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佳作选·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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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风吹散的云彩

詹文格

当一脸酡颜的秋风,带着几分醉意,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抹过山野时,我终于迎来了短暂的闲暇。为了使难得的闲暇赋予亲情的意义,我开始给年迈的父亲整理日记。

其实整理日记并非老人的意愿,而是我自作主张的僭越行为。日记作为心灵实录,据说最早起源于东汉,繁兴于两宋。正因为日记这种古老的文体指涉内心,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日记属于心灵秘史,是一个不便公开的隐私空间,哪怕再亲近的人也不可贸然闯入。可是为了找回父亲丢失的记忆,我希望在他的日记中打捞过往,通过他写下的文字去触摸老人的生命印迹。

第一次翻开父亲的日记,显得有些忐忑,总感觉背后有个人影在摇摆晃动。虽然回过头去肯定什么也没有,但那种似有似无的幻觉,就像父亲出窍的灵魂,在旁敲侧击地考问我的内心。我知道这种擅自妄为的行动,对老人是一种冒犯和不敬,但是作为儿子,我渴望在日记中回望老去的父亲,在记忆深处留住父亲的点滴,哪怕是一缕笑容、一次颔首、一次回眸。

父亲的日记从中学开始,几十年来,如山间流泉,虽然涓细瘦小,但从未中断。然而两年前的秋天,父亲的大脑存储突然发生变化,走过八十载生命长路的老人,像一株衰草,被一阵大风连根拔起,然后又狠狠地抛进了寸草不生的荒漠。从此,父亲的日记像一个消散在秋风里的音符,在重要的人生节点上戛然而止。

对于“活”在日记里的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一桩重大事件,然而我这个远在异乡的儿子却一无所知。为何父亲从这一天开始,会突然放弃日记,他在心理和身体上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了发现父亲当初的变化,我在他最后一篇日记里,找到了一些语无伦次的叙述,那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如佛经一般晦涩难懂,也许这就是思维紊乱的征兆。审视这两年零一个月的空白,如同刺目的闪电,刀锋一样从额前划过。穿行在悠长的空白地带,有一种难言的隐忧在内心漫滋。他晚年经营一爿兽药小店,生意往来只能依靠一个账本,外面是否还有未做记载的赊欠,一概不知。

望着表情空洞、双眼失神的父亲,我感觉天地一片空茫。作为儿子,不知道他近年的变化为何会这般迅疾,就像奔驰在高速上的快车,转瞬之间就到了尽头。我回想漂泊在外的十几年,一直行踪不定,居无定所,很少抽出大块时间来陪伴父亲。如果不是他身体连续发出呼救警报,恐怕陪伴老人的愿望至今还是一句空话。

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记忆被时光侵蚀,思维被疾病吞噬之后,将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听继母说,最开始父亲只是丢三落四,常常忘事,比如一天服三次的药,经常服用四次五次还不停止。接着开始忘记住址,常常南辕北辙,外出无法归返,找不到家门。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的身体真的出现了问题,立即带他到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脑CT报告显示:“双侧基底多发陈旧性软化灶;缺血脱髓鞘脑改变。”半月之后,转院再复查脑CT,结果病情更进了一步:“双侧基底节区多发腔隙性脑梗死;双侧脑室旁缺血灶。必要时做MR检查。”

为了缓解病情,先后住院三次,输液、肌注、按摩、内服中西药,无奈最后还是阻止不了记忆衰退的脚步。回到家里,他开始分辨不出厨房、厕所、卧室的方位,行走失去直线,时有跑偏或蛇行。接着认不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最后连朝夕相处的继母,连我们这些亲生儿女,全都一脸陌生,毫无印象。

眼看着父亲慢慢退回混沌状态,变成懵懂无知的孩童,曾经的父亲越走越远,做儿女的束手无策。有时父亲因意识不清,将大小便拉在身上,弄得一家人手忙脚乱。面对突变的父亲,家人极度地不安,冲洗打扫,收拾残局更是恶心难受。

养儿防老,这是我们的传统孝道。可是在血缘的长河中,生命的两端极不平等,稚嫩的孩子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把牛奶打翻在床上,那是可以原谅包容的正常现象。而老去的父母把大小便拉到身上,把水打翻在地上,那就成了不应该的事情。尽管嘴上没有责备,但满心都是怨气,这是浑然不觉的情感偏移。

在陪伴父亲的日子里,我一声声呼唤失忆的父亲,但他没有任何回应。这种不可逆转的脑萎缩,像格式化的电脑磁盘,把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喜怒哀乐彻底抹平。

