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能句句送命也是本事
昏暗室内,烛火跳动。
白婴上半身伏在一张长案上,隔着咫尺的距离与对面的男人深情相望。她笑起来唇红齿白,话音更似莺鸟啼鸣,带着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劲儿。
“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忍不住,对我下手了,宝贝儿。”
男人面无表情,一双幽暗的眸子里波澜不兴。
白婴抛个媚眼,继续道:“不说话,是想等我主动吗?”
男人看着她,没说话。
“没事。”白婴摆出温柔缱绻的模样,“宝贝儿别怕,咱们可以慢慢来。”
说着,白婴便企图用食指去勾男人的下颚。男人冷静地瞟她一遭,随即揪住她那不大安分的“爪子”,轻飘飘地一搡。
白婴顷刻失去平衡,倒退两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她疼得龇牙咧嘴,气哼哼地望着男人。
男人审视她片刻,捏拳挡在唇上轻咳一记,温声道:“女君不畏生死的态度,倒是比许多男儿更有气魄。但……还请女君自审处境,俘虏,须有俘虏的觉悟。”
“俘虏……”白婴低声呢喃,然后仿似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张望四周。
没有什么良辰美景,也并不存在花好月圆。
她目前所处的,是遂城都护府里一间货真价实的地牢。
就在今晨,白婴率领十六国的虾兵蟹将,第无数次光临梁国边境,打算抢钱抢粮食。结果,非但没薅到一根羊毛,堂堂十六国的女君,还在撤退途中,因嘴贱高喊了一句——
“宝贝儿今天好帅,一起来玩呀!”
很不幸,白婴的嘴大概开过光,很快就一语成谶,实现了她的美好愿望。被通常不出手,一出手必然伴随腥风血雨的梁国定远大将军——楚尧,正面擒获。当时她的那群虾兵蟹将,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逃起命来根本不顾白婴的死活。
白婴的心情只有一句话形容:非常委屈。
归根结底,这其实也怪不得十六国的兵将贪生怕死。
所谓十六国,早前原本是二十四国,地处西北,与梁国比邻。他们常年觊觎着梁国这片肥沃的土地,总干些烧杀抢掠让人恨得牙痒的事。数十年前,梁国出了一位姓楚的武将,愣是死守边关,不退分毫。当时的皇帝念此人赤胆忠心,赐予楚家满门殊荣。
其后漫长的岁月,戍边将士渐渐有了楚家军的称号。楚家三代,马革裹尸的也越来越多,及至楚尧这一代时,良将门阀,只剩一根孤零零的独苗。
奉安二十六年,楚尧他爹壮烈牺牲,十万楚家军交到了楚尧的手里,对抗西北诸国的“锅”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少年年方十八,便风尘仆仆地从京都赶来这风沙之地,连替他爹哭丧的时间都没有,就上了战场与虎狼为敌。
在白婴的记忆中,早些年的楚尧,有两个很基本的原则。其一——
大家都是斯文人,凡事讲道理。
因这特性,有一阵儿他常被京城的公子哥们嘲讽,说他没有武将气度。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楚尧会切换成第二原则,一言以蔽之——
能动手,绝不啰唆。对方啰唆,他就打到对方无法再啰唆。
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先礼后兵的真汉子……
诚然,做人原则性太强,免不了是要吃亏的。楚尧刚到边关时,年纪小,比不上二十四国那伙人的阴险狡诈,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他祖上积德,他的坟头草至今只怕有城墙那么高。其中多少曲折暂且不表,可不知为何,到了四年前,楚尧竟幡然醒悟,用上了他的第二原则。
旧年的二十四国自视甚高,暗地整兵三十万余人,准备夜袭遂城,抢姑娘抢银子。须知,遂城里的楚家军,总数不过十万众……
在这巨大的人数压制下,遂城被破,传言楚尧重伤濒死,二十四国胜利在望。然后……
果不其然!
