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目小僧
一
我至今才发现,其实儿童世界亦有了文化的进步。
我想为《东京日日新闻》写篇有关独目小僧的小文,试问九岁和六岁的女儿是否知道独目小僧。大女儿笑道:
是一只眼睛的妖魔鬼怪吧。
她的回答就如《言海》[1]中的词条一样。小女儿则一无所知地望着我,瞪圆双眼问道:
这个怪物会不会到我家来?
可见,最近的孩子已经不知道这一怪物出没在深山密林之中吓唬过路人的故事了。
终于到了独目小僧被从日本驱逐出境的时候了!想来想去,“妖魔鬼怪”就是关于魑魅魍魉的儿童故事。古时候,妖魔鬼怪又通“变”,其思想基础是:世上确实存在某些神通广大的妖鬼或魔神,它们根据不同的地点或场合自如变化。直到鬼怪进化为幽灵之后,它们开始专注于私人关系,而且不再向大众炫耀其变身之术,于是大家才以为变身是狐狸精的专利。人们对狐狸本无成见,因此狐狸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出新花样,热衷于吓人取乐。而有记录以来,独目小僧就墨守成规,以同样的面貌出没于固定的地方,它这种属性似乎不符合现代人有关妖魔鬼怪的定义,至少可以说是拘泥死板的,是不符合时代的。我家孩子聪慧但又消极的回答,与家庭教育无关,这从中可以看出一种社会的影响。
这里还有一个事实,即在旧社会,连鬼怪都要守戒律,借此把自己的行为限制在某种固定形式之中。如果它们的目的就在于吓唬人的话,这种做法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上策。要是妖怪玩出新花样,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可能会问:“您是什么东西?”这样一来,妖怪们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难免有些尴尬。与之相比,让大家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效果会更好一些。即对妖怪而言,淘气、诙谐、恶作剧等都是忌讳的,它们在乡下必须要严肃一点,否则难以在妖怪这一行生存下去。
我父亲松冈约齐翁[2],不仅博学多闻,而且天真似孩童,过去每次讲完鬼怪故事,都要画出几幅故事场面来给我看。因此我与现在的小孩不同,对妖怪从来都没有模糊的恐惧感,我脑海中的妖怪个个都具有鲜明的轮廓,这可不是自夸。说起独目小僧,我便可以想出如下情景:夜里下起了绵绵细雨,有个小孩头戴竹壳斗笠独自行路;半夜里,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怜?有人急忙追上去,回头一看,竟看到孩子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还伸出细长的舌头;此人吓得大叫一声,就跑了。
这大概是广泛流传于畿内和中国地区[3]的故事。据说,在不太遥远的过去,由几位画工绘制出的“狸子买酒”图案就取材于这个故事。狸子的尾巴从帽子伞里面隐约可见,这种形象十分有趣、惹人喜爱,今天我们在如京都的清水等地的商店门口都可以看见其瓷像。而作为鬼怪,正因为它流行于世,反而难以令人感到恐惧了。这恰恰可以说明,包括善变的狐狸精在内的妖魔鬼怪,本来是不会随意出现在人面前的,除非有某些说得过去的原因。过去,像鸟羽僧正[4]这样的画圣都未能画出鲜活的鬼怪来,更何况普通人,即使有人撒了谎或者把某事看错了,也无法唤起如此强大的畏惧之感,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正因为考虑如上情况,我才会珍惜日趋消逝的独目小僧的传统,想追溯其渊源。
二
我以为,在与独目小僧有关的所有问题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该妖怪以若干地方性差异,几乎在整个日本得到普及。无疑,通过读者的观察和指点,其具体的分布情况将得以阐明,而以我目前有限的知识来看,该故事常被围坐炉边的农民广泛谈及,其普及并非得益于博学家、云游僧等人的传播。
例如,在飞驒国(现岐阜县北部)等地,尽管不存在独目小僧,却有“独眼秃僧”[5]。高山町的住广造先生[6]说,它是个单眼单脚的大秃头妖怪,一般都出没于下雪天的黎明,据此又称“雪秃僧”,让孩子们毛骨悚然。
独眼怪物不仅少了一只眼睛,还少了一只脚,这种说法相当普遍。例如,高濑敏彦先生说,在纪州伊都郡(现和歌山县伊都郡),积雪的夜里会出现一种名叫“雪坊”的怪物。它貌似孩童,用一只脚跳着行走。当地人传说,积雪的早上树下偶有几个圆凹点,那便是雪坊留下的脚印。[7]
由于该故事没有讲到雪坊的眼睛,因而我们只能相信它双眼齐全。而在纪伊国,还有个名叫“一踏韛”[8]的凶贼,它就如飞驒国的独眼秃僧一样,是个单眼单脚的怪物,曾经栖息于熊野地区(现三重县西南部,与歌山县邻近)的山野之中。传说,一踏韛力大无穷,在熊野参拜道的关隘危害旅人,也有说它劫掠了妙法山的大钟。三山[9]的百姓们都深受其害,请求一位名叫狩场刑部左卫门的勇士去消除祸害。据《纪伊国续风土记》[10]记载,狩场刑部左卫门因此功而获赐色川乡的寺山三千町步[11],由于他把寺山让给色川乡十八村以使村民长期受此恩惠,故被后人立为王子神而供奉。然而,听新宫町的小野芳彦先生[12]说,当地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狩场刑部左卫门指的是平家遗臣上总五郎忠光[13],他之所以把恩赏地让给村民,其实就是为了让平维盛[14]藏身于色川的深山密林之中。
仅从《纪伊国续风土记》看,一踏韛不过是生活在某一时代的恶贼,但是既然今天还有人传有同名的怪物出现在熊野山中,那我们就不能视其为纯粹的历史人物。我曾经听南方熊楠[15]说,尽管没人见过一踏韛,但在积雪上时常可以看到它所留下的一尺宽的单脚印。
因此,我们通过雪上的脚印可以得知一踏韛的身体特征,至于它有几只眼睛,就无从谈起了,因为没有人看过其长相。尽管如此,我可以从各地的例子中推测出,它仍是一种属于独目小僧系列的怪物。
据《土佐海续编》[16]记载,土佐国香美、高冈(现高知县香美市、高冈郡)等地的深山密林中有一个名叫“单脚”[17]的怪物。据说,文政时代,有人奉命在高冈郡大野见乡岛之川的山中养殖香菇,有时在雪上看见单脚印。有的每隔一两间[18]都留下了一只左脚印,也有光用右侧单腿跳行的。
三
当然,仅有单脚印,我们还是难以推测出深雪中的怪物确实只有一条腿。这个怪物因某些理由把小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方也未可知。但除了脚印,还有不少目睹者,因此我们就不必再讨论怪物有几条腿了。
传说在土佐的山村里,有个独眼单脚的怪物称“山鬼”或“山父”。山父又称“山爷”,即其他地方所谓的“山男”。
土佐郡本川乡(现高知县吾川郡伊野町)曾经有一个巡视监督山林的官吏,叫春木次郎八。宝历元年(1751),春木次郎八四十岁,写就《寺川乡谈》[19],留下了如下一段记录:山父不同于鬼变,属于野兽一类,它貌似七十岁老人,与人一样身穿蓑衣,就是独眼单腿;它平时不会出现在人面前,下大雪时在积雪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它所留下的脚印;每隔六七尺都能见到一只单脚印,直径约有四寸,形如舂杵印下的圆凹痕,跳着行走。据同书记录,越里门村的忠右卫门之母,曾与山父擦肩而过。那还是在大白天,山父像人一样一瘸一拐地迎面走了过来,当它从忠右卫门之母身边掠过时,忠右卫门之母急忙回头,它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忠右卫门之母惊慌失措,在半路上决定调头回家,此后家中平安无事。最后,春木次郎八还特意写明:听当事人说这还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他把自己亲知亲闻的有关情况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且不论山父如何飞跳,既然一跳就是六七尺远,那么应该是大个子吧。然而其他书籍又记载它外貌似人,身长三四尺,可见,对它的记录缺乏统一性。
也有不少记录写道,尽管山父少了一只眼睛,但双腿齐全。例如,据《阿州奇事杂话》[20]记录,某日,山父来到阿波(现德岛县)深山中的樵夫房子里,这位山父正如众多传说中所讲的一样,能看透人心,而它脸上仅有一只眼睛。
又如,丰后(现大分县)的某一山村有个庄头,他进山狩猎时,发现山上两三尺高处有个低洼塘,池塘边上又见五六个人影,从外貌看,似七八岁的孩童,全身红色,独眼,一见庄头就躲进龙须里。庄头瞄准射击,打几下都没有打中。回家后,他妻子被冤魂附体,喊道:
我是雷神,凑巧下凡,你何必要开枪害我?
最终,庄头的妻子发狂而死。这是约二百年前有人从庄头本人那里听来后,又对记录者讲述的一则传说,现收录于《落穗余谈》。
此外,《观惠交话》[21]亦记录了同一个时代的另外一则传说。据说,由有马左卫门佐[22]统治的山中有个怪物,名叫“势子童”,身长三四尺,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至于其他,与人并无不同。身上无毛,裸身。二三十个势子童排列在一起,但不加害于人。樵夫们讲,木匠的墨斗是势子童的大爱,老想要,但是不能给,否则不吉利。势子童的语言不为人所理解,人们只能听到“嘿呜嘿呜”的响亮声音。
以上故事的报告人看得如此详细,却都没有谈及怪物的腿部,这恐怕意味着怪物的双腿看似正常,没有什么可谈的。《日东本草图汇》便附图介绍了如下一则传说。
从前,上州草津(现群马县吾妻郡草津)的温泉旅馆的工作人员每年十月八日都要收拾小屋,回村越冬。某一年,有两三个村民错过了此日,留了下来。夜里,他们下山去买酒,半路上发现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泡在温泉瀑布之中,老奶奶问道:
你们要去哪里?我也要一起去!