在父亲眼里,尘世远去,烦恼皆无,他就像一位超然物外的高人,冷眼旁观,不问世事。当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全部清空为零后,失忆者已经不惹尘埃,不留一物,真乃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然而这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状态,对于企盼回应、渴望互动的亲人来说,太过残酷。没有感知的生活是麻木的,没有记忆的人生是悲凉的。老人这种病态的超然洒脱,给亲人带来的不是轻松与快乐,而是绝望和痛苦。

老人一生都在奔波劳碌,省吃俭用,节约到如厕的便纸都不舍得使用,但到最后落得空无一物,连记忆都云消雾散。幸亏还有珍藏的文字,那是他今生今世仅有的记忆遗存。

打开老旧的挂锁,满满一柜子的日记本,抱出来足有半人多高。一直以来,父亲对它们看守严密,从不让家人随便翻动。可是现在我却当着老人的面,在随意翻阅。曾经最为保密的文字,变成了毫无隐私的呈堂证词。面对儿子的粗暴入侵,父亲完全置身事外,一切都无关痛痒。

毕业于名校散原中学,当过农民、生产队会计、公社文书、信用社会计、营业所会计,干过阉匠、兽医的父亲,一生普通而平凡,如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可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父亲一生却坚持记录,书写内心。那些接近尘埃的文字,如今看来有着社会学的标本意义。打开日记,隔着长长的日月,让儿子悄然进入父亲的心间。父亲虽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能,但他留下的一大堆日记似乎有备而来,那些日积月累的储备,好像是时光的预谋,就是为了对抗最终的失忆。

翻开那些发黄的日记本,往事如烟云在纸页上蒸腾,透过文字去想象,世间万物都在遵从四时节气的号令,自行编排生命密码,让一个赤脚走过田埂的少年,眨眼之间就已老去,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这就是生命的更替。

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虽然简短直白,但排除流水账的乏味,日记的内容非常庞杂,起伏不定的变迁主线,贯穿了老人整个生命。那些被时光过滤的文字,蝌蚪一样,摇头摆尾,游走在情感的水面,每翻动一页,我都在难过,都在落泪,直至夜深人静,我的心底仍在漫溢冰凉的忧伤。

父亲的文字如同他率真的性格,在日记里痛快爽直,毫不掩饰,有啥说啥,笔墨完全是纯自然、原生态。有人说,时间是无所不能的大师,能写出多彩的未来。而我感觉时间是一只吸取精血的怪兽,是一个食人的魔鬼,一把隐形的尖刀,让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年轰然老去,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踪影不留。

父亲在日记本内夹有好些照片,那些泛黄的照片,让我看到了父亲青春年少时的模样,那一刻真有时空穿越、光阴倒流的感觉。仿佛父亲不再苍老,他衣袂飘飘,步态轻盈,重返当年的青春年少。可是当我回过头去,一切又重回原路,父亲依然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不喜不悲。

看父亲那个样子像在沉思,其实他正在遗忘,他把现实一步步推到远处。我看完他所有的照片,发现最让人注目的就是那张单人照。照片上的父亲身形高挑,目光炯炯,上穿白衬衫,下穿黑西裤,梳着大背头,袖子高高撸起,左手戴着手表,照片的背景是庐山仙人洞。那时候父亲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男人金子般的年华。听母亲说过,那段时期,父亲有过多次外遇,有单位同事,也有医院护士。与一字不识的母亲相比,那些知识女性自然有着诱人的魅力……

经过感情的煎熬之后,迷途知返的父亲,改邪归正。也许是内心存在亏欠,之后他对母亲无比关爱。母亲十三岁做童养媳来到父亲身边,侍候一家老小几十年,在强势的祖母面前,战战兢兢,直到五十三岁病逝也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好在父亲的转变让母亲得到了些许安慰,特别是母亲难产重病后,父亲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只要发现药店有适用的滋补品,或者新药,他一定会设法求购,希望母亲早日康复。这种努力坚持了二十年,直至母亲去世前,她床头还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滋补品。

看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感受到生命在无声衰落,逝水流光,谁都有过年轻,谁都会有衰老。回想起来,时间就如所向披靡的利刃,无论对谁,从不疏漏。曾经硬朗丰盈的父亲,已经形销骨立,满脸皱纹。

