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情徐爱有多深
你看了《人间四月天》,你知道徐志摩爱过三个女人,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但你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张也不是陆,而是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会说林最漂亮,学历最高,等等。都不对。告诉你吧,这是因为徐跟林没有结婚,若是结了婚,林徽因成了徐太太,你就没那么大的兴趣了。在这上头,成功往往意味着平庸。受了那么大的挫折也没有爱成,有情人难成眷属,你为他们感到惋惜,甚至愤愤不平,你想这想那,说不定还想到自己,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庆幸,虽然什么但是什么,这样的句子顷刻间就能造出十个八个。
不必责怪《人间四月天》。它是一部电视剧,它是一个浪漫故事,它能撩起你这么大的兴趣,就是它最大的功德。你不能跟它再要什么。让你,还有和你一样的人感兴趣,也就行了。要是都按历史的真实来拍,别说编剧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敢——谁能拍得了,拍下叫谁看?
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相爱到底有多深,你想知道的是这些。
且听我依据史料细说根由。
在伦敦,父女两人同时与徐志摩“恋爱”
林徽因的父亲是林长民,字宗孟,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入段祺瑞内阁任司法总长,三个月后辞职赴日本考察。1920年春携女儿林徽因赴英国,身份是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驻欧代表。其时林长民四十四岁,林徽因十六岁。同年十月,徐志摩从美国来到伦敦,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
徐志摩和林家父女的相识,是在国际联盟的一次讲演会上。“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混了半年,正感到闷想换路走的时候,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第一次见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这是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的说法。林徽因《忆志摩》文中说,她初次遇见徐,是在徐初次认识狄更生先生的那次会见中。
不久张幼仪来到伦敦,徐志摩通过狄更生的关系,取得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特别生的资格,携妻搬到离剑桥六英里的沙士顿乡下住家。这期间志摩和徽因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张幼仪在《小脚与西服》一书中对她的侄孙女张邦梅说:
“几年以后,我才从郭君那儿得知徐志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赶忙出去,的确是因为要和住在伦敦的女朋友联络。他们用和理发店在同一条街上的杂货铺当他的地址,那时伦敦和沙士顿之间的邮件送得很快,所以徐志摩和他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鱼雁往返。他们信里写的是英文,目的就在预防我碰巧发现那些信件,不过我从没发现过就是了。”
对于张幼仪来说,她尽可以这样怀疑,也有几分是事实,但要说全是事实,即志摩每天等的都是林徽因的信,就不对了。
肯定有徽因的信。1927年林徽因在美国上学,正好胡适也去了美国,3月15日给胡的信中说:“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这些话,不光说明他们当年确实通信,也说明了他们当时各自的状态。志摩热烈追求是不用说了,徽因这边兴奋或许是有的,没有很当真也是真的。否则不会几年之后才“真真透彻的明白了”。
再一个证据是,志摩一死,存在凌叔华那儿的“八宝箱”,也叫文字因缘箱,里面放的是志摩的日记和手稿,其中有《康桥日记》,立即成了林徽因务必得之的对象。她的理由是,“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这是她1932年农历正月初一给胡适信中的话。凌叔华退给她的日记中少了几页,为此还和凌怄了好一阵子的气。
同时还有林长民的信,两人也是谈恋爱。1925年12月24日林长民死于郭松龄之役,第二年2月6日,志摩在自己编的《晨报副刊》上刊出林的《一封情书》,加了按语说:
“分明是写给他情人的,怎么会给我呢?我的答话是我就是他的情人。听我说这段逸话。四年前我在康桥时,宗孟在伦敦,有一次我们说着玩,商量彼此装假通情书,我们设想一个情节,我算是女的,一个有夫之妇,他装男的,也是有妇之夫,在这双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虚设的讲恋爱。”
于此可知在沙士顿,志摩每天去杂货铺取的信,更多的该是林长民来的情书。
从林徽因给胡适的信中,也可以看出她的矜持,年龄小是一个因素,出身名门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因素也不可忽略,那就是,她不是嫡出,而是庶出。林长民有两个小老婆,林徽因是第一个小老婆的长女。这种身世的女子,一般说来,更要自尊自重,否则闲话就多了。
在北京,情人不愿受干扰
1921年10月林徽因随父亲回国。下一年10月,徐志摩回国,在南方稍稍盘桓,就来到北京,急切要与林徽因相见。
行前该是给林徽因写了信的,此时林已与梁思成订婚,不便相见,其父代致一函,并约下时间,饭局相见晤谈。信中说:
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想足下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之。
落款时间为12月1日,即志摩抵京的当天。信中说的博生姓陈,是志摩在伦敦认识的朋友。经过一番劝说,志摩也就知道,只能将徽因当朋友对待了。
林徽因回国后,在培华中学读书,自然是不好到学校去找。林家住在景山后街一处称作雪池的院子里。那儿是能去的,可是徽因常常不在。她与梁思成的恋爱关系已相当稳固了,余暇时间两个人常在一起谈情说爱。
有一个小故事,颇能说明志摩的执着与尴尬。
梁启超是松坡图书馆的馆长。松坡图书馆有两处院子,一处在西单附近的石虎胡同七号,一处在北海公园里的快雪堂。快雪堂是一处幽静高雅的院落,星期天不对外开放,梁思成因关系特殊备有钥匙可以自由出入,便约了林徽因来此相聚。徐志摩找林徽因也会找到这儿。梁启超的弟子,又是林长民的朋友,就是梁思成在,来找林徽因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引起梁思成的反感,梁便在门上贴一纸条,大书:
“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
志摩见了,只得怏怏而去。(梁实秋《赛珍珠与徐志摩》)
就算一种恶作剧,怕也不是梁思成背着林徽因写的吧。
1924年四五月间,泰戈尔访华期间,给了徐林接触的机会,一起接待进出会场,又一起演出英文戏剧,又恢复了昔日的情感。5月20日,泰戈尔一行离开北京去太原,徐志摩陪同前往。车站上,送行的人很多,林徽因也在里面。车快开动了,徐志摩正在写一封给林徽因的信,尚未写完,车已蠕动,徐志摩要冲过去递给车下的林徽因,泰戈尔的秘书恩厚之见他太伤感,一把抢了过来替他藏起。后来志摩再没提起此事,恩厚之就把此信保存起来带回英国。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香港学者梁锡华去访问,让梁看了原件。信里写的是: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从这封信上,可以看出,大前天晚上,两人是在一起的。就是这次会面,林徽因向志摩摊了牌,说她马上就要随梁思成去美国留学了,她不可能做他的妻子,他们必须“离别”。
