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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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孩子原来是真的

正如白婴所说,从遂城到天途关,整整八十多里路,以楚尧毫无人性的行军速度,少说也得两个时辰。

就不说两个时辰,她被绑上马,遭楚尧拽着急驰出城门不久,白婴就吓得半死不活。边塞风沙大,马蹄过处,黄尘漫漫。一开始白婴还能鼓着两眼怒视楚尧,没走多远,她的眼睛里便入了沙子。两行泪水簌簌落下,糊了她一张娇俏可人的脸。她伏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硌得她肚子生疼,她勉力用手搂住马脖子,嘴里塞着一团布料,两颊惨白得宛如死灰。

她是当真怕极了。耳畔的蹄声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让她身首异处。她的喉咙里不断溢出呜咽,想喊一个名,却不得章法。

兄长……

脑海里的景象恍惚回到数年前。早些时候,白婴还是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团子,刚满十岁,便入了学堂。先生教习马术,其他小孩上了一课,都能独自上马,唯有白婴胖过头,腿又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连脚环都踩不到。她不仅翻不上马背,还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仰八叉,一头栽进泥坑里,笑得其他小公子哥们原地抹泪。

白婴气得不行,指着他们说,你们尽管笑,我回家告诉兄长去!

次日,一群纨绔子弟,被楚尧打得抹泪更勤。

白婴也不是打小就不上进。每个娃年幼之际,总是向往变强的。何况那时的楚尧已经在武学和兵法上展现出过人天赋,白婴私心里只想与他并肩。她央着楚尧亲自教她骑马,为此,楚尧还专程寻来一匹小马驹。

第一天,白婴顺利上了马,在马儿不动的情况下,好歹能在马背上稳半个时辰。

第二天,楚尧能牵着马带她遛个弯儿。

白婴登时信心满满,到了第三天,她让楚尧放开缰绳。结果,楚尧一撒手,马驹刚跑两步,白婴就被成功颠了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尧为了安慰她,愣是信口雌黄,说马驹不通人性,连着把马驹饿了好几顿。

后来,学堂里再要教马术,楚尧便说什么都不让白婴去学了。

先生语重心长地和他交流:“你家小妹如此下去是不行的,你是将门之家,她怎能连骑个马都不会。万一将来遇上事儿,她会拖累你的。”

楚尧含笑望着他妹,一脸宠溺地回答:“无妨。她无需会这会那,有我便足够了。”

“那若是你上战场了呢?”

“我就带着她上战场。”

“那若是你二人在战场上遇险呢?她逃命都比别人慢!”

楚尧疑惑地觑了眼先生:“怎会遇险?有我在她身边,就只能是别人遇险。”

先生表情复杂,和楚尧大眼望小眼半天,道:“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这样的教育方式是会毁了这孩子的?”

楚尧仍旧笑得春风和煦:“无妨。我家的,由我宠着。宠她十年不够,就二十年。宠她二十年不够,那就一辈子。”

白婴站得近,把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刻入了心中,连同他们初识时那句言辞一起。她在还不懂何为承诺的年纪里,已得他人轻许了一生。

可她如何也没料到,这个说着要宠她一辈子的人,带她离开黑暗后,再将她送进了地狱。

话音不绝,白婴眼皮子底下温热翻涌。

许是瞧她可怜,队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白婴还未来得及睁眼打量,就觉身上的绳子一松,手臂被一个蛮横的力道钳制住,用力一带,她便落到了另一处马背上。

她眩晕了良久,两只眼睛方怯生生地眯起一条缝。她身处队伍最末,士兵们都关注着前方,好似被人下了令,不敢回头张望。稍是垂首,她便瞧见一双骨节分明、长着茧子的手松松地拉住缰绳。白婴整个人一滞,身后人胸膛的热度时不时贴在她的背部,微热的呼吸不经意地撩过她的后颈,使得她的思绪登时一片空白。