一个人的衰老,就如植物的衰败,寒风过处,草枯叶黄,一片萧瑟。眼看虚弱的老人,关隘失守,兵勇溃退,门户洞开。疾病开始长驱直入,身体再无力抵抗。

翻开日记,可以感受到父亲内心的沉重。每当看到艰难处,我会合上本子,转身移步屋外。那天正值夕阳西下,漫山遍野被夕阳映照,我不由得仰望天空,不忍移步。于是慢慢蹲下来,把屁股放在老屋的门槛上,双手抱在胸前,凝视屋前满树的枫叶,不知何时叶子已经变红。晚上,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继续翻看那一堆各式各样的本子。纸页间墨迹洇散,雪泥鸿爪,沉淀下无数的喜怒哀乐。日记里的文字如淙淙流水,时有浪头起落,时有暗流旋涡。我站在隔水的岸头,遥看流光逝水,发现一生竟是如此短暂,几页纸片便能轻松托起,寥寥几笔就能带过。而回过头去审视来路,煎熬中的每一天又是那样漫长,漫长到一日长于百年。

父亲在日记本上写道:我今天很痛苦。仅仅六个字,却如箭镞穿过暗夜,让儿子在数十年后还能回望父辈的痛苦。这种痛苦如乡间负重的独轮车,在我的胸脯上反复辗轧。上有老,下有小,父亲是一家之主,承受着生命的重负。那个时候满地都是饿得眼睛发绿的乡人,能存活就是一种奇迹,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让一家人熬过了饥荒……

三年前,我离家时正是秋天,那个夜晚,我们一家人在灯下,围着簸箕捻着菊花。绽放的菊花还沾着晶亮的露水,过几天就在客人的茶杯里上下翻滚。一脸笑容的父亲,一切都显得正常,看不出有任何失忆迹象。也许当时他体内的猛兽还没有醒来,抑或正在伺机而动。那个夜晚,月光如水,秋虫唧唧,我不由得想起了河滩上成片的野菊,以及野菊旁云絮般的芦花。

秋末冬初,芦花随风一吹,飘落在宽阔的河滩上。洁白的芦花像一场虚拟的大雪,覆盖了河滩的记忆。当河水冻哑了嗓子,芦花也就安静下来,牢牢地护住砂砾,给冰冷的河滩带去一丝温暖。那一年,我和父亲踩着铺满芦花的河滩去捕鱼,记得厚厚的芦花上留下了我们两行清晰的脚印。

从父亲的日记里不难看出,他深爱着这个生养自己的村庄,可是他们那一代人,最后面对深爱的村庄却无可奈何。城市如一块强力磁铁,年轻人被无声地吸走,这个过程如同万里无云的天空,忘记了曾有云彩在胸前飘过。如今风流云散的村庄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对于村人的决绝,老人们无法理解,他们只好向沉默的石头、沧桑的古树、荒芜的田野发出无声的质问。

农耕兴旺的时代,这可是富庶之地,远处的河流,近处的田野,后面的山林,一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插双筷子都能生根发芽。可是这些都没有留住村人,他们的目光投向了邈远的地方。

回到村里那几日,我早晚都去散步,从山岭上俯瞰,山脚下幸存的几栋老屋孤傲倔强地站立着,错落有致的屋顶如巨蟒的鳞片,覆盖着长如扁担的陶瓦。那些瓦片上刻有复杂的阴文图案,展示着那一代工匠的灵巧和智慧。伴随老屋成长的古树,像一对依恋的情侣,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屋后,目送来来往往的飞鸟,用衔枝的方式,在树杈上垒出钻戒般的鸟窝。

瓦屋是乡愁的记忆,虽然偶有漏雨,但颇有情趣。硕大一片瓦屋,那是连通天地的乐器。我特别喜欢大雨来临时的声音和画面,如豆的雨点击打瓦屋,发出清脆的声响,飘起如烟的雨雾,那是天籁的演奏。叮当的雨滴如滚动的音符,随着轻重缓急的变化,组合成一部浑厚的交响乐,在村寨的上空弥漫翻滚。

每当急骤的雨声漫过之后,眨眼间屋檐下就挂起一根根银柱,长长的银柱满含液态的动感,激荡起一片嘈嘈切切的水声。水声翻涌,如琴键在瓦片上跳跃,此时瓦屋上的水不再是普通的水,而是天地吻别的情歌。

雨霁云散后,暗淡的祖屋像出浴的老人,变得明亮起来。屋外温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像洗过一般,蓝得发亮。此时,人们纷纷走出屋门,大口呼吸。刚好有风从左侧吹来,散发着新鲜的牛粪气息;转过身,又有风从右侧吹来,传来菜园中紫苏与薄荷的清香。后山是密集的松林,松涛阵阵,雄浑激越,给村庄镀上了一层厚重的底色。