就在20日这天——若火车是早上开的,那就是在火车上了,志摩写了那首几乎满篇都是“去罢”的诗《去罢》,其中两句是: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林徽因到了美国后,才咀嚼出志摩对她的真情的滋味而倍加珍惜。1927年3月15日给胡适的一封信中说:“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
这是当事人对过去几年间他们之间关系的最好的概括。
1928年8月林徽因回国,与梁思成一起受聘为东北大学教授。1931年初,徐志摩闻知林病重,曾专程去沈阳看望。这年春季开学后,志摩来到北平任北大教授,林徽因病重回到北京疗养,两人的接触又多了,加之志摩与小曼感情不睦,两人又时常地走动,颇有旧情复萌的趋势。对这一段的感情,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的看法是:
我一直替徐想,他在1931年飞机坠毁中失事身亡,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若多活几年对他来说更是个悲剧,和陆小曼肯定过不下去。若同陆离婚,徐从感情上肯定要回到林这里,将来就搅不清楚,大家都将会很难办的。林也很心疼他,不忍心伤害他,徐又陷得很深。因而我一直觉得,徐的生命突然结束,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当晚辈的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应该了。为了自己的家声,竟说他人烧死是好事,不像个有文化的人说的话。这是《人间四月天》播出后,梁从诫先生回答《文艺报》记者时说的。登在今年5月6日该报第四版上。不看这些话,人们还不知道1931年在北平,徐林之间的感情已发展到这样危险的地步。
八宝箱事件发生后,对与徐志摩的情感,林徽因就一点也不隐讳了。1932年农历正月初一给胡适的信中说:
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从某方面)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激励)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幸运)或sorry(遗憾),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得意的)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有恋情吗?肯定有。“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肯定不是单纯的友谊。感叹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等于是感叹有情人没有成了眷属。
多深?够深的了。是造成志摩成为诗人的原因,也是给她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志摩已变成一种激励在她的生命中,使她倔强,但绝不因此而惭愧。对于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来说,还能让她说什么,怎么说?
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那个回音
再看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的种种表现。
志摩死后,梁思成去了济南,从出事地点捡了一块飞机的残片带回北平,不算短的一个时间段里,林徽因都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这是她对志摩情感的真挚,也是她自己胸怀的坦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她对世俗社会的一种蔑视。
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返程路过志摩的故乡,浙江硖石镇,停车的几分钟里,她下了车,在昏沉的夜色里,独自站在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林徽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就是这次,回到上海之后,跟赵渊如(深)、陈直生(植)、陈从周见了面。竟日盘桓,她总是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次突然哑口无声,陈直生不解,问你怎么不讲啦,林徽因突兀地说:
“你以为我乃女人,总是说个不停吗?”
陈从周当时就感到,这是林刚刚经过志摩家乡与志摩埋骨地后,心情不好所致。(陈从周《记徐志摩》)
1935年志摩忌日,林徽因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表达她的悼念之情。这样的文章,当然不可能写得多么明白。过了几个月,到了夏天,她发表的诗作《别丢掉》,才是她坦诚的心声。全诗为——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诗中“在松林”,“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都不可能是别的意象。“回音”二字,直可说是“徽因”的谐音,她原本就叫徽音。附带说一下,诗中“只有人不见”,在梁从诫编的《林徽因文集·文学卷》中为“只使人不见”。若是梁先生径改,那就说不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都得承认,林徽因对徐志摩是有真情的,是深爱着诗人的。
顺便说说她和金岳霖的事
几乎都知道,哲学家金岳霖,因为爱恋林徽因而终身不娶,从青年到晚年,几乎是“逐林而居”,梁家住在哪儿,他也前院后院的住在哪儿。
若金爱着林而不做任何表示,只是住在林家旁边,这也就奇了。若金向林有所表示而林无动于衷,这也就奇了。若梁思成知道金爱着林而不闻不问,这也就奇了。金、梁、林的学生,都把这种感情神圣化了,说是纤尘不染。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可惜都不是。神仙也得享有人间烟火,才成其为神仙。且看梁思成续弦妻子林洙的记载。
林洙曾问起金岳霖终身不娶的事,梁思成笑了笑说:
“我们住在总布胡同的时候,老金就住在我们家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1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对丈夫谈话,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我感谢徽因,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她对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该怎么办。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当徽因把我的话告诉老金时,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后来,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难题也常去请教老金,甚至连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胡涂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和回忆金岳霖》)
文中说他1931年从宝坻考察回来,有误。应是1932年从蓟县(今天津市蓟州区)考察回来。
说了这么多,一点都不损害林徽因完美动人的形象。相反,我倒觉得,正是天生丽质,气韵高雅,加上至情至性,才使林徽因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女性的杰出代表和光辉典范。
2000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