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疗出错时:一位医生的痛与思(医学人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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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序 生命、医学和人文故事

在我们能看到的所有现象中,生命现象是最神奇的。

伟大的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在他的畅销书《费曼物理学讲义》的开篇指出:“如果某种大灾难摧毁了所有的科学知识,我们只有一句话可以传给下一个(智慧)物种,那么用最少的词汇来表达最多信息的陈述是什么?我相信这应该是原子假设,即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些微小的粒子一刻不停地运动着,在彼此分离时相互吸引,但被挤压在一起时又会相互排斥。只要略加思考和想象,你就可以从那句话中得到关于这个世界的大量信息。”

“一切生命世界的行为都可以被理解为原子的颤动和扭动。”

一堆杂乱无章的原子在一定物理规则之下排列组合,变成了性质各异的分子,这是生命的物质基础,我们所了解的所有生命,都是建立在这个物质基础之上的;一堆性质各异的分子在一定物理规则之下排列组合,又变成可以从外界获取能量,从而完成自我复制的细胞,这是生命的原始状态。我们所知道的所有生命,都是从一个细胞开始的;一堆完全相同的细胞,在外界能量驱动下不断复制的过程中出现了几个随机的错误,生成了性质各异的新细胞,这是生物世界多样性的基础,我们所看到的各种美丽的生命形式,竟然都源于这些“不经意的复制错误”……

细胞的协同形成了器官,器官的协同塑造了小草和大树,塑造了小狗和大象,也塑造了你和我。

下一次,当你看到一棵枝叶被压弯的小草,奋力托起一滴露珠,在阳光里闪烁着晶莹;当你看到一株挺直了躯干的大树,轻松抖落一身雪花,在乌云下舞动着狂野;你是否会想:若干年前,我们都曾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原子?

下一次,当你看到一条摇头摆尾的小狗,当你看到一头步履沉重的大象,你是否会想:曾经有一天,我们都只是一个尚未分裂的卵细胞?

科学把我们带到了生命的源头。

费曼教授在谈及生命现象时还指出:“我相信,(艺术家)看到的美丽对我和其他人来说也都是可以看到的,尽管我可能不如他在审美上那么精致……我也可以欣赏花朵的美丽,但我对花的了解比他所看到的外观要多。我可以想象其中的细胞和内部的复杂机制。我的意思是,(花朵)并不只在宏观的尺度上很美,在微观的尺度上,它们的内部结构和进化过程也很有美感……科学知识只会增加花朵的美感和神秘感,人们对花朵更加兴趣盎然、惊叹不已。”

将在10个月后长成你的那个受精卵细胞开始分裂了。

在第7周时,当超声波的探头第一次“听”到你的心跳,你的整个“躯体”才一颗蓝莓那么点大!

到了第9周,你长到了一颗樱桃的大小。你已经不再是胚胎,而是已发展为胎儿,虽然消化道和生殖器官已形成,但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技术员,要辨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尚为时过早。

第15周到了,你仍旧只有一个苹果的大小,但你的大脑已经开始尝试控制你的肌肉。你能够活动肢体,甚至可以翻跟斗,吮吸大拇指的“坏习惯”也有可能已经形成了,但是你妈妈还不知道,也管不到你。

在第23周时,你猛增到一个木瓜的大小。这时你的听力已经相当发达,开始能识别妈妈的声音,以免日后一“出门”就认错了人。至于爸爸的声音嘛,没那么重要,再等一个月(第27周)吧。

第32周到了,你差不多是一颗大白菜的尺寸。这时你的味蕾已基本长成,你会在吞咽羊水的时候知道妈妈今天是不是吃了大蒜。你没有选择,只能习惯于妈妈常吃的食物,日后挑食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哦。

终于到第39周,你已经长到了一个西瓜的大小,感到了周围空间的狭小,稍稍展臂和伸腿都会引来妈妈的注意和安抚。于是你们俩默默地“商量”:时机成熟的话就到外面的世界去(来)看看吧。