村民们仔细一看,老奶奶脸上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还一闪一闪的。村民们大惊失色,跑回小屋后吓得晕倒在地。由于这位老奶奶浸泡在温泉里,报告人没有谈到她的腿部,这倒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四
独目小僧同时又是一个独脚怪物,这种说法还流传于越中国(近江国,现富山县)。例如,《肯构泉达录》[23]第十五卷记录,居住在妇负郡(现富山县富山市、射水市)苏夫岳[24]上的精灵为独眼单脚的妖怪,它曾经害死两位以烧炭谋生的山民,并把山民的尸体遗弃在带水的芦茅之中。山下的桂原村也有一对夫妇在进山拾柴时被它杀害。这一妖怪似乎要吸食人脑,据说这对夫妇的头顶上钻有大孔。但是,怪物的真面目又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呢?难道被山灵吃剩下的某人目睹了一切?
江州(近江国,现滋贺县)比叡山的传说则保留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据说,此地古来有独眼单脚的怪物,平时栖息于西谷与东谷之间,从不加害过路人,因而知情人也不会怕它。《万世百物语》[25]介绍此事,还写道:某一法师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撞见它,“赶忙从前面的山坡跑了下来”。仅有一只腿的怪物,又怎能“赶忙跑下山坡”?
在此,让我顺便交代一下。关于比叡山的独眼单脚怪物,还有这样一段记录:它看似是十五六岁的喝食,长相美貌,就是少了一只眼;它走近厕所,并安静站立于门口,仔细一看,原来还少了一条腿。今天应该还有不少人知道,所谓“喝食”指在大寺庙里伺候僧侣的宗教少年。出现在比叡山的独眼单脚怪物,为什么不是秃头妖怪,而偏偏就是这样的少年?这或许与关西一带的俗信有关。如果说独目小僧是个老头、老妇,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夸耀独眼怪物“美貌”,即使是趣味故事,也难免有些过分了。
更糟糕的,仍是它的腿。再怎么说,独眼单脚的妖怪出没在深山密林之中,怎么可以只有一条腿?如果说这个怪物就是由狐狸精化作的,那么它应该不会变成如此不方便的姿态吧?狐狸精毕竟要变什么就可以变什么。既然此类妖怪从古至今严格遵守民间约定俗成的规范,那么应该有相当的理由在其中。我们必须要找到其原因,否则,即使有人违背时代潮流讲述鬼怪故事,他们也可能回避有关腿部的描述,以免引起别人的嘲笑。
虽有主观臆断之嫌,但我以为,除非某种特殊的原因存在,如此牵强的说法是不可能在各地得以传承的。正如上述,在土佐,独眼单脚怪物又称山鬼或山爷,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地方祭祀“单脚神”[26]。如《南路志》[27]记录,安艺郡室户元村船户(现高知县安艺郡室户市)就有个单脚神,自古以来当地人就相信此神祇只有一条腿,于是在岩洞里摆设祭坛进行祭祀时,特意供上一只部分由金属制成的腿脚。在日本东部的不少农村,人们也经常把单只草鞋供给神祇。尽管今人不知何故,但这些行为原来都出自同一个理由也未可知。听长山源雄君[28]说,在南伊予的吉田地区(现爱媛县宇和岛市),每逢正月十六,人们都要编织一只“足半草鞋”[29],有一尺五六寸大,将其附上祈祷符,送到村头或者送到自古被视为妖怪出没的地方,以展示该村有个巨人,来什么鬼怪都不怕。
由此看来,今人不解单脚怪物何以能够善跑,而对我们的祖先而言,这种超乎常规的属性也许就是可证明它们是神祇或者是妖怪的确凿依据,令人顿生敬畏之心。假如人人都拿出诸如“千奇百怪”等词汇来责难驳斥,那么,怪物的天下就一去不复返了。
五
关于独目小僧的眼珠的位置,亦有继续思考的余地。我们通常在独目小僧的图画中可以看到有一只眼睛如家徽一般长在额头正面,连我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但这种位置是否太离谱?这与记录中的“他说话了”“他笑了”等内容大相径庭。而且其眼睛缺少了应有的大眼角和外眼角,令我们无法辨别是左眼还是右眼。正因为如此,画师才会把独眼画成圆形吧。不管怎样,长舌头、鼻梁以及眼睛都被排列在一条直线上,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张脸了。
进入近代之后,似乎有人为此苦恼过。例如,《南路志续篇稿草》[30]引《怪谈集》,介绍了某一位土佐人讲述的如下故事:过去,不少人在土佐的山中见过山爷,它形如人,身长三四尺,全身长有灰色短毛;其眼睛一个甚大且发光,另一个则甚小。因为粗看起来就像个独眼,人们才误以为它是个独眼单脚的怪物;传说它牙齿极锋利,啃食猪骨猴头,就如人吃萝卜一样;由于狼狗很怕山爷,猎人便驯服山爷,喂养它,以防狼狗在夜里把那些披挂在墙上的兽皮偷走。即使有人一侧眼异常小,我们大概也不会把此人看成独眼怪物,但这种说法解释独眼怪物为眇目者,似乎也能说得通了。
而且,这位土佐人叙述的故事,有着深刻的内涵,我们对此不能付之一笑。我注意到,独眼怪物在深山中可以增加其威力,故希望据此探讨它与古老山神之间的关系。
听我这样说,会不会有人批评我太贬低神祇,对妖怪过于宽容?其实,无论是哪个民族,当某一古老信仰受新兴信仰的压迫而消失时,属于前者的神祇都会沦落为妖怪。所谓妖怪,其实都是一种未经社会公认的神祇。
以下资料将支持我的推论。据高木诚一君[31]说,在磐城平町(现福岛县磐城市平地区)附近有这样一种说法。每逢农历九月二十八或十月初一,神祇们都要到出云大社聚会,因而人们早晨就供上红豆米饭,打开门户送神。神祇们在出云(现岛根县出云市)商量诸事,从十月二十八到十一月初一,再各自回家。而唯独山神和夷神不去参会,因为前者少了一只眼睛[32];后者则无骨,都不够体面。于是人们原来在农历十月不举行任何祭祀,只有山神和夷神除外。据我所知,目前这是唯一视山神为独眼的例子。
另外,据平濑麦雨君[33]讲,在信州松本平[34](现长野县松本市),山神被视为跛子。当地人看到某些东西有高低之别,据此会提及山神。举一个当地最普通的例子,如果稻草因某些原因而参差不齐,他们就会说:
地里有了很多山神!
由此推测,今人之所以视一踏韛等神怪为单脚,是因为它们本就是跛子也未可知,尽管这种说法并不像视眇目者为独眼的说法那样自然、合理。另外,在信州松本(现长野县松本市),人们也把一只草鞋供给山神,就如土佐人把一只草鞋供给单脚神一样。
六
今天,人们把单眼丧失视力者称为“独眼”。其实,在此意义上的独眼神也并不少见。独眼可不是那些连神社都没有的山神的专利。
当然,这种事情不会出现在神官留下的文字记录中,至于国学院毕业的高名神官,更是不会承认的。只不过,那些共同祭祀同一尊神祇并受其守护的“氏子”就是这样传的。而且,所有氏子中最亲近神祇的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难道我还能忽略这些吗?对于他们的口述内容,有些人做过记录,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文献。
比如,儿时,我在老家经常听到某村共同祭祀的地域神“氏神”就是独眼。不可思议的是,当地人并不认为这些神祇生来就单眼失明,而异口同声地说这些神祇是因为某些原因受了伤后才瞎了一只眼睛,比如它曾与邻村的镇守神吵架,被石头打伤等。
下面,不妨对此做些讨论。我当然不是要把某村祭祀的独眼神说成独眼秃僧等妖怪的党徒。我以为,既然人们在乎妖怪的长相,甚至对此赋予了人的模样,那么它们不应该是在额头中央画个圆圈就算完事。说不定,它们与山神之间还有血缘关系,以显示出独眼神的穷途末路。据此想法,我将收集一些有关独眼神的例子,调查具体内容,以供参考。这种工作做起来很轻松,但不外乎就是学问。
神祇弄伤一只眼睛——有些读者也许坚信此类故事只流传在自己的故里,但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其实这还是较常见的现象。
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该如何解释呢?还是先比较类似的例子吧。在我个人获得的资料中,信州的例子占多数。根据平濑君的报告,势伊多贺神社位于松本市宫渊(现长野县松本市宫渊),这里的主神降临时被栗球刺坏了一只眼,从此以后,此地就不再生长栗子树了。氏子们坚信,要是哪家栽种了栗子树,其家势与树的生长会成反比,日趋没落的,因而至今无人栽种。此外,位于东筑摩郡岛立村(现长野县松本市)的三宫沙田神社的氏子中,今天还有不少家户忌讳过年时摆设“门松”[35],只因为他们的氏神曾经被松枝刺伤了一只眼睛。
再看其他例子,那些刺伤神祇眼睛的植物大多为农作物。比如小林乙作君[36]报告说,信州小县郡浦里村大字当乡字管社里,有神与土地神合并祭祀,此神从京都来到此地时,不小心被黄瓜蔓绊倒,而且被地上的芝麻茎刺中了眼睛。从此以后,此地禁止栽种芝麻,如今全村一百七十户人家中竟没有一家是种芝麻的。在其周围,还有五六个神社禁止氏子们种植芝麻。这些神社分别祭祀着不同的神祇,但在芝麻树刺伤神祇的眼睛这一点上,却取得了一致。
七
要是神祇禁止人们栽种大米、小麦之类的主食,那可是一件大事,但人们被禁止栽种的幸好都是其他植物,虔诚的氏子们至今遵守这一禁令。若有人问其理由,他们只会回答道:
因为土地爷会不高兴。
关于禁忌的缘由,相当一部分人早已遗忘,偶尔会遇到一些了解其原因的人,他们也会异口同声地讲起神祇被植物刺伤眼睛一事。
据《房总志料》[37]记载,在东上总(现千叶县夷隅市)一带,小高姓家禁止栽种萝卜。该书《续篇》[38]还记载,夷隅郡小高村(现千叶县夷隅市)祭祀的小高明神和夷隅郡东小高村的镇守大明神,其氏子也都不种萝卜。从内田医学士所著的《南总俚俗》[39]看,禁忌的原因是一致的。据说,镇守小高区的土地爷曾经被萝卜绊倒,并被茶树刺伤了眼睛,从此以后这里就无人栽种萝卜,不仅如此,只要看到路边自生的萝卜,都会闹得天翻地覆,甚至要全村祈祷。
在前面的例子中,信州人责怪芝麻和黄瓜,如果按照同一逻辑来看,上总人应该首先批判那棵茶树才对,但他们为什么要责怪萝卜?这种表面上看不合乎常理的做法,恰恰就是我们要关注的。正如上述,独眼怪物同时又是单脚怪物,这些例子中与腿脚有关的失败又导致眼睛受伤,二者之中是否存在某种共同的原因呢?