二十四国成功……被突然崛起的“楚天霸”按在地上一通摩擦,搞了个汗水与鲜血迸溅,脑袋与手脚齐飞。
那一役,被世人称作传奇。在所有说书人的嘴里,以及各种正史野史的记载中,楚尧仿佛是天降“战神”。什么身受重伤,压根儿就是子虚乌有。二十四国的国君死伤过半,以若羌为代表的八国,当场被打跪,举起双手朝楚尧大肆膜拜,正式归降。剩余的十六国屁滚尿流地撤回沙地,利用地势和楚家军周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十六国深表不服,随后进行了两次明里暗里的反击。据不完全统计,参战人数分别是四十万和十五万。在这巨大的人数压制下……
果不其然!
诸国又一次被楚尧按在地上侮辱,个个哭爹喊娘装孙子求饶,顺手就替楚尧奠定了“梁国战神”“巨力怪胎”等一系列威震八方的头衔。经此三役,若羌八国表面上彻底安分,十六国也放弃了原有城池,采取联盟策略,推三王共治。他们常年畏缩在沙漠里,不停地换老巢,靠能苟且会苟,存续到如今。据传楚尧亦是伤疲交加,被军医按头休养,不再咬着十六国穷追猛打。若偶尔逢上十六国的鼠辈……诸如白婴此等,冒头抢劫,也是由他手底下的四名副将打点。
是以,白婴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率众闹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楚天霸”如此经不起调戏,单因她一句戏言,他就罔顾医嘱,亲自下场手撕她。
完全不讲武德!
简直丧心病狂!
一念至此,白婴不由得瘪嘴哼唧。她坐在地上,水灵灵的眸子倒映出坚实的铜墙铁壁,在她右侧不远处,仅有一扇削尖脑袋都钻不出去的铁窗,透进斑驳微弱的亮光。靠墙的边上,还搁着一排木架,挂满了各式各样可怕的刑具。白婴咽了口口水,旋即望向三步开外的几个大男人。她一口一个的宝贝儿——楚大将军,正用一种“汝将死”的目光扫量她,其左右两侧,还各站着一名随时准备递刀的副将……
白婴本能地忽视了旁人,目光只胶着在楚尧身上。她的袖口里,一块冷铁隐隐生寒。
记忆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变了模样,五官越发凛冽锋利,褪去了青涩稚嫩,多了些成熟内敛。那双曾经灿如辰星的眸子下已似深渊寒潭,暗不见底,再难看出里面隐藏着怎样的情绪。他着一袭黑色常服,劲瘦挺拔的身形坐得格外板正,玉冠束发,丰神俊朗,真真称得上是国士无双。
白婴一时入了迷。
楚尧不满地拧起眉,提醒道:“女君这般望着楚某,是……”
“别说话。”白婴抬手,直接道,“让我溺死在你明亮的眼中。”
楚尧闭了闭眼,闷声道:“女君再是胡搅蛮缠,便只会消磨生机。进了此处的俘虏,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下场?”白婴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掰着手指头数,“可不就那酷刑一套嘛,夹手指,挑断手脚筋,胸口用烙铁走一圈,还有……”她话音骤止,忽而像想到什么,秀眉慢慢地皱起来,“宝贝儿,你难道是想……要人家以色侍人?”
楚尧深吸一口气,默默捏住了桌角。他还没张嘴,白婴就开始口吐芬芳:“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宝贝儿!”白婴皮实地眨眼。
三个大男人静止了一瞬,紧接着炸开了锅。
副将之一的李琼:“都护!你听这妖女在放屁!她嘴里如此不干净,想必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一刀杀了,祭咱们死去的弟兄!”
“别啦,你还没套怎么能这么武断呢?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白婴使出浑身解数抛媚眼,“尧尧,你再问问我嘛。”
“你!不知羞耻,不守妇道!都护,让我直接砍了她!”
另一个副将赵述表示:“卑职赞同。”
楚尧审视白婴须臾,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绕过桌案,走至墙边的炭炉旁。约莫当真是常年的战事伤了根本,他咳了好几声。白婴稍稍晃神,正寻思楚尧这病是真是假,不料,他已取出烧红的烙铁,挪到了自己跟前。待那灼人的温度近在咫尺,白婴骇得身子一歪,手脚并用地缩往墙角。
“亲娘!尧尧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家都是斯文人,凡事讲道理嘛!孔子说得好,能叨叨千万别动手!”