她的脑子是转不动了,泪水却还没停止,脸上依然是湿漉漉的。

楚尧由衷地鄙夷道:“楚某杀过的王君不少,怕死能怕到女君这种程度的,你是第一人。”

白婴一反常态,压根儿不反驳。

“早知如此,便不该逞口舌之快。女君安分些,楚某也不会为难你一介女流。”

白婴乖巧且安静。

楚尧相当满意她的作态,当即下令队伍前行。

走了两三里路,白婴麻木的四肢总算恢复了知觉。她胡乱擦掉眼泪,继而在马背上扭来扭去。路途颠簸,楚尧硬邦邦的胸膛蹭得她面红耳赤,每一次呼吸,对方衣料上皂角的香气都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暌违已久的靠近,于她而言,好似饮鸩止渴。她恨不得丢盔弃甲,又怕此后万劫不复。

楚尧忍无可忍,终是拧眉道:“女君在动什么?”

白婴僵住,仿佛他的话别具威力,震得她一动不动。

少顷。

白婴难得地示弱道:“你……你往后退一点,别、别贴着我。”

楚尧默了默,微微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白婴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出第二个致命要求:“你……可不可以不喘气?”

楚尧冷冷道:“我不能。但我可以让女君能。”

白婴不敢造次了。

两个人一路无话。白婴全程都在试图减低存在感,拼了命地往前挪,避免和楚尧前胸贴后背。可无奈行军速度快,两个人总归有些肢体接触。

楚尧很快就发现,这位传闻里贪图男色的十六国女君,不过是与人同骑,耳尖至脖颈,都能晕出一层淡淡的粉色。他若与她说话,她就老老实实一问一答,全然不似昨夜在地牢,满嘴荤话。楚尧以为她是被绑了一回在马上,彻底吓破了胆,一面不屑白婴的品性,一面也欣慰于这意外的成果。

说到底,白婴那张嘴,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欠。

也不知随了谁。

楚尧一念至此,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至午时,一行人顺利抵达天途关。此地位于西北三州境外,原本是若羌的地盘。在若羌归降后,这一带的人烟日渐稀少,正是打劫下手的好地方。楚尧择了一片靠近商道的小树林,命士兵拴好马匹,再徒步走上夹道的小山坡。

白婴下了马,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乍然离开楚尧那坚实有力的怀抱,她既是惋惜,又有点小庆幸。她摸摸索索地跟在一群大老爷们儿身后,待得众人依着副将赵述的计划埋伏好,她才觑准楚尧身旁的空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五月的日头已烈,商道上万籁俱寂。白婴虽是预测镖局的人今日会赶到天途关,却也不晓得具体的时辰,只能静候猎物出现。都护府素来军纪严明,说好埋伏,诸多士兵便有如一草一木,不会发出丁点儿动静。可白婴明显没这自觉,不消须臾,以她为中心,众人便听到了一阵“吭哧吭哧”的响动。

楚尧抿了抿唇,回头望向背对他的白婴:“你在吃什么?”他不记得出发前有给白婴配备食物。

白婴闻言,下意识地扭过脑袋。她右手抓着一截树皮,嘴唇吧唧吧唧,嚼得不亦乐乎。

楚尧无语。

吃树皮这种事,他们迄今为止,还只在史书里见过。若是逢上灾荒年生,或是天下大乱,无米可入炊,才会有人以树皮为食。梁国的边境虽不太平,好歹百姓士兵吃饭还不成问题。她堂堂一个女君,何至于如此?

楚尧沉默了片刻,问李琼道:“身上带馕饼了吗?”

“没。”李琼也是一言难尽,“出发前大伙儿都吃饱喝足了,这来回一趟又不远,没人配干粮。”

楚尧瞥了眼李琼,李琼机智地挪开了两寸。他还想再说什么,白婴笑嘻嘻地趴到楚尧身边,道:“宝贝儿,我不饿,别担心。”

“谁担心了?”楚尧不满,“既是不饿,你扒这树皮做什么?”

