慢慢出来的时候,埃莉蜷缩着身体坐在床上,身旁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排小罐子。埃莉愉快而优美地笑了笑,萨拉不自觉地回应了她的微笑。埃莉脸颊上有一个小痣。尽管都这么晚了,她似乎还化着全妆。“这样多好,”她高兴地说,“你看上去好多了。”埃莉拍了拍垫子,把托盘移到一旁腾出些地方。埃莉是一个母亲,萨拉经常忘记这一点,更别说埃莉是卡伦的母亲了。萨拉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希望那睡衣能再长一点。在家里她会穿着过膝的97摇滚[49]T恤衫睡觉。

“我看得出来,你很伤心。”埃莉说。

萨拉大笑起来,却发现自己在哭。她一只手捂着脸,然后感觉一个纸巾盒子塞进了她的另一只手里。

“宝贝,别不好意思。你是幸运的,能感觉到心碎。那就意味着你是真的恋爱了。我特别想用塔罗牌给你占卜一下,但是我想你该睡觉了,把这些营养品吃了你就睡觉吧。你平时吃营养品吗?”

“呃,我不吃。”

“你应该吃点儿。我们的身体需要这东西。由于你的压力和痛苦,你的身体需要得更多。你应该帮助你的身体重新恢复活力。你感受到的所有痛苦都是身体上的。知道这些很重要。我们得把你的营养品搭配好,明天它们一旦发挥作用,我们就来讨论一下你感觉如何,如果需要的话,我再做些调整。我会配好一星期的量,给你写一个单子,你可以自己买。”她边说边把那些罐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摇出各种大小和颜色的胶囊和药片,它们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像是死了或干了的东西的味道。这让萨拉想起来穹顶般的树根下面隐藏着的肮脏洞穴,在她童年读的故事里,那里面似乎总会有要么魔幻要么邪恶的事情发生。埃莉在托盘上配置了一个肮脏而晦暗的万花筒,看上去像一堆沙砾一样容易下咽。“起来坐好,”她指示道,同时递给萨拉一杯水,“喉咙后部彻底放松,这样有助于吞咽。”

把所有这些都咽下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感觉随时要呕吐。有些胶囊里包裹着金色、米黄或橄榄绿的粉末,有些药片吃起来有发霉或咸咸的味道,像是在吃粉笔一样吸取她喉咙里的水分。草药、矿物质、基本的孢子和土壤成分。萨拉机械地润了润嘴,从托盘上拿起一片药片放在舌头后面,放松喉咙的肌肉,把它咽下。这个过程中,埃莉一直用她那不知疲倦的悦耳声音说着话。“我总是告诉卡伦,男孩与女孩、男人与女人,成熟的速度不同。这是医学事实,如果拿像你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举例,身体上你们可能看起来一样,可是在化学层面——别忘了,是化学物质造就了我们的情绪和思想——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完全处于不同水平。情感上、智力上,女孩都比男孩早熟很多。那个看上去像果冻一样的东西是鱼油,我知道它不好闻,但是它能润滑你的大脑。非常重要。即使你单吃它,你也会立刻觉得内心平静多了。事实是,男孩永远也赶不上。不会完全赶上。拿我的爸爸,也就是卡伦的外公举例吧。他都四十八岁了,但几乎还没有卡伦的弟弟凯文成熟。凯文有更多的女性成分,因为我们都是混合体。我是为了简便,才说‘女孩和男孩’、‘男人和女人’,因为我们都是男性和女性的混合体,虽然大部分的女人女性成分更多一些,大部分男人男性成分更多一些。但这并不是完全一定的,绝对不是。我的父亲就是一个男性化很明显的人,他像一个混杂着孩子气的动物。凯文到十五岁的时候就会超过他,我确信这一点。但是你的那个男生,那个伤害过你的男孩——我相信男性成分在他的身体里占主导地位。我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的同学吗?哦,宝贝——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有时候把它说出来有好处,有时候说出来会更糟。睡觉吧。”因为萨拉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连续七天,周而复始。她的头向下栽了一下,可能下巴已经碰到胸口了,喝光了水,玻璃杯从她手里掉了下来。萨拉感觉到埃莉柔软而娇小的手把她翻过身来,把她身体下面的床罩和床单拉出来盖在她身上。那床又持续地响动了一会儿,灯还亮着,但是萨拉几乎完全没感觉,也看不到了。即使灯咔嗒一声熄灭,屋里一片漆黑,她也不知道。床的颠簸感减弱,被环绕的压迫感取代,她也不知道。“我能搂着你吗,宝贝?”传来了埃莉冷静的低语,“可怜的小家伙,你太累了……”萨拉真的太累了,以至于都没能回答或者移动,或者避开她的床伴包裹住她全身的触碰。


[1] 集体治疗,一种心理学治疗方法,由一组病人一起讨论各自的问题,从而达到治疗效果。——译者注,下同。

[2]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美国女作家,有小说、戏剧、散文、诗歌等作品多部。《婚礼的成员》(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是其代表作之一。

[3] 《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是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创作的一部经典剧作。

[4] “戏剧”的英式拼写是“theatre”,美式拼写是“theater”。

[5] 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1943— ),英国摇滚歌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

[6] 约合三十六摄氏度。

[7] 《歌厅》(Cabaret)是一部音乐剧,于1966年11月在纽约百老汇首演。该剧在首演后取得了巨大成功,在1967年托尼奖上斩获了8个奖项。它在1972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该片获得了8项奥斯卡奖。

[8] 乔尔·格雷(Joel Grey,1932— ),美国著名演员,出演《歌厅》音乐剧及电影版,并凭借后者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