里内胜治郎氏[40]在通信中写道,近江栗太郡笠缝村(现滋贺县草津市)至今不种植麻,即使有人种植也会很快枯萎。据说,古时候,此地有二神降临,附近的麻刺伤了神祇的眼睛,从此以后,安置在栗太郡大神宫内的神像就不断流泪。这是甲神为受伤的乙神而流泪,还是神祇感到的伤痛转移到了其神像?这有待研究。
在美浓加茂郡太田町(现岐阜县美浓加茂市),端午节忌讳包粽子。据林魁一君[41]的报告,现称为乡社加茂县主神社的加茂神在骑马出兵时,无意中落下马鞍,不幸被芒草割伤了一只眼睛。由于粽子是由芒草包起来的,因此当地人至今禁止包粽子。这是受伤的神祇骑马的一个例子。之所以说它曾经出兵,恐怕就是讲述人从骑马一词联想而来的。
在更遥远的伯耆日野郡印贺村(现鸟取县日野郡),人们仍然出于同一个理由避讳种植竹子。据原田翁辅氏讲述,古时候,供奉于该村乐福神社祭祀的神祇,曾被竹子刺中了一只眼睛,从此以后,村里无人种竹子,需要竹子的时候就跨越国界,到出云国能义郡(现岛根县安来市)的山村购买。
最后一个例子尤为值得关注。在日野郡内的几乎所有村落都有一座乐福神,上述日野郡印贺村的乐福神社不过是这些众多分社之一。无论是加茂,还是天神,或是乐福,在某一神祇被劝请到多个地方祭祀的情况下,怎么会只在一个分社里瞎了一只眼睛呢?
八
我个人以为,那些生长于村落的人们是不会随意撒谎的,尽管有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容易误解。前面引用的例子中他们异口同声说神祇摔倒了,被刺中了眼睛云云,既然神的失误行为可能会削弱威信,那么这种说法应该有一定的理由。即使有人想到了一些今人根本想不到的无聊故事,若是没有道理,是不会被接受的。由此看来,即便存在某些误解、误会,我们猜测某种依据存在,也不是太离谱吧。
既然如此,我们有必要对前面介绍的例子做一些更加详细的分析。首先,我们要检讨那尊瞎了一只眼睛的神祇是否就是真正的神祇。受伤毕竟是属于人间的现象,而神祇是超越人类的,二者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呢?
或许,有人会解释说,神祇是在尚未成神时作为人类受了伤的。我们手中确实也存在这样一种合乎情理的例子。比如,根据足利(现栃木县足利市)的丸山瓦全君等人报告,武州妻沼町(现埼玉县熊谷市)有个著名的圣天神,由于此神曾经被松叶刺中了眼睛,因此妻沼十三个乡的人对松树怀恨在心,不仅不在院子或者在山上种植松树,而且在过年时还把杨桐树插在门口,以此替代门松。他们不仅要避讳松树图纹,甚至在给个人起名、取商号名时都要回避“松”字。此外,这里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三村竹请氏讲述,圣天神并没有被刺中眼睛,而是护持圣天神的齐藤别当实盛[42]瞎了一只眼睛。众所周知,实盛是中世的一名勇将,传说他死后化作了水稻害虫。据说,他曾经染黑白发并身穿织锦缎做的长衣来参战,最终战死于加贺篠原,死后敌人还特意对其首级进行了辨认,由于世上没有流传实盛为眇目者之类的说法,由此看来他本该是双目齐全的吧。有一则流传在妻沼(现埼玉县熊谷市)的传说则说到,当实盛被枭首示众时,有一只野鸡飞来舔其眼部伤口,从此以后,当地人对野鸡非常爱护。
野鸡让我们联想到离妻沼不远的下野安苏郡户室(现栃木县佐野市)的鞍挂大明神。据《安苏史》[43]记载,该神社祭祀的就是足利中宫亮有纲[44]的灵魂。因为有些怨仇,有纲与足利矢田判官[45]曾于赤见山交锋,此时,敌人射出了一支由山鸟羽毛做的羽箭,并射中有纲左眼。有纲忍痛逃到户室乡,在俗称山崎的池塘里清洗眼部伤口之后,再往西走两三町,用刀自害。在此地的入彦间村,人们还传说足利忠纲[46]曾被一支山鸟的羽箭射中,故此禁止食用山鸟。
除此之外,此地还有一个令人吃惊的例子。这一例子与旗川村大字小中(现栃木县佐野市小中町)的人丸大明神[47]有关。据《安苏史》记载,古时候有一名叫柿本人丸的人被敌人追赶到此地,藏身于小中的黍地里方才瞒过敌人,但由于藏身时不幸被一个坚硬的黍壳刺伤了一只眼睛,故柿本人丸还在小中住了一段时间。为了纪念这段缘分,人们把柿本人丸封为柿本人丸大神,并避讳种黍。由于其他文献中不存在歌圣柿本人丸是独眼龙的记录,说不定这位败逃者使用假名冒充歌圣,但不论其真实与否,这个人仍然命令当地人要永久性地限制农作物的生产。
只看如上例子,我们似乎可以认为,眼睛受伤仍是发生在某人成神以前的逸事之一。在现实中,一个人受伤可以引发众人的怜悯,但不会引起怀疑吧。说不定,正因为此人伤得壮烈,人们才对他加深了敬慕之情。
九
从古至今,有不少英雄被奉为神。其中,对一位叫镰仓权五郎景政[48]的武士来说,瞎眼简直成了他被奉为神的唯一理由。毫无疑问,此人英勇威武,但他为后世留下的英雄事迹只有两个:一是景政十六岁时,在战场被一名叫鸟海弥三郎[49]的人射中了左眼,他没有拔出射中自己的羽箭,而是先用自己的弓箭把鸟海射死了;二是战友用双手抓住羽箭,脚踩景政的脸使劲拔出羽箭,结果反而引起景政的愤怒。仅有以上两个事迹的景政,竟然从九州南端到出羽深处,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两三座神社祭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不妨先对诸如“单眼受伤是某神在尚未成神时经历的事情”此类观点做一下检讨。显然,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所有神祇最初均为人类,但这种逻辑起点是大有问题的。假如神祇都是人类变过来的,那为什么会有些神社祭祀大蛇、神鸟?假如这些都是没有学问的乡下人捏造出来的,那么,那些以深水潭为家的水神,或者以森林为家的山神又如何?水神和山神可是早在《日本书记》编纂时代就已经被视为神而予以崇拜的。难道如此高贵的古神也经历过一段匆忙的人间生活?这些古神还能给后人留有余地去想象其人间生活吗?再说,有数十个村落神社分别祭祀同一尊神,而此神受伤的故事只流传在一个村落里,这又该如何解释?正因为无法解释,有些人愿意断定一切都是假的,真是令人头疼。
我们的看法再简单不过了,即认为古人在祭祀时选择某人为主祭人,让他作为神祇的代理人接受祭礼,而所谓神祇受伤其实就是发生在此人身上的事情。没有见过传统祭奠的人,往往误以为所谓祭祀就是将我们人类只有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才能吃上的食品,如生鱼、生鸟肉、生蔬菜等摆放在神桌上供神——其实,过去供奉神佛祖宗用的都是烹调好的饭菜,至今有些村落的神社还保留着这一传统。在传统的祭祀仪式上,纯洁的童男童女作为神来食用供品。在过去“尸童”[50]信仰十分盛行的时代,人们还向这些童男童女许愿、问卦,并通过他们的回答领会神意。我以为,所谓神祇伤眼,其实指的就是神的代理人伤眼。
其次,我还要检讨“神祇受伤”这一说法。一尊神,或者是一位被神化的历史人物,怎么会不慎受伤呢?哪怕是一天、一小时。身上依附了神灵的人,他们同样不可能不慎受伤致失明。否则,我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这种说法可能会引起人们对神祇可看透未来的神力的质疑,甚至有可能从根本推翻人们对神祇的尊信。不仅如此,有关某神伤眼的说法流传广泛,若说这纯属偶然,我难以置信。