“这不过路的时候瞧见了,觉得这树皮还挺新鲜的,随手就扒下来了。”白婴献殷勤地把啃了半截的树皮递给他,“宝贝儿尝尝?爽口多汁。”

楚尧礼貌地把树皮推回去:“谢谢,女君独自享用就行。”

白婴冲他嫣然一笑,也不勉强,规规矩矩地趴在他身边,继续嘎嘣脆地啃树皮。她啃得起劲儿,小臂那么长的树皮没多久便只剩巴掌大小,贝齿一咬一合还格外清脆响亮。楚尧离得近,被她发出的噪声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启齿道:“此次押送火器的,可知是哪家镖局?沿海镖局,有几家师承江湖大派,其中不乏一等一的高手。”

白婴囫囵不清地答:“我也说不准,之前听叶云深那‘大屁眼子’讲……”

楚尧怒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嘴里不干不净!”

白婴怔了怔,把嘴里的树皮吐出来道:“我是说叶云深那大骗子……”

听岔了的楚将军:“你继续。”

“哦。”白婴嗤笑一声。

见楚尧的眼刀扎过来,她才赶紧扔掉没啃完的树皮一脸正色道:“据说是龙腾镖局。我此前特意打听过,这家镖局的背后,确实有朝中权贵和江湖势力撑腰,要不我怎敢提议让宝贝儿扮成山匪呢。”

楚尧一言不发。

他实则并不关心是哪家镖局,他只想找个借口阻止白婴吃东西。

白婴话匣子一开,三寸不烂之舌就翻出了花样:“说起来,关于打劫这事儿,你们都护府是肯定没经验的。不过不打紧,有我在,保管你们吃不了亏!”

李琼深表不屑:“尽干猪狗不如的事,还挺骄傲。”

“话不能这样讲,俗话说得好,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脚踏实地好好干……”

“你等会儿?哪儿来的七十二行?我要没记错,俗话说的是三百六十行?”

白婴掰了掰指头:“哎呀,你这糙汉子咋那么‘虎’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看我家尧尧都没反驳我。”

楚尧深吸一口气,不想搭理白婴。

李琼也翻了个白眼,转向另一个方向。

白婴继续道:“这打劫呢,江湖黑话叫‘打鹧鸪’,事先得踩盘子。你们待会儿要是一个不留神,搞不好就要泄漏身份去。当然啦,打劫的道道三天三夜也给你们讲不完,以后有空,我再慢慢教。”

谁要你教!

李琼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白婴一眼。

白婴埋着头,手上也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嘴上还不歇气道:“总之呢,等镖队出现,你们都别动,让我先说骚话……”

“啊不,让我先说江湖话。”白婴吧唧道,“记住了,五字精髓,猥琐,别嘚瑟。抢了货就跑。一般的山匪都不跟镖局正面‘刚’。我们既然做了,就要做得……”

楚尧打断她:“你又在吃什么?”

白婴仰起脸来,包了一嘴的草。

楚尧默然。

李琼瞅向白婴手边一个拔了草从而留下的小土坑,内心也是备受震撼。

白婴还好似生怕楚尧不让她吃,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余的草塞进嘴里,直到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模样滑稽好笑。

楚尧闭了闭眼,冷静地望了遭天。

白婴嘿嘿一笑:“反正,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诸位,打劫必须要低调。”

无人接她的话。白婴也没指望有人同她一块儿插科打诨,她乐得自说自话,左右闲着无事,她愣是把十六国其他两位王君的私事翻了个底朝天。她一面叭叭个不停,一面百无聊赖地用手去刨起先的小土坑。楚尧用眼角余光觑见,那坑在她的手底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然后……

白婴拎住了一根拇指大小的胖虫子……

楚尧的眉心一跳。

下一刻,白婴的两眼蓦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就在身边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中,她果然故技重施,大有把虫子扔进嘴里的架势……

楚尧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闷声道:“你不要命了?这是沙蛭!”

