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意通神玉开内视 上
不过片刻功夫,张显便已望见一座殿宇,飞甍画栋,甚是庄严。门外青松环抱,阶边瑶草喷香,殿阁峥嵘,玉陛深沉,正上高悬匾额,正是‘求道殿’三个大字。
此时,因距上师讲法尚有一段时间,殿中人影甚是稀少,仅有几人在低声谈论。
张显漫步而入,寻一窗边无人处落座,然后闭眼休憩。过后不久,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并伴随着一些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闲谈。
“符师兄,听闻观中准备开办“临濯法会”,不知师兄听说了吗?”声音婉转动听,像是玉环鸣佩之音。
“有所耳闻,是门内有一名上真岁寿将尽,希望寻一名弟子承其衣钵。”声音沉稳有力,给人一种可信之感。
“啊,这位上真从没有收过弟子吗?岁寿将尽才来寻找。”惊愕之言从另一名男子口中发出,语速较快,声音青涩。
“林师弟慎言,上师高真所思所为,岂是你我能够置喙。”沉稳男音接过话头,略显严肃的回答道。
听到这里,张显睁开双眸,起身走了过去。此刻,三人也注意到了张显,看到他迎面走来,都停止交谈,目视而向。
张显打了个稽首,道:“在下张显,不知几位师兄师姐如何称呼。”
一人率先回礼,正色道:“不敢当师兄之称,我名符真,和道友同年入观。”他身形高迈,面容沉稳,身穿玄色道袍,头插木制发簪,有着不似这个年龄的老成。
符真右手虚抬,又道:“至于这位,是赵婧赵师妹。”见此,赵婧慌忙敛裾见礼,道:“小妹见过师兄。”语态娇憨,清秀可爱,明亮的双目中自有一股天真烂漫之意。
“至于……”符真正想接着介绍,只是话一开口,便被打断。
“师兄师兄,我自己来。”出口之人正是三人之中的另一位男修,他身着华服,腰悬玉佩,头上插有紫金发簪,贵态逼人,面相俊秀,带着些许稚意。
“鄙人姓林名澜,来自正阳王朝,现住清竹院,十五岁,还有,这个…这个…”他说了几句,却是顿住了,小脸涨得通红。
“咳咳,林师弟。”听到林澜这般言语,符真尴尬的咳嗽两声,不断向其示意。
张显神色不变,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容,道:“原来是林道兄当面,失敬失敬。”
看到张显神情如常,符真脸上得尴尬之色也渐渐消去,他无奈地笑了笑,显然是对林澜跳脱的性子无可奈何。
几人坐定下来,张显言道:“刚才我听诸位道友闲谈,说是不久后有一场法会召开,这......”
闻言,赵婧睁大双眼,奇道:“这么大的事,师兄居然没听说过吗,如今观内早就已经传开了。”
张显不以为意,道:“说来惭愧,近日功行碰上关碍,一直在静室闭关。”
“原来如此,道友功行又有精进,符某在此道一声贺。”符真一脸严肃,认为张显现下已经出关,肯定是参透了玄机。
张显笑了一笑,并未过多解释。
符真沉吟一二,缓声道:“消息是从观内刘管事口中传出,八成是真。”所谓的刘管事,张显自是知晓其人,他是善渊观内负责采买的主事,也经常替观主在外行走,诸多杂事皆有其一手操持。
“我知道我知道。”林澜又急急忙忙开口出声,道:“那位寿元将尽的长老,是山门内院的一殿执掌,今已八百余岁。三百年前,他孤身一人拜山,后留在山门奉职长老,甲子以前,又被掌门迁生掌院。”
张显恍然之中,却又不免对林澜另眼相看。善渊观内诸弟子,最早入观者也不过才四载年月,而观中教习又从不曾讲述山门之事,众人只知道朴宗乃是玄门领袖,万年大派,可谓是庞然大物,但具体细节却无人得知。
他目光微闪,心中对林澜的真实身份有了些许猜测。毕竟,一介俗世凡夫,哪怕是皇家亲眷,也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见众人神色各异,林澜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赵婧樱唇微张,惊道:“林师弟,这等消息你是如何得知?”三人虽说已相交数载,但却不来不谈各自出身,一来入了玄门,过往种种已成虚幻,二来则是三人性格使然。