既然无法举证说明这一种说法得以广泛流传是由传播或模仿所致,那么,我们只能视之为风俗。任何一种风俗,只要中断一段时间,原始的动机就会被人遗忘。要是在动机不明的情况下照样保留对某种风俗的记忆,人们自然会根据时代的需要和各自的智力水平给出一定的解释。
那么,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风俗习惯导致了如此离谱却又常见的传说出现?我以为,在过去某一时代里,节日期间被选为主祭人的可能会被弄瞎一只眼睛,那些传说就是痕迹,尽管深知在有些人看来,我这样的见解过于随意、独断。
一〇
诸如“神祇厌恶某种植物”之类的传说,大概来自于人们对“忌”字的误解。神圣祭仪的所有参与者都在特定的时间内被禁止做一些不吉利的事,包括慰问丧家、看望病人等,除此之外,连一般的交际行为都被禁止。因此,某村在节日期间谢绝一切外来者访问,也有神社规定参与者的妻儿眷属都不得进入境内,称之为“别火”。后来这一习俗被改称为“物忌”并流传至今。出于同样的原因,举行祭仪的圣地,一般都用“注连绳”或者“斋垣”把四周围起来,无论是节日期间,还是节日结束后,都禁止人们在此做其他的日常事务。至于祭礼的供品及什器等,都需要特别标注为神物,以与日常用品严格区别。这一系列规则亦称为“忌”,今天,几乎很少有人记住这些。
记住的人少了,自然会放宽对违规行为的制裁。尽管如此,仅仅在八十年或者在一百年以前,大家举办“宵宫”[51]时仍戒备森严,更何况在遥远的过去?假如某种有来历的草木被用在祭神仪式中最关键的环节上,那么古人将其视为一种严肃的“忌”,也是极为自然的。
或许因为汉字“忌”与日本古语“imi(引进汉字后用忌字来表示)”不完全一致的缘故,一提到“忌”,人们就容易联想到回避、厌恶等,以为此字表示某种不吉利的现象,但这显然违背了日语“忌”字的本意。从神祇的角度看,所谓“忌”即“独占”。正因为某些事物太可贵、太纯净,所以才禁止普通人去使用。假如有人触犯了这一禁忌,此人必受惩罚,后来这种禁忌演化成另外一种说法,即“因为某一植物有毒,所以不得触碰”。而这种说法又令人想到神祇讨厌这一植物,最终导致了“神祇受伤”这种解释的出现。
古人往往在特定的祭礼上使用特定的植物。古时候,这种特定植物被称为“御一物”,那些“尸童”手持的或者插在腰间的“御一物”一般都是芒草或芦苇。我以为,“刺中眼睛”这一习俗可能与初春射箭神事有关,事实上众多神社用来做神事的弓箭多以梅、桃、柳、桑特定树种为材料,此外,也有以芦苇为材料的。无论如何,古人坚持使用某一特定的植物,绝不使用别的,这里本该有相当的理由,遗憾的是,事到如今,已无从知晓。
不过,即使这些神社保留着一种习俗,严格禁止种植柳树、桑树等特定植物,氏子们也未必可以据此判断这种禁忌源自神祇对这些植物的厌恶。事实上,至今有几个神社的氏子们不种植桑树,只因为这里的神像是用桑木刻制而成的。这种禁忌同样源于“忌”,但此地的氏子们十分确定地说,禁忌特定植物纯粹是因为过于诚惶诚恐。位于山城伏见的三栖神社里还有这样一种传说:古时候,发大洪水,冲走了御香宫的神轿,当这位神祇拾回轿子的时候,给芦苇刺中了眼睛。从此,每逢十月十二过“御出祭”时,人们用芦苇制造出一大一小的松明灯,用之照亮神祇前面的夜路。这便是人们主动把自己忌讳的某一植物为神使用的一个例子。
一一
我们不得不把更多的讨论搁置一边,重新回到本文的话题上,但在此之前,有一点我还需要交代,那就是:为什么古人非要花费心思把祭祀仪式的中心人物,亦即主祭人的眼睛弄瞎不可呢?对此,我仍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再怎么做,古人的心思也不是为今人所能参透的。而且,对于不少风俗习惯产生的原因,古人自己恐怕也不是完全清楚的,他们只不过沿袭前辈的做法也未可知。按理来说,有人瞎了一只眼睛,不会因此变得更加聪明、清净、可畏,但说不定当时人们消极地相信,如果不瞎眼,神祇就不会依附于此身,换言之,只有独眼龙才会有资格成为神的代理人。
基于如上推定进一步思考,似乎可以窥视远古时代的信仰状态。简单地说,我以为,曾经存在过一种节日当天杀死主祭人的古代习俗。究竟选择谁为主祭人,应该是在前一次节日时已经靠占卜决定好了的,还特意弄瞎他的一只眼,以便区别于其他普通人。对于这位承担神圣任务的主祭人,人们以最大的敬意尽可能地款待。主祭人自己的心灵也渐趋纯净,相信自己十分胜任这份传达神意的工作。正因如此,即使人类智力有了发展,废除了残忍的仪式,人们还照例把独眼龙神圣化,相信只有独眼龙才能反映神的睿智。
以上推测,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根据的,至于恰当与否,请读者朋友将证据材料先看一遍,然后再各自判断。其实,这种说法过于大胆,我也希望有人提出反证,对此加以否定性证明。
那么,让我们回到关于神祇伤眼的传说上来。这种传说往往附带着“神祇洗清伤口”这一情节。例如,死后被封为下野国鞍挂大明神的足利中宫亮有纲,他在自杀之前于山崎洗净了其眼部的伤口,又如信州沙田神社的主神也洗过伤口,而且此神洗清眼部伤口的地方被称为“御目泽”。我还记得,在羽前羽后两国(现秋田县和岩手县)有几个泉水,均被称为“镰仓权五郎景政洗眼之古迹”。
在众多相似的例子中,有一个东京附近的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据十方庵撰写的《游历杂记》[52],现称崎玉县南崎玉郡萩岛村的大宇野岛有座寺庙,叫净山寺,这里曾经有过一尊延命地藏像,传说是慈觉大师一刀三礼亲自刻制的。这一地藏因保佑孩子而闻名,信徒们写封情状,乞求地藏把自家孩子当作仆佣使唤,这样孩子可以健康成长。这位地藏被俗称为“单眼地藏”[53]。据说,某时,地藏踏入茶叶地里不料刺中了眼睛,要洗眼睛,于是到门外的池塘边用手捧起了池水,就从那一天起,这一池塘里的鱼都变成了单眼鱼。
单眼鱼,在生物学家看来是不会存在的,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标本室陈列了这样的变种。尽管如此,传说有单眼鱼生息的池水河川不止一处,而且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单眼鱼少了一只眼睛,这是因为某神伤眼后在此洗过眼睛。这显然不是由当地人归纳出来的说法。
一二
下面,不妨对单眼鱼这一小怪物的真相做一番考察。
池水中的鱼儿们,因受清洗伤口的神祇之影响,永久性地失去了一只眼睛。这是十分奇怪却又非常常见的例子。面对这样的例子,出家人往往都用“以其因缘”“有如此缘由”等套句加以记录。但进一步想,这种说法缺乏准确性,无论从哪个神道佛法的教理上看,如此奇怪的传播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勉强认为,出家人之所以把此类传说记录下来,纯粹是为了加深人们对过去某一大事件的记忆,以让他们牢记。不管怎样,这无疑就是荒诞空话,而正因为它荒唐、无稽,反而意味深长,令人不禁想象:当初人们究竟以一种怎样的心态讲述这一故事?
