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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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认识论:终结还是改造?

一 认识论的危机

在西方近代,发生了“认识论转向”,认识论成了第一哲学。但是,正如泰勒( Charles Taylor)指出的那样,自黑格尔(Georg W. F. Hegel)以来,对近代认识论的批判不绝如缕。随着罗蒂( Richard Rorty) 《哲学和自然之镜》的出版,发端于笛卡儿(René Descartes),中经洛克(John Locke)和康德( Immanuel Kant),并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各种哲学中得到延续的整个认识论传统,受到了挑战。在20世纪最后二十年间,拒斥认识论成为一种时尚,时常可以听到“认识论的危机”“认识论的破产”“认识论的终结”甚至“认识论之死”的论说。

批评者从不同角度来质疑近代认识论。批评的焦点之一,是近代认识论的表征主义特征( representationalism),即认为知识的本性是内在心灵对外部对象的表征。罗蒂认为,表征主义混淆了因果说明和辩护。1 泰勒则认为,表征主义的致命缺点是主体和客体、内在心灵和外部世界相分离(disengagement)。与外部世界相分离的主体(disengaged subject)的观念,歪曲了人的能动性( human agency),使得与人类知识问题相关的一些重要方面处于晦暗不明的境地。他高度赞扬海德格尔( Martin Heidegger),认为后者关于在世( being-in-the-world)的分析瓦解了表征主义。泰勒说:

海德格尔——特别是在他关于在世的著名分析中——已表明,形成关于实在的分离式表征的条件,是我们必须已经介入应对世界的活动之中,和世界内的事物打交道,控制它们。分离式的描述是存在者(此在)的一种特别的可能性,它只能间歇地实现。这个存在者总是以另一种方式处于世界之“内”。作为一个行动者,他正致力于实现某种生活形式。这是我们“首先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所从事的活动。2

人总是已经(always already)介入世界了。只有当我们应对世界的活动受阻,或以某种方式破产了,才会产生拥有分离式表征的需要。可见,表征主义属皮相之见,而非探本之论。海德格尔对在世的分析,瓦解了与世界相分离的主体的观念,破坏了近代认识论的表征式知识观的基础。随着表征主义的崩溃,近代的认识论传统就处于危机之中了。

面对近代认识论的危机,哲学家们采取了不同的态度。罗蒂主张彻底放弃认识论。泰勒则认为,放弃认识论,不能真正克服近代认识论的困难。关于近代认识论,罗蒂和泰勒之间有过多轮往复辩难。他们都认为自己走出了笛卡儿式的表征主义认识论,但两人的进路完全不同。罗蒂主张放弃传统认识论的问题和概念区分,比如与实在相符合的问题、框架—内容的谈论方式等;泰勒则认为,重要的是对这些问题和概念区分作重新表述,而不是简单地放弃它们。泰勒一语道破了自己和罗蒂之间的差异:

罗蒂是一个最低纲领主义者:他认为,我们最好忘却关于我们的思想如何与实在相联系即关于心灵和世界的关系( the rela-tion of Mind to World)的那一整套问题——如果我一不小心用了这些罗蒂喜爱嘲讽的大写的术语。我是一个最高纲领主义者:需要重新表述那些得自认识论传统而被歪曲理解的问题,我们太需要这么做了。3

罗蒂的最低纲领主义主张抛弃传统认识论的问题和概念区分,可以说是一种抽身离去的方案(a walking-away strategy),而泰勒的最高纲领主义则试图在一个新的哲学视角下来重新表述传统认识论的诸问题和概念区分,可以说是一种通过改造以使认识论获得新生的进路(a continuation-through-transformation approach)。笔者认为,与罗蒂的方案相比,泰勒的进路无疑更具建设性。

贵格农(Charles B. Guignon)在《实用主义还是诠释学? 基础主义之后的认识论》一文中,考察了罗蒂和泰勒克服传统认识论的不同思路。显然,他更倾向于泰勒的诠释学进路,而对罗蒂的新实用主义持批判态度。他追随泰勒,把人看作是介入世界的行动者,主张在此基础上来研究人类知识问题。“从诠释学的观点来看,只有当我们已一般地阐明了我们的在世处境之后,关于真理、合理性、辩护以及相对性等传统认识论问题,才能得到重新表述和讨论。”4在他看来,在人的在世活动这个坚实的基础上,重新表述传统认识论问题,认识论将焕发新的生机。

笔者对改造认识论的研究进路深具同情。我认为,泰勒和贵格农提出的课题是充满希望的,也将是富有成果的。无疑,以扭曲的主客分离图景为基础的传统认识论必须被超越,但这不是认识论的终结。人类知识问题依然还在,并且充满了吸引力。需要转换的,是研究的视角和进路。

如果我们同意这一点,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通过扎实的工作来将这种改造认识论的进路落实下来? 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关于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的讨论,可以贡献不少有价值的内容。

“默会知识”这个术语,最早是由波兰尼( Michael Polanyi)于1958年引入哲学讨论的。默会知识论被公认为是他对哲学最具原创性的贡献。如下文将要阐明的那样,“通过寓居而认知” ( Knowing by indwelling),是波兰尼默会知识论的核心主张之一。

对于波兰尼来说,寓居不仅是一种认知方式,而且是一种存在方式:

所有理解都以我们寓居于我们所把握对象的细节之中为基础。这种寓居就是我们介入到我们所把握对象的存在之中,它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being-in-the-world)。5

每当我们寓居于我们试图加以理解的某物的诸细节之中,或寓居于物质工具之中,或寓居于理智工具如我们言述文化的解释框架之中,我们的存在状态就会经历某种变化:

寓居就是在世。默会认知的任何一种行动,都会改变我们的生存状态,重新定向和收紧我们介入世界的活动。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在其他的名目下研究了这种过程。现在我们必须以默会认知更具体的结构来重新诠释这类观察。6

这就是波兰尼在默会知识论的立场上对海德格尔在世思想的诠释。“寓居就是在世”这一命题极富暗示性,它具有丰富的哲学意蕴。对笔者来说,它指示了如下可能性:在默会知识论所指示的方向上,我们也许能发现一种充满希望的、富有成果的研究进路,来超越传统认识论。

总之,笔者将从应对“认识论的危机”的问题意识出发,来切入默会知识论的研究。我认为,在关于“认识论的危机”的论说中,哲学家们对近代认识论的批判是深刻的,但是,像罗蒂那样得出放弃认识论的结论,未免过于消极了。相对而言,我更倾向于泰勒式的改造认识论的进路。为了落实和深化这种更为积极的应对“认识论的危机”的进路,有必要重视默会知识论的研究。

1 参见Richard Rorty, Philosophy and Mirror of Na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 Ch. 3。

2 Charles Taylor, “ Overcoming Epistemology ”, in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Cambridge M. A.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11.

3 Charles Taylor, “ Rorty and Philosophy ”, in Richard Rorty, eds. Charles Guignon and David R. Hi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158.

4 Charles B. Guignon, “Pragmatism or Hermeneutics? Epistemology after Foun-dationalism”, in The Interpretive Turn, eds. David R. Hiley, James F. Bohman, and Richard Shusterma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00.

5 Michael Polanyi, “Preface to the Torchbook Edition” of Personal Knowledge, New York: Harper &Row, 1964, p. x.

6 Ibid. , p. 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