李琼破口大骂:“放屁!孔子他没说过!”
白婴皮笑肉不笑:“那这话,是、是老子说的。人家还说了,真男人,从不打胸大臀翘的小美人儿。”
副将们异口同声:“不要脸!”
白婴尚未来得及反驳,楚尧出声道:“女君想多说遗言,楚某本该奉陪。但环境造势,审讯不可少了应有的步骤,还请女君体谅。”
“等会儿,你这烙铁干什么要对着我的脸,烫花了你负责照顾我下半辈子吗?放下屠刀好好唠嗑成不成?”
“不成。女君上位四年,无一人知晓你的来历。楚某心中多有疑问,未知能否得到解答?”
“你、你这是屈打成招!和那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反派有何区别?”
楚尧想了想:“楚某何曾说过,‘逆我者不亡’这等话?”
两位副将险些激动得鼓掌。
世人眼中,楚大将军的形象一向光辉伟岸,殊不知,在楚将军自己眼中,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过形象这玩意儿……
白婴咽了口口水:“你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积极、光风霁月的好少年了。”
“勿再攀扯关系。楚某不时会咳嗽,一咳就手抖。”
“行行行,你稳住别抖,宝贝儿都想知道些什么?”
白婴松了口,楚尧手中的烙铁收回寸许,慢慢道:“若楚某没记错,迄今为止,女君率乌合之众共犯我大梁十五次,战果……”语气里生出一股子由衷的鄙视,“零。未抢到我大梁一粒米,未拿走我大梁一文银,甚至,连城墙的砖都没碰到过。”
白婴:“明人不捅暗刀,你能不能给点最基本的尊重?”
楚尧置若罔闻:“打仗不行,送死你倒是很积极。在女君带领下,楚某粗算过,十六国死伤人数,少说也有两万众。而今次,女君更是毫不吝啬地将自己也赔了进来。”
白婴花容扭曲:“你再‘内涵’我是废物,我就要骂人了!”
“女君别误会。”楚尧轻咳一下,面上尤是云淡风轻,“楚某并非在内涵女君,而是坦诚相告,你的确是废物。”
“你!”白婴气得咬牙切齿。
楚尧好奇道:“这便是楚某的疑惑。女君恶名远扬,四年来除了强抢民男贪图享乐,于十六国而言,可谓毫无建树。昔年的王君叶云深尚能用计攻破遂城,怎么偏要扶持一个废物坐上三王之一的位置,这里面,究竟藏有何等玄机?”
“你……张嘴废物,闭嘴废物,我这么废,都怨谁?”白婴脱口而出。
楚尧抿了抿唇。
两道视线一交汇,白婴顷刻冷静下来,干瘪道:“都怨老天勒令我靠脸吃饭。”
楚尧默然。
副将们双双翻起了白眼。
白婴也深感一个头两个大。
岁月磨人,早几年的楚尧还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多哭两声,大抵能免去一场皮肉之苦。可这会儿的楚尧,不仅胸有城府,且句句精准,假如不谨慎应对,只怕迟早殒命。白婴再三衡量,坐直身体道:“看来,我要不说清道明,楚将军是打算严刑逼供了?”
“确有此意。”
“那楚将军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我价值连城的消息?”
“你的命。”楚尧把烙铁扔回火炭里。
“也划算。”白婴耸肩笑笑,下细回忆着。
她的两眼呈现出短暂的放空,低声呢喃道:“我……其实是梁国人。”
安静的室内烛火跳动。
赵述走到楚尧身旁,高声重复:“此女说,她是梁国人。”
楚尧没应声。
赵述加了句自己的见解:“不管都护信不信,反正这妖女说的话,卑职连半个字都不信。”
白婴瞪了眼多事的赵述,接着卖惨:“我父亲姓‘向’,单名一个‘参’字,是陈郡人士。将军大可去查证。早些年,我父亲往来金州做生意。我母亲有病在身,无法照料我,父亲无奈之下,只好带我同行。没想到……没想到……”
白婴泪如雨下。
三个大男人一脸麻木。
赵述再次补刀:“她说她爹叫向参……一个姓‘白’,一个姓‘向’,大概是小时候不会写字才把自己姓改了。”
白婴无语。
“她还说自己是陈郡人,她爹带她来金州做生意,没想到她成了卖国求荣的逆贼。”
“等会儿。”白婴瞪眼道,“你老添油加醋做什么?我说的话难道将军听不见,还须得你翻译?”
