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嘉靖朝的困扰
努尔哈赤后来起兵统一女真各部的外在因素,是明嘉靖朝统治的衰落与腐朽。因为建州女真毕竟是明朝全国政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它的左右进退,要受明朝总政治形势和总经济形态的制约和影响。当中央王朝统一和强固之时,少数民族首领起而称雄统一,是不可能成事的,或有则被剿灭。李满住和董山被杀即是例证。当中央王朝衰落之时,少数民族首领起兵统一称雄,则是可能的。到努尔哈赤降生的时候,明王朝已经像一座柱斜梁倾的大厦,岌岌乎将要倒塌。明嘉靖朝的败落腐朽,主要表现于两个方面、四个焦点——外部的“南倭”与“北虏”和内部的“廷衰”与“边弛”,明王朝已经到了内外交困、四面楚歌的局面。
“南倭”与“北虏”拖得明朝兵民疲弊,府藏匮竭。“世庙时,南倭、北虏并急”,频繁告警,朝廷震惊。“南倭”“北虏”是嘉靖朝衰落的重要原因,也是其衰落的严重结果。
“南倭”之患,明初以来,日甚一日。如洪武二年(1369)六月,“倭人入寇山东海滨郡县,掠民男女而去。”到洪武三年(1370)六月,“倭夷寇山东,转掠温、台、明州傍海之民,遂寇福建沿海郡县。”至嘉靖年间,千里滨海,同时告警。倭寇闯入,烧杀抢掠,许多城乡受到兵火的焚劫。明朝长期进行御倭战争,岁无宁日,重耗库藏。戚继光《征兵考实》详述倭患之严重,文字稍长,引录于下:
时东南沿海卫所,军政不举,武备尽弛,海禁亦懈。奸商猾民,因而勾引番船,剽掠海中。又托官豪庇引,有司莫敢谁何。遂乘间节破黄岩、崇德、桐乡、乍浦、昌国、临山、慈溪等城十余处。寻引舟南犯淮、扬、吴、淞诸郡,焚燔庐舍,掳子女财帛数千万。兵士吏民,战死逃亡,不下数十万。所被攻陷郡邑,以檄书上闻。世宗震怒,推刃大臣,乃以御史胡宗宪总督浙、直戎务。敕东南帑藏,悉从调取;天下兵勇,便宜征用。于是南调湖广土兵、广东徭兵、广西狼兵、四川苗兵、福建赖兵、崇明沙兵、邵林僧兵,北调山东枪手、河南毛民、田州瓦民、北边骑兵、北平射手,凡称胜兵者辄致之。然皆临敌驰檄,远者万里,近亦数千里,至必经年……徒扰掠为害。故谚云:“贼为梳,兵为篦。”而土官且利其廪饩赏赉,举乾没而润橐中,竟无分毫转给,而又不约以律,乃任其抢夺,而莫之禁。东南髓膏始涂于寇,终竭于兵。
戚继光的上述文字,写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即努尔哈赤出生一年之后。其时正值嘉靖中期,倭患酿成大祸。“自鲁迨粤,海疆麋沸,江浙受祸尤酷”:略扬州,杀同知,居民遭焚劫;薄苏州,城门闭,乡民绕城哭。受倭患的城镇,“四郊庐舍,鞠为煨烬;千队貔貅,空填沟壑。既受无辜之驱命,复浚有生之脂膏。闻者兴怜,见者陨涕”。遭倭难的地区,“兵火之后,百姓流移。死者未葬,流者未复。蓬蒿塞路,风雨晦明。神号鬼泣,终夜不辍”。浙东浙西、江南江北,海疆千里,同时传警,倭帆所指,皆为残破。倭盗滋扰的杭、苏、宁、淮、扬等地带,明廷的陵寝、陪都、赋源和运道,警报频传,同时告急。总之,“南倭”之患,使得衰落的嘉靖朝更加衰败。
“北虏”之患,正统之后,尤为剧烈。据《明史·鞑靼传》载:“当洪、永、宣世,国家全盛,颇受戎索,然畔服亦靡常。正统后,边备废弛,声灵不振。诸部长多以雄杰之姿,恃其暴强,迭出与中夏抗。”正统己巳之变与嘉靖庚戌之变,皇帝被俘,京师被困,声威大减,元气大伤。据《边政考》载录资料统计,嘉靖朝蒙古贵族骑兵入犯55次,为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四朝入犯总数的两倍。这种严重局面的形成,同嘉靖帝的失策不无关系。蒙古俺答汗等多次派使叩关,请求贡市。嘉靖帝不仅傲慢答之,而且斩其来使。俺答汗愤而派骑兵犯扰,明朝官军摆边防守。宣大总督苏佑言:“先年摆边,诚为无益。宣府之边,千有余里,一镇之军,不过七八万,每里七八十人,岂足守御?又分有信地,人不敢离;虏聚而多,我分而寡,势自不支。一处溃入,千里之守,俱为虚设。虏既入边,我兵反后。此摆边之失也。”朝廷不调整蒙古贡市政策,也不纠其消极摆边之失,而是责令守边官员:“如无破虏奇绩,大臣不许回京,并镇、巡官一律坐罪。”守边将领前有强敌,后有严律,“诸将既畏虏而不敢进,复畏律而不敢退。不得已自污以求去,或诈病以欺君”。
