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非同寻常的神秘外戚家族
不过,即便戚夫人不作,刘邦也有换太子的想法。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太子刘盈性格柔弱,子不类父;另一个更重要的是,吕家的势力太大了。
先来说第一个原因,接班人的性格问题。
刘邦豪气干云,兴之所至可以砍大蛇,也可以把读书人的帽子扔地上,还可以回老家泪流满面地唱“大风起兮云飞扬”,但他这个儿子却不是性情中人。
刘邦认为,自己这个嫡子实在是太没出息了!子不类父,咋看咋碍眼!
刘邦在看着太子皱眉时,却忽略了自己就是儿子性格柔弱的始作俑者。刘盈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爱,因为刘邦总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后来在刘盈几岁的时候,父亲刘邦成通缉犯了。在一场兵荒马乱中,他和姐姐看到了父亲,他们兴奋地大喊大叫,觉得终于得救了。
不过屁股还没有坐稳,自己和姐姐就被踹下了车。夏侯婴叔叔将他们救了回来,但他们的父亲又把他们踹下了车。
拍着满身的泥土,刘盈从父亲凶狠的眼神和不停的咒骂声中明白了,原来父亲是怕他和姐姐拖累了自己。父亲不应该是孩子最坚强的臂膀吗?
好在有夏侯婴,顶着压力又将他们救了出来,但后来他知道了一件事,一直陪伴他的母亲被抓走了。母子这一别,就是三年多。
刘盈在青少年阶段缺乏父爱,突经大变,唯一的依靠母亲,又离他远去,自己的亲爹又是个连自己孩子都不要的主,这一切让他的性格变得柔弱且缺乏安全感。但好在,他的母亲回来了。
青春流逝,再也回不来了,吕雉知道不能指望自己的男人怜惜她,还是靠自己吧。
刘邦经常出去平叛,后方主要就靠吕雉和萧何。吕雉在不断处理政务的过程中,慢慢地积累着经验,慢慢地积蓄着能量。这些不断积攒的势能,慢慢地在不同的层面散发着热量。
刘邦曾经在大庭广众下试探过讨论换太子的问题,但效果就像惹了马蜂窝,让人怼的啊!
朝中的元老们全都旗帜鲜明地站在刘盈这边。
叔孙通说:“太子,国之本也,根本一动,天下震动!”
周昌更是直接,急得直结巴,满脸通红,蹦出几个字:“不可以!”
除了是嫡子之外,刘盈的沛县籍贯和他母亲的政治影响,帮助他渐渐夯实了太子之位的根基。
刘邦的这帮功臣宿将,大多起于淮泗,很多还与吕后久识。比如,夏侯婴,如果他不是从小看着这俩孩子长大的,是很难有勇气在那种紧要的关头,迎着刘邦拔剑、破口大骂的时候,铁着心护着这俩孩子的。
吕雉母子,对很多大臣来说,除了君臣的关系之外,还有另一层关系,就是乡情。咱们战火中结交,斗争中成长,共同打下了这份家业,不挺我们的刘大嫂,我们挺谁?
除了吕雉本身极具政治手腕之外,她的娘家也成为刘邦在做储君大位决断时的关键因素。
刘邦的心情比较复杂。复杂在于他不必担心自己这位柔弱的儿子坐不稳皇位,但他非常担心自己这辈子最终为谁辛苦为谁忙。因为吕家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
吕家在古往今来的外戚集团中属于比较特殊的,他们家并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种因女而贵的暴发户家族。人家吕家对于汉王朝的军功贡献非常巨大。
由于吕家后来被汉朝功臣集团给团灭了,所以大量的史实也被销毁掩盖了,史书中仅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但即便是蛛丝马迹,也足够震撼吓人了。
比如,汉初功侯封赏的阳都侯丁复,封了七千八百户,仅次于萧何的八千户,排名第五;曲成侯蛊逢(虫达),封了四千户,陈平不过五千户。这都是明确从属于吕泽的大将。
再如,刘邦的铁杆亲信,封了四千六百户的靳歙,起于宛朐的上一战中的关键“爆破手”陈豨,这些重量级人物都跟吕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来看一下吕泽在史书中留下的片段吧。
这些里面有几个关键点。
第一,“客从”。
什么叫“客从”呢?就是带着一定的股本、领着自己的一套班子加入,类似于“股东”。举几个大家熟悉的例子:萧何、郦食其、王陵。郦食其和王陵,我们不会感到意外,他们都是一方豪杰,带着队伍加入的,但没想到萧何也有班底。
整个《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的一百四十三个封侯者,“客从”的侯有十二个,其中包括吕泽、吕释之这哥儿俩。
第二,入汉为侯。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
刘邦集团的最早一拨儿封侯中有他,还定“三秦”中有他,反攻中原后,他率先打进了当年的老根据地砀郡。
为什么要单独说一下“砀”呢?
