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黄天荡(二)
坚定了信念之后,望着山下的江川,杨博缓缓开口。
“李娘子,此战是定国之战。
死人盈野,在所不惜。
北地,短时间是回不去了。
如今淮南、江南乱匪肆虐、民生凋敝。
想要经略淮南、江南,在大江之南再造玄黄。
必须打掉宗弼这头恶虎。
我让你写的檄文,就是为了聚集江南乱匪决战宗弼。
一战功成,宗弼伏诛、乱匪凋散。
淮南江南得以喘息,朝廷得以在江南立足,一箭三雕之计。
可惜,乱匪至今未至,宗弼虎踞江湾。
杨夫子有些力薄了。”
搜遍脑海,杨博也找不出现在南宋能反攻江北的机会。
将心中擘画的图卷,说给李易安听。
杨博也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心理压力,至于李易安听不听的懂,那都是无所谓的。
失掉了黄河防线,也就是失掉了淮河以北的土地。
赵苟爷的小朝廷,也就只能偏安江南了。
守江必守淮,这也是前朝、后世一代代积累的经验。
尤其是对手是游牧民族的时候。
失却黄河天堑,防线之后,几乎都是一马平川之地。
除了坚壁清野,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挡游牧民族的攻势。
被牵去五国城的两位赵家皇帝,稀里糊涂的丢了黄河防线。
坚守的地利也就没了,如今河南、江北的沦落,就是必然的结果。
收复故土,喊声口号倒是简单。
但如今的小朝廷,无论是经济,还是战力,都不足以维持与金贼的战争。
没有诸多的巧合,收复失地也只能在淮河流域。
一代战神岳爷,用生命试过,客观条件不允许,主观上更是如此。
这点倒是与赵苟爷绍兴年间的施政方针相吻合。
以西北尚存的西军精锐牵制金贼大部。
借机扫平两淮跟江南的乱匪,将主要精力,放在经略江南上。
以经济优势,抵挡金贼的战力优势,也是得到过验证的。
攘外必先安内,用在这里算是妥帖。
至于北伐,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经济实力,小朝廷都不具备。
未来北伐也是一次次的送人头之旅。
而且打的还多是北地伪齐,属于自家内斗。
死的几乎都是汉家儿郎,何苦呢?
调整兵员、整顿经济。
有了实力,才有北伐的底气。
如今态势之下,杨博也认为,高呼收复故土的口号。
低头经略两淮、江南,才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将心里的谋划带着忧愁说出,杨博的心气立马就顺畅了许多。
给李易安讲解完之后,他心里对于未来的趋势,掌握的也更深刻了一些。
“小夫子果然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易安不及。”
听到身后名人拍马,杨夫子很是熨帖,这话听着就舒服了。
散掉心中愁绪,还能被人热乎乎的拍上几下,感觉真是很舒服的。
“李娘子,你若是能时常这么拍几下。
杨夫子多给你留几个半阙,让你做念想如何?
杨夫子最喜欢美人儿拍马。”
看着对面小杨夫子的无耻样子。
李易安恨的牙痒。
面前小杨夫子才情胸襟都是一等,只是气度为人……
“恃才戏耍无出杨少安者。
小夫子,这样可得半阙否?”
被人如此戏耍,虽说心里羞愤,但充满才情的诗词,才是李易安的最爱。
性起之后,连一直压在心头的愁绪都散去了不少,李易安也是面带红晕,出口调侃杨博。
看着李娘子脸上的红晕取代了愁绪。
杨夫子心里满是恶趣味,出来再进去,岂不是更妙?
