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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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

冬天并没在立冬这一天来到。冬天到达沈阳市皇姑区是在小雪节气后的第五天。人们说冬天到了,但谁也没劝别人说,都在说。好像他们身体里藏着一个接受天气的软件,集体接到了这个短信。

北方人的生活经验包含着对冬天的认知。这个知识并非来自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才有多少年?它来自身体。小雪后第五天,人们出门咳嗽,嘴里反一些白气,好像咳嗽把肺里的白面口袋震冒烟了。这人说:冬天真到了。别人说:真到了。边说边擦鼻子下的清鼻涕。咳嗽和清鼻涕是北方人(年纪稍长者)献给冬天的见面礼。

冬天在夜里到达沈阳——季候一般都在夜里到达,在23点至凌晨2点之间——天空突然澄澈。早上,在西藏式的可以称之为鲜艳的浅蓝天空下,树木孤零零地站立在街上,脚下等待白雪。有的树招摇着未落的绿叶子。它迟到了,往冬天奔跑的树木马拉松,它跑在了最后。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叶子,比赛已经结束。

街上有冰,那是头几天下小雪融化后的冰。冰薄,像有皱纹,冰下有黑的水。此谓试结冰,先练练。人民即刻穿戴臃肿,特别是早市卖菜的商贩。如果这条小街夏天可以并排走十个壮汉,现在最多走六个,他们穿的太厚。人穿厚了走路胳膊往外支,腊巴腿(裆里毛裤棉花过多)。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帽子或围脖,鞋子笨重。他们见面说:冬天到了。答曰:真到了。过去他们见面说:你嘎哈呢?

草里的白雪还没化。反过来说也行;草还在白雪里绿着。草似乎为此得意,在棉团似的雪里探出头,炫耀强壮的体魄。还绿呢,像夏天一样绿。它们伸出的高高绿叶子,假装在堆积泡沫的白海游泳。多数草已经枯萎,埋在雪里。

冬天到来的时刻,每一年都不一样,也没必要一样,它毕竟不是火车。从立冬到小雪这几天,冬天最忙。他是一个威严的老人,但身体没问题,喜欢咳嗽,胡子挂霜。他的呼吸道遇到了他所散发的强冷空气。冬天管的地盘多大啊,从西伯利亚一直到山东是他的地界,从格陵兰岛到普鲁旺斯也归他管。他要把每一寸土地都安排好,让冰雪安营扎寨。有的雪花落地站不住脚,化了,那就再下几层。冰的事情更麻烦,冬天要把每一条河流都冻上冰,这比南水北调、西气东送工程还复杂。每条河都很长,从头冻到尾,需要时间。有的河在三九天没冻严,厚厚的白色冰层之间有黑的活水和漂流的浮冰。这样的河,是冬天马虎的结果,必须返工。呼伦贝尔草原的小河比蛇还要多,藏在草地里。冬天把它们一条一条冻上,河在冬天里流淌不太严肃。我在昌图见过一个破败的村庄,家家大门上锁,人都进城打工了,耕地撂荒。但就这样一个地方,照样有完整的冬天——土地结冻,马车碾过的泥泞被冻结为雕像式的原形。房顶的秋草反射白霜的亮光,乌鸦的叫声传得更远。这个村一无所有,但有冬天。

不知道小鸟冬天在哪里喝水。昨天,二十四中学墙外有一小摊积水,是雪水,未结冻也没被阳光晒干。一群麻雀飞来啄水,刚啄两口被开过来的汽车轰到树上。接着又下来喝水,车是一辆接一辆地开过,麻雀蹲在树上看水。人类没别的玩意儿,就趁车。小鸟冬天上哪儿喝水呢?不知道。第二年春天又见到小鸟在天上飞,可见它们有水喝。

人在冬天显胖,其实不一定胖。人脸被围巾一勒,像开裆裤把小孩屁股勒出滚肉一样,该多胖还多胖。人在冬天走路,眼睛盯着地面,路上有冰。但孩子们走路没看过路,也没摔过跤,摔了也没骨折。孩子们走路眼看前方,开怀说笑,他们四季如春。

冬天让开阔的更加开阔,静寂的愈发静寂。冬天的蒙古高原,群山顶戴素白冠冕,雪的披风从山峰的斜肩膀一直拉到地面。开口说话的田野生物这时缄口,再开口是春天了。冬天干净,地里的庄稼收了,河流封冻,草荒芜。云彩比夏天少多了,天上只剩下几朵拖着长尾的流云。我看到了大地的起伏,宽广和朴素。这时候,大地什么都没有了,地上的雪,来自天空,权作泥土的衣衫。大地无所谓衣不衣衫。作为最大的富有者,大地每年都有一次彻底的贫穷,或者叫归零,或者叫甩货,或者叫放下,总之干干净净,总之可以从春天生长第一根草开始再度繁荣。人说放下实际放不下,大地放下之后真啥都没了,万般皆空。它不想为明年春季保留任何一样旧东西。

立冬好。身上冻一冻,血管肌肉都冻一冻,可以保鲜。冬天的土地结实,走到哪里都不陷落。冬天的阳光珍贵,照在玻璃窗上金黄,让人思眠。此时,人或胖上一小圈儿。田野上的乌鸦传播封冻的消息,起飞蹬落树枝夹缝的雪。冬天邀请太阳到干净的大地上做客。太阳缓慢到来,缓慢离去。傍晚时分,满面红光的太阳与冬天在山峦后面道别,冬天一送再送,群山宛若一池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