因为吕家老家是砀郡单父县的,当初避仇到泗水郡沛县时是“重客”。吕家在还没天下大乱时,就属于砀郡非常有势力的家族了,人家这次是来拿回自己的地盘。砀郡人加入起义封侯的,高达二十三人,其中多人都跟吕家有关系。
因为雍齿突然叛变,最开始刘邦在丰邑各种吃瘪时,却轻松拿下砀,还收编了体量当时是自己一倍的砀郡子弟兵(收五六千人)。这其中的原因,史书中无载,颇有玄机。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件事。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中,在吕泽的史料全部被抹除后,只保留了一件事。因为如果这件事不留下,整个剧情就无法衔接了!当年刘邦在彭城大屠杀中抛儿弃女,差点儿被项羽追死的时候,逃到了吕泽那里,是吕泽发兵帮他东山再起的!
这些史料中,非常一致地使用了几个词:“居下邑”“从之”“稍收士卒”“军砀”。
什么意思呢?
“居下邑”(今安徽省砀山县)和“从之”,说明刘邦一无所有后,去投奔了这位大舅哥。刘邦并非去了自己的下属大将那里,而是去投奔!这位大舅哥在下邑算是“独立武装”,并非完全从属于他!
“稍收士卒”和“军砀”,说明刘邦在这里才算稍微立住脚。
这个位置离彭城大本营并不远,是项羽一通摧枯拉朽后没打动的地方,刘邦要是没有吕泽在这拦一脚,根本逃不回荥阳。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其中“佐”和“天下”的字眼,在一百四十三位功侯表中,分别只在另外三位“大神”的功劳簿上出现过。
“佐上定诸侯”,这是对萧何的评语。
“常计谋平天下”,“出六奇计,定天下”,这是对张良和陈平的评语。
萧何对国家操作系统的那种输出帮助,叫“佐”。
张良和陈平那种挽救起义级别的算无遗策,叫“定天下”。
吕泽至少是跟“汉初三杰”平级的,而且只高不低!
然后再来看一下他的弟弟吕释之的功劳簿:“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击三秦。汉王入汉,而释之还丰沛,奉卫吕宣王、太上皇。天下已平,封释之为建成侯。”
前面跟他哥哥一样,“客从,击三秦”,中间这一句非常有意思,“奉卫吕宣王、太上皇”。吕宣王是他爹,太上皇是刘邦他爹。吕宣王不仅排在太上皇前面,而且真打起来后,太上皇和儿媳妇被项羽抓走了,倒是吕宣王无病无灾地安享天年。
更重要的是,吕泽所居的下邑,这个刘邦能站住脚的地方,离刘邦的老家丰邑(今江苏省丰县)仅仅四十公里。说明什么呢?
吕家集团并非完全从属刘邦的!不然不可能对上司的爹不上心,或者说他自己的爹要远比上司的爹重要!这一大串联起来后,会怎样呢?