据《东作志》[54]记载,位于冈山县胜田郡吉野村大字美野(现冈山县胜田郡胜央町)的白壁池里,曾经有一只单眼鳗鱼。传说,这里曾经有个单眼汉,某日他用马搬运茶碾子,走到池边时,不小心落水溺亡。因为这个缘故,这池塘里的鳗鱼都变成了一只眼的怪鱼,而且每次下雨,都从水底传来茶碾子“吱吱呀呀”的声音。至于男人落水的原因,我们无从查考。
在江州伊香郡(现滋贺县长滨市)流传着另外一道传说。从前,郡内的某一河道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河水径直流入大洞中,导致沿岸村庄的水稻田全部枯干。此时,井上弹正的女儿志愿跳入河中,化作大蛇,消失在水底。不久,河岸突然发生塌方,恰好填埋大洞,于是河水又流入稻田。这是属于“为水神供奉美丽的活供品”类型的故事,同类故事自“弟橘媛”[55]故事以来,长期流传于民间。而伊香郡的人们还附加说明一点:这位姑娘是个独眼龙,今天在这条河里还能看到一条单眼鲤鱼。整条河里,单眼鲤鱼只有一条,这样我们恐怕无法证明其存在,除非捞尽所有鲤鱼。
位于越后国中颈诚郡青柳村(现新潟县中颈诚郡)的星月宫,俗称万年堂,据说这里的池塘中也有一条单眼鱼。古时候,池塘的精灵化作娇艳美女到月次市集买东西,路上被一名侍从此国安冢城主的武士杢太看上了。杢太恋慕美女,紧随其后,难忍离去,最终落水而死。由于杢太是个独眼龙,因此池塘里的群鱼都少了一只眼睛。就这个例子而言,似乎有人做过实地调查。《越后国式内神社案内》[56]的作者在介绍上述故事后特意表明,此地鱼儿不是少了一只眼睛,而是有一只眼珠起了白浊。其实,这样的附记大大减少了杢太悲剧的凄凉程度。
大蛇把白羽之矢射在某家的屋顶上,要求此家把美丽女儿作为祭品奉献给它,或者大蛇化作人形来到姑娘家当女婿等诸如此类的传说几乎在日本的所有池塘沼泽地都有流传。我援用这些传说,当然不是为了据此主张我国曾经存在过一种节日上用人牲祭祀的旧俗,我只希望借此指出两点:首先,节日期间站在神与人之间并实现二者彼此沟通的特殊主祭人,比较广泛地、长久性地存在于农业最受影响的水神的祭仪之中;其次,长期以来,水神信仰似乎长期体现了古人要以一种不借助于饮食、音乐的方式安慰神灵的思想,尽管这种思想对现代人来说难以接受。我以为,为了沟通神与人的心思,或者为了安慰神心而被选定为主祭人的男女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瞎了一只眼睛,上述几个传说很好地说明了独眼的主祭人与单眼鱼之间存在一些关系。
一三
在亲自到沼泽河川来调查是否存在单眼鱼之前,我们首先要了解当地人对单眼鱼持有怎样的态度。
在越后国北鱼沼郡堀之内(现新潟县),有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池塘。在此地车站上方有一座山,俗称“出入转变之山”[57]。这里是一片魔境,人们一旦进山,即使边走边做好标记,都无法沿着原路出山。就在这座山脚下,有一个附近旅馆取水的池塘,叫“古奈和泽”,据说古奈和泽是个无底深渊,而且这里栖息的鱼儿都少了一只眼睛,万一有人杀死它,必遭报应;即使有人把它带回家并放入水缸中,当天晚上它也能回到原来的池塘之中。于是,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人捕捉和检查过这里的鱼的眼睛。
又如,在越后国长冈市神田町(现新潟县长冈市)的民房北边,原来有一个名叫“三盃池”的池塘,所谓“三盃”恐怕指的就是田神吧。这一池塘里的鱼儿、乌龟都只有一只眼睛,而且据说人吃了会中毒,至今无人食用。
越后国古志郡上组村大字宫内(现新潟县长冈市)的一王神社,在其神殿东边的三国街道对面有一片稻田。大约在明治十七、十八年(1884~1885)的时候,人们开垦此地,使其变成了稻田,其实原来这里还有约十坪[58]大的沼泽,而且据说这里的鱼儿都是单眼鱼。那些对沼泽做最后抽水处理的人们是否确认了单眼鱼的存在呢?我只知道这里是“御加持个池”的旧址,每逢一王神的春秋两祭,人们都在池塘边供奉牲礼祭拜。以上三个例子,均见于明治二十二、二十三年(1889~1890)出版的《越后志料温故之刊》[59]杂志之中。
这些实例可以说明,一方面有关单眼鱼的谣言广泛流传,另一方面它本身又以某种阻止人们捕食的俗信来保卫自己,从来没有显露过真面目。诸如“有毒”之类的说法,大概是在单眼鱼与神祇之间的关系淡漠了之后,因为人们遗忘禁止捕食的原因才出现的。其本意恐怕在于禁止平民百姓捕食圣物,时间长了,这种禁忌又导致如上暧昧说法的产生。
再看上州的例子。有一部名叫《山吹日记》[60]的旅行记,对北甘乐郡富冈町大字曾木(现群马县富冈市曾木)的单眼鳗鱼做了记录。过去,在镇守此地的高垣明神社境内涌出一股泉水,这股泉水形成了约一町长的小溪,再流进河里。据说,在这条小溪中可以看到单眼鳗鱼,而且此地的氏子们不问长了多少只眼睛,一律禁食鳗鱼。
根据大田清君报告,传说名古屋市正木町(现爱知县名古屋市中区)的八幡宫是由镇西八郎[61]建立的,过去此地是一片大森林,森林中有一池塘,照例有一条单眼鲫鱼栖息其中。《尾张年中行事抄》记载,曾有一名患疟疾者乞得此鱼,用之行巫术。事后,作为回礼,病人又把两条鲫鱼放回这一池塘里,至于这两条“新手”是否也变成了单眼鲫鱼,无人做记录。
总而言之,只要是独眼龙,就算它是鱼儿,仍然被视为神圣之物。当然,有些地方虽然保留了单眼鱼传说,却与任何宗教信仰无关,如伊势河艺郡矢桥村(现三重县铃鹿市)的“御池”[62],又如备后世罗郡吉原(现广岛县世罗郡)的“鱼个池”等。尽管如此,前者通过池塘的名称来显示古人曾经在此供奉牲礼祭拜;后者则是举办祈雨仪式的地点,而且池塘边还有个被称为“鱼个石”的巨石,由此可知这里同样也是古人举行生祭的遗址。
一四
关于单眼鱼的由来,还有一个十分奇妙的传说,那便是伊予松山(现爱媛县松山市)的七大怪之一“越过山的单眼鲫鱼”。古时候,弘法大师周游各国,路过此地念经说教。村里有个笃信神佛的穷人,他从自家厨房里把烤了半身的鲫鱼带来奉献给大师。大师欣赏他诚信厚道,把这条烤了半身的鲫鱼放入水渠,鲫鱼瞬间活了过来,悠然游去。据说,从此以后,这里的鲫鱼就只长了一只眼睛。
圣人施法力拯救了动物的生命,而偏偏只有眼睛没能恢复,甚至波及后代,这可是比七大怪更令人奇怪的一个谜,但意料不到的是,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比如,《摄阳群谈》[63]等书记载,昆阳池[64]自古有一条著名的单眼金鱼。过去,行基菩萨路过此地,见到某人躺在病床上渴望吃鱼。行基菩萨心疼他,立刻到长州滨买鱼回来,并做好菜给病人吃。饭后,他把病人剩下的半身鱼放入池塘之中,这条鱼立刻化作了单眼金鱼。《摄阳群谈》说是金鱼,其实指的就是鲫鱼。按理来说,行基菩萨在海边购买的应该是海鱼,如果真是海鱼,那么被放入池塘是不可能得以繁殖的,所以此书才用了“化作”这样的词吧。与前面的例子同样,当地人在这个池塘边从不钓鱼、捞鱼,因为吃了就必定患上麻风病。
此外,行基菩萨在其故乡和泉国(现大阪府西南部)的家原寺也留下了单眼鱼的传说。从前,村里的年轻人在家原寺的放生池边聚会宴饮,以池里的鱼下酒。正此时,他们看见行基回来,就强劝他吃鱼脍。原本他们只是想开个玩笑,谁知行基一下子就把鱼脍吃光了,然后再对着池塘吐出来。忽然,鱼脍变为小鱼,在水中游动,从此以后,这一池塘里的一些鱼儿都少了一只眼睛。以上传说见于《和泉名所图会》[65]。所谓放生池就是放养活着的水生动物的池子,行基向这样一个地方吐出鱼脍,似乎有点不合情理,而不管怎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和尚。
在越后国,我们还能听到另外一则传说。中浦原郡曾野木村大字合子个作(现新潟县新潟市西区山田),旧称“合子个酒”。据说,亲鸾上人曾经路过此地,村民们仰慕其德,各自带来自家酒聚集于山王神社,请亲鸾喝酒,故此,此地取名为合子个酒。当村民用烧烤的鲫鱼下酒时,亲鸾只吃了一点点,就把剩下的鲫鱼放入境内的池塘之中。因此缘故,那些栖息在山王神社古池中的鲫鱼的腹部都有烧焦痕,不仅如此,池塘边有一棵古树叫“上人挂法衣之补树”,据说砍了这棵树,其断面总会出现一种形似鲫鱼的木纹,于是此地被命名为“亲鸾上人烧鲫之旧址”,多年来令信徒们流下感激的眼泪。
由于这则传说没有提到这条鲫鱼只长了一只眼,因此显得更合乎情理,但仔细一想故事内容还是那么荒诞、虚幻。此类传说似乎都要归结于一点,即对遵守戒律的如法僧来说,尽管有些如亲鸾上人这样是个例外,不杀生戒还是不能破的。不过,既然这些如法僧如此善良,那为什么偏偏不治好鱼儿的眼睛,其腹部的疤痕又该如何解释呢?他们甚至让鲫鱼把残疾一代又一代地遗传下去,这不叫折腾叫什么?由于后来的僧人信徒把不同的传说轻易地聚合在一起,为本寺所用,所以才出现了如此不自然的现象。其实,这不仅污损了前人的功德,还搅乱了山王神等其他神社的传说逻辑。
一五