促狭的笑着又给了半阙,让李易安陷入愁绪的名篇。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三个错错错,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李易安的心头。
砸碎了她的短暂欢愉,又将她重重的砸入愁绪之中。
小杨夫子的词,有婉约如许者。
又有气吞如虎者,善变不过杨少安。
李易安的心绪,被杨少安牢牢的抓在了手里。
“善于撩人心弦者,不过杨少安。”
气哼哼给了小杨夫子评价。
李易安开始琢磨起刚刚那半阙。
杨少安促狭讨厌,但诗词确实无双。
几句就写尽了少年欢愉,也写尽了她的别离之苦。
词人爱词,想及下半阙,心里不由得有些愤愤然。
调笑一下名人,只是消遣的手段,杨博这里也是有正事儿的。
“李娘子,再给行在写一份劄子。
就言说张浚练兵可以,掌兵不成。
张浚此人虽有枢密院的经历。
但文人一个,做不得帅才。
此时西北的陕州,正是跟完颜娄室西路军决战的好时机。
让行在警告张浚,莫要学着古人约战,金贼狡诈。
大军作战,麾下兵将良莠不齐。
一旦溃一部,一部就能溃一军,必然导致满盘皆输。”
劄子,就是杨博所谓的上书。
说是折子、奏疏也可以。
官方的叫法就是劄子。
这还是李娘子给科普的。
写劄子的规制,知府夫人也是轻车熟路。
对于陕州的金贼西路军,杨博没什么坏心思。
对于宋军,虽说革弊要打破重来。
但富平一战损兵十余万,也是西军的惨事。
后续导致西军将领们被西夏掘了祖坟,更惨!
对于友军,该拉一把还是要拉一把的。
小朝廷不听,张枢相不理会。
兵败之后,也会彰显杨夫子知兵的本事。
“杨夫子,如此指责朝廷的执政,有所不妥。
张浚枢相之尊,怕是会恶了小夫子。”
压下心中的羞涩与愤然,谈及正事。
李娘子还是拎得清利弊得失的。
“他一幸进的酸儒,安敢不知羞耻的随意指挥大军?
原话写在劄子里。
问问这酸儒。
三十六计可能倒背?
三国志可精研过?
神宗朝的武经七书可看过?
虎钤经可读过?”
张浚是个官场的投机者,为了搏名,自然忽略了其他。
张浚想要借战事搏名邀宠,就是导致西军凋零的罪魁祸首。
杨博看不上他,也是很正常的。
陕州,包括西北一路,易攻难守,小朝廷很难保住。
如果没有富平一败,或许可以有保住的机会。
以后镇守川中的吴家将门,如今就在张浚治下。
如果张浚能知人善任,西北还能经营。
西军在兵力上是占优的。
阵战,完颜娄室不是对手。
如果能借机大败完颜娄室。
这边再弄掉宗弼,那就把金朝整个拉进了战争泥潭。
后面的战争就不是部落劫掠战了,而是正经的国战。
国战需要粮饷,也需要人力、财力的总动员。
金朝在经济上,可没小朝廷的手段,拖垮只是时间问题。
“杨夫子,只是责问,恐被人说是言之无物。”
杨夫子如此硬怼朝廷的执政。
李易安很佩服,思索了一下,也提出了建议。
“先送酸儒一首诗,杨夫子有些气不顺。
古来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劄子里就以酸儒称呼他,按我原话来,不然气势不足。”
剽了陆夫子的读书示子,杨夫子心里顺畅了一些。
略一思索西北的战事史料。
唯有山地战,可保西军不失。
“李娘子,下面说的你润色一下。
西北多山地,与金贼骑兵之战,当以山地战为主。
战胜不追,战败不退。
忠州刺史吴玠、吴璘兄弟擅于山地作战,可大用。
以骑军诱敌,以步军杀贼。
积小胜为大胜,蚕食完颜娄室的西路军。
有奇险之地,一定要埋伏金贼。
打的他们不敢轻易出城,就是酸儒张浚的本事了。
金贼如若守城,那就堵上四门。
困死完颜娄室的几万金兵。”
说完之后,杨博回想了一下,基本就这些了。
川中吴家将门的吴玠、吴璘兄弟都给张浚点了出来。
如若富平再败。
只要能活着走出黄天荡,杨夫子定要用葫芦金瓜锤死搏名邀宠的酸儒张浚。
以整个西北,作为上进的踏脚石,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完颜娄室跟完颜宗弼是一体两面。
有机会重创两人,金朝上下必然要重新估算小朝廷的战力。
黄天荡跟西北,也是互有关联。
总的来看就是一场分了东西两路的战役。
胜了黄天荡不足以吓退金朝。
两路全胜,金朝必然投鼠忌器。
“小夫子,指摘朝政,与干涉朝政大不相同。
吴玠、吴璘兄弟之说,还是不要写在劄子里了。”
大略记下杨博的建议之后。
李易安在纸上轻点随身的毛笔,做出了建议。
“一定要说!
