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在大历史中理解演化

我经常说，当代中国人都该学点医学史，这对于健康中国战略意义重大。虽然说，医学史可能不如政治史、战争史那般波澜壮阔，没有那么多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以品评，但医学史却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必然经历的生命过程，了解医学史或者说更加广义层面的生命史，对于我们如何健康地过好这一生至关重要。中国人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为激烈的城市化，我们的科技和经济都得到了迅速发展，而我们也迅速脱离了我们所熟悉的生活环境。在过去，大部分中国人生活在乡村的熟人社会当中，生、老、病、死这些人生中的大事在这样的社会中已经形成了不需要过度思考的按部就班的经验。但大规模的城市化就意味着原子化，意味着每个人都面临着属于自己的自由选择，而没有经过成熟思考也就没有真正自由的选择。不了解人类的生育史，缺乏对于生育的认识，最后不得不选择技术和伦理都不那么成熟的辅助生殖技术是自由吗?不了解人类的养老史，缺乏对于养老的成熟规划，最后不得不选择发达国家都已印证不那么理想的机构化养老是自由吗?消费主义社会有无数的方法扭曲人类的选择，而盲目自大的当代人往往会深陷于各种操纵当中而不自知。

医学史不只与我们生命中的每个选择都息息相关，同时医学史也是演化医学的基础。现代医学研究和实践侧重于健康和疾病的分子和生理机制，重视统计和数据，我们可以称之为数据医学。数据医学相比于传统医学具有极大的进步性，但它也具有一定的片面性。韩启德院士就曾发出惊天之问—高血压是不是疾病?这个问题在过去很好回答，高血压有着一定的数据标准，超出标准后需要终身服药。而事实上，大部分人服用降压药物的实际作用并不大，而且还有可能存在药物副作用，并带来一定的经济负担。现代医学实际上还是比较粗糙的，难以做到真正的精准，在统计数据之下，过度医疗层出不穷。演化医学是对数据医学的一种补充，它侧重于从演化的角度审视人体、创伤、疾病、衰老等等健康议题，能让我们更多从个人的实际情况而非统计数据来认识疾病。现代人的很多疾病都是“文明病”，需要我们从人类文明发展与身体演化的角度来认识。我校教师潘隆斐翻译了英国医学家埃德温·盖尔的医学史著作《改变自己的物种—繁荣如何重塑人类生命》，这是一本讨论人类文明发展与身体演化的优秀医学史著作，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身的健康问题。

盖尔关于经济发展与慢性病之关系的论述令我印象深刻—容易受“三高”困扰的人往往都是经历过经济高速发展的一代人。这样的一代人往往儿时营养欠缺，身体在成长过程中已经适应了素食偏多的食谱，在经济条件大幅改善之后营养也大幅改善，他们的身体适应不了这样的营养，“三高”往往会很快到来，对他们的身体影响也很大。而从小就生活在相对富裕社会中的人，受“三高”的影响就不是特别大，因为他们从小就适应了营养相对充分的环境。所以，虽然指标可能类似，但对于有不同生活史的人而言，“三高”的危害性是差别很大的，每个人都应该懂得结合自己的生活史去分析自己的健康状况，打造适合自己身体的健康生活方式，不能指望把一切交给医生。在避免文明病的同时，读医学史也能让我们避免成为消费主义社会的“韭菜”。消费主义社会往往会制造各种健康和身材焦虑，向消费者推荐各种或者极端或者昂贵的生活方式和饮食方式。消费者对于这样的信息灌输是很难分辨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每一个历史时期总有科学家出于经济利益考虑，为各种“创新”的生活方式、饮食方式站台，也将我们的生活过度医学化。而盖尔的这本书则追溯了人类从远古时代开始的饮食变迁，告诉我们人类是通过怎样的饮食结构变化而变得更加健康和强壮，也揭示了不少营养和健康产业的“黑历史”。读罢这本书，就能更加理性地审视这个充满商业构建的消费主义社会，做出自己的生活选择。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演化医学已经在西方成为了一个强大的医疗实践框架。对于医者而言，演化医学可以弥补数据医学的不足，帮助医者结合患者的生活史从演化角度出发进行更为个性化的诊疗。对于大众而言，理解演化医学就可以在消费主义社会做出更加理性的健康决策，构建属于自己的健康生活方式。我们的演化医学依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这需要更加广泛深入的医学史教育。医学史是人类文明史的重要部分，我们需要像盖尔这样，从大历史的视角理解医学，理解社会、经济、科技与健康的有机联系。经历了新冠一疫，相信会有更多的朋友停下匆匆的脚步，更加关注生活与健康。那就放下浮躁的内心，去读一读医学史吧。这会帮助我们思考关于生命与健康的本质，理性进行人生选择与决策，逃脱消费主义社会的异化，成为生命真正的主人，让自己的生命旅程更加美妙。

周程

2022年6月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