放生会仪式,最常见于八月十五的八幡祭奠之中。男山[66]的僧人们可能会说,这意味着神道中的古神为佛教所感化而赐予所有生命以慈悲。其实,这不过是中世以后才出现的牵强附会而已。如果真正尊重佛意,人们根本就不应该抓捕那些悠游在水中的鱼儿,硬把它放入狭窄的小池之中。我坚信,一方面,祭奠中宰杀活供品的环节因受僧人的干涉而废除;另一方面,祭奠中唯独人畜无害的环节才得以保留,包括自祭奠的前一年开始准备鱼类祭品等,久之,原初的行为动机被人遗忘,转化成感化故事的材料。但今天,在石清水八幡宫等地举办八月十五的八幡祭奠时,人们依然就如送葬一样排成一队。我们有必要将其理解为古人曾经奉献出一种比鱼类更重大的牺牲的印迹,否则难以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
古人要弄瞎次年活供品的一只眼睛,要想证明这种旧俗确实存在,我手里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但仍有不少资料可给人以启发。例如,据《近江国舆地志略》[67]记载,位于近江坂田郡入江村大字矶(现滋贺县米原市)的矶崎大明神,每逢四月八日举行定期祭祀,此日人们把渔网投向琵琶湖水面,捕捉两条鲫鱼,其中一条是供神的,另一条则刮去半身鱼鳞后放回湖中,这样,第二年四月八日再投网时定能抓住这条鲫鱼。亦即,人们把前一年做好标识的祭品供奉给神祇,与此同时,又要选定第二年的祭品暂且放养它。鱼儿被指定为神圣祭品之后,得到神祇的眷顾保佑,即使在像琵琶湖这样广阔的湖水中自由游玩,都不会被误用于其他用途,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放生池,对于其中放养的小鱼,人们大概用不着特意弄坏一只眼来做标识了。无论是单眼鱼,还是被刮去半身鱼鳞的活供品,还是行基、弘法等大师的半身鱼之说,说到底都不过是故事而已,我们不必去调查其真实与否。
被刮去鱼鳞的鱼儿能否活一年,这还是大有可疑的。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的原因,就这个例子而言,大概是因为有人觉得仅仅瞎一只眼睛还不够,所以才做了一番夸张,诸如半身鱼、半熟鱼等说法皆如此。
近江还有一则与之相似的传说。东浅井郡上草野村大字高山(现滋贺县长浜市)有一河泽叫安明渊,传说源赖朝[68]曾经在此捕捉鲤鱼,刮去鲤鱼的半身鱼鳞之后,再把它放回水中,从此以后,这里的草野川中就有了一条半身无鳞的鲤鱼。据说,在其水边还有一块上面刻有文字的岩石,只可惜岩石表面长满了青苔,已无法辨识文字内容。源赖朝究竟为什么到这样的河泽捕捉鲤鱼?我们只知道,在近江和其他国家的不少村落里,过节时游行队伍排成一列沿道行进,当地人对其中坐在马鞍上的孩童有着普遍的误解,以及孩童扮演的就是源赖朝的角色。
据远州横须贺(现静冈县挂川市横须贺)的渡边三平君[69]报告,当地的老人们讲,明治维新以前,那里经常出现天狗,夜里还能看到天狗出来杀生时发出的火光。这一火光就如松明灯,但神出鬼没,一会儿出现在田地上,一会儿又出现在大松树上。当时,在稻田、水沟里处处都能找到单眼泥鳅,人们传说泥鳅的眼睛就是天狗杀生时给弄坏的。
对以上故事进行综合考虑可得知,有关单眼鱼的种种谣言显然没有把目击者的报告作为依据。最初,大概存在“禁止在神社境内的池塘里捕鱼”这一禁戒与“单眼鱼不该食用”这一教诲,但二者又内容相近,因此逐渐融为一体了。我们应该视之为古人在一定期间放养活供品的旧俗之痕迹。
一六
也许,未必所有神社都把活供品的放养时间规定为一年,但一般只有在春季或秋季才举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即大型祭祀一年只有一次,而且过去程序复杂的仪式基本上都在其“物忌”期间集中进行。由此看来,活供品的放养仪式恐怕在供神的前一年举行。至少可以说,导致八幡宫将生祭误传为放生会的原因,无疑就是宰杀与放养在同一个日子里进行,就如我们在前面矶崎大明神的例子中看到的一样,加之放养时间又如此长久。于是,单眼鱼传说以独立的形式留在了人们的记忆当中。
那么,古人在捕鲜鱼之后,为什么不马上做菜供奉给神呢?面对这样的疑问,后人也许回答说:“因为不晓得神吃什么。”平时我们下厨房做菜,一般都会把泥鳅、贝类等食材放在水中,让它们吐净泥沙。神是无比纯净的,既然活供品即将成为其一部分,那么需要多花些工夫去做精心准备。在我看来,这种思想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从前面介绍的患疟疾者用鲫鱼行巫术治病的传说中可以察觉到,在某些地区,被指定为活供品的鱼,不仅意味着是食品,人们更将其视为神的从属者乃至代言人来加以崇拜。当然,这不会是针对鱼或者其他小动物而出现的思想。可以说,生祭供品一方面是献给神的礼物,另一方面又是帮助氏子们从难以窥视的灵界获取信息的一种祭祀机巧,需要设法使之多活一段时间。
《府县乡社明治神社志料》[70]汇集了流传于各个府县级神社和乡级神社的传说,其中记载了如下一则传说。在日向国儿汤郡下穗北村大字妻(现宫崎县西都市)有一座县社被称为都万神社,在都万神社境内有一条供参拜者洗手漱口以清除污秽的花玉川,传说这里是单眼鱼的栖息地。古时候,该神社的主神木花开耶姬尊[71]在花玉川岸边游玩,其玉带掉入水中恰好击中了鲫鱼的眼睛。从此以后,这里的鲫鱼少了一只眼睛,当地人至今还把“玉纽落”三字读成“funa”(与“鲫”同音)。我们从这则传说中隐约地感觉到,单眼鱼的存在符合神意,正因为它伤了眼睛,才会进入神灵界门。
同书还记载了如下一则传说。加贺国河北郡高松村大字横山字龟山(现石川县河北郡宇乃气町)的县级神社叫加茂神社,于大同二年(807)挪到现在的地址,其迁居的理由还挺神奇的。某日,该神社的主神化作鲫鱼在花玉川里游玩,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河边桃树上的果实纷纷落入水中,恰好击中了鲫鱼的眼睛。转瞬之间,四周变得一片黑暗,人们不明其故,直到夜间神祇托梦要迁移神社之后才得知真相。从表面上看,这位神祇好像因桃子击中眼睛而生气,所以才提出搬家。其实,这与神祇被萝卜绊倒的例子一样,不过是有关桃树的禁忌俗规的误传,其真意应该在于人们借助独眼的活供品来测知天意。再说,从“神祇化作鲫鱼”的情节中可以看出,这一传说与日向国的例子相比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再加一些画蛇添足的说明,即前面两个例子提到了“游玩”一词,其实指的是祭奠,因为神祇是绝不会像人类一样抽空出来玩的。所谓“神游”意为每逢喜庆节日神祇会降临到祭奠会场来。我们由此可知,鲫鱼眼部的伤口不是偶然发生的。
一七
我认为,弄瞎鲤鱼、鲫鱼等活供品的一只眼睛,不会是某人擅自发明的权宜方法,这仍是推崇独眼龙的古代祭神仪式所残留下来的一种古俗。下面,我给读者提供一些单眼蛇的例子做旁证。
据德岛的河野芳太郎氏[72]讲述,位于阿波国富冈町东部的福村里(现德岛县阿南市富冈町)有个圆周长约为三十町的池塘,池塘中间还有一颗周长九丈、高一丈[73]大的岩石,当地人称之为“蛇之枕”。这一池塘中的鱼,不用说鲤鱼、鲫鱼,连小小的无名杂鱼,也没有一条是双眼齐全的。传说,过去有一条大蛇栖息在此地,某日,一名叫月轮兵部的勇士射穿了大蛇的左眼,并击碎了它半个头骨。大蛇疼痛不堪,扭动身子,最终在岩石上断气。其怨恨遗留在后世,作祟咒死了月轮一族,大蛇的遗恨似乎还不满足于此,甚至让池塘中所有的鱼都变成了单眼鱼。
如果我们视这则传说为历史,那么首先必须承认大蛇能够在水中生存这一点,但这显然是困难的。我们每次到乡下做调查,从当地人那里都可以听到有关古老池沼中的精灵的传说,而且这些精灵十有八九是蛇,至于牛、犀牛等其他动物则十分少见。这些蛇体精灵恐怕就是受佛教龙王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种幻想动物,我们可以视之为水神的化身。而上述传说蕴含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便是池中的孤石,尽管讲述人对此有所忽视。也许是因为古人欣赏这种孤石被水洗净,恰似冲洗世尘,几乎在所有古祭场都能看到,尤其在将鱼作为祭品供奉时,古人一定要将其置于岩石之上。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在前面提到的备后国吉原村的鱼个石,不过是其中之一。月轮兵部的冒险故事也罢,投水自尽的独眼龙传说也罢,只要从中去除一切戏剧性因素来看,那些鱼失去一只眼睛似乎就是神意的表现,或者就是人们顺从独眼“尸童”的神谕之结果。我们再大胆的推论一下,说不定这些例子暗示着后人以鱼做代替品、废止了刺中人眼的古老仪式。
在佐渡岛也有单眼蛇的传说,这里的单眼蛇传说还与此地历史上的伟人,即顺德天皇的逸闻联系在一起。[74]据茅原铁藏老人[75]报告,某时,顺德天皇要参拜帝金北山,在山路上看到一条蛇,就问道:
连这样一个小岛上的蛇都是双目齐全的?