“不想我添油加醋,你就大点声!”
“那我中气太足不就表现不出你们男人爱看的一哭二闹吗?”
“谁爱看这个?”赵述呵斥。
楚尧适时提醒:“女君仍未说,叶云深为何让你上位。”
“宝贝儿少安毋躁,容我细细……”“瞎掰”二字硬生生转了个弯,白婴哽了哽,说哭就哭,“嘤,容我细细道来。那一年,我与我爹前往金州,结果遭遇不幸,恰好……逢上金州遭袭。”
此话一出,赵述脸色乍变,指着白婴怒道:“满口胡言!”
白婴顿了顿,实则也心有不忍。她知晓,一旦提起旧事,无论对她,抑或是对楚尧,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可她,别无选择。
她打量着楚尧的神色,幽幽道:“没有人比将军更清楚,奉安二十七年,发生了什么吧。”
“闭嘴!”
楚尧一声不吭,赵述却是按捺不住。他也不管是否逾矩,上前一步手按剑柄,整个人绷得宛如满弦待发的弓,连着额头上也布了一层薄汗。他的反应太过异常,让白婴也不由得怔了一瞬。楚尧则置身在大片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斑驳的烛火,白婴看不清,他是怎样的表情。
少顷。
楚尧道:“你接着说。”
没来由的凉意使得白婴打了个寒战,她咬了下下唇,嗫喏道:“然后……我、我就被十六国掳走了……那年战事吃紧,三州先后遭袭,我也不过是被二十四国俘虏的其中一人。后来,我便落入了叶云深手里……”
赵述的颊边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楚尧步步逼近,站在白婴面前居高临下:“说下去。”
“都护!”赵述喊道。
白婴寻思道:“要是……我说叶云深扶我上位就是替他‘背锅’的,我头上的屎盆子都是他扣的,少了我,他还能扶持千百个女君王君,宝贝儿,你信不信?”
楚尧没答她的话。他静静地看着白婴,俊逸的脸半边隐于晦涩,半边映着烛火,错落的光影似将这人撕扯成两半,悲怆和冷漠都交替出现在那双深渊似的眸底。
“奉安二十七年……奉安二十七年……”他低低重复着,继而垂首,意味不明地讥笑一声。
赵述当即拔出一小截明晃晃的剑身,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都护……”
气氛骤然变得诡异且剑拔弩张,白婴直觉不妙,正欲岔开这个话题,楚尧倏尔蹲下身来,温声说:“女君是故意提起奉安二十七年的,你想博楚某的怜悯之心,是吗?”
“将、将军的大仁大义,着实令人敬佩。”
“大仁,大义……呵。”楚尧长舒一口气。隔了会儿,他方施施然起身,不痛不痒地道,“你若真是当年的受难者,那倒也确然是个可怜人。”
他回身把赵述的剑插回鞘中。白婴清楚地看到,赵述颊边的冷汗滴落在地。她尚未回过神,楚尧已走到桌边坐下,问:“女君既然自称梁国人,那么,是想就此投诚?”
“也不能说是投诚。”白婴一身正气,“我只是想报效生我养我的梁国!毕竟,我和将军一样,都是有气节有抱负的热血儿女。”
李琼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要不要脸?谁和你一样?就你刚才的那模样,我们都护下辈子都追不上你!”
白婴:“……你在骂我还是骂你家都护?”