林澜想了一想,目光躲闪,却是不愿多说。
符真双眸微凝,委婉道:“虽然我等不是口无遮拦之辈,但林师弟日后也应该稳重一点。”说完,他又转头看向了张显。
张显自知其意,轻轻一笑,道:“好叫道友知晓,我张某非是那等背后咀嚼口舌之人。”
赵婧心思不深,感慨道:“八百年,这可比正阳王朝立国还要久远。”几人都是年岁不高,哪怕早已知晓这世间有长生不死之事,但八百年的寿命依旧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张显两世为人,城府甚深,他想的却更为遥远。修道八百载,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磨难,静室打坐存思,外出寻药求缘,跨过无数关卡,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却依旧还是要面临生死之厄,八百年的道行,终要化为土灰,神形俱灭。
不得道,不长生,炼玄修真终究是一场空,不比镜中花水中月更为真切实在。
张显自认有大决心,大毅力,但能走上修真之路的,又有几个缺少毅力决心?修道八百载,一身修为超凡脱俗,又贵为一殿掌院,难道缺少决心毅力吗?
世间众生芸芸,最是不缺这等惊艳之人,可谓是多如夜星,量以沙数,但能真正脱离生死、得道成仙者,又有几人?既然如此,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里,张显似是陷入魔障,心神不由得一阵消沉。
不对,不对……
“还好我等寿元尚足,又早入仙门,好生修持,说不得便有成仙之机。”赵婧接着小声感慨,眼露精光,一副跃跃欲试之样。
只这一句话,张显便觉大梦初醒,脑中似有黄钟大吕声声响起,满脑杂念,如一天云雾散得干干净净,依然青天白日,晴空万里,毫无障碍。原来一念入魔,自误终身,却又有当头棒喝,魔念顿消。
他重回清净,道心却是愈发圆满起来。修道之人,能斡旋造化,扭转乾坤,把一个凡体都修成仙躯,把一方死物化作活物,此等种种玄妙,总是要下工夫做出来的,终日思来想去,却不如趁早修行。
想通此结,他口内津液自生,呼吸吐纳竟是自发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这仅是几个呼吸间的事,自修持吐纳呼吸之术以来,他从来没有如此流畅的运行过一周天。
赵婧感慨完,只随意一瞥,却发现张显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莫名觉得张显定然有了一番变化。她暗中又打量了张显几眼,却并未多想。
张显五感敏锐,些微细节已难逃他一双法眼。对于赵婧透露出的疑惑之色,只当全然不知,依旧面色如常,就像无事发生。看到张显神色依旧,其他两位伙伴也毫无所感,赵婧只当是自己幻觉,摇摇头也就不放在心上。
林澜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外面接二连三地进来许多道人,宽袍大袖,丰姿英伟,比寻常俗子不同,皆是观中弟子,此刻正齐整入内,显然是为上师讲法而来。
四人见此,俱是止住话头,不过片刻,一个粉雕玉琢的道童从正门走入,来到主位右侧,高声道:“众学子,噤声。上师前来讲玄。”说完便束手退后。
在座众人均都肃然,理了理道袍,正了正道髻,目不斜视,俨然以坐。
倏尔,门口走来一名老道,头发斑白,面色红润,气息渊沉如海,眸子开合间有精芒闪烁。
他手抱青木拂尘,身穿玄色道衣,体清骨秀,气静神闲,举止动作,尽是神仙风采,此人正是今日讲道之人,名唤王静笃,众人皆以上师相称。
众弟子起身而拜,齐声道:”上师有礼。”
王静笃落座高台,四下环视一眼,微微颔首,道:”且安坐!”