从此以后,这一带的蛇都变成了单眼蛇,故此地被人称作“御蛇河内”。从这一地名可以了解到,单眼蛇不是无缘无故地少了一只眼睛,而是由于蛇对神极为顺从的缘故,因此人们对如此虔诚的单眼蛇也是十分崇拜的。
最近刊行的《岐阜县益田郡志》收录了一则飞驒国(现岐阜县北部)的传说,里面谈到了一条更亲近于神的单眼蛇。益田郡萩原町(现岐阜县下吕市)的诹访神社建立在城堡[76]旧址上,这座城堡是中世时期金森一族的家臣佐藤六左卫门奉命建立的。六左卫门曾想把神社的神体迁到一个名叫上村的村落去,但神轿怎么也动不了。他一气之下,折下半截梅花树枝,用之鞭打神轿,好容易才完成了迁座。而这则传说还有个异文,据说,有一条黄领蛇在神社境内盘成一团一动不动,六左卫门勃然大怒,用梅花树枝鞭打蛇头。黄领蛇伤到左眼,最终离去。后来,这位六左卫门战死在大阪之役中,于是,村民们趁机中止施工,在原地复建神社。至今,小城境内不长梅花树,时而还能看到条单眼蛇,当地人视之为诹访神的使者,加以尊敬。
由于蛇从来都不是祭神用的供品,因此我们不能将其与鲤鱼、鲫鱼并提。而且,有些传说中,单眼鱼就是神化作的,如加贺国横山村贺茂神社的鲫鱼。因此,我们不应该一概而论,认为所有独眼动物都是古代生祭的供品。
一八
在伊豆地区,自富士爱鹰山到伊豆诸岛,都有一种原始的神战传说流传。在其他地区的传说中,神与历史人物往往混淆在一起,而这里的神祇则不然,始终以鸟、蛇的姿态在水陆驱驰。近年,尾佐竹猛君[77]在渡海到伊豆诸岛采集的神话仍是这种原始神话的异文。据说,远古时代,新岛上的白鸽被一条大蛇追赶,到了差地山又给野生的羊踯躅刺中了眼睛。无法飞翔的白鸽不幸被大蛇残杀,吞入腹中。大蛇要逃到三宅岛,但新岛上的大三皇子神与母亲、长兄同心携力,共同消灭了大蛇,并且把大蛇的尸体分为三段,分别埋在八丈岛、三宅岛、新岛。从此以后,蛇从三宅岛上消失,新岛上的蛇从不咬人,至于差地山上的羊踯躅,因触犯神怒而不再开花。另外,三宅岛上有个地方被称为“踯躅平”,这里的羊踯躅也是从不开花。若有人问羊踯躅不开花的理由,当地人就会讲述与前面同样的传说。
那些被视为某神眷属或其使者的鸟、蛇以及鱼,分别被羊踯躅、梅树花枝以及玉带弄伤眼睛——面对此类传说,且不论其内容情节存在多大的差异,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使在细节上存在差异,其实这些都基于一个源头。尤其是这三个例子的流传地点彼此相隔甚远,而且讲的是不同的神的故事,甚至结局也大不相同,这恰好说明三者之间的一致都不是后世传播的结果。我据此主张这些例子反映了古人刺伤活供品眼睛的古俗之存在,这恐怕不能说服那些谨慎的老辈们,但至少就以下两点而言,我的推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神对独眼龙特别眷顾,其次,正因为神特别眷顾,古人才会选择独眼龙作为神人媒介。
众所周知,伊势桑名郡(现三重县桑名市)有国币大社叫多度神社,在其境内供奉着一尊名叫“独目连”的古神。据后人记录,它就是其本社主神“天津日子根命”[78]之子,在《姓氏录》[79]上称之为此地豪族桑名首之始祖“天久之比乃命”。《古语拾遗》[80]又写道此神与伊势齐部的祖神“天目一个命”指的就是同一个神。我对神的族谱没有什么研究,无法判断如上说法是否正确,但可以肯定以下几点:关东各地有不少小庙供奉着独目连;在伊势的本社里凭种种奇迹赢得了人们对它的信仰;独目连这一名字显示此神只有一只眼睛。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除非存在同姓同名的神祇,独目连即天目一个命可以认为是金工业祖神。
话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提及镰仓权五郎景政。在那些供奉权五郎景政的神社中,最古老的当然就是镰仓长谷(现神奈川县镰仓市)的御灵神社。此外,大阪也有御灵神社,但后人已经证明这里的权五郎是近世时期从镰仓的御灵神社劝请过来的,九州南部的同名神社大概也是如此。御灵神社与鹤冈八幡宫往往并置而设,大概都是在一个以镰仓为政权中心的时代,由那些往来于镰仓和故土之间的武士劝请过来的。
据《保元物语》[81]记载,镰仓权五郎景政曾被射中左眼,死后被尊为神,但文中并没有提到御灵神社。而再看《吾妻镜》等书籍,镰仓的御灵神社早在源赖朝的时代就已经相当受人重视了。权五郎景政不过是一个侍从源家的家臣而已,他不可能死后立刻得以神化,更不可能如此被人尊信。而且,当权五郎景政出生时,位于京都的上下两座御灵神社就已经有二百年的历史了,再往前推六十年,天皇还勅令各国建立御灵神社。今天,镰仓长谷的御灵神社最初供奉的主神已经不明确了,但这位主神又怎么可能到了镰仓时代中期突然被调动,代之以一个名叫权五郎景政的地方英杰呢?
一九
对于权五郎景政的神社,《镰仓揽胜考》[82]表示了如下见解。过去,这一神社建立在镰仓西北的梶原村(现神奈川县镰仓市深泽一带),镰仓幕府对此十分重视。当时,权五郎景政一门有一个名叫梶原权守景成的人,他把平姓祖先葛原亲王[83]尊为神,为此建立神社称“葛原宫”或称“御灵社”。后来,又有一个名叫镰仓权八郎景经的人要把上代主人权五郎景政摆进御灵社共同祭祀,这座神社逐渐就成为权五郎景政的神社了。
这种就如辩解一样的由来传说,还是难以说服我。我倒更愿意提出一个粗糙的新说,即从古以来,人们一般不会给“御灵”再加“神”“社”等字,平民们完全有可能把“镰仓御灵殿”(kamakuragoryodono)听错或错记为“镰仓权五郎殿”(kamakurakengoroudono)。反正都是名垂青史的伟人,人们不必在意细节,在此祈福许愿会很灵就可以。
事实上,有不少例子说明人们把“御灵”(goryou)误以为“五郎”(gorou)。比如,位于岩代耶麻郡三宫(现喜多方市上三宫)的三岛神社境内的五郎神社供奉着加纳五郎[84]的灵魂(即御灵),又如在中山道美浓落合(现中津川市落合)也有一座落合五郎兼行[85]的御灵神社。此外,传说仁科五郎信盛[86]的无头尸体被埋在信州高远的五郎山上,当地人把这里的小庙叫作五郎宫而不是御灵宫(竟敢对过去的城主直呼其名),再往南看,上伊那郡(现长野县驹个根市)的美女个森神社供奉着五郎姬神,据说这位五郎姬神是侍从日本武尊的热田宫箦姬[87],这可以说是称女神为五郎的罕见例子。
此外还有些神社供奉着五郎,却已经不知道指的是哪个五郎了。如在美作国胜田郡池个原(现冈山县美作市)的熊野权现的山上,有一座神社供奉着义经大明神,传说此地是源义经[88]把一个名叫五郎丸的平家余党逼到走投无路的战役旧址。又如,近江甲贺郡松尾村(现滋贺县甲贺市)有一座神社供奉着五郎王,有趣的是这位五郎王竟被人视为历神。再如,据《张州府志》记载,尾张东春日井郡樱佐村(现爱知县春日井市)的五龙社又俗称为五郎宫。另外,众所周知,知多郡薮村(现爱知县东海市)有个叫作“弓取冢”的古冢,传说古人把被人残杀的花井忽五郎[89]的头部埋在此地,人们相信供奉一把小弓箭即可治愈疟疾。所谓“花井”大概暗示着古人在泉水边祭神的古俗。
再看下总的例子。下总的有些御灵被冠以常见的勇士的名字,如千叶五郎。而根据《印旗郡志》记录,这里还有两三座神社供奉着曾我五郎[90]的灵魂,如印旗郡千代田村大字饭重(现千叶县山武郡芝山町)的无格[91]社五郎神社。至于相摸足柄下郡的曾我谷津村(现神奈川县小田原市)的五郎社果然是正宗,祭祀的当然是曾我五郎。此外,日本全国还有几十座小庙或石塔供奉着曾我兄弟,但一多半建立在与曾我兄弟[92]无关的远处。有的说,曾我十郎死后,与之相爱的大矶虎女出家走遍各国,在此建立了小庙;也有的说,侍从曾我兄弟的鬼王团三郎搬迁到此地,建立了石塔等,虽然人们想尽办法把当地的小庙、石塔与曾我兄弟联系在一起,但类似的例子太多,几乎没有太强的说服力。我以为,御灵成双成对的说法令人想到了曾我兄弟,所谓大矶虎女不过是服侍御灵的普通僧尼而已。
话说到下总,我顺便说几句。著名的佐仓揔五郎[93],他的情况大概也是如此。听来听去,有关他的故事似乎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吃了亏的应该是佐仓藩的领主堀田氏。据东胜寺的简介,揔五郎父子五个人的神像被安置于该寺宗吾灵堂内,但境内还有一座“五灵堂”,里面供奉的却是因随同揔五郎一起告状而被流放的五位庄头,而且据说于嘉永五年(1852)的“二百年忌”时供奉的牌位上写的又是另外五个人的名字,其中包括当时并没有被处刑的揔五郎的女儿。我这样说,必然会引起信徒们的反感,那就点到为止吧。
