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叶朗谈《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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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形而上的意蕴:“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

《红楼梦》的意蕴中有一个形而上的层面:对人生(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这是《红楼梦》意蕴中一个最高的层面,但是被很多人忽略了。还有很多人也谈到《红楼梦》的这个层面,但是他们误解了《红楼梦》(曹雪芹)的本来意思。

过去(以及现在)很多人讲《红楼梦》,都认为曹雪芹的世界观(体现在贾宝玉身上)是讲佛教的色空观念,一切归于空虚,一切归于幻灭,人生没有意义,因此最后归于“出世”,“遁入空门”,这就是《红楼梦》给读者的“悟”。我认为这个看法可能不符合《红楼梦》的实际状况。曹雪芹的世界观(体现在《红楼梦》书中)是把“有情之天下”作为人生的本源性存在,作为人生的终极意义之所在。“有情之天下”不在彼岸,而在此岸。“有情之天下”不是虚幻的存在,而是真实的存在,“有情之天下”就存在于实在、生动、鲜活的生活世界之中。曹雪芹用“情”照亮了“空”,因此人生是有意义的。一部《红楼梦》给予读者的“悟”就在于此。

我的这篇文章就是谈我的这种看法。这篇文章所谈的看法,和我在此之前的文章(讲演)中的看法,当然有承续性,但是在很多观点上也有差别。有很多观点,我过去的文章(讲演)没有讲清楚,有的讲得不准确,有的讲错了。

《红楼梦》不是只有“色”“空”这两个字。《红楼梦》还有一个“情”字。对于曹雪芹来说,这个“情”字更重要,或者说,这个“情”字最重要。离开“情”字,根本读不懂《红楼梦》。离开“情”字,根本读不通《红楼梦》。离开“情”字,根本读不透《红楼梦》。

曹雪芹的这个“情”字,继承了汤显祖的世界观和美学观,所以我们要从汤显祖讲起。

汤显祖(1550—1616)的美学思想的核心是一个“情”字。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在汤显祖的诗歌、散文、剧作中,这个“情”字出现了一百多次,可见这个“情”字在他的思想和艺术中占了多么重要的地位。汤显祖讲的“情”和古人讲的“情”,内涵有所不同。汤显祖的“情”包含有突破封建社会传统观念的内容,就是追求人性解放。汤显祖自己说,他讲的“情”一方面和“理”(封建社会的伦理观念)相对立,一方面和“法”(封建社会的社会秩序、社会习惯)相对立。他说“人生而有情”,“世总为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生死死为情多”。他认为“情”是人人生而有之的(人性),它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不应该用“理”和“法”去限制它、扼杀它。所以,汤显祖的审美理想就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汤显祖把人类社会分为两种类型:有情之天下,有法之天下。他追求“有情之天下”。在他看来,“有情之天下”就像春天那样美好,所以追求春天就成了贯穿汤显祖全部作品的主旋律。他写的《牡丹亭》中塑造了一个“有情人”的典型——杜丽娘。剧中有一句有名的话:“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就是要寻找春天。但是现实社会不是“有情之天下”而是“有法之天下”,现实社会没有春天,所以要“因情成梦”,“梦生于情”。“梦中之情,何必非真?”进一步还要“因梦成戏”——他的戏剧作品就是他强烈的理想主义的表现。“因情成梦,因梦成戏”这八个字可以说是汤显祖美学思想的核心。汤显祖的《牡丹亭》把“情”提到了形而上的层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且可以穿越生死。汤显祖高举“情”的旗帜,在思想史上、文学史上有重大的意义。

曹雪芹深受汤显祖的影响。曹雪芹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一个“情”字。他的审美理想也是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头就说这本书“大旨谈情”。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提到“情”的地方是很多的,第五回写“太虚幻境”宫门口的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这一回还写了红楼梦曲十二支,其中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头就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红楼梦》各回的标题,也充满了这个“情”字,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等等。至于书中提到“情”的地方,如“情天”“情痴”“情种”“情鬼”等,就更多了。