李琼:“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的意思是……”
“闭嘴。”楚尧制止了下属的话,接着道,“女君的来历,楚某自会查明。你若真是我大梁子民,又先后带着十六国的蝼蚁们送死数回,楚某无理由不善待女君。”
白婴突然感到心情好复杂。
楚尧话锋一转:“不过,投诚也好,报效也罢,都得彰显自身的诚意。女君刚刚说有价值连城的消息,是什么?”
“东海岛国的火器,不知宝贝儿感不感兴趣?”
两个副将登时面露讶异,楚尧则示意白婴继续说下去。
“你我都晓得,东海以东的岛国,以盛产火器而闻名于世,却因造价太过高昂,就连国力雄厚的大梁,都只是给京城的禁军配备了一部分。莫说十六国很少得见,你们楚家军,只怕也无缘接触?”
白婴盘腿坐在地上,眉眼间带着不经意的笑,闲话家常般分剖着大梁的局势。
“当今圣上何其忌惮楚家军,边关未平,楚家军是守护大梁山河的屏障。边关安宁,楚家军就是搁在圣上枕边的刀。这个道理,宝贝儿应该晓得的哦?”
“放肆!一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也敢妄议朝政!”赵述斥道。
白婴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只胶凝在楚尧身上:“别误会,我无心挑拨楚家军与朝廷的关系。当然了,依着大梁国库的实力,断不可能让楚家军人手一支火器。那么,现在,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就看宝贝儿想不想一举扒掉叶云深的裤衩子!”
楚尧拢了拢眉心:“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白婴厚颜无耻地一笑:“宝贝儿的请求,我必须满足!”
她清清嗓子,重新道:“现在,主动出击搞死叶云深的机会来了!”
楚尧心想: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算了,还是别指望她这张嘴了。
楚尧敛了敛眼皮:“愿闻其详。”
“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一役后,十六国一直被压着打,元气大伤,按道理呢,是没有闲钱再去购进火器的。可叶云深为了最后的反扑,愣是不惜掏出棺材本,想方设法于半年前订了一批东海岛国的火器,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十六国,给你们楚家军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当然,很不幸,他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即将被我这个正义的使者终结。”
三个大男人默然无语。
白婴龇着牙道:“约莫一个月前,这批火器已经登岸,由一家镖局护送,最迟明日,就会抵达边城。叶云深让我挑着这个时机来进犯遂城,亦是想给这批货打掩护。总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就我知道他们的路线,宝贝儿你选,是要与我这小美人儿合作呢,还是合作呢?”
这根本就没得选!
楚尧保持沉默。
李琼急眼道:“都护,这妖女不可信!”
赵述跟着附和:“此事的确不可信,只怕是这些奸诈小人设下的局。且不说叶云深哪儿来的银两买火器,单看这前因后果,也未免太巧合。”
“嗨呀,”白婴摊手,“你们要相信,老天爷疼我这个好人呀。”
好人……
你别骂老天……
三个大男人一致在心里吐槽。
李琼思来想去,生怕自家都护中计,忙道:“就算真有这批火器,叶云深让镖局押送,已是居心叵测。沿海镖局,家家背后都有不可轻易得罪的势力,他们往来四方,朝廷也从不轻易插手。假若我们用都护府的名义拦截,搞不好会落人口实。如果真查出是火器还好,倘若没有火器,只是寻常货物,必定不好收场。”
“你说得对!”白婴热情鼓掌,“所以我把后路都给宝贝儿想好了,咱们调一波精兵,遮头盖脸,扮成山匪,抢他一票!”
“放你的屁!我们都护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百姓心中无可取代的大英雄,岂会与你这等贼人同流合污上路打劫!你再敢侮辱我们都护信不信我扯断你的舌头!”
白婴捂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李琼。
楚尧默了半刻,道:“假扮山匪打劫,与道义相违背。”
李琼连连点头,目光里止不住地流露出对楚尧的崇拜。
然而,下一刻……
楚大将军:“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楚尧在两名副将震惊到无法自拔的眼神中干咳一声,勉强挽回自己的形象道:“火器一事,终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落入叶云深手中,于后续战事不利。”
“可是都护……”
白婴机智地抢话:“宝贝儿通透!那就如此说定了!我与宝贝儿强强联合,抄了叶云深这老变态的底,事成咱俩五五分,你放我回十六国,我继续当卧底,与你里应外合,咱们争取这几年就把十六国那些王八羔子整锅端,如何?”