白婴眨巴眼:“我知道呀。”

“你有多少血够它吃的?你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

话至此处,楚尧赫然收了声。他的眸色刹那间阴郁下来,仿似盛夏时节雷雨交加的前奏,带着黑云压城的胁迫感。白婴对危险的直觉向来敏锐,有那么短短一刹,她觉得,楚尧是真心想要她的命。

她从他的目光里,甚而能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残虐。只是等她稍作细看,他却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神情。他甩开白婴的手,沉默须臾,矮声道:“女君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再进一分,则是自寻死路。”

白婴明白他意指什么。

他以为,她在模仿。模仿他的义妹,模仿年幼时的白婴。

她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归根结底,得从她七八岁那会儿说起。

白婴的幼年时期,用一个字总结:惨。

用四个字总结:惨绝人寰。

先撇开过于复杂的经历不说,总归,那时她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她对吃东西生出了一种病态的执着和依赖。到得她九岁那年跟着楚尧入了将军府,突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她也仍是怕极了饥饿,每天十二个时辰,约莫有十个时辰她的嘴里都塞着食物。

楚尧疼她宠她,总让府上的厨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活生生把她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喂成了圆滚滚的胖球。照顾白婴的婶婶还劝过楚尧,说女孩子家家不能吃这么多,否则继续长下去,将来找不到好人家。彼时楚尧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找什么好人家,我不就是好人家吗?”

此后,婶婶再没劝过白婴少吃。

这一来二去,白婴被他惯得毛病越发严重,已到了夜里梦游胡乱啃食的地步。楚尧生怕她出岔子,有一段时间干脆在她睡着后,便锁上她的房门。白婴找不到吃的,迷迷糊糊就去啃桌子腿,结果很不幸,把门牙磕掉两颗。

次日早上楚尧来开门,白婴坐在镜子面前嗷嗷哭。彼时也不知楚尧在想什么,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白婴还以为他嫌弃自己没牙的样子,跟上去想讨个说法,结果刚走到楚尧门前,就听里面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执声。

吵的什么白婴给吓忘了。她年纪小,那阵仗又大,当场就把她震得三魂少了两魄。还是身为楚尧伴读的赵述及时出现,把打着哭嗝的白婴哄回了房里。她想和楚尧绝交两天,可还没过夜,楚尧就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送来。美食当前,加上她对楚尧深厚的依赖,很快就把磕掉门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晚过后,楚尧再也没锁过她的房门,而是每夜悉心守在她床前,给她唱一首五音不全跑调能跑到隔壁老王家的小曲儿。

白婴听得欢喜,楚尧唱得尽心,两个人非常和谐。

其间,白婴还咬过楚尧的手腕一回,醒后她看到那一圈血淋淋的牙印,哭得差点厥过去,比伤了自个儿还难受。约莫是太怕伤害楚尧,没过多久,她这强迫性吃东西的毛病,便痊愈了。

直到……

奉安二十七年,他亲手杀她……

白婴陷在旧事里难以自拔,眼底白雾氤氲,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认为,我在试探什么?”

楚尧不作答。

“怎么,我惹将军忆起故人了?”

楚尧还是不应声。白婴无趣得紧,方才起伏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她用手掌遮住强光,瞄了眼穹顶。午时未过,日头当空,正是一天里最晒的时刻。她长年累月见不了几回太阳,导致皮肤都白得显病态,乍然晾在野外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难熬。她的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似的,她努力咽了几口口水,瞥见楚尧腰上挂着一只水囊,伸手便要去扯。

楚尧摁住她道:“做什么?”

“我渴,要喝水。”白婴说得大方坦诚。

楚尧想了想,侧首道:“李琼,你去找……”

白婴:“我就喝你的!”