闻言,诸弟子均都起身,穆然而坐。
王静笃侧过头去,对一旁道童吩咐道:“摆香炉,点玄烟。”说完便将拂尘抛起,这道童双手接过,轻轻一挥,便有一紫铜香炉现于台前,缕缕青烟慢慢升腾而出,大殿顿有清香漫起,闻之心神皆静,灵台空然。
他缓缓开口,道:“有言:不争而善胜。可有人解之?”
在座弟子皆入观数载,常览观内道藏,自是知晓这句话是出自《道经》第七十二章,全句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意为天道有自己运行的规律,不需要争抢也能善于取胜。
不过这番话出自王静笃之口,料想绝非是表意这般简单,众人冥思细想,深究其中深意隐言。
只盏茶功夫,便有一名弟子起身回道:“回上师话,弟子有一番浅见。所谓道恒常,真恒在,若是不争,诸派各宗同心向道,同心可合力,合力可共逐大道也。不争自然得胜,众修超脱,共襄仙道。”
闻声看去,只见后座一名俊秀青年正朗声出言,言辞灼灼,顾盼生姿,自有一番气度。不少人也微微颔首,认可这等解释。
这是以和求道之法,修道人齐心协力,共参玄机,倒也符合玄门一脉的顺应天道之理。
事实上,各宗各派创立之初衷,就有聚众人之力,相互扶持,共参大道的意思。也因如此,各派先贤长老参玄演法,推衍了不少神通术法,置放经阁,以供后辈晚学修习。
张显心里却是想到,此言尽管有些道理,但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宗派内部尚派系之争,况说所有的修道之人呢?而且还有魔宗、妖族一旁虎视眈眈,就算哪一宗门提出此等想法,他们也是决然不信的。
“参玄求真,溯源逐道之路,是能够不争的吗?外药灵丹、法器功诀,哪个不是需要争夺才能得到?纵然尔辈或为宗门弟子,些许外物有人供养,但这不是靠宗门在外争斗才得来的吗?”
“如此这般,又怎能说不争呢?”王静笃听完此人回答,再次提出了问题。这人闻此,一时难言,只好悻悻坐下。
“由此,我自当一剑斩之,外道相加以剑相挡,诸多争斗,用剑定输赢。”出声者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头挽道髻,身穿素色窄袖短衣,一副男子装扮,腰间玉坠更是一柄小剑样式,一眼望去,甚是英姿勃勃。
“剑器虽利,难道能斩尽所有外道妖邪?道行再高,就能尽窥天机变化?一心以力定输赢,便会坠入魔道旁门,落个身死道消的境地。”王静笃缓声出言,语气不急不缓,却似是在继续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男装女子眉头微皱,显然答复不来。大殿悄然无声,只有殿外仙鹤飞过留下的几声鸣叫,回荡余音。
见无人再答,王静笃也不再相问,眼眸微阖,说起些呼吸吐纳,绝粮守谷以及烧穴炼窍的法门来。众弟子无不静耳以听,生怕有所遗落。张显虽已五窍贯通,却还是全程仔细听完,竟又排除了不少错落。
时间恍惚而过,天边已是彩霞挂起。王静笃停下讲玄,随手拿起台上玉槌,只在铜罄上一敲,一声磬响立时传遍大殿,紫铜香炉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殿中淡香也随风而逝。
“今日讲法,到此为止。”说完,王静笃便站起身来,一旁童子呈上拂尘。王静笃伸手拿过,轻轻一挥,两人便化为青烟一缕,须臾之间不见了踪影。
众人回过神来,或是醍醐灌顶,或是茫然迷惑,不一而足,纷纷低头深思,各自散去。
张显融入人流,直往洞府而去。此时,斜阳西挂,彩霞嵌金,山脚烟云沉集,层林尽染彩霞,远处蜿蜒长河如白线玉带,几只白鹤结伴飞往涯间巢穴。
张显立在路旁小亭,欣赏这天地灵秀。略显清冷的风吹拂而来,身上虽然只穿一件道袍,他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寒意,任由微风轻扬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