其时,“九边宣、大、山西有俺答诸部,陕西三边有吉能诸部,蓟、辽有土蛮诸部及黄台吉支党”,内中俺答成为嘉靖朝肘腋之患。仅在努尔哈赤出生的前后十余年间,蒙古兵屡犯京畿,京师五次戒严。宣大总督方逢时疏言:“俺答益称雄桀,攻克诸部,虎踞朔庭,东连察罕,西胁番回,五十余年以攻我,中土之民,困于征输,边鄙之民,死于锋镝。……致我三军战斗,暴骨满野,万姓流离,横尸载道,城廓丘墟,刍粮耗竭,外罹惨祸,内虞他梗,边臣首领不保,朝廷为之旰食。”明廷为抵御俺答汗骑兵南犯,“增兵增饷,选卫修垣,万姓疲劳,海内虚耗”。嘉靖二十九年(1550)“庚戌之变”后,仅嘉靖三十年(1551)至三十六年(1557),所发京边用银共三千二百七十一万余两;其时“浙直以被倭,川贵以采木,山陕宣大以兵荒,不惟诸军兴征发停格,即岁入二百万之额且亏其三之一”。即每年实际岁入不过一百三十余万两,而支出却达四百五十余万两。尽管后来俺答纳款贡市,如万历二十一年(1593)“天下财赋岁入不过四百万,北虏款贡浸淫至今岁费三百六十万,罄天下之财,仅足以当虏贡”。
“南倭”与“北虏”之患,连年不断。王世贞指出:“自庚戌始,而西北之兵,亡日不与虏战;自壬子始,而东南之兵,亡日不与倭战。兵日以战,挫削日以继。”庚戌,为嘉靖二十九年(1550);壬子,为嘉靖三十一年(1552)。庚戌和壬子,都值嘉靖中期;东南的“倭犯”和西北的“虏犯”,给明廷以双重打击。这就使得明朝兵马疲惫,帑藏匮竭,“百姓嗷嗷,海内骚动”。历史表明,“南倭”与“北虏”是嘉靖朝没落的重要外在因素;而“廷衰”与“边弛”则是嘉靖朝没落的重要内在因素。
“廷衰”与“边弛”使得明朝官疲兵弊,内朽外虚。到嘉靖时,朝廷腐败,边警告急。“廷衰”与“边驰”既是嘉靖朝败落的重要原因,也是嘉靖帝腐朽的严重后果。
“廷衰”之弊,明初受胎,朝甚一朝。自明太祖朱元璋罢相后,皇权强化。皇帝得不到宰相制约,又依恃阉佞,君权更为集中。皇权愈集中,腐败愈严重。到努尔哈赤出生时,明朝已走过近二百年的历程,朝廷腐败,百弊丛生。嘉靖帝一意修玄,大兴土木,生活糜烂,败坏吏治。他迷鬼神,日事斋醮:“修设斋醮,连日不止,耗蠹财用,溷渎宫廷。”道士邵元节投其所好,预宴奉天殿,受紫衣玉带,“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道士陶仲文,起自管库,以符水祷祀见幸,“帝有疾,既而瘳,喜仲文祈祷功,特授少保、礼部尚书,久之,加少傅”,后加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世,惟仲文而已”。其时,大臣争媚取容,神仙祷祀日亟。淮王献白雁,总督献灵芝,杀人在逃的国子生王金“厚结中使,得芝万本,聚为一山,号万岁芝山”,自进后,受为太医院御医。甚至罢官闲居十余年的原参议顾可学,自言能炼男女之尿为长生药,因得“超拜工部尚书,寻改礼部,再加至太子太保”。时人有“千场万场尿,换得一尚书”之谚。他好大喜功,繁兴土木,天地分祀,修葺西苑,建三殿,缮二宫。如朝鲜进香使郑百朋在京所见云:
方大兴土木之役,其于阙门之内,土木瓦石等物积如后丘山,千官由其罅隙出入,而礼部尚书夏言董其役事。又于阙内,方造延禧、敬圣二宫,此为皇帝祈祷之所,皆穷极奢侈云。九庙之梁,别作于他处。而至于迎梁之日,阁老及千官,皇帝落点随卫,而皆插花于头,肩荷红袱。梁之数七,而皆以金为饰。担一梁之人,厥数百余。……又闻赴役之人,一日三万余人,而皆偿民佣之。故匠人则日给银七分,军人则日给银三分,耗费极矣云。
他生活糜烂,广采宫女,动辄千计。宫女受欺凌,遭笞楚,便演出一场“壬寅宫变”之闹剧。壬寅即嘉靖二十一年(1542),宫婢杨金英等谋缢杀嘉靖帝。据朝鲜使臣至京见闻,后奏其国王云:
臣等九月二十二日到北京,见东西角头,将宫女十六人尸首。问之,则宫婢杨金英等十六人共谋,二十一日夜,乘皇帝醉卧,以黄绒绳用力缢项,事甚危急,宫人张芙蓉觇知其谋,往告方皇后。皇后奔救,则气息垂绝,良久复苏。命召六部尚书会议定罪。盖以皇帝虽宠宫人,若有微过,少不容恕,辄加捶楚,因此殒命者,多至二百余人,蓄怨积苦,发此凶谋。