第一,吕家兄弟在刘邦起义时,最开始是加盟“股东”。
第二,吕家手下有一帮很厉害的将领,比如丁复、陈豨、蛊逢等。
第三,最早一拨儿封侯时,就有他们哥儿俩。
第四,能打,在“还定三秦”的关键战役中是主力,打出山东后先回了老家。在项羽核心地不远处,率先占领了砀郡根据地。后来项羽大杀四方反攻时,没打动他家。
第五,吕家并不完全从属于刘邦。
第六,在刘邦后面的征战中,吕家至少拥有和萧何、张良一样“佐”“定天下”的关键性功劳。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已经很能说明吕家的功劳和势力了。吕家的这兄弟俩有势力、有人脉、有军功、有资历,对于刘邦集团举重若轻。因此,刘邦对于立不立刘盈为太子很矛盾。
他不用犹豫的原因在于,刘盈的这个姥爷家肯定能帮他坐住江山,而且吕雉这个太后的政务能力还是加分项。
但刘邦犹豫的原因在于,吕家这一家子,从媳妇到舅子们太厉害了,万一吕家把这个外甥给踢一边去了呢?别最后我全扫平了,倒给吕家做嫁衣裳了。这才是汉初的太子位归属大戏频出的真正原因!
刘邦一个劲儿地扫平异姓王,不把地收回来,而是安排给自己的亲戚们,一个很关键的原因,也在于他要防着吕家。最好的齐地,刘邦给了大儿子刘肥,配了最好的国相曹参。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用心的安排。
刘邦的重大困扰在高祖八年(公元前199年)时,其实散了一大部分。吕家的掌门人吕泽在这一年死了。但是,刘邦对于太子大位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对吕家仍然不放心,老大死了,老二吕释之还在,再加上有个当皇后的妹妹,这个势力依然强大。
关于太子之争,曾经一度闹得比较凶,吕雉还派吕释之去威胁已经不问世事的张良。原文比较让人目瞪口呆。
吕释之“劫”张良,说:“现在陛下要换太子,你能置身事外吗?”(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
吕释之强迫张良:“赶紧帮我想办法!”(强要曰:“为我画计。”)
这里透露出两点:第一,吕释之也非常厉害;第二,张良跟吕家有联系和往来,尤其是那句“君安得高枕而卧乎”?
张良对吕释之说:“炮火狼烟中,陛下听我的,现在对于陛下的家事,我就递不上什么话了。”但“强要画计”后,张良又说:“在商山中,有四位高士,陛下一直仰慕,但人家却一直不出山,江湖上人称‘商山四皓’,想办法让太子请这四位出山吧。”
吕雉派人带着太子情真意切、言辞谦卑的亲笔信,并配了一份厚礼,前去商山求贤。好在是命中有缘分,四位高士共同出山,成为刘盈太子位的最强背景光。
看见没?刘邦重病后,被吕家“强迫”的张良可是主动“谏”了哦!这可是自从修仙后,啥都活明白了的子房兄的首次发声!涉及吕家,张良的修仙过程可真不那么清静。
看到张良在帮吕家使劲儿了,刘邦人生中第一次没有听张良的话。这说明刘邦很可能早就知道张良跟吕家有关系了。
在不久后的一次朝宴上,“商山四皓”这四位老人终于使上劲儿了。宴会上,刘邦发现太子身边有四位毛发全白的老人侍立,衣帽考究,飘飘若仙。刘邦很奇怪,问道:“你们是谁?”
四位老人上前自报姓名: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刘邦听后大为吃惊:“我请了你们多年,你们却总是逃避我,为何现在反而要跟随我的儿子呢?”
四位老人回答道:“陛下轻视读书人,又爱骂人,我们坚决不愿受辱,所以才因为恐惧而逃亡。如今听说太子仁孝恭敬,爱护天下读书人,天下人都愿意为太子效死力,所以我们就来了。”
刘邦长叹一声,道:“烦请诸位好好替我照顾太子吧。”
刘邦是天下最会看事的人,他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政治信号:太子羽翼已丰。
吕家是刘邦一直提防、担心的隐患,但“商山四皓”却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太子有能力打造自己的班底。刘盈并非一个被摆布的软弱之辈。刘邦自己都没请来的四位老爷子,吕家也不可能请到,倒是刘盈这个孩子此时的政治符号是好使的,市场是认可的。
自此,纠结了好几年、马上要走人的刘邦终于放弃了挣扎,再也不提废立太子的事了。
在这一系列的连环博弈下,刘盈最终坐稳了将来的皇位,吕雉也迎来了自己主政的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