从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开始,你踏上人生的旅途,义无反顾地一路走去。虽然欢笑多于苦恼,但是每个人都会生病,这是生命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真正记住第一次生病吃药的感受:妈妈说你很乖,不哭也不闹;爸爸却说你一口全吐了出来,弄脏了他的衣裤。也没人能真正回忆起第一次看病打针的情形:妈妈说你很勇敢,还冲着打针的护士阿姨笑呢;爸爸却说你哭得那个惨啊,两块冰激凌才止住。

因为每个人迟早都会生病,所以我们有了医药学,一门专门研究疾病与治疗的学问。千百年来,医药学的精英们一直在探究生命的奥秘、疾病与健康的奥秘。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对于生命、疾病和健康的认知达到了不可思议的深度和广度。

1981年4月26日,在迈克尔·哈里森医生的主持下,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医院进行了世界上首例成功的人类开放式胎儿手术。接受手术的孕妇腹中的胎儿患有先天性的尿路阻塞,出现了肾积水,这很可能导致胎儿在出生之前就肾脏坏死,危及生命。为了抢救胎儿的生命,做手术的医生给胎儿做了膀胱造口术,在胎儿的膀胱中放置了一根临时性的导管让尿液正常释放。胎儿出生之后,医生又进行了尿路再造手术,彻底解决了这个婴儿的遗传缺陷。

也许你开始想象,手术时这个胎儿才多大?他能感觉到疼痛吗?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必须何等精准?也许你还会想:这种先天性的遗传缺陷是如何发现的?是哪一种先进的诊断技术隔着肚皮还有如此高的可信度,可以让接诊的医生如此精准地知道是胎儿的尿路出现了阻塞?

每年在美国出生的约400万婴儿中,约有12万(约占3%)患有某种先天性缺陷,其中一部分可以在出生后得到成功治疗。随着胎儿影像学和各种无创产前检查技术在过去几十年中取得突破性进展,我们对胎儿发育的了解也有很大程度的提高,越来越多的诊断工具使我们能够更精确地识别胎儿发育过程中出现的病情及其恶化的程度和速度,同时辅助我们开发新的医疗技术来帮助子宫内的胎儿早日康复。

如今,胎儿治疗被公认为儿科医学中最有前途的领域之一,而产前手术正成为越来越多具有先天缺陷的婴儿的一种治疗方案。在婴儿出生之前我们就可以相当准确地了解其发育和成长,及时发现可能出现的病变并实施治疗,这是所有家长的祈盼,也是几代医生的夙愿。

2012年4月17日,年仅7岁的美国女孩艾米丽成为第一个接受“融合抗原受体疗法”(Chimeric Antigen Receptor Therapy,简称CAR—T疗法)治疗的儿科患者。在其后的几个星期里,费城儿童医院的医生从艾米丽的血液中提取她的免疫T细胞,将其在体外培养,然后用最先进的生物工程技术对这些免疫T细胞进行了化学修饰,使得这些免疫T细胞能有效识别正在艾米丽体内野蛮生长的癌细胞。体外实验成功之后,这些修饰后的(融合抗原受体)免疫T细胞被重新植入艾米丽的血液中,再次与癌细胞决一死战。

从5岁开始,勇敢的艾米丽与一种最常见的儿童癌症——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顽强地抗争了两年,她的医生穷尽了当时已有的一切治疗方法,在短暂的疗效之后,癌细胞总是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侵蚀着她越来越虚弱的生命。这一次会有不同的结果吗?修饰后的免疫T细胞移植后,剧烈的免疫反应开始了,昏迷中的艾米丽在生与死的边缘足足挣扎了两个星期。她战胜了死神,苏醒过来,随后的测试震惊了所有人:癌细胞不见了,而那些修饰后的T细胞仍然在那里,准备清除任何试图卷土重来的癌细胞。

