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集(周祖谟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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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的産生和發展

一、漢字産生的時代和早期漢字與圖畫的關係

漢字是漢族的祖先在勞動過程中創造出來的[1]

漢字産生的確切時代我們還不能斷定,可是根據遠古文化遺物的考查,在河南、甘肅等地所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彩陶文化中還没有看到文字。彩陶文化時期約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漢字的産生可能是在彩陶文化之後[2]

今日我們能看到的最古的漢字是商代的文字。商代的文字已經是一種很發達的文字了。其中不僅有象形字和表意字,而且有了形聲字和假借字。這都是要經過很長的時期才能發展成功的。由此推斷,漢字的産生要遠在商代之前,可能在公元前1500年至前2000年之間。

商代的文字見於龜甲、獸骨、銅器、骨器和玉石器上面,除銅器上的字是鑄成的以外,其他都是用刀刻的[3]。商人最好占卜,如祭祀、征伐、行止、田獵、農事等都要占卜。占卜所用的東西主要是龜腹甲,有時也用牛肩胛骨。把龜甲和牛骨事先鑽成一個個的深槽,占卜時用火在鑽處燒灼,從背面坼裂的兆文來定休咎。占卜的事情就用文字記載下來刻在兆文的旁邊,這就是“卜辭”。今日我們所看到的卜辭都是刻在龜甲獸骨上的,所以稱這種文字叫“甲骨文字”。

商代占卜的甲骨是清代光緒年間(1880年以後)在河南安陽西北五里小屯村發現的,這個地方在洹水之南,是殷代的舊墟。甲骨文字爲世人所知是在公元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以後。最早收藏甲骨的是王懿榮,其後是劉鶚和羅振玉。從1928年以後又有過幾次科學的發掘,前後獲得的甲骨有十萬片以上,其中絶大部分都是商朝後半期的東西,即盤庚遷於殷以後的東西,從殷王武丁時代起到帝辛時代止,約二百七十三年(公元前1300年—前1028年),距離現在已經有三千多年了。這些龜甲獸骨的刻辭,大部分是卜辭,也有一部分是記事的文辭,其中包含着極豐富的殷商文化史料,是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經濟、文化各方面最寶貴的資料。從甲骨文字發現以後,很多古文字學家進行蒐集、整理、考釋和研究的工作,前後編定寫成的專書就有二百多種,現在考釋出來的文字已將近兩千,這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有極大的貢獻。

甲骨文的發現使我們對於漢字的産生和發展有了明確的認識。

甲骨文已經是一種很發達的文字了,可是還保留不少圖形的文字,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瞭解漢字是由圖畫發展來的,例如:

(《殷契佚存》116)(癸丑卜隹王征方,下上弗若,不我其受祐)

這些字都是根據外物的形象描繪出來的,很接近於圖畫。現在我們所寫的漢字如“目、耳、牛、羊”之類已經跟事物的形象很不相像了,那是因爲經過了長期的演變,所以變了樣子。原來的寫法跟事物的形象是非常接近的。

由圖畫發展爲文字,必然是由繁複趨於簡單,而且要有一定的寫法。這個過程在甲骨文裏也表現得很明顯。上面的一些字雖然接近於圖畫,但已經成爲一種代表語詞的文字,爲了書寫的方便和排列的整齊,就不能不把原來的圖形改變一下,使它更便於應用。甲骨卜辭都是由上而下直行寫的,或向左行,或向右行,有些横寫不方便的就改爲豎寫,如“犬、豕、馬、象、虎”之類,有些筆畫繁複的就儘量要求簡單,只要能把事物形象的特徵表現出來,就不須要像圖畫那樣複雜了,例如“戈”在商代銅器上畫作,在甲骨文裏簡寫作;“羊”在早期的卜辭裏寫作,後來就簡寫作,這都表明甲骨文字已經是逐步在脱離圖畫的階段,演變成爲一種真正記載語言的文字。

二、漢字體系的建立

甲骨文給研究漢字發展史提供了很好的資料。根據甲骨文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瞭解到漢字的體系是怎樣建立起來的。在甲骨文裏有圖形文字、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三類,這就是漢字體系的内容。

圖形文字包括象形字和指事字。凡是象物之形的字在文字學上都稱爲“象形字”,如上面所説的“人、口、日、月、牛、羊”之類象形字就是漢字造字的基礎,從一個象形字還可以産生許多其他的字,例如(大)象人形,(天)、(夨)、(夭)、(夫)等字都是與“大”形體相近的字,而(美)、(亦)、(夾)、(立)、(乘)、(陵)等字皆從“大”。就是一個基礎。

在語言裏有些代表抽象概念的詞是不容易用一個象形字來表現的,只有用符號來表示,例如:

這種字只是一種符號式的文字。上下和中間很難表示,古人用來表示是很巧妙的。在文字學上稱這種字爲“指事字”。這種單純用符號以見意的辦法也是造字方法之一種,不過這種字數量很少,在漢字當中不是主要的。