脂砚斋在很多批语中也提到这个“情”字,如说作者写这部小说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欲演出真情种”(戚序本第五十七回总评),说这部小说是“情痴之至文”(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批语),说这部小说是“因情捉笔”“因情得文”“岂非一篇情文字”(戚序本第一回总评,甲戌本第八回批语,戚序本第六十六回总评),说这部小说“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批语)。

《红楼梦》的这些话和脂砚斋的这些批语都说明,肯定“情”的价值,追求“情”的解放,确实是《红楼梦》的核心思想。

曹雪芹的“情”的观念,和汤显祖一样,是“儿女之真情”,是人人生而有之的。但是曹雪芹的“情”,包含了一种超越等级制度、等级观念的内涵,包含了一种人人平等的观念,这一点和汤显祖不一样,是对汤显祖的超越。

曹雪芹也要寻求“有情之天下”,要寻求春天。他和汤显祖一样,也感受到当时整个社会是“有法之天下”。但是他和汤显祖有一点不同,就是尽管整个社会是“有法之天下”,他依然感受到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有情之天下”,可能很短暂,可能是瞬间,甚至可能是悲剧,但它确实存在。在汤显祖那里,杜丽娘的春天只能存在于梦中,而在曹雪芹这里,贾宝玉的春天却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可以说,在这里曹雪芹也比汤显祖提升了一步。

《红楼梦》一开头,写女娲补天剩下一块石头,被抛在青埂峰下。后来来了一僧一道,把这块石头带到人间去经历了一番,这叫“幻形入世”,最后被一僧一道带回青埂峰。他把这番经历记在石头上,就成了《石头记》。

这块石头到人间这一番经历,有什么意义?这块石头在人间看到了什么?

这块石头降生到贾府,因为元妃省亲,贾府建造了一座大观园,这个大观园是贾宝玉人生理想的投影,是“太虚幻境”的投影。大观园聚集了一群女孩子,她们活泼、明亮,她们聪明、灵巧,她们热烈、多情,她们追求“儿女之真情”,她们追求“情”的自由、“情”的解放,她们追求人格的平等,追求爱的尊严。

我们在后面一篇文章中,会举出大观园中的一些典型的情节事件,说明在现实人生(生活世界)中确实存在着“有情之天下”。贾宝玉和林黛玉那一个中午躺在床上说话逗趣,那就是“有情之天下”。五月初夏那一天龄官在地下画了几十个“蔷”字,那就是“有情之天下”。晴雯病重和宝玉诀别,提出要和宝玉换袄穿,以便将来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怀念怡红院的生活,那就是“有情之天下”。怡红院群芳开夜宴,超越等级制度、等级观念,不分彼此,不拘形迹,自由平等,自由人和奴隶一起狂欢,那就是“有情之天下”。

这就是石头到人世的经历,这是对“有情之天下”的体验。这个体验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个体验,“情根”“情痴”“有情之天下”都是空的,只是概念的存在,或者说只是在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中存在。一旦入世,有了这番经历,“有情之天下”就成为实在的、生动的、鲜活的生活世界了。

贾宝玉、林黛玉都思念故乡,寻找故乡。故乡是生命的出发点,又是生命的归宿。故乡是本源性的存在。回归故乡,就是回归本源。故乡在哪里?

小说开头时,描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一块石头,被一僧一道携入红尘,有了一番经历,又被带回青埂峰。小说的结尾呼应小说的开头,描写石头被带回青埂峰,并且有一首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第一百二十回)1

这个“青埂峰”就是石头的故乡。“青埂(情根)峰”是什么?就是汤显祖说的“有情之天下”。“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就是“有情之天下”,所以最后要回到“青埂峰”。“情”就是生命的本源,“有情之天下”就是本源性的存在,就是贾宝玉、林黛玉日日思念的故乡。

