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史诗中的历史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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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本书刚刚酝酿时、写作艰难时、接近完稿时,我都曾在心里筹划这篇自序该怎么写。这既是自我麻醉,也是自我激励。花在构思自序上的时间,已经差不多能让我再多写半章了。但真正完稿了,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而且时间跨度太长的构思,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些话还是要简单说几句,包括个人的体会以及对师友的感谢。

翻看以前的笔记,发现这本书的大纲拟定于2007年。当时还多少有些意气风发的资本,所以制订计划时,更加雄心勃勃。比如,按原计划,我会献给狄多女王两章;罗马诸神中,我会为朱诺单辟一章。这部分设想没有实现。但大纲的主体,我还是勉力完成了,只是时间拖延太久了。之所以要写这样一本书,与我的博士论文有关。我在博士论文中研究的是4世纪和5世纪几部拉丁文圣经史诗,其中一个重要话题就是基督教作家对维吉尔诗句的模仿和改写。当时我对《埃涅阿斯纪》已有初步研究,但博士论文中的维吉尔只是后代诗人的文学范例和模仿对象,所以对这部史诗本身的研究并不是论文的核心。2002年开始在北大教书,我慢慢觉得研究工作的次序非常重要。经典文本在后世的解读、接受、模仿和重写,是越来越受重视的研究领域。但这种广义的“接受研究”,也会有一定的风险。研究者有时不需要对经典本身下功夫,而只需在经典形成之后漫长的“接受岁月”中挑选中意的作家和题目,也可以完成有意义的工作。但严格说,缺少对原典本身的深入研究,终究会限制自己的学术眼光和思路,不利于对原典接受史的考察。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我决定对《埃涅阿斯纪》本身下一些功夫,以确保在研究后世对维吉尔的接受和改写时,自己先获得一个稳固的支点。同时,我也发现国内学界偏爱古希腊,忽视古罗马。以维吉尔论,似乎没有太多人关注这位罗马诗人。所以写一本研究维吉尔史诗的专著,也能多少引起国内读者对拉丁文学的兴趣。

我从1995年到2002年在伯克利念书,最先接触的维吉尔研究就是在美国非常盛行的“哈佛派”解读。这一派认为维吉尔在史诗中表达了悲观的态度,也隐藏了对奥古斯都一朝政治理念的批评。我的导师拉尔夫·海克斯特(Ralph Hexter)很早就向我推荐帕特南(Michael C. J. Putnam)的论文合集(Virgil’s Aeneid: Interpretation and Influence, 1995)。大概在1999年,我读完这本书后,曾对老师委婉地抱怨:帕特南在三十多年时间里,观点毫无变化,甚是顽强(顽固)。当时我已对这位“哈佛派”主将的批评方法和结论有很多疑问,可能本书真正的起点可以追溯到这次抱怨。当然,海克斯特老师也推荐了观点相反的著作,比如哈迪(Philip Hardie)的Virgil’s Aeneid : Cosmos and Imperium (1989)一书。后面这本书太过专业,需要对卢克莱修非常熟悉才能读出滋味来,所以我当时只是囫囵吞枣,实在是因为学力不够。现在想起来,感觉其间的对比很有意味。帕特南的研究往往集中于局部,加上观点简单而鲜明,即使初学者也能看懂。而哈迪的研究则更加通贯,学术门槛更高,所以初学者会感到手足无措。

在尚未系统阅读各家研究文献之前,我接触到的“哈佛派”著作最多。毕业之后,可以更加从容、懒散地阅读,便发现有很多针对“哈佛派”的批评,而且“哈佛派”的著述会有意无意忽略与他们观点相左的研究成果。我真正有机会系统阅读相关文献,是2009年8月到2010年7月在哈佛燕京学社为期一年的访学。当时,图书的电子化程度不高,很多西文旧书在国内很难读到。在哈佛燕京学社的一年,我集中读了一批旧书,比如皮斯(Arthur Stanley Pease)的《埃涅阿斯纪》卷四集注、老式索隐派(如D. L. Drew)的代表作,以及一些重要的法文研究著作(以Mellinghoff-Bourgerie为代表),开阔了眼界。特别是读到安东·鲍尔(Anton Powell)1当时新出的Virgil the Partisan一书(2008),深感历史研究的重要。如果对于罗马内战阶段的历史和政治不熟悉,史诗中很多埋藏的问题就根本无法看到。

2010年之后,书稿的写作时断时续。直至2020年1月,因客观原因,居家时间变长,能花在书稿上的时间才随之增加。但越临近完稿,心中越惴惴不安,因为发现很多重要的书还没有看。还有很多书,因为读得过早,当时没有读懂,现在也失去了重读的动力。但这段时间里,往常只在书本中才能读到的sense of mortality,如今变得具体而鲜明,所以我也就不再寻找新的借口来继续拖延了。按照朋友王丁的话说,在这种时刻,“做完比做好更重要”。

