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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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看我看人

既然我们会对他人对我们的态度和行为产生习惯性的反应,他人也会对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和行为产生习惯性的反馈。在中国文化里,我看人看我和人看我看人其实是人己关系的一体两面,如果说前者是正面,后者便是反面。如果说我看人看我是自己凭内省思维习惯可以控制的态度和行为,那么,人看我看人便由不得自己控制,是他人对我们的反馈。我们怎么判断他人和社会对我们的态度及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呢?

在现代心理学中,一个人将自我投射到未来场景,预先体验可能发生场景的能力,被称为场景预见。人看我看人,便是一种场景预见,是人习惯性地对未来场景的建构。心理学实验研究表明,场景预见能力是随人从幼儿开始的成长逐步发展的。三岁儿童根本分不清当下的自我与未来的自我,却可以分清当下的他人与未来的他人。20还有研究显示,如果当前场景与未来的不一致,那么,人们对现在状态的认知或对现在场景的习惯,便很容易对未来的预见产生消极的影响。不仅儿童如此,成人也很难避免。21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结论让我自然想起孔子说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22,“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23。在一个倡导为善的社会中,人们会用当下的场景来推演自己在未来场景(如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行动)中可能产生的反应,从而决定自己应该如何行动。在社会学中,这被称为反思(身)性行动(reflexive action)24。孔子为这类行动建立了两个标准:自己需要的,只有“立”或是“达”,才可以加诸他人和社会;自己不需要的,不可以加诸他人和社会。在后人的体悟和归纳中,这两条标准被称为处理人己关系的黄金准则,即“推己及人”。

说到推己及人,我又想到费孝通的同名文章25。这篇文章是费孝通为潘光旦先生一百周年诞辰而写。那年,按照南方人的传统,他也虚岁九十了。费孝通指出,他和潘光旦之间有差距,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也有差距,那么,差在哪里呢?费孝通以为,差在一个字上,那就是孔子说的“己”。

学者们对“推己及人”中的“己”有各种观点。胡适认为,“只要认定我与人同属的类——只要认得我与人的共相——便自然会推己及人”26,他引用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来说明,老和幼都是类属。用当下的话说,属于组内。组内具有相同的属性,可以类推,因此,“己”指的是具有相同属性的类属。冯友兰讲,“‘推己及人’之所以能推,就是以为它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出于公心”,“没有私心就可以‘推己及人’”。27这说的也是类属,即大多数人的共同属性。任继愈则以为,己是个人,是要将现实生活的人己关系装进中国文化里付诸实践,“推而广之,使人自觉遵守”28

我倒认为,这些认知有些解释过度。在中国文化里,尤其在口语化讨论的记录中,并没有如今科学推理那样的严谨逻辑,而是谈话场景下的“情景性认知”。费孝通倒是深谙其意,他说,“决定一个人怎么对待人家的关键,是他怎么对待自己”,“一事当前,先想想,这样对人好不好呢?那就先假定放在自己身上,体会一下心情”。29在体会中,首先需要知道“不能知己,就无从‘推己’。不能推己,如何‘及人’?”30。费孝通认为,潘光旦在自己的言行中做到了“推己及人”,他自己没有做到,下一代人是否还能理解,就更不知道了。

费孝通也许有些悲观。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跟一些大儒有几十年的交集,他的镜子是大儒,不是普通人。标准高了,要求自然也高了。我想说的是,“推己及人”虽是黄金标准,可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层次的。张岱年在讨论“当然”时曾经指出,人们在生活中以为的“当然”其实是推己及人时的选择,从利害关系到生命取舍,其中的一类选择便是人己关系,它也是人最基本的选择。31在人己关系中,除孔子倡导忠恕以外,还有墨子讲兼爱,以及孟子讲互爱,“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32。儒墨道法都有自己的爱人之途,分歧中的共识依然是主张“情景预见”。

不仅选择有层次,关系也有层次。人己关系内含人与人之间、人与群体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国家之间多个层次的关系。推己及人,首先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孔子讲的大多在这个层次。仁,是这个层次的最高标准,既肯定自己,不为难自己,又要承认他人,在习惯性地对他人施加态度和行动之前,可以先放在自己身上试一试。这便是推己及人的本意,也是人看我看人的试金石。

人己关系的另一个层次是群己关系。人与人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可以统称为群己关系。“人伦”或“五伦”,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群己关系的基础关系。与对人性的讨论一样,孟子把“爱人”直接落实到了五伦,针对五伦的亲疏远近,又区分了亲、仁、爱三个层次,对血亲亲,对人民仁,对万物爱。33孟子以为,如要做到亲仁爱,还得自己是个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34无论是否得志,成为大丈夫才是立家之本、立国之本、立天下之本。

人看我看人

赞扬他人,是给了一面让他人看到他自己的镜子,也在那里立了一面可以观察自己留给他人影像的镜子。

推己及人地人看我看人,看似情景预见,实则是中国文化里内省的另一种形态——同理心(empathy)。在心理学中,同理心指个人能主观体验到别人内省的感情,体验他人的精神世界就好像体验自己的精神世界一样。在我看来,孟子的老吾老和幼吾幼似乎比这个定义更容易理解,它是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实践,是中国人从幼时歌谣里习得的思维习惯。较之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移情理解(Einfühlung)、阿尔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utz)的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以及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双向理解(dialogical understanding)等更加具有生活的气息。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