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年纪
R先生正好从法院附近路过,而且也有空闲,因此决定顺便去法院看一眼。他是社会评论家,年龄刚过五十。他轻松地认为,如果能旁听,写稿子时兴许能有所参考。
不过,哪个法庭正在进行什么样的审判,他一无所知,于是挑选了一个离得最近的房间。打开门走到里面一看,是个小型法庭,而且旁听席上一个人也没有。可见正在审理的既不是什么大案,也不是什么热点案件。
但是,他能够感觉到法庭内飘荡着异样的气氛,R先生打消了退回去的念头,径自在后面的硬椅子上坐下。他重新打量着法庭,发现检察官和法官甚至律师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与此相反,被告席上的男子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青年。那种反差极其明显。难怪!刚才感觉到异样就是这个原因啊!R先生独自点着头。
被告席上的青年跟R先生的儿子差不多大。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呢?R先生这么想着,仔细倾听着检察官正在发表的公诉意见。他渐渐听明白了大致的情况。
不久前的夜里,发生了一起不良少年团伙在闹市区打群架、导致一人受伤的事件。如此说来,R先生想起曾在报纸的社会版面看到过报道。
这世道真是让人大伤脑筋。现在的年轻人是如何思考规则的呢?想以某种形式发泄年轻的能量,这点他很理解。但是给他人和社会添乱则不能容许。R先生按平时的习惯开始在头脑里为评论文章打腹稿。从警戒的意义上来说应该处以重刑。那么,这青年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容貌呢?R先生将目光集中在被告身上。青年没有表现出一点做了错事的样子。太过分了!明明伤了人,却好像没有罪恶意识。这就是所谓的危险年纪吧。
然而,R先生刚开始产生的愤怒在这里戛然而止。这位青年的表情与其说没有意识到犯了罪,不如说是感觉自己没有犯罪。再注意观察,检察官每次谈及犯罪行为,青年的脸上都浮现出不满的神情,这种不满似乎在渐渐变得强烈。如果是没有罪恶意识或者性格异常,是不会有这种表现的。
R先生继续观察着,青年的那种感情更加激烈,在检察官的公诉意见说完时,达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青年冷不防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干!我的确不算是善良的老实人,但伤人的绝对不是我!”
R先生的耳朵仿佛听出了真实的喊声,他顿时对事态的发展产生了兴趣。法官制止了青年。
“被告不要随意发言。想申辩的话要通过律师。”白发苍苍的法官表情严肃却语气温和地说道。在处理年龄差距很大的被告时,也许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态度。
不需要法官提醒,脱发的律师便急忙走近被告身边,拍着被告的肩膀安抚着,在他的耳边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向他讲解审判的规则,或者劝告他吵闹会破坏法官对他的印象,会很不合算。青年咬着牙,眼睛里流露出愤懑的神情,但不久便像死了心似的点点头。
出现的波动得到了控制,法庭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审判继续进行,传唤证人。这次是逮捕青年的警官。警官证明,接到闹事的报警后马上赶到现场,见被告拿着沾满鲜血的刀具站立着,便抓捕了被告。
律师问证人:“会不会刀是掉在他边上,被他捡起来的?你没有看错吗?”
“没有看错。刀是他从倒在地上的受害人身上拔出来的,当时的确有很多人乱作一团。可是,我是从业二十五年的警察,不会看错的。”
如果说是从警二十五年,那么他有一把年纪了,恐怕不会胡言乱语。不难想象,如果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成绩而做伪证,或者因某种理由编造谎话,那么这种人之前就会在哪里露出破绽,不会从警那么长时间吧。
关于亲眼看见这一点,律师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便草草地结束了争辩。大概是当场抓获、无话可说了吧?证人从法庭里出去了。
律师没有去理会表情委屈的被告,开始为被告辩护。被告在少年时失去了父母,是亲戚养育长大的。律师辩护得中规中矩,还谈及了社会的乱象。R先生听着,不知为何感觉到律师的虚伪和敷衍。可是,辩护还在继续。
“被告承认自己犯罪,在发自内心地反省。发誓今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考虑到这一点,请从轻处罚。”
律师辩护结束,仿佛完全忘记了刚才青年绝望的叫喊。不仅是律师,检察官对此也没有表示异议,法官也没有再提醒。
尽管法庭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都和R先生的年龄差不多,不可能耳背。即使离得有些远,也不会听不见青年的叫喊。审理没有解答R先生的疑惑便结束了,法官宣布刑期。
虽然比检方要求的刑期短些,却是没有缓刑期的实刑。若是给别人造成了伤害,如此判决也许是无可厚非的。不过,这是在真的造成了伤害的基础上说的……
法庭里的紧张气氛终于缓和了。可是,就像要破坏这种平静似的,叫喊声再次响彻法庭。当然是青年的叫喊声。
“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干!”