在许多人的眼里,这样的描述似乎只应该出现在科幻作品而不是科普作品中。如今,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的医疗技术已经精准到了患者免疫细胞表面标记分子的水平,大概不能更精准了。当然这只是开始,在分子水平和细胞水平上,我们对疾病和健康的了解才刚刚揭开了一角,还有许许多多的未知等着我们去深入探索。

如果说产前手术与CAR—T疗法代表了医药学发展的深度,那么全球基础公共卫生系统的建设和疫病防控则体现了医药学涉及的广度。例如,天花病毒被牛痘疫苗彻底灭绝,引起河盲症的盘尾丝虫已经在伊维菌素的围剿下成为濒危物种……

2019年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在官方网站以“从3 000万到零:中国创造了无疟疾的未来”为题发文,高度赞扬中国人民在消除疟疾上所取得的成就:自2016年8月以来,中国尚未发生任何疟疾本地病例。

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每年有大约3 000万例疟疾,其中有30万人死亡。1955年,中国卫生部制定了《国家疟疾防控规划》,各社区团结一致,改善灌溉条件,减少蚊子滋生地,喷洒杀虫剂并推广使用蚊帐。地方卫生组织建立了防控体系,以尽早发现病例并及时制止疫情的蔓延。到1990年底,全国疟疾病例总数下降到12万左右,疟疾相关的死亡人数减少了95%。从2003年开始,在全球抗击艾滋病、结核病和疟疾基金的支持下,中国卫生部门加强了培训和灭蚊措施,人员配备、实验室设备、药品等方面都有改善。在其后10年间,全球基金提供了总计超过1亿美元的支持,帮助中国的762个县终结了疟疾,使每年的疟疾病例数减少到不足5 000例。

2010年,中国提出了一个宏大的计划:在2020年之前消除疟疾,这是对2000年世界卫生组织《千年发展目标》中的疟疾目标的回应。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中国实施了一种高效的监测策略,在病例传播之前迅速发现并制止疟疾,它被称为“1—3—7”策略:在1天内必须报告任何疟疾病例;到第3天结束时,县疾控中心将确认并调查该病例,确定是否存在传播风险;到第7天结束时,县疾控中心将采取措施确保不再传播,包括对发现疟疾病例的社区成员进行检测。

在2016年上半年,全国范围内仅报告了3例本土疟疾病例,在2017年、2018年和2019年均未发现本土病例,实现了3年无病例、彻底消灭疟疾的预定目标。

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我们离高枕无忧的日子还差得很远。随着全球人口持续增长,全球化经济持续发展,对抗传染性疾病的基础公共卫生建设正面临着新的挑战。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引发全球疫情,很及时地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截至近日,全球被感染人数已经超过250万,死亡人数也超过20万,同时还造成了全球性的经济停摆,各种次生危机与相关的生命和财产损失也将是前所未有的。

有各国政府的高度关注和积极行动,有众多民间组织的志愿加入,有医药界的全力救治和疫苗及药物研发,人类终将凭借集体智慧战胜疫情。但是我们必须警钟长鸣,进行更多的战略投资和储备,健全及时的多重预警系统,才有能力应对各种可能的全球性健康威胁;我们必须携起手来,实现公共卫生资源与信息的共享,因为疫病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们走在人生旅途上,有着各自不同的节奏、色彩和旋律,但是我们每个人的结局没有丝毫悬念,哪怕百转千回,必定殊途同归。

英国著名生物学家、教育家理查德·道金斯在他的畅销书《解析彩虹:科学、虚妄和对奇观的嗜好》中写道:“我们都将死去,因为我们都是幸运儿。绝大多数人永远也不会死,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出生。那些本来可以成为你我,但实际上永远看不到这一天的人,加起来比阿拉伯的沙粒数目还要多。那些未出生的灵魂中肯定有比约翰·济慈更伟大的诗人,比艾萨克·牛顿更伟大的科学家。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我们的DNA可能造出的人数要远远超过实际出生的人数。在这种令人感到渺小的赔率中,却是你和我,本着我们的平常心,来到了这里。我们这些赢得了出生彩票而享有特权的少数人,怎么还能因为我们都要不可避免地回到出生前的状态而发牢骚?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与生的权利一同降临你我的,是死的归宿。