[9] 《洛基恐怖秀》(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是1975年英国和美国合拍的一部歌舞惊悚喜剧片。

[10] 埃林顿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原名爱德华·肯尼迪·埃林顿,美国著名作曲家、钢琴家,“公爵”是儿时朋友给他取的绰号。他对爵士乐产生了重要影响。

[11] 《北回归线》(Tropic of Cancer)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米勒同几位作家、艺术家朋友旅居巴黎的经历,诘问了在这个杂乱、肮脏的世界里生存的意义。书中有大量露骨的性描写。

[12] 影视演员协会(the Screen Actors Guild),简称SAG。

[13] 茱莉亚学院(The Juilliard School)始建于1905年,是世界顶级的表演艺术学校之一。

[14] 卡特·史蒂文斯(Cat Stevens,1948— ),英国歌手、社会活动家,1970年代英国民谣摇滚的代表人物。

[15] 忧郁蓝调合唱团(The Moody Blues)是1964年在英格兰伯明翰成立的摇滚乐团,是艺术摇滚和前卫摇滚的先驱之一。

[16] 巨蟒剧团(Monty Python)是英国六人喜剧团体,创立于1969年。

[17] 五月柱舞(Maypole Dance),庆祝五朔节时跳的舞蹈。五朔节是欧洲传统民间节日,每年5月1日举行。五朔节前夕,在英国、法国、瑞典的一些地区,人们通常会在家门前插上一根青树枝或栽一棵幼树,并用花冠、花束装饰起来。少女们手持树枝花环,挨家挨户去唱五朔节赞歌,祝福主人。

[18] 《异想天开》(The Fantasticks)是百老汇1960年首演的音乐剧,讲述了一个趣味盎然的爱情故事。

[19] 《猫》(Cats)是作曲家安德鲁·韦伯根据T.S.艾略特的诗集《老负鼠的猫经》及其他诗歌所编写的一部音乐剧。自1981年在伦敦首演以来,它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全世界演出。

[20] 桑德海姆(Stephen Joshua Sondheim,1930—2021),美国著名作曲家、剧作家,曾获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奖、托尼奖等诸多大奖,被誉为“美国音乐剧界最重要及最具知名度的人物”。

[21] 金杰·罗杰斯(Ginger Rogers,1911—1995),美国电影演员、舞台剧演员、舞蹈家、歌手,曾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22] 乌塔·哈根(Uta Hagen,1919—2004),美国著名演员,主演过《樱桃园》《奥赛罗》《海鸥》《欲望号街车》等经典剧目,曾获托尼奖终身成就奖及美国国家艺术奖章。

[23] 《耶稣基督万世巨星》(Jesus Christ Superstar)是由安德鲁·韦伯作曲、蒂姆·赖斯作词的音乐剧,1971年在百老汇首演。

[24] 《艾薇塔》(Evita)是由安德鲁·韦伯与蒂姆·赖斯共同制作的音乐剧,讲述了阿根廷前第一夫人庇隆夫人的一生。

[25] 《红男绿女》(Guys and Dolls),百老汇经典音乐剧,曾获托尼奖最佳音乐剧、最佳男主角、最佳编舞等五项大奖。

[26] 《终局》是贝克特主要作品之一,与《等待戈多》齐名。

[27] 《红男绿女》剧中曲目。

[28] 灰普蓬(Grey Poupon),美国流行的大众芥末品牌。

[29] 雷朋(Ray-Ban),美国知名高档太阳镜和眼镜品牌。

[30] 《红男绿女》中的主角。

[31] 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是基督教非政府性质的社会服务团体。

[32] 原文是西班牙语“HABLAS ESPAÑOL”,下文中很多对话都是对这句话的不同语气的模仿。

[33] 原文“ehhhhhhhsPANOWelle”,是对西班牙语“ESPAÑOL”的模仿。

[34] 坦帕(Tampa)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西海岸。

[35] 威基基海滩(Waikiki Beach)位于夏威夷首府檀香山市。

[36] 《万事成空》(Anything Goes)讲述了发生在一艘从伦敦到纽约的航船上的闹剧,该剧常被学校排演时选用。

[37] 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电影及舞台剧演员、舞蹈家。

[38] 《福音》(Godspell),《富丽秀》(Follies),均为百老汇经典音乐剧。

[39] 皮卡迪利圆形广场(Piccadilly Circus),伦敦最有名的圆形广场,建于1819年,早期是英国零售商店所在地,现为伦敦市中心购物街道的圆心,有五条主要道路交会于此。

[40] 谚语“get on like a house on fire”,形容一见如故,情投意合。

[41] 本页及第138页的黑体部分在原文中均为4个单词,其首字母缩写均为TCBY。

[42] “全国最好的酸奶”(The Country’s Best Yogurt)与“这肯定不是酸奶”(This Can’t Be Yogurt)都可以缩写为TCBY。

[43] 犬笛能发出一种人耳不易察觉但狗能听见的高频短波。

[44] 一种同性间的性爱角色扮演游戏,一人将自己赤裸捆绑在床上,等候扮作蝙蝠侠的另一人前来。

[45] 莎黛(Sade,1959— ),英国女歌手、演员,对英国当代乐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46] 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意大利艺术电影导演,同时也是演员及作家。

[47] 均为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带着独生女米兰达逃到一个荒岛,他通过魔法促成了米兰达和那不勒斯王子斐迪南的婚姻。

[48] 《莱茵的黄金》是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四部中的第一部,由瓦格纳作曲及编剧。

[49] 美国纽约广播电台WGRF的广播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