“不如何。”楚尧微笑。
白婴愣了愣。
“首先,所有火器,归都护府所有。其次,女君别奢求回去了。此事若成,证明你有意归顺,楚某可以不囚禁你,但你也走不出遂城,只能与其他战俘同样,集中住在城南狗尾巷。”
白婴被楚尧的脸皮震住了,张了张嘴,道:“你明知道我这几年不干人事尽给十六国的广大群众添堵了,我要去了狗尾巷,还有机会活着走出来?”
楚尧:“你可以的,毕竟,是女君说的,老天爷疼好人。”
白婴悟了。
这几年,排成队的人骂她厚颜无耻,不知她这德行随了谁。每至深夜,这问题也困扰着白婴自己。如今,她终于晓得……
她的德行……
是随了楚尧!
白婴表示心服口服,楚尧也甚是满意她的识时务。一场交易就此说定,楚尧随后命赵述和李琼先退下打点,他又留在地牢里,详问了诸多细节。到得白婴和盘托出,这次审讯才算结束。白婴私心里想和他多待一刻算一刻,一对眼珠子就像黏在楚尧身上,无论如何也抠不下来。楚尧被她瞧得不大自在,微微拧了眉,起身道:“今日便到这儿,明早卯时出发,女君且休息。另外,把你的哈喇子擦一擦,快流下来了。”
白婴闻言,当即抬袖猛擦嘴角。见得衣袖干爽,方知被楚尧戏弄。她也不恼,单手支着下巴道:“谁让我家宝贝儿多娇,万千少女竞折腰。不瞒尧尧,我一见到你呀……”
楚尧估摸着白婴说不出什么正经话,可基于审问犯人的本能,他依然接了一句:“如何?”
白婴笑靥如花:“我就连孩子该是明年三月出生,属虎,猴年上京考状元都想好了。”
被调戏了整整一个时辰濒临爆发的楚大将军:“女君这句句送命的本事,果然算是……炉火纯青。”
“嘿嘿,宝贝儿过奖。”
楚尧无语。
直到楚尧“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扬长而去,白婴还坐在地上乐呵呵地喊:“别走呀,宝贝儿,宝贝儿,尧尧!”
脚步声越走越快,不消片刻,外间便恢复了一片死寂。白婴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沉下来,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深黑的眸子里如覆寒冰。她将手收回袖口中摩挲那块陈旧的铁牌,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到底是一样无情啊。”
地牢外。
赵述和李琼尚未走远,只是站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两人眼见楚尧走出,双双上前,恭敬道:“都护。”
楚尧扫视过二人,问:“还在此地做什么?”
李琼道:“咱们明日……当真要去抢……咳,伸张正义?”
“嗯。”
“都护你真信那女人所说?这妖女声名狼藉、作恶多端,您为何不直接用她杀鸡儆猴?”
“叶云深扶持她一事,尚有查证的余地。”楚尧顿了顿,继续道,“先派人前往陈郡打探白婴是否真是梁国人,若她所说不假,那……也确然可怜。”
“都护您……”李琼话音一滞,求助似的看了眼赵述。
赵述像在思量着什么,对他熟视无睹,李琼只好自个儿劝:“这么多年过去,都护也该……放下了。”
“我知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
楚尧欲要举步,久未吭声的赵述突然说:“都护留下白婴,单单只因奉安二十七年?”
“不然呢?赵副将以为是因什么?”楚尧的眉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看不出半分多余的心思。
赵述埋下头道:“卑职不敢妄加揣摩都护的想法。只是白婴来历不明,世人都知奉安二十七年的事,她故意以此博取您的同情,也不是不可能。”
“无妨。”
“那假如她的被俘,以及火器一事,都是十六国三个王君设下的局呢?”