很多人认为《红楼梦》把佛教作为人生的终极追求。他们看到一僧一道带着贾宝玉离家出走,就认为贾宝玉出家当和尚了,所谓“遁入空门”。其实,佛教的空门从来不是贾宝玉的人生追求。一僧一道是带着这块石头(贾宝玉的灵魂)到尘世去经历一番,最后又带他回到“青埂峰”。“青埂峰”是本源,是生命的出发点,又是生命的归宿。贾宝玉并没有进寺庙去当和尚。他是回归“青埂峰”。“青埂”是“情根”。“情根”不是说“情”生了根,而是说“情”(“儿女之真情”)是生命之根,“情”是天地的本源性的存在。贾宝玉最后离开有限的、短暂的人世,回到“青埂峰”,回到“有情之天下”这个本源性的存在。

图2-1 孙温绘《红楼梦》第一回情节

这个“青埂峰”是曹雪芹的人生理想、审美理想的象征,所以不能坐实为某一个现实的空间存在。如果坐实为某一个现实的空间存在,“青埂峰”就成了彼岸世界,类似宗教的天堂,仙界,西方极乐世界。“青埂峰”,“有情之天下”,作为曹雪芹的人生理想,不是彼岸世界,而是在此岸,在当下的现实的生活世界中。当下的生活世界如果体现了“有情之天下”的人生理想,就是“青埂峰”。曹雪芹已经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体验到这个“有情之天下”的存在。他为什么要让这块石头入世,就是为了显示“有情之天下”不在彼岸,而就在此岸,是在现实的生活世界之中,尽管受种种限制,尽管时间短暂,有时只是瞬间,但它是活生生的,而且瞬间就是永恒。

《红楼梦》第一回说空空道人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见一块大石头上记了一篇故事(《石头记》),把它从头到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接着说,“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空空道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情僧”,又把《石头记》改为《情僧录》,这个改动非常重要。这是用“情”否定了“空”,用“情”充实了“空”,用“情”照亮了“空”。不知过去很多研究《红楼梦》的学者为什么没有注意(没有重视)这个改动。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十六个字是说《石头记》故事对空空道人的思想产生的影响,也可以说是空空道人对《石头记》故事的理解,所以红学家都十分重视这十六个字。

怎么来理解这十六个字呢?

首先,我们要注意这里除了“色”“空”这两个字外,还有一个“情”字。其次,我们要弄清中国哲学中“空”“无”概念的含义。

中国哲学中的“空”,并不是我们平时理解的空白,一无所有,“万境归空”。苏轼说:“空故纳万境。”空包纳万境,是一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苏轼的话正好和“万境归空”的观念针锋相对。宗白华先生在他的著作中一再谈到这个问题。宗先生说:“中国人感到这宇宙的深处是无形无色的虚空,而这虚空却是万物的源泉,万动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创造力。老、庄名之为‘道’、为‘自然’、为‘虚无’,儒家名之为‘天’。万象皆从空虚中来,向空虚中去。”又说中国画的空白“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这无画处的空白正是老、庄宇宙观中的‘虚无’。它是万象的源泉、万动的根本。”2现在我们再来看这十六个字。

“因空见色”,就是天地的悠悠中呈现宇宙的生机,大化的流行,呈现一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美丽世界。在《石头记》中,就是大观园的世界。这就是“空即是色”。

“由色生情”,在这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世界之中,产生了“情”。这“情”主要是“儿女之真情”。汤显祖说,“人生而有情”,“情”是人的天性、本性。这是“由色生情”。这个“情”是主导的,决定性的,是生命之根,是生命的本源性存在。

“传情入色”,有了“情”,再来看世界,就有了意义,有了生机,有了情趣。大观园这个世界有了情,有了一群多情的女儿,有了黛玉、晴雯、鸳鸯、紫鹃、司棋、龄官、芳官、湘云、妙玉……成了“有情之天下”,这个世界就有了意义,有了生机,有了情趣。

“自色悟空”,由有情的世界,有情的人生,即“有情之天下”,再来看宇宙的本体,就有了新的感受和理解,这是“悟”。这个“悟”,不是像一些人解释的,“悟”到人生的无意义,“悟”到“万境归空”(空白的空),相反,是“悟”到人生有意义,因为这个世界中有一群明亮、活泼、多情的少女(“异样女子”),因为这个世界包含了“有情之天下”,尽管它可能是短暂的存在,但它是真实的存在,而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