楚尧锋利的眼刀,虽迟但到。

白婴也不怵他,迎着他的视线说:“你是我的宝贝儿嘛,我只想喝你的水囊。你也看到了,我将将吃了那么多树皮和草……”

“那是我叫你吃的?”

“不是。我就想强调强调,我现在特别渴,你要是不给我喝水,我会暴尸荒野,一尸两命。”

偷听到墙角的诸位士兵心中疑惑:孩子这梗,难不成是真的?

楚尧气不打一处来:“白婴,你不要得寸进尺。”

“哪敢呀,人家分明就是挣扎求存。您一个将军,怎么能虐待投诚的弱者呢?还是说,您的水格外金贵,是要……”她吐字越来越慢,还故意带着点拈花惹草的笑。

楚尧一听就知道她这话的苗头不对,为了把她飙荤话的趋势遏制在摇篮里,他想也没想,扯下水囊就塞给了白婴。

白婴乐得前仰后合,诚心地夸道:“宝贝儿,你真是个好人。”

楚尧觑她一遭,懒得接她的话茬。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白婴,原以为上午的事,能令她长长记性,学会本分老实地当个俘虏。现下看来,“本分老实”四个字,用在她身上就是一种讽刺。好在只要能让白婴闭嘴,损失一个水囊,也算不上什么。

待得白婴笑够了,她便扒开塞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水。楚将军刚断定她唠叨了大半炷香,后面怎么着也该歇歇了,不料,白婴喝完,抹了把嘴就喊:“宝贝儿。”

楚将军的眼皮子一蹦跶。

她凑近些许:“宝贝尧尧。”

楚将军想打人。

白婴不知死活:“你瞧。”她伸长手臂,把水色莹亮的囊嘴递去楚尧面前,“我们俩……是不是间接亲吻了?”

“哎呀,人家好害羞。”白婴极其浮夸地捂住脸,耳尖上还当真泛起了薄红。

周围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为她的勇猛暗自惊叹。

楚尧忍了忍,忍了又忍,接连做了三次深呼吸,告诫自己留白婴有用,才把打死她的想法一再推迟。他看了看白婴,云淡风轻道:“女君经常脸红,是病。”

白婴的动作一滞。

楚尧:“应是积食内热,上攻于面。此症状多伴随有腹胀和口臭。”

白婴的笑容垮了一半。

“若否,就是五脏有损,气血郁结,多半活不久,要趁早治。”

“你……”

边上的李琼“扑哧”一声笑出来。

楚尧继续道:“另外,女君还记得楚某早上骑的战马吗?”

白婴一脸娇羞:“讨厌,不就是共骑一匹马吗!”

楚大将军无语。

他第四次深呼吸,幽幽道:“那马随我征战沙场,着实感情深厚。楚某带这水囊,是给它解渴用的。女君和战马间接亲吻,滋味如何?”

一击,致命。

白婴惨烈地按住了心窝。

士兵们再是憋不住,接二连三地笑出声。

正在两个人口舌较劲的当头,远处商路,终于传来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乍一听,便知人数不少。楚尧一扬手,所有人当即收敛笑意,训练有素地取出备好的面巾,盖住了真实面容。

没配备面巾、水囊和武器的“三无”白婴,兀自拉起衣袂,有样学样地挡住脸。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支渐行渐近的队伍,与她昨夜估计不差,这些人的人数在一百五上下,皆作镖师打扮,统共护着十一辆马车前行。每辆车上有两个封好的硕大木箱,插有三角旗,正是“龙腾”二字。

龙腾镖局立足梁国沿海,闻名天下。叶云深请他们押送火器,本是无可厚非,可白婴打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武艺不精、四肢不勤,却是格外擅长观察,直觉也比普通人准确。这些人步调轻盈沉稳,眉宇间隐含肃杀气,不像是时刻防备的护镖者,倒更像是挖了陷阱等着猎物进坑的捕猎者。白婴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反应过来,她中了叶云深的计。