青年看到了旁听席上的R先生,像遇到了唯一的救星似的呼喊着。然而,与法庭审理有关的人员没有人去搭理他。
R先生顿时产生了责任感,想再打听些情况,于是拿出名片,主动上前和律师交谈。
“对不起,对这种事插嘴显得很奇怪,不过,刚才那个青年是真的犯罪了吗?”
这时,律师已经把文件塞进包里走到了走廊。他露出厌烦的表情。
“没有办法。有如此明确的证人,怎么也救不了他。”
“可是,年轻人好像在喊自己是被冤枉的。”
“是啊。根据年轻人的主张,他说自己也参与了打架,但没有伤人。其他人都逃跑了,唯独他捡起了满是鲜血的刀,吓得迷迷糊糊的,就被抓了。”
“若是如此,你为什么没有再坚持主张这一点?我听着你的辩护感到很着急。”
“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一直当律师过来的,也有了声誉。我当然想尽力辩护他无罪,但是有证人,我怎么也帮不上忙。即使坚持主张他无罪,估计法庭也不会采纳。还不如认罪,表示后悔,希望减轻刑罚,这个办法才是上策,是唯一剩下的路。我先这么告诉你……”
R先生感到有些不满:“就是无法证明他没有犯罪?那么,向受害人了解情况呢?”
“可以那样就好了。但受害人是从背后被刺、向前倒地,所以没有看见伤害他的人的脸。”
“可是……”
R先生还是不能释怀。律师的语气变得很不高兴。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也有个和这年轻人差不多年龄的儿子。我不认为这是旁人的事,所以特别卖力。连辩护费也极其低廉。我是自愿出面担任辩护律师的。如果其他律师来辩护,我不认为会判得比这更轻。”
律师加强了语气,但R先生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说话声没有底气。
“那个证人能相信吗?”
“当然了!是个长期执勤没有犯过错误的警官,不会为微不足道的事断送养老金的。”
说得有理,也许真是如此。然而,R先生心里无法言说的罅隙依然没有被填补。他总觉得是案件相关者合伙让这个青年有罪。R先生接着又提出了一个让人难堪的问题,反正这位律师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有一种情况你没有想到吗?也许检察官和法官受到了来自哪里的压力。”
律师的脸色有些变了。
“你说什么!他们虽然和我的立场不同,但都是忠于职守的人。你和我一样,都是有家庭、受到社会尊重的人。万一,真的是万一,因为国家的重大事件,作为维护社会秩序的非常手段,给法院施加压力这种事,也不是不能想象。可是关于这起审判,压力从何而来?又为了什么目的而施加呢?”
这就无从猜测了,因为是一起年轻人的伤害事件。
“如此说来,你说得没错。”R先生一副话不投机的模样点了点头,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R先生还是感到很不爽快。耳朵深处回响着那个青年的叫喊声。那不是撒谎,是真实的呐喊。
准是哪里搞错了。症结好像隐藏在什么地方。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控制着法庭,尽管不知道来自哪里。R先生长年来一直都是社会评论家,他相信自己的这种直觉。
如果相信它却这样保持沉默,是不能原谅的。这不就是社会评论家的义务吗?应该将此作为问题提出来,呼吁人们重新对案件进行审理。那么,应该从哪里着手呢?对了,把证人找出来。
那起事件的目击者不会只有警官一个人。当然,即使亲眼看见,很多市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然而,难道一个无辜的青年就可以被判有罪吗?
R先生拿起笔,他要唤醒人们的良心。而且,他对这篇文章很有信心。
当R先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在桌子前奋笔疾书时,玄关处传来了响声。是儿子回来了,听他脱鞋的声音就知道。
R先生忽然皱起眉头,招呼正走过走廊的儿子:“喂,你过来。”
“什么事,爸爸?”儿子还以为像平时那样因为晚回家要挨训了,回答得诚惶诚恐。
“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有什么关系吗?”
“算了。不久前在闹市区发生过一起打群架的事件,有一个人被刺中后背。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
“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不记得了。那种事无所谓吧。”儿子答道。
儿子的脸色好像有些变了,也许是R先生的错觉。不过,R先生的脸色却明显改变了。
R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儿子毫无表情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R先生用一副严峻的表情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然后拿起桌子上写到一半的稿子撕碎后扔了。他不愿意做出有可能会把儿子逼得走投无路的事——无论这种可能性有多么微乎其微,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他从心底里爱着儿子,为了保护儿子,谁都会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吧。谁都会……
不知不觉地,朦朦胧胧的迷雾从R先生的胸膛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他开始觉得检察官、法官、证人警官他们都很亲切。大家都有儿子,发自内心地爱着儿子,无论他做什么都原谅他、守护着他,因为大家都是和蔼善良的父亲。与R先生立场相同的人应该可以说处于危险的年纪吧?R先生微微地笑着。若是被人说处于危险的年纪,他一点也不会介意。这个世界上难道还存在比父母的爱更强大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