“无妨。”
楚尧说完,注意到两位副将无比纠结的表情,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局,也正好教教这三位王君,如何做人。”
话罢,他率先离开,留两位副将面面相觑。
自家都护……他果然是很狂。
至夜,丑时。
白婴趴在桌案上,阖眼小憩。她做了个烦琐冗长的梦,许多场景如走马观花,凌乱得不真实。
一开始,是一名女子泡在血池里,披头散发,形如枯槁,露出的肌肤透着死气,宛如地狱里受刑的厉鬼。她喉咙里发出变调的呜咽闷吼,显得无助又绝望。
很快,女子被血水覆顶,窒息之际,虚空里出现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对她说——
别怕,有我在。
梦境自此更迭,顷刻化作春日盛景,花落缤纷。白衣的少年在水榭里教小丫头读书。小丫头昏昏欲睡,气得少年拿戒尺打她的掌心,打得她圆胖胖的手又红又肿。入了夜,那少年却又带着伤药,一面小心给她上药,一面闷着声说话。
“以后,没人再打你。”
“……是你打的。”
“……我、我也不行!抱歉,我……不会再打你了。”
“好。”
画面一转,穿黑衣裳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带着小丫头闯进了一处学堂,站在桌子上吼道:“你们,是谁说阿愿胖?”
底下的纨绔子弟们齐齐缩成了鹌鹑,没一人敢站出来承认。
少年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凭一己之力,将全学堂十三人揍了个遍。他边打边道:“我家阿愿,你们也胆敢评头论足,谁给你们的勇气!”
纨绔子弟们哭成一片,扯着嗓子嚷嚷:“你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少年此时说出了一句人生的至理名言:“叫你爹来!我连你爹一块儿打!”
从此,少年在京城添了个绰号,叫——全家打。
后来,小丫头和少年一起被老师罚站。
老师深表痛心疾首:“你们这流氓习性都是随了谁?你是将军之子我理解,安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也跟着胡来!”
小丫头瘪着嘴委屈巴巴。
少年高傲地扬起头,拉着小丫头的手说:“她,随我。”
白婴在梦里似乎也笑出了声。可惜,美景不长,这一切猝然终止在一声破风疾驰的箭鸣里。她突然听见自己尖厉的哭喊——
“兄长,救我!”
白婴赫然惊醒,坐起身子慌乱地大口喘息。
周遭寂无声息,壁上只余几盏昏暗的烛火跳动。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四肢百骸霎时卷过细密的痛意,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她的身体里撕扯咬噬。她揪住胸口衣衫,竭力忍耐这熟悉的痛感。起初的睡意一刹消弭,透过铁窗,白婴望着外头的光亮,双目混浊而茫然。
她回来了。
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白婴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梦里那血池中的虫子仿佛爬到了她的皮肉上。她恐惧地抱住头,眼前的场景却始终挥之不去。她瘦削的双肩瑟瑟发抖,及至天明将近,这一宿的痛楚才算过去。
白婴还没缓过神来,便有士兵来押她前往都护府外。
彼时天色蒙尘,一轮日头还藏在连绵的云层后,将出未出。都护府坐落在遂城城东,占地颇广。内中一应俱全,不仅有校场、地牢,还有诸多军舍,容纳了近五千精兵。眼下气势雄浑的操练声直冲云霄,是遂城里安抚人心的保障,也是震慑虎狼的号角。
白婴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士兵推搡着,边走边打呵欠。正门外沿街旁,有五十名悍将已经整装待发。其中,也包括昨晚审讯白婴的李琼和赵述。她眯着眼一下子觑中了队伍中间的楚尧,懒洋洋地走过去,刚迈完石阶,裙摆一撩,露出一双白花花的大长腿,风情万种地坐在了石梯上。
楚尧沉默了下。前后的几十道视线齐刷刷扎过来,纷纷黏在了白婴的腿上。
边塞并非没有风格豪放的女子,只是像白婴这么豪放的,委实难得一见。加之都护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心杀敌,保家卫国的糙汉子,上至楚尧,下至新兵蛋子,清一色的单身光棍儿,是以都护府有个别名,叫……
光棍儿府。
大小光棍儿们冷不防接受美色的洗礼,自然是挪不开视线。楚尧干咳了好几声作为提醒,见收效甚微,便垮下脸警告白婴:“女君,注意仪表。”
“什么仪表?”白婴浮夸捂嘴道,“呀,尧尧是不喜欢我穿成这样吗?你对人家的占有欲,原来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楚大将军:“你是不是没睡醒?”
