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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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忆

我在四岁时,随劳改的父亲去了辽南复州古镇,其时父亲在大河农场劳改,母亲在古镇旁的一所农校任教。我们家的这次迁徙,是遭了大难的,父母都不是本地人,他们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辽南,不料政治厄运连连,只能被逐出城市,跑到乡下度日了。

家庭的苦楚和幼年的记忆都与复州古城有关。我的早期生命印迹那么深地与这个古怪的地方联系着。复州镇是辽宁复县的旧县城,至少在辽金时期,就已是辽南重镇了,那时候与之齐名的有金州、盖州、辽阳等。大连与旅顺还都是渔村,尚不知名。《聊斋志异》写过复州这个地方,因为与山东隔海相望,想必蒲松龄是知其一二的。七十年代末,我曾到旅顺博物馆查阅《复县县志》,才知道了一点旧迹,对它的过去有了点印象。但那县志乃民国官员所为,八股气过浓,阅之闷损,很让我失望。它的模糊不清的历史,变得更为迷离了。

我在复州生活到十八岁,对它的印象并不好。后来下乡插队,考入大学,多次回辽南,均无心再去此地,原因无他,似乎怕引起旧事的回望,那里的痛,真的不想再去提及的。

复州古城在那时还保留着明代格局,高墙把城紧紧围住,东南角是座古塔,据说唐末就存在了。此外孔庙、横山书院都已变得破破烂烂。“文革”中的复州,打砸抢的事件多多,一点也没有老镇的古雅之风。人情随着武斗变得日趋清冷。我在这个古城里得到了多少惊恐的记忆。

要不是有几个画家老师在古镇里生活,我的少年一定是枯燥的。

第一个启蒙老师叫大卫,圆圆的脸,中等个子,他是母亲在师范学校教过的学生,后来与母亲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我上小学前,曾随他去听课。他课上讲的东西一点也不懂,只记得画很美,在黑板上出现着诸种美妙的画图。后来我被阻止进入课堂,大卫叔叔就在小黑板上画一个动物,让我仿照,下课后帮我修正。直到上小学,我和大卫叔叔一直保持着交往,他的神笔与微笑,在我是异样的存在。即便外面是红红火火的“革命”,我的世界依然有着宁静的氛围。

大卫善于谈吐,模仿《列宁在十月》里列宁的讲演,神态可感。他对列宾、徐悲鸿颇有兴趣,讲起他们神采奕奕。后来他为我父亲画过一幅杜甫像,枯瘦的诗人引吟的样子,给我深深的印象。是他自比杜甫还是勉励父亲,现已不太知道。但我想他们一定是有着相知的一面。而我对美术的那点常识,一开始也染有沉郁的色泽。大卫的画从来是严肃的。他善作漫画,讽世讥人常带古风。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在光与线条中,遁世的逍遥是没有的。人都在尘世中,何来世外桃源呢?

第二个影响我的是姓宫的叔叔。他在文化站里工作,善画油画。我随他学画很久,那时文化站里各种客人,常常造访的是几位落魄的读书人。一是从大连下放的教员,还有位沈阳来的老师。他们在一起讲林风眠,谈肖邦,甚至瓦格纳。我第一次在他们的画室里看到了珂勒惠支的版画,还有《引玉集》中的法复尔斯基的作品。自然,还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那是深切的译作,真的清爽美丽,未料天底下还有那么精善秀雅的作品。

文化站平时来人很少,几个读书人在此谈天,那神秘的样子让我着迷,一些零碎的美学常识都是在那里得到的。也由于这个小沙龙,我得以结识了一个孙姓的老师,被拉去帮助整理中学图书馆的旧书。于是看见了《艾青诗选》、汪静之《蕙的风》、莱蒙托夫《波罗金诺》等作品。真的要谢谢小镇的中学图书馆,“文革”那么乱,图书却完整地保留着。我的所有的阅读兴趣,就是在那时开始的。

印象最深的还是穆旦的译作:《波尔塔瓦》《青铜骑士》《普希金诗选》。书印得很好,精良有趣,是高雅的文本。我把书偷偷拿回家抄,一遍遍默读。在父母遭难的日子,这异国诗人的文字,熨着我的心。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慰。

普希金的诗作经由穆旦的翻译,高贵而美丽。他太纯洁,在寒冷的俄罗斯,像火把般照着人们。我那时候的年龄正是普希金写《皇村回忆》的年龄,可是自己却浑浑噩噩,过的是无趣的生活。普希金在《致大海》《寄西伯利亚》《纪念碑》给我的是脱俗的感受。人在黑暗里还可以如此飘逸地存活,给我以渴求与勇气。我对古城里的灰暗、仇杀的生活生出了厌倦的感觉,才知道,诗意的存活乃一种真的人生。在人们入睡的时候,我一个人默读着那些诗句,觉得灵魂与那个俄罗斯诗歌的太阳,贴得很近很近。

许多年后,我在北京的机关工作时,遇到为乡下图书馆捐书的活动,总是异常积极的。并且与人争论,不要总捐那些宣传品,要送经典的文艺作品,尤其是国外的。这是早期记忆的一个反射,也试图向着和我一样饥渴于文字的孩子,伸出自己的手来。而我也常常想,一个小镇中学的图书馆,在六十年代竟有如此丰富的藏书,是老师的见识广所为,还是馆长的眼光所致?总可说是功德无量吧?无论如何,这些为后人带来光热的善举,我是一生都感激不尽的。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