山里的夜来得突然,像一支悬在头顶的巨笔,饱蘸了浓墨,突然间朝你劈头盖脸地抹来,夜就这样悄然降临。没有前奏,没有铺垫,就像生命终结时的突然。鸟雀比人类更加谨慎,它们精确地计算飞行时间,做好歇夜准备,当身子在树叶中藏完,夜幕刚好降临。此时,月亮还没有升起,山野在头顶寂寞着。不远处的河水在奔腾流淌。我不知道,一条河流,靠什么作为牵引,为何能经年不息,日夜咆哮。夜色里,村庄一脸模糊,就像宽檐草帽下的一张脸,看不见表情,但能感觉出沧桑、苦涩和缺少笑意。

父亲在日记中反复记录门前的河流,他认为农民一生都要感恩河流。河流伴着山川,滋润了炊烟四起的村庄,假如没有这条不知疲倦的河流,山村便会成为死寂无声的坟冈。河流因季节而变化,春夏狂暴,秋天澄明,冬天脆弱,这就是季节之河的特色。

弯曲的河道,夹着起伏的河水,向前奔涌,那是大地的抒情。为此,山村倚水而得丰稔,村人近水而获欢笑。河流是土地的点睛之笔,是连接所有生命的脐带。

在静谧的夜色里,我不由得追忆多年前的时光。暮色里农人赶着老牛缓缓而归,我站在枫杨树下翘首祈盼母亲回家。母亲气喘吁吁地背着一大捆薯藤,瘦弱的身躯显得十分疲惫,她挑了几颗大红薯,放进木盆,让我端到河里洗净,回家焖一锅薯饭。我将红薯端回家时,母亲已收起一天的疲惫,点燃了火红的灶膛。木柴吐出的火舌舔吻着黧黑的铁锅,母亲将几滴清油洒落锅底,滋润的声音在耳蜗中回旋,转眼间,一盘薯粉烫蛋已摆上了饭桌,它让一个少年至今口齿留香。

记得那时父亲每天都很晚回家,他沿着河堤摸黑赶路的样子至今仍然记忆清晰。可是沧海桑田,若干年后,当我逆河而上,在这条河堤上寻找过往时,不仅村庄完全换了模样,连河水也改变了流向。世事多变,一切都难以捉摸,就如父亲的失忆,没有迹象,却已清盘。

闲暇将尽时,父亲的日记也整理完毕,我将日记定名为《夕照人生》。夕阳虽美,但近黄昏,再怎么挽留,也无法在纸张上重返逝去的岁月,搭建盛大的天空。就如老屋终将要倒塌,亲人迟早要离去,看着一代接一代人在时光的隧道中耗尽最后一缕呼吸,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一生都在奔波忙碌,但不全是为了温饱,不排除为了追求一些世俗的东西。可是当一个人悄然离世的时候,所有的遗存,一样也无法带走。所以说,人生在世,无论是华丽无比,还是平庸寂寞,都是一样的衰老、一样的死亡、一样的尘世。回想来路与归途,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惊悸的呢?

在流逝的岁月里,有一些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被无声地抽走,比如靓丽的容颜和青春的气息;也有一些东西却又坚强地留守。筋骨悄然老去,钙质不断流失,但生命却在坚硬地成长,成长到能够坦然面对一切,包括疾病和死亡。

陪伴父亲的这些日子,我重新走遍了村头地角,当劳碌的农人埋头于泥土之上,还没有嗅到微醺的秋味时,秋天便翻过了村前的田野山冈。玉米开始向往赤身裸体,高粱大豆通身鼓胀,红叶漫山遍野,猛然醒来,原来一生就在一个恍惚之间。

我喜欢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它像产后的母亲,赋予生活的大爱和大美。简朴生活是一种成熟、一种意境。一条谜一样的河流冲破多次拦截,可是坚固的堤坝终究没有禁锢住河水渴望大海的梦想。

水维护着万物的生存法则,同时又能破坏陈腐的规律和拯救受伤的世界,其矛盾的统一正如河水送来了所有的欢笑,而又把所有的欢笑带走。水是世间最柔软的液体,但它并不屈服最坚硬的物质。水滴石穿,当我们坚硬的牙齿完全脱落,柔软的舌头却完好地存在。月升日落,花开花谢。河水推着河水走远,一代人终将由另一代替换。

原载《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