“是呀。”白婴面若桃粉,“你呀,真是不懂疼人,明知今早要赶路,昨夜还折腾人家。”
这引人遐想的说辞,再配上白婴故作羞涩的模样,达到了一车地火龙爆炸的效果。原先盯着白婴的几十道视线“唰”地转向楚尧,议论声此起彼伏,险些没把楚将军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我去?我是没睡醒吗?我刚刚都听到了什么?这是咱们不给银子就能听的玩意儿吗?”
“都护是霸王硬上弓了还是被霸王硬上弓了?据说这位女君好男色,厉害啊,为了色连命都不要了。”
“等会儿,你们的重点不该是都护破坏了咱们光棍儿府的规矩吗?”
楚尧阴森森地瞪了白婴一眼,继而气沉丹田掩嘴怒咳。咳了好几个回合,整个队伍总算安静下来。末了,他眯起眼睛,威胁白婴道:“女君,谨言慎行。”
白婴一脸的无辜:“怎么了?我难道没有谨言慎行?宝贝儿呀,你好歹也是正人君子,想哪儿去了?”
恶人先告状。
楚尧望天,做了个深呼吸。他拽着缰绳忍了忍,不欲和白婴计较。眼看天色不早,他让士兵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径直停在白婴跟前。白婴默默端详了好一阵儿,方弱弱地举起手道:“我要坐马车。”
楚将军:“你想不想在天上飘?”
那其实……
也不太想!
白婴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又说:“实不相瞒,我其实……不会骑马。咱们这是要去天途关,少说也有八十里路,你让我自个儿骑马去,还没走出城门呢,我就在马蹄底下肠穿肚烂了。你想想,我要是死了,谁给你提供可靠情报?”
楚尧问:“你再说一次,你不会什么?”
白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嘿嘿,不会骑马。”
她还嘿嘿,她为什么有脸嘿嘿?
楚大将军第二次望向了天空。
不说马背上度日的十六国,就连崇文弱武的梁国,但凡一名女子稍有来头,都会些许的马术,好歹,这是一门逃生技能。可白婴身在高位,堂堂一方之主,居然……还能废成这熊样?
她真是老天派来终结十六国的吗?
楚尧现在有点相信,她大抵就是给叶云深“背锅”的人选了。
冷静须臾,楚将军简单明了道:“过来。”
白婴谨慎地想了想:“做什么?先说好,你要是打我,我俩的孩子马上就会从肚子里掉出来!”
刚想带她同骑的楚将军眼神冷漠地看着她,无话可说。
士兵们才稳住心态,这会儿又被一句话点燃。
这一次……楚将军足足咳了二十六下,都没能让激烈的讨论停止下来。
白婴亦是没料到,行伍之人还能拥有如此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眼看楚尧咳得唇色发紫,她略感歉疚地说:“宝贝儿,你别咳了,再咳下去,肺都要咳出来了。”
她稍稍走近,问:“你叫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想邀我同骑?”
“同骑?呵呵……”楚尧面带微笑,“女君说笑,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白婴瞅着他的笑头皮一麻,当下就想起了那些年被他打跪的二十四国国君。她正要转头就跑,楚尧却是手疾眼快,轻轻松松拎住了她的后脖颈。
就在白婴手脚并用激烈无比地挣扎时,楚将军凉悠悠道:“来人,把女君绑上那匹马,倘若途中女君不幸摔死……”
“你就给我殉情?”
“就把你挂上城墙,用来警示十六国。”
白婴习惯性作死并再一次成功:“宝贝儿,宝贝儿,我的尧尧,我错了,我认错行不行?跪着认!我是真不会骑马,求放过好不好?”
楚尧严词厉色:“再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白婴:“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