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拒绝死亡》(The Denial of Death)的作者厄内斯特·贝克尔指出:死亡的威胁始终困扰着我们,但同时也激励着我们。贝克尔认为,我们有许多行为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都是为了减轻我们对即将不复存在的恐惧而进行的无谓努力。在这种恐惧心理的影响下,我们很难以一种平常心去面对死亡,以及死亡带给我们的悲伤。

2017年4月20日,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早晨,87岁的查理·埃默里克和88岁的弗朗西·埃默里克紧紧地手牵着手,这对住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老夫妇已经结婚66年了。

查理退休前曾经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五官科医生,在2012年被诊断出患有前列腺癌症和帕金森病。在与多种疾病的抗争中,查理的健康状况愈来愈糟糕,生活质量每况愈下。他夫人弗朗西曾在查理工作过的一家印度医院负责营销和公共关系工作,晚年后一直被心脏病和癌症严重困扰,健康状况极不稳定。

2017年初,查理感觉到终点正在临近,得知自己可能只剩下6个月的时间了,便跟弗朗西开始认真地讨论他们人生的最后选项: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有尊严地死去?埃默里克夫妇仔细研究了俄勒冈州《尊严死亡法》的规定,该法律要求两名以上不同的医生进行检查,确定生存期6个月或更短的预后,并多次确认意图以及患者自行摄入致死性药物的能力,整个程序不得少于15天。非营利机构俄勒冈生命终选(End of Life Choices Oregon)的资深专家为埃默里克夫妇提供了专业的咨询,解答了他们和亲属的各种相关问题。

埃默里克夫妇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

在那个最后的早晨,查理和弗朗西坐在轮椅里来到大厅,与家人告别,然后紧紧地手牵着手,在处方药物的辅助下一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留恋的世界,他们的遗体捐赠给了科学研究。

女儿和女婿在二老的许可下记录了他们的谈话和准备工作,直到最后时刻,记录下他俩最终抉择的背景以及坚定的信念。这本来只是为家人留作纪念的,但最终埃默里克夫妇同意将这些影像记录剪辑成短片《生与死:一个爱情故事》,公之于众。“他们没有遗憾,没有未了的心愿。感觉这就是他们的时刻,知道他们能永远在一起真是太重要了。”女儿如是说。

自俄勒冈州1997年成为美国第一个将医学辅助死亡合法化的州以来,已经有1 000多名临终的患者在那里完成了医学辅助死亡。从许多方面看,医学辅助死亡仍旧极具争议,但关于死亡的选择和讨论是十分有必要的。

如今在发达国家里,绝大多数人死于繁忙的医院或养老院中,通常是在医生和护理人员的陪伴下。殡仪馆迅速移走死者并进行最后的护理和化妆,几天后在殡仪馆或教堂举行短暂的仪式,随后下葬或火化,一切就结束了。

我们能做得更好吗?如果可能的话,每个人是不是都应该在何时何地死亡方面有所选择?这不再是科学问题,而是人文的问题。

我们讲述生命的故事,在任何一个尺度上它们都是如此神奇美妙。我们讲述医学的故事,从防疫到治疗,它们都是如此鼓舞人心。我们讲述来自生命和医学前沿的人文故事:有急救病房的生死时速,也有重症监护室的悲欢离合;有法医显微镜下的蛛丝马迹,也有微生物世界里的隐秘凶手;有离奇死亡的扑朔迷离,也有临终关怀的爱与尊严……

译林出版社的“医学人文丛书”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些扣人心弦的故事。

医学人文丛书主编

2020年4月于美国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