不说怎能彰显杨夫子的宰执之能?
一旦跑了宗弼跟娄室。
杨夫子对行在还是有大用的。
听说民间尚有做邸钞的商家。
找找看,将杨夫子的两份劄子,传遍江南。”
养望之事,不仅在诗词之上,为政也是大计。
杨博的岁数太小,只能跟酸儒张浚一样,做幸进之辈。
一步步来,时间太慢。
有了莫府山做后盾,黄天荡大战一场。
无论胜败,杨博的生存几率都是极大的。
现在的杨博还不算是正经体制内的人物,可以随便浪。
等真正进了体制,就不能随便浪了,需要按照体制规则浪。
胡乱打破规矩,只能被众人抵制。
文臣士大夫精擅内斗。
被所有人以破坏规则的原因,针对、抵制,那就很难翻身了。
而现在正是不讲规矩的时候。
朝野上下心惊胆战,也是最容易留下深刻印象的时候。
这样的机会,杨博不会轻易放弃的。
宰相、执政不是那么好做的。
许多资历,都需要朝野众人的认可。
李易安刚想凭着小半生经验,劝说一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她的劝说之词。
“小夫子,淮西李成求见。”
自杨博接了旨意,已经可以称作杨知府或是杨太尉了,杨府台也可以。
但在老子金六郎的约束下。
金二依旧称呼杨博为小夫子。
对此杨博也是欣然接受。
府台太小,太尉不是他想要的官职,还是杨夫子顺口、顺耳。
“可带了人马?”
听到李成来了,杨博这边也是皱起了眉头。
伪齐、金朝的悍将,勇力过人、治军严苛。
算是南宋的小吕布,两面三刀的无耻货色。
“带了十余精骑,想要独自上山拜见杨夫子。”
听了金二的回答,杨博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厮跟汴梁城的聂渊一样,倒是颇具胆色。
“让他上来。
三娘,让十二力士找隐蔽的地方呆着。”
李成是个有眼色的,弄不好在小朝廷还有士大夫作为耳目。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位三姓家奴,怕是得了高人指点,又想着反正了。
李成劫掠河北路、淮南西路,做了不少恶事。
未尝没有文人士大夫做后盾。
兵匪一家可以发家,文臣却是匪徒最好的后盾。
还是那句话,杨博不介意以极恶揣度现在的文臣士大夫们。
莫府山的主峰不过百十米的高度。
杨博所处的位置还不是主峰。
金二跟李成上来的速度极快。
看到一身灰绿色布衣的李成。
杨博一眼也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果然是想反正。
李成几次起落,都是因为劫掠之事。
杀人放火金腰带。
布衣,就过分了。
“你这贼厮,就是淮西有名号的李天王?
杨夫子在东京汴梁城也有过天王的名号。
咱们天王相会,可是犯了冲。
你说是打杀好呢?
还是锤杀好?”
条件有限,没有桌椅板凳,杨夫子也不好坐在地上。
只能拎着许久未碰的葫芦金瓜。
阴沉的望着杀戮无数的李成。
直接打杀是不成的,这两面三刀的无耻货还有大用。
李成有勇悍之名,身架自然壮阔。
一米七几的样子,体格跟金二差不多,车轴汉子一条。
“杨太尉威名,小的自然听过。
小的此来,也是带了十万人马,小的对太尉有用。”
见李成的目光不时扫过周围。
心理上的东西,也被杨博看了个通透。
“汴梁城的上官悟,弃城而逃,是杨夫子保下的。
今天刚去了建康府城。
上官太尉的尊号,算是定了。
你李成也想要吗?
想要也简单,舍了你的大半人马。
与杨夫子并肩在黄天荡,与金兀术杀上一场。
韩世忠那贼配军说了,金兀术此行,携宝船七百余。
此战若胜,杨夫子不尊承诺,你也有宝船可得。
若杨夫子说了算,你既得宝船,又得太尉之名。
之前朝廷许过你淮西招捉使一职,那是临时的差遣。
杨夫子可以许你一个统制官,自带兵马。”
没给李成开口表忠心的机会。
说的再好,也没电视剧好看。
杨博自问自答,给李成分析了利弊。
李成此来,大概率不是做了金贼走狗。
而是奔着财货、官职来的。
想来是几次反复不怎么顺利,心里起了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