这个“悟”字,在书中出现过许多次。书中出现的“悟”字,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世俗眼光中的“悟”。很多人把这种世俗眼光中的“悟”看作是作者(曹雪芹)的观念,这是极大的谬误。世俗眼光中的“悟”,主要受两种观念的影响。一种是封建社会传统伦理观念,就是警幻仙子说的宁、荣二公亡灵嘱咐她规引贾宝玉的“正道”,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种观念当然影响世俗眼光。宝钗、袭人劝导宝玉的就是这种观念。但这种观念被宝玉斥为“混帐话”,显然不是曹雪芹的观念。再一种是佛教、道教的观念,就是一僧一道对石头说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但是曹雪芹一部《石头记》,就是通过这块石头下凡的“亲睹亲闻”,证明在现实人生中存在一个丰富多彩的美丽世界,这里有一群美丽、明亮、灵慧的女儿,她们追求“情”的自由,“情”的解放,追求人格的平等和尊严。这就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一僧一道、甄士隐等人并不是有人说的那种神圣的启蒙者,他们传播的“万境归空”的观念被很多人接受,但是被一部《石头记》否定了。《石头记》的故事告诉读者,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有情之天下”,在这个生命的大化流行之中,最根本、最本源的存在是“情”,所以人生是有意义的,所以“空空道人”改名为“情僧”,《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可以说曹雪芹最终(或在最高意义上)是用“情”充实了“空”,用“情”照亮了“空”,把“情”提升为最高的范畴。一部《石头记》的价值,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在于此。

我认为,《红楼梦》之伟大,曹雪芹在中国文学史上之不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提出人的本源性存在的问题,人生的终极意义之所在的问题。在他看来,人的本源性之所在,人生的终极意义之所在,就在于“有情之天下”(以“青埂峰”为象征),而“有情之天下”并非空想,“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就在当下的生活世界,是本真的存在。

人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是有限的,但是人又企图超越这种有限,追求无限和永恒,宗教用自己的方式来满足这种需要。而在历史上,从汤显祖《牡丹亭》到洪昇《长生殿》,再到曹雪芹《红楼梦》,他们用他们的艺术作品(戏剧、小说)在寻求不同于宗教超越的另一种超越,即审美的超越。宗教的超越是虚幻的,而审美的超越虽然常常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但它不是虚幻的,不是乌托邦,尽管可能是短暂的(《长生殿》中说的“顷刻”),甚至可能是悲剧(《红楼梦》就是悲剧),但它是真实的。而且正因为短暂,所以特别珍贵,千金难买。

1917年,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命题。蔡先生提出这个命题,有社会历史的背景,这里不谈。从学理上说,我以为包含了这样一个思想,就是用审美的超越来代替宗教的超越。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蔡先生的命题,是美学理论上对汤显祖、曹雪芹“有情之天下”的追求的一种呼应,或者说,一个总结。美感(审美体验)是一种超理性的精神活动,同时又是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的精神活动,就这两点来说,美感与宗教感有某种相似、相通之处,因为宗教感也是一种超理性的、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的精神活动。但它们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区别主要有两点。第一,审美体验是对主体自身存在的一种确证,而宗教体验则是在否定主体存在的前提下皈依到上帝这个超验精神物(理念)上去,所以极端的宗教体验是排斥具体、个别、感性、物质的。第二,审美超越在精神上是自由的,而狭义的宗教超越并没有真正的精神自由,因为宗教超越必定要遵循既定的教义仪式,还必然包含对神的绝对依赖感。人性中追求永恒和绝对的精神需求,永远不会消亡。不满足人性的这种需求,人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除开宗教超越,只有审美超越——一种自由的、积极的超越——可以满足人性的这种需求。审美的超越抛弃宗教的虚幻,而面向现实人生(生活世界)。我想,“以美育代宗教”命题的深刻性也许就在这里。同时,我们由此可以认识到,汤显祖、曹雪芹的“有情之天下”的人生理想、审美理想,不仅在文学艺术史上极有光彩,而且在思想史上,也应该受到重视。

1 一般认为,《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但就这首歌来说,可以看作是对小说开头的回应。

2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