时嘉靖帝鼻孔流血,气息已绝。经御医许绅“急调峻药下之,辰时下药,未时忽作声,去紫血数升,遂能言”。嘉靖帝自“壬寅宫变”后,不再住大内,而移居西苑。他先自甲午即嘉靖十三年(1534),不视常朝。此后更“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所以,史称“世宗自甲午以后,三十余年不视常朝”。嘉靖帝退居西内,专祈长生,简选文武大臣及词臣,入直西苑,供奉青词。严嵩以善青词,而结主知。严嵩一意媚上,专直西内,久居权要,流毒天下。有明一代,巨奸大恶,多为阉宦,“惟世宗朝,阉宦敛迹,而严嵩父子济恶,贪醟无厌”。严嵩获罪,其子世蕃斩于市,“籍其家,黄金可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他珍宝服玩所直又数百万”。严嵩被抄没家产后,在祖茔旁搭屋栖居,就死在茔旁。
另一谄媚官员袁炜,中进士后,善写青词,如嘉靖帝宠物猫死后,要官员写挽词,其他官员推辞说写不好,或待润色,袁炜则写“有‘化狮作龙’语,帝大喜悦”。但众臣耻之。袁炜因巧于谄媚逢迎,官至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典机务,又加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后回籍,死途中。
上述嘉靖朝内廷衰朽的数例。
其“廷衰”与“边弛”,相为表里。“边弛”之弊,嘉靖以来,日甚一日。明朝北部之患,洪武、永乐、宣德三朝,主动征抚,安疆定边;正统、景泰、天顺三朝,皇帝被俘,边祸严重;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北事平缓,尚无大警;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边门屡叩,北患愈急。仅嘉靖朝,北患大者,55起,是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四朝总数的两倍。北患日深,是因边事久废;边事久废,则因纪纲败坏。那个“面瘦颐尖,颧高鼻长,眼尾上斜,殊无风采”的嘉靖帝,在继皇位、“大礼议”得意之后,用张(璁)桂(萼),宠严嵩,亲奸佞,疏贤能,外肆大兴更张,内演壬寅宫变,三十余年不视朝,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谣云:“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财用不足,信用才士,“点金”成钱,以充国帑——“朕亦信之,以其足代民膏血也”。不消说小民无法生活,即便是宗室也难为生计。代府奉国将军朱聪浸于嘉靖四十年(1561)二月至京上奏:“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中,曾不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暴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朝廷连宗室生计都缺乏善策,边事则更难妥善筹划。明朝中叶以后,辽东军备日弛。内臣贪黩,边将骄纵,牧地侵占,苑马倒失,屯制破坏,军伍逃亡。辽东明初实行军屯制,“军士守城十二,屯田十八”;但至嘉靖朝,军屯之制,逐渐破坏,“辽东屯田半废,近行营田之法,拨军耕种,致行伍空虚”。辽东边备废弛,官兵掩败为胜,滥杀冒功。“寇入塞,或敛兵避。既退,始尾袭老弱,或乘虚捣零部,诱杀附塞者充首功,习以为常。”这种倒行逆施,既使辽东明军愈加兵衰势弱,也使辽东边民愈加离心背明。
总之,“南倭”之祸,“北虏”之扰,内廷之衰,边备之弛,都表明嘉靖年间明朝已经由强盛走向衰落。如《明史·世宗本纪》论曰:
将疲于边,贼讧于内,而崇尚道教,享祀弗经,营建繁兴,府藏告匮。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
“因以渐替”,即是说明朝至嘉靖已由盛转衰。明朝衰落,这就为满族的兴起提供了客观条件。至于由什么人利用这个客观条件,登上历史舞台,演出有声有色的活剧,还需要有其主观条件。努尔哈赤的前述家世及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是他个人诸方面条件中的一个基本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