在既往的岁月中,有很多师友在维吉尔研究方面给予我指点和帮助,我想借此机会集中表达一下感激之情。首先要感谢我的博士导师海克斯特老师,在他的课堂上我才开始关注基督教诗人模仿、化用维吉尔诗句这一话题,也是他指点我进入维吉尔研究这一领域。在我上学那几年,他担任伯克利重要的行政职务,事务缠身,我还记得在他办公室的讨论经常被各种行政事务的电话打断。我还想感谢伯克利古典系的马克·格里菲斯(Mark Griffith)教授,我在他为本科生开设的维吉尔课上开始阅读《埃涅阿斯纪》原文,时间在1997年。我这门课的成绩非常突出,格里菲斯老师批改过的作业和测验我都还保留着。当时我学术视野不广,不知道他是研究希腊悲剧的著名学者,否则或许会改学索福克勒斯吧。和维吉尔研究没有直接关系、但对我个人影响极深的是英文系教授斯蒂芬·布斯(Stephen Booth)。我选修过他开设的莎士比亚课,他的机智、犀利和不合俗流让我非常钦佩。他课堂上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深刻,大意是:莎士比亚的剧作充满意味(meaningful),但没有意义(meaning)。

在哈佛燕京学社访学期间,我旁听了哈佛古典系理查德·托马斯(Richard Thomas)教授的维吉尔课程。托马斯教授是“哈佛派”第二代的中坚力量,虽然我在学术观点上越来越不能认同“哈佛派”的立场,但和他近距离的接触依然对我帮助很大。当时我还旁听了哈佛古典系理查德·泰伦特(Richard Tarrant)教授开设的古文书学(Paleography)课程,他后来出版的《埃涅阿斯纪》卷十二注释(2012年),是少见的好注本,差不多每一页都让我受益。虽然访学之后和他们都没有直接联系,但我还是想一并感谢哈佛的两位Richard。

在2010年之后,我逐渐觉得“哈佛派”的几位主要批评者所持立场更为合情合理,以下三位学者的著作让我受益最多:卡尔·加林斯基(Karl Galinsky,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汉斯-彼得·施塔尔(Hans-Peter Stahl,匹兹堡大学)和安东·鲍尔(威尔士大学)。

在过去十多年中,有很多朋友和学生帮我购买、复印、扫描维吉尔研究方面的图书,或者帮我获得相关电子文献。吕大年先生在2007年曾帮我购买卷九注释本。老友周轶群在2007年帮我从芝加哥大学的书店买了牛津出版的卷十注释本(价格不菲),这次借着写书的机会,终于读完了主要部分。在北大教过的学生当中,刘淳在2008年帮我查阅维吉尔诗歌的索引,还帮我购买当时新出版的资料汇编。胡维帮我复印了卡尔·加林斯基(Karl Galinsky)和雅克·佩雷(Jacques Perret)的重要著作,促成本书第三章在2013年完成。倪云在2012年和2013年帮我从国外扫描我需要的文献。近几年来,柳博赟、张博、王班班、涂辰宇都帮我获取了重要的参考文献。王班班还在钱币学方面向我推荐文献,帮我解答问题。对于以上各位,我都深表感谢。由于本书写作时间较长,我可能会忘记其他曾帮助过我的朋友或者学生。若有遗漏,希望以后有机会弥补。

书中部分章节曾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启真3》《国外文学》和《外国文学》上。借此机会,我想感谢盛宁老师,以及周运、刘锋和李铁三位先生。还要特别感谢编辑王晨玉女士,她不断的提醒和敦促使得本书最终得以完成。本书的责编李学宜女士为书稿的审校付出了诸多辛劳,在此一并致谢。

中国学者研究西方古典学,起步晚,起点低,困难大。我自己理解,应当先能读通原文,然后对于西方历代研究成果能广泛阅读,以求获得一种通盘理解。不必限于,甚至陷于某一家学说,而应广览多读,然后才能有所甄别、有所取舍。自己一开始接触到的学说,未必就是本领域最为可靠的理论。每个人都会受到自己所就读的学校、接触的老师,以及一时风气这些偶然因素的影响,所以需要不断拓宽视野,不断扩大文献阅读量,甚至应当去主动了解与自己立场相左的学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体会。

书中肯定有很多错误和疏漏,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高峰枫

2021年6月20日

1 Powell这个姓,英文读作“鲍尔”,但中文译名习惯译作鲍威尔,其实字母w是不读作辅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