在甲骨文中,除了圖形文字以外,還有大量的表意文字。表意字是從字的結構成分上來表現詞義,例如(元)表示人的頭,(見)表示人以目觀看,,即望)表示人企立張目而望。這種字雖然類似象形,而性質是表意。表意字中一般都是比較複雜的,常用兩個或三個成分結合在一起表示一個意思,例如:

這些都是比較複雜的表意字。“从”表示人相從;“牧”從牛從攴,表示牧牛;“逐”從豕從止,止代表人的足,表示追逐;“伐”從戈從人,表示殺;“秉”從禾從又,表示以手持禾;“祝”從示從兄,表示祝告;“降”從阜從夅,表示由高下夅,“夅”()是人的兩足;“武”從戈從止,表示威武;“相”從木從目,表示看;“”從户從又,表示開;“”從貝從又,“受”從從舟,“休”從人從木,“取”從耳從又。諸如此類,都是一種合體的表意字。這種合體表意字,文字學上稱爲“會意字”。

由象形文字産生表意文字之後,文字就逐漸豐富起來了。可是語言的詞彙隨着人對客觀事物認識的日益擴展和加深而日趨豐富,文字勢必也要增多,單純應用象形、表意的方法來造字也就行不通了。因爲事物有形可象的未必都能描繪得出,遇到無形可象的或難以表現的就更有困難。於是不得不另外想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表音。

漢字在商代的時候,象形字和表意字占多數,同時也出現了一些表音的文字,例如:

這些字一部分表意,一部分表音,文字學上稱這種字爲“形聲字”。

甲骨文中還有原來是一個象形字,後來在象形字上加上表音成分而變爲一個形聲字的,例如:

“鳳”和“雞”原來都是象形字,後來“鳳”字右邊加上“凡”聲[4],“雞”字左邊加上“奚”聲,就成爲形聲字了。由此可以看出由象形字向表音字發展的過程。表音字的出現是要求文字跟語音相配合的一種表現,也是漢字發展的一個轉折點

在甲骨文裏不僅出現了形聲字,而且在文字的使用上出現了很多的假借字。假借字就是借用一個語音相同的字來代表另一個語詞,它的作用就是表音,例如:

“我”象戈形,“其”象箕形,“自”象鼻形,“來”象麥形,“北”象二人相背。在卜辭裏“我”是代詞,“其、自”都是虚詞,“來”是往來之來,“北”是四方的名稱。這些都是假借字。假借字只是作爲一種表音的符號來使用,不再有表意的作用。文字在使用上有了假借的方法,就可以少造字。遇到難以造字的時候,也可以用假借以濟其窮。這樣就可以更好地使文字與語言相適應了。假借字的産生可能要比形聲字早得多。

總起來看,漢字的體系在商代的甲骨文裏已經建立起來了。甲骨文裏既有象形字、表意字,又有假借字和形聲字。在文字發展的過程中,自然先有接近於圖畫的文字,後有表音的文字。但是這些階段不是截然可分的。有了圖形文字的時候,就可以有表意的成分;有了表意文字的時候,也就可以有表音的成分。由象形、表意趨向於表音,這就是漢字發展的内部規律。

三、漢字的發展

文字是記載語言的符號,要能够很好地適應這種需要,就必須與語音相結合。漢字最初雖然先有象形字和表意字,但要應用文字來記録語言,就不能不根據語音來創造文字,所以在商代的甲骨文裏既出現了文字上的同音假借,又出現了不少的形聲字。這説明文字必須走上表音的途徑才能有發展。

我們的祖先掌握了這條原則,所以從周代以後,文字發展的總的方向就是爲適應記録語言的需要而不斷地創造形聲字。在原有的文字當中有些也由表意字改變爲形聲字。

這裏我們可以舉幾個有趣味的例子來説明這樣的事實,例如“鑄”字在周代的銅器裏有許多不同的寫法,從這些不同的寫法可以看出“鑄”字是怎樣發展來的。

這些不同的寫法表現出“鑄”字最初只是一個表意字,表示以手持鬲在火上陶鑄的意思,後來加上表音的成分(如“”),又加上表事物的成分(“金”),最後變爲一個純粹的形聲字。

又如“征”字在甲骨文裏只寫作,到周代的銅器中就寫作,加上“彳”,以别於“中正、正月”的“正”,“征”是一個形聲字。“盤”字在周代銅器中有的寫作,有的寫作,有的寫作,“盤”字從皿般聲(或從金),是一個後起的形聲字。

從這樣的例子我們可以瞭解,在文字向表音途徑發展中,我們的祖先怎樣改進原有的文字和怎樣適應語言的需要而創造新的形聲字。由原來没有表音成分的表意字加上聲符而成爲一個形聲字;以原有的象形字和表意字爲基礎,作爲聲符,再加上意符(即形旁)而産生新的形聲字;這就是漢字由象形字、表意字轉向表音字的發展過程。

