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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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州河畔

四十余年前,我和一批同学在辽南的复州插队。我们住在复州河畔两个村子中间,西边的叫杏树园,东边的名为西瓦。明末清初,这里离八旗的兵营不远,满汉杂居的历史形成了特别的风气。复州河两岸有许多古迹,偶尔能见到一点石刻、瓦当,细看坟茔中的碑文,都斯文得很。曲曲弯弯的河道旁,见证了远去的古风。

大队一位负责人很是热情,人称“秀才”。他读书颇多,是远近有点名气的人物。有一段时间他负责管理青年点的工作,常常出现在我们周围。我们这些插队的所谓知识青年,无论墨水还是见识,都远在这位“秀才”之下。

“秀才”的心细,他让我们很快融到乡下的生活里,熟悉了各类活计。新来的知青多在治山队劳动,一部分人开山放炮,把那些石头运到村外的水泥厂。另一部分到各小队劳动,与农民们有了直接的接触。白天的工作强度很大,尤其是秋季收割庄稼,复州河南岸的玉米地一望无际,每垄地割到头,都要一个多小时。几天下来,一些同学累得趴下,好像骨头都松动了。

不久有人就开始逃避劳动,懒惰的情绪蔓延起来。不过一些人也找到了寻乐的方式,业余时间吹着口琴,唱着《山楂树》《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惆怅的调子在山坡的宿舍散开,一天的疲劳也驱除了大半。下了工地的伙伴们,喜欢恶搞,有时自唱自跳,口哨中自我扭动着身子,好像非洲人的摇摆舞。也有人围观着,发出惊奇的怪声,众人的狂欢,划破了乡下的夜的寂静。

“秀才”见到大家无政府的样子,并不干预,只是偶尔提醒我们,俄罗斯的歌曲,不能公开去唱,“苏修”的歌,还是不健康的。乡里人喜欢影调戏,对于洋歌并不欣赏。据说以前这里过节常有搭台唱戏的习惯,“文革”后不再有人张罗此事,但他们以为真的艺术,是热闹的而非凄然的,城里来的青年不免有些自恋。

自恋当然也就浪漫,治山队的人赶着马车到附近的长兴岛拉货,说是工作,也有到海边游玩的意味。深秋的时候,在田地里点上篝火,偷偷烧着花生吃,却又生怕村民发现。青年点的几任点长都有点创意,领着众人在西北的山上种了许多桃树,期待几年后能够结出果实来。还在房前打了口井,搞了一片大菜园。几位同学在山上养蚕,带着自制的火药枪看护着山林,每天在山上走来走去,像巡逻的哨兵。印象深的是老万同学,他的年龄与我相仿,每天乐乐呵呵的,像是乡下玩客,无论怎么枯燥的环境,他似乎总能寻出些趣味来。

我和老万住在一个房间,彼此的关系甚好。冬季雪天,大家都不出工了,他一个人拎着猎枪走到山里,在树丛里寻找猎物。有一回,我随其上山,累得气喘吁吁,他却身轻如燕,在树林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便发现了目标,放了几枪,终于打到一只野兔。老万脱下帽子,擦了一下汗,点上烟,并不急于去收拾猎物。那个样子有点像老练的士兵。

日子慢慢地过去,但我们的农活水平并无大的长进。“秀才”觉得知青的能力差,特别派来一位老农帮助我们种菜,希望提高大家的生活质量。来人个子很小,胖墩墩的,大家都叫他“老八百”。“老八百”是满族人,名字很是奇怪,据说是家里的一种吉利的叫法,曾经去朝鲜打过仗。他对于老万的枪法不以为然,自己在朝鲜见过神枪手,言外之意是知青的功夫不行。“老八百”有许多绝技,比如夏天的夜晚,他躺在我们的食堂餐厅里休息,手里拿着一缕马尾,专门用来驱赶蚊子。蚊子来了,马尾一甩,然后又鼾声大作。蚊子声再起,又挥动一下马尾,依旧在梦中。他的这个本领,我们无人学得,想来是战场上练就的吧。

“老八百”干活很是卖力,传给大家不少种菜的技术。他对土地有特殊的感情,什么农活都能够做出好来。他知道我的父母也参加过抗美援朝,便显得格外地亲热。一次,他拿来朝鲜战场的战友的留言簿,上面有许多的照片。“老八百”穿军装的样子很美,青年的时候精神十足。他指着一个个熟人:这个牺牲了,那个残疾了,活着的,只有几个。但回国的几位各在一方,不知道彼此的信息。说这些话时,他带出一丝忧伤的表情,随后沉默了。

青年点平日里的杂事多,“老八百”对我们这些青年很好。谁病了,都是他第一时间请来赤脚医生。我的腰不好,他传授了治疗的办法。他有许多药方,是否从部队里学来,不得而知。谁和谁闹了矛盾,他也会从中调解。与大家的关系越来越近,久而久之,这个老人成了我们离不开的人物。

杏树园一个老汉死了,我与老万被“老八百”叫去帮忙。乡下的葬礼有一套规矩,出出进进颇为讲究。出殡的时候,逝者的儿子摔了葬盆,亲戚们披麻戴孝,一路撒着纸钱。葬仪虽然简单,但仿佛有着神意缭绕,这时候易生出一点奇想,灵魂的有无之事便在脑子里出现。仪式结束后,众人被邀请在家里吃饭。满院子人,有着少有的热闹。这个规矩,可能自古就有,谣俗里的星星点点,有着乡下人最为本然的温度。

我后来读沈从文写湘西生活的片段,便想起复州河畔的日子。杏树园、西瓦这两个村子,也有着都市里没有的淳厚之风,三四百年前的习俗依稀可辨。和老乡们比,知青的一些表现倒像是蛮人。那时候也把不好的习气带来,开会时空洞的口号,极左地呼应流行思潮,也搅乱了乡下的日常生活。能够感到,老百姓对于这套东西很是隔膜,我们在他们眼里,有时候也许像个怪物。至于偶尔有人偷鸡摸狗的行为,也是惹得老乡颇为不满的。

1977年岁末,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恢复,读书的欲望被点燃了。考试结束不久,我从公社返回乡里。天气渐渐冷起,转眼到了腊月,有农家开始准备过年了。条件略好的农户在杀猪宰羊,房间里冒出香喷喷的热气。“秀才”和“老八百”跑到青年点里,喊我们几个留守者到家里喝酒。众人忙了一年,见不到几次油腥,自然大喜过望。我们几个先去的是“老八百”家,屋里的火炕烧得正热,房间里飘着肉香。几个人围坐在炕上的小桌前,嘻嘻哈哈说一些笑话。他的儿女都很老实,见到我们来,垂首站立着,并不上桌,显得十分客气。那天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半碗下去,便感到脸红,然后是心跳加速,一会儿就有些醉意了。

我至今还记着自己的失态,周围人看我的目光也有些异样。老乡们觉得,醉了才够意思,这是乡下人的本色。那一刻,耳边是各种笑声,把自己也引入了幻境。待到走出“老八百”的家门,一眼看到河畔上边的月亮,心情变得格外清爽。静静的杏树园像一幅古画,朦胧中散出如水的柔光。我这才感到,我们这些外来之客,还浮在生活的表皮,对这土地里的一草一木,真的知之甚少。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