她在算计叶云深,叶云深也在防着她叛变。

他们都不信任彼此。

白婴把叶云深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另一厢,楚尧也察觉到底下的人不简单。他眯眼看向白婴,一股凉意顷刻就爬上了白婴的后背。

白婴太熟悉他这种表情,见过的人基本没啥好下场。她一阵尿急,赶紧夹住双腿道:“你别这么看我,这不是我的‘锅’,我拒背。你想想我从昨天被俘虏,到眼下怎么着也过十二个时辰了,叶云深这手狠心黑乱作怪、月黑风高乱放火的变态要害我,我能拿他怎么办?别说我的命了,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儿都攥在你手里,我要坑了你,还得想个法子去殉情,多亏本的买卖!你就信我这一次,我真不晓得叶云深这龟孙儿使绊子了。”

随时随地都在被调戏的都护大人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白婴立刻又乖巧又顺从,“人家就是想说,这和人家没关系啦,不是人家下的套。”

楚尧发现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就是错误的。他闭了闭眼,问:“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这……宝贝儿你有没有听过山鹰卫队呢?”

楚尧捏了捏拳:“那是什么杂鱼?”

白婴笑得尴尬:“也不是杂鱼啦宝贝儿……”

“白、婴!”

“我在,我在。”白婴瞬间恢复一脸正色,解释道,“这支卫队是叶云深私底下培养的势力,历来神出鬼没,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卫队中的人,个个是武功高绝者,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的恶人。据说,他们擅使各类旁门左道和毒功暗器,极难对付。心……咳,将军你是知道的,叶云深近年独揽大权,无恶不作,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但都被他肃清了。只要近他身者,在山鹰手底下,无一存活。”

楚尧默然不语。

李琼道:“都护,这……当兵的对上江湖恶徒,占不了什么便宜。”

白婴急忙附和:“是这个理。而且,自招揽山鹰,叶云深就一直在训练他们对付军队。我曾听说,早些时候,叶云深让八千士兵与两百山鹰对战,山鹰死伤不出五十,八千士兵却尽数殒命。”

人头满打满算都只有五十,却面对着两百劲敌的楚家军们表示有点慌。

白婴做出总结:“要不,今日这劫,咱先不打了?这摆明着是叶云深不做人,这批火器,等我将来亲手送给你。”

楚尧一言不发地取下了面巾。白婴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不承想,他忽然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负手走到几步开外的一块大石上坐定,依旧用睥睨杂鱼般的眼神望着商路上的行者。他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也无需再装了。今日来都来了……”

白婴一抖,猛地想起一桩事。

她十二岁那年,在京城的大街上溜达,不小心被右相家的公子戏弄了几句。楚尧得知,拽着她凶残地杀上门,也不管那是朝廷重臣。打哭小公子后,两个人被几十个家丁团团围住,那时的白婴也同这群士兵一样,内心慌得不行。可楚尧只说了一句,今日来都来了,勉强应付一下,你们,齐上。

随后……

右相满门,往后三月,就没一个能不靠拐杖走路的。为此,右相在皇帝那哭了十来天。楚尧他爹年节回来,因这事大动肝火,使得白婴一直以来心中有愧。

世易时移。

如今的楚尧再次说了相同的话:“那就勉强应付一下。”

白婴哽了哽,突然想给叶云深点蜡。

一字落定,杀伐骤掀。

赵述、李琼兵分两路,领着人以迅雷之势冲下山坡。刀兵声叱咤方圆,眨眼便呈腥风血雨之势。白婴知道哪里是最安全的,活像鹌鹑似的缩在楚尧身后。不多时,黄沙溅了成片的猩红,风中扩散开扑鼻的血气。楚尧约莫有些不舒服,拳头抵在唇边,止不住地咳嗽。

白婴看得无比心疼,想去给他拍拍后背,又清楚自己没有这立场。

及至短短一刻钟后,都护府的人形成了片刻的压制势头。他们人数虽不多,却胜在训练有素,互相配合的阵型牢不可破,让这伙山鹰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突破口。眼看两方僵持不下,不料变数陡生,车上的木箱从内打开,更多潜伏的山鹰钻了出来。

白婴破口大骂:“这变态的鳖孙儿果然不安好心!”