後來形聲字不斷地發展,就成爲漢字發展的主體。三千年來漢字的發展始終没有脱離形聲字的範圍。

形聲字一半表意、一半表音。表意的部分稱爲形旁,或稱爲意符;表音的部分稱爲聲旁,或稱爲聲符。形旁所表示的意思主要是事物的類屬,例如屬於人事方面的加“人”旁,屬於思想感情方面的加“心”旁,屬於疾病方面的加“疒”旁,屬於衣著方面的加“衣”旁或“巾”旁,與水有關的加“水”旁,與“山”有關的加“山”旁,草、木、蟲、魚之類則加“艸”、加“木”、加“虫”、加“魚”[5]。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偏旁的系統。形聲字的聲旁具有表音的作用,聲符與字音有的相同,有的只是相近。一般説來,在韻母一方面相同者居多;在聲母一方面則不盡相同,有很多形聲字只取其發音部位相同而已,不過聲母完全相同的還是占多數。這樣聲旁就有了一定的表音作用,例如“共”諧“恭拱供烘洪鬨巷”,“巷”又諧“港”;“工”諧“功攻空紅江扛項虹”,“空”又諧“腔”。字音雖然不都跟聲符一致,而大類不遠[6]

在漢字發展過程中先有一部分形旁和聲旁,後來逐漸增多,構成漢字的繁複體系。早期漢字中的形聲字形旁和聲旁寫的位置是不一樣的,例如“艸、广”作爲形旁都寫在上面,“水、木”作爲形旁大多數都寫在左邊,原來是爲了書寫的方便和形式的美觀,後來也就成爲一般的格式了。形聲字的形旁和聲旁組合在一起有下列幾種方式:

 左形右聲:江河征炸吟袖迷銅陪 右形左聲:和放顔飄收鵝部期覩

 上形下聲:草崇室奢篇     下形上聲:吾常煮裂帛含盟婆

 外形内聲:國療圍裹闌閻衢   内形外聲:問聞穀辯

這些形式雖然很複雜,但同從一個形旁的字寫法大都一致,例如“人、口、手、木、水、衣、禾、彳、辵、言、足、金”等偏旁一般都在字的左邊,“力、攴、殳、見、頁、鳥”等偏旁一般都在字的右邊,“宀、广、竹、艸、雨”等偏旁都在字的上邊,“子、皿、貝、黽”等偏旁一般都在字的下邊,這樣也就比較整齊了。

形聲字的偏旁範圍和字形的構造方式從漢代起已經完全具備,自漢代以後形聲字日益增多。語言裏隨時産生新詞,文字中也就隨時出現新的形聲字。因此形聲字在漢字當中占百分之九十以上。

這種形聲字都是在已有的象形字、表意字的基礎上産生的,有了一定的偏旁範圍和已有的普通應用的漢字,要造一個形聲字當然很容易,同時依照語音來造字也正合於文字向表音方向發展的規律,所以形聲字的大量發展,成爲漢字發展過程中一個主流。原來代表某一個語詞的字不是形聲字,後來也很容易增加形旁而變成形聲字,例如“昆侖”寫爲“崑崙”、“扇動”寫爲“搧動”之類。至於漢以後新産生的表意字(如“泪、尖、歪”等),就很少了。

漢字本身是一直向表音方向發展的,但是由於始終没有脱離固有的象形和表意的系統,没有發展成爲純粹拼寫語音的文字,所以還是一種表意體系的文字。

漢字所以長期没有發展爲拼音文字,當然原因很多。除了受歷史上社會、政治種種條件的限制外,還應當説跟漢語的特點有關。在創造文字的時候,漢語的語詞大部分都是單音節的詞,而且語法上的形態變化很少,在這種情形之下,方塊漢字是能够表達古漢語的結構的,所以没有發展爲拼音文字。另外,漢語從很古就有不同的方言,方言之間最大的分歧是語音,這種表意性質的文字自然就成爲有力的交際工具了。過去在長期封建社會中,方言的分歧是很難消除的,漢字受種種條件的限制要有所改變也很困難。文字孳生繁衍,越來越多,但有大量的字因爲所代表的語詞已經消失也就廢棄不用了。

1957年11月


[1] 古人傳説文字是黄帝史官倉頡所作,例如秦李斯《倉頡篇》説:“倉頡作書,以教後詣。”漢許慎《説文解字·序》説:“黄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蹏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異也,初造書契。”這種傳説是不足信的。

[2] 彩陶是一種紅色的陶器,陶器上畫着各種精美的圖案花紋,有些陶器還畫着一些事物的圖象,但還不是文字。彩陶文化也稱“仰韶文化”,因爲代表這種文化的彩色陶器首先在河南省澠池縣仰韶村發現的。實際上彩陶分布在河南、山西、陝西、甘肅、青海等省的黄河流域,不是僅僅在仰韶才有。參看裴文中《中國石器時代的文化》39—46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54年。

[3] 也曾經發現用朱色或黑色來寫的,不過很少。

[4] 甲骨文裏“鳳”假借爲“風”。

[5] 偏旁和字義之間並非都完全符合,只能作爲一種粗疏的標誌來看。

[6] 有些字聲旁與字音按今音的讀法可能相去較遠,但古今音不同,古人讀起來應當是相同或相近的。因此根據諧聲系統可以考證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