她见山鹰两两为一组,甩出一种细链铁索当兵器,其上置有尖利刀刺,一旦被困其中,再难脱出。战况随之逆转,楚家军渐渐落了下风。

白婴拎得清局势,今日楚家军在这折一条命,就是她欠下的债,楚尧会悉数把屎盆子扣她脑袋上。且不论以后还能不能取得楚尧信任,单从良心上讲,她也过意不去。

想到这儿,白婴当机立断,脱下外裳胡乱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别具风情的桃花眼后,她放声大喊:“打蛇七寸,从东南方单人突围,那厮用一对锤子,力气大得很,别正面干,绕背拧他天灵盖!”

赵述和李琼正双双陷在苦战里,又不想在自家都护跟前丢了脸面,万不得已下,只能听从白婴的建议。李琼绕到那两人壮的大汉身后,一举拧断了他的脖子。

楚尧瞄了眼白婴。

白婴接着道:“中间右数第三人,链条脱手了,动作快姿势帅,踹他裤裆一脚断根!”

赵述无话可说。

虽然……但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他还是选择了识时务为俊杰。

“赶紧的,你们整队突袭,大家都是拿剑的,隔得远了还打个锤子,给对方甩链子的机会是嫌坟头草不够高吗!”

赵述颇想骂人。

李琼也想骂人。

两位副将一起在心里骂白婴,并倍感屈辱地依着白婴的话打了个翻身仗。

山底下兵荒马乱,山上的楚将军却是思绪万千。

能把战况看得这般分明,眨眼之际掌握每个武者的弱点,这绝非易事。若无长年对兵法的积累,对武学的钻研,到不了这种地步。可若白婴有这能耐,何至于每每进犯梁国边境,都无功而返?

她如果不是废物,而是在装,图什么?

她这张面皮下,究竟还藏了多少事?

楚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婴。

一群山鹰见势不妙,由武功拔尖的数十人跃上了山丘,决定打蛇先打七寸。白婴从头到脚都没想过山鹰众还有这胆量,竟敢主动挑衅“战神”。她下意识跑开几步,准备给楚尧腾出大展拳脚的空间。

然而……

山鹰们压根儿就是冲着她来的……

十几把寒光利刃齐刷刷对准白婴,白婴“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见“楚战神”丝毫没有援手之意,一面咬牙腹诽,一面决定顽强求生。她捏着嗓子,尖声尖气道:“大爷,哎呀各位大爷,有话好说嘛,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人家有多远滚多远,好不好啦?”

其中一名山鹰:“女君?”

死活不肯承认的白婴:“不是啦,人家不是什么女君,你们胸大臀翘花容月貌的女君还在都护府的地牢里啦。”

楚尧无语。

很好,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几个山鹰齐声怒喝:“你竟敢背叛吾主,找死!”

“我去,这也能认出来?”白婴破罐子破摔地扯掉头上衣衫,她气势汹汹叉腰道,“既知是我,尔等还不退下!我告诉你们,别不识好歹,否则……”

“否则如何?”山鹰们凶相毕露。

“否则我就跪下来求你们!”白婴哭丧起脸,“尧尧救命!宝贝儿快来!我要死啦!咱俩的孩子保不住啦!”

一心想袖手旁观的楚尧听着她的“胡言乱语”,一时无辜。

商路上打到一半的楚家军和山鹰众,动作皆停滞了一瞬。

所以,孩子……原来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