二〇
人们将御灵误以为五郎,这里应该还有些细节。所谓御灵,顾名思义,指的是人的灵魂。我们的祖先对于人的灵魂,尤其对非自然死亡的年轻人之灵魂深感恐惧,坚信若对其置之不理,其必然作祟,为人世带来瘟疫或其他灾害。于是,古人每年都要举行御灵会,尽可能把它送到远处去,但人类力量又那么微小,因此请某些神祇统管御灵。后来,这一方面的种种事宜似乎都掌握在祇园的牛头天王手里[94],但在古时候,天神和八幡神都分担着这一任务。
众所周知,天神本身是一个极其有能力的御灵,所以它管理其他御灵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八幡神为何要管理御灵,按照现代人的逻辑,则难以理解。尤其是石清水的八幡神,当它被劝请到京都时,其形式与紫野今宫等地的御灵特别相似,而且直到最近,这里还有每年正月十五下山参拜八幡宫下院的习俗,称“拜瘟神”。由此看来,八幡神和御灵之间应该是有过一段故事的。另外,全国有不少八幡宫把意外死亡的勇士的灵魂称作若宫或今宫,并对其进行祭祀,而在同样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熊野、诹访、白山等其他神社中,并不存在类似的现象。也许,远古时代的八幡神善于指导御灵,具备一种神德,能以温而不厉、威而不猛的方式待人吧。
假如八幡神曾经就是这样一位神的话,那么,即使人们把那位侍从八幡太郎(即源义家)并被射中左眼的镰仓权五郎景政,与从八幡神社分支出来并受其管辖的镰仓灵社所供奉的御灵混淆在一起,也不能太责怪人们没有学问,即使各国神社毫无疑问地袭用这一说法,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
羽后仙北郡(现秋田县雄胜郡)的金泽人主张此地就是所谓后三年之役(1083—1087)的古战场,某位秋田人在其随笔集《黑甜琐语》[95]中写道,栖息在此地溪流中的单眼鱼便是由镰仓权五郎景政的灵魂变化而来的。正如上述,伊势河艺郡矢桥村的御池也有一则关于单眼鱼的传说,而《参宫名所图会》[96]记载了矢桥村田中的森林中还有一座镰仓权五郎景政的古冢,由此看来池塘与古冢之间可能存在一些关系。镰仓权五郎景政的古冢也存在于前面提到的羽后国金泽,除此之外,在东京品川东海寺境内的春雨庵等地都有存在。关于后者,成书于一百年以前的《游历杂记》就写道:这一古冢已经变成了独立的神社,似乎就是当地的守护神。古时候,在战场失去一只眼睛的武士应该不是少数,而为什么只有镰仓权五郎景政才如此被后人追仰呢?我自信地认为,面对这一问题,人们除非采用我的观点,否则只能沉默以对。
也就是说,有文字记录的御灵,往往都死在战场、刑场、监狱等地。我们从“刺伤一只眼睛”这一点上可以想象出,在文化尚未如此发达的前一个时代里,人们似乎是根据社会需要而制造出御灵的。
在甲斐国(现山梨县),人们以山本劝助[97]替代镰仓权五郎景政,保留了关于独目神的神话。最近山梨县的商业学校学生收集的地方口承资料集就收录了如下一则传说:位于甲府北部的武田家古城的护城河中的泥鳅,貌似山本劝助,都少了一只眼睛。山中笑翁[98]长期居住在甲府,他说这里的奥村某家是山本劝助的后裔,代代家主均为独眼龙。
以上两种资料蕴含了两个新的观点:首先,这位名叫山本劝助的地方英雄,不仅是与镰仓权五郎景政一样的独眼龙,同时又像信州松本那边的山神,只有一条腿。其实,我在前面对单眼单脚的现象没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因此悬置单脚问题,专门讨论单眼,而这个例子似乎照亮了我的前路;其次,且不论其真实与否,世上还存在一种世袭独眼的说法。
听我说古人宰杀主祭人或者弄瞎主祭人的一只眼睛,有些神职人员可能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了。请放心,过去神职人员是不会被选定为主祭人的。主祭人亦即请神附体的神人媒介,要承担重大任务,特意被称为“头屋”“一年神主”“一时上臈”等。他们一般都从特定的氏子中按顺序轮流派出,或者由占卜师的预言所决定,此外也存在过专任神社管理工作的特定家族。我在前面提到的所谓山本劝助的独眼后裔,大概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二一
尽管有些不满,我将前面介绍过的材料作为唯一根据,给独目小僧下一个结论。虽说是结论,但读者们依然可以对此提出质疑,因为这个结论不过是假说而已。
我以为,独目小僧与其他众多“妖魔鬼怪”一样,是游离于根据地之外并失去了背景系统的古老小神。看过它的人逐渐少了,于是,大家顾名思义开始画出一副只长一只眼睛的怪相,其实它是个被弄瞎了一只眼睛的神祇。在遥远的上古时代,存在过一种活人献祭风俗,人们在祭神时宰杀人牺,要使之成为神之眷属。初期,为了防止人牺逃跑,人们可能弄瞎人牺的一只眼睛并折断其一条腿,然后十分恭敬地款待此人。那些被选定为人牺的主祭人也笃信自己死后会成神,从而变得高尚,自愿承担起一种向人们颁布神谕的任务,久之,说不定有些主祭人基于生存本能传达过“不必杀生”的神谕,也未可知。不管怎样,人祭逐渐被摒弃,只留下了弄瞎一只眼睛的习俗,随之,刺栗子、松树针叶,用来制箭的麻、芝麻等草木成为古人“忌”的对象,人们将其神圣化,严禁轻易触碰。后来,刺伤人牺的眼睛这一古老风俗也逐渐消失了,但就小型的献牲而言,还是为后世族众所共同遵守的。同时,独眼御灵的原始相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御灵脱离主神的管辖并在山路野道上开始漂泊,人们对其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
面对如上假说,有些人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其中最要害的意见是:我这样的假说等于国辱。下面,我不妨先设置一条简单的预防线吧。
首先,我认为文明的深度是不能由杀人的方法和次数来衡量的。既会打仗也会自杀的文明人,应该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即使宰杀人牺太残忍、太野蛮,那也不是在政府因此而受谴责的时代里发生的事情。正如有人所说,日本国民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群组成的。一千二三百年以前,国内还有不少“不顺国神”[99]。正如神道祭文所列举的“国津罪”[100]所说明的,即使是国神的后裔,未必都是顺从天皇的。听我这么说,有些人可能还会说不应该,认为我在辱国辱民。我就只好把话继续说下去。日本列岛从来都不是封闭的,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人们不断地来到这里,而且有关信仰的记忆是长期留在人们记忆当中的,说不定这些外来人在成为日本国民的一分子之前,在各地传达了关于母国生祭的生活经验。
我说了这么多,还有人说不能接受,那我也无可奈何了,请把这个假说当作微不足道的戏言来忽略。其实,不管我的研究有无价值,我已经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以最诚心、最亲切的态度,对民间的俗信与传说给予关注。在这一方面,还没有人做过示范。
最近,报社动员各地大学的优秀青年,进行地方传说的收集活动。那本来是很好的计划,不幸的是,这些大学生都文采非凡,以大正时代的文艺观念给传说加上了精心的装饰,使之变成了稍有传说味道的极为甜腻的文学作品,仿佛直接用柿子、葡萄来制作柿子糕、葡萄糕一样。但传说的美味,我们不该这样品尝。
再说,我的研究恐怕并非真的百无一用。当历史家小心谨慎地拒绝从文献的阴影中迈出一步时,或者当考古学者没完没了地讨论古冢洞穴的直径大小时,我帮他们寻找那些没有被文字记录的前一代平民所留下的无形足迹,尽可能地去阐明他们怕什么、担心什么、想些什么,这就是我这次所做的研究。任何一种风俗、习惯、信仰、传说,只要是人做的,那么就应该对人有意义。即使在现代人看来这些没什么意义可谈,其中也蕴含了极其深奥的东西。应该说,现代人尚未得到应该得到的知识。古人的行为与思维方式往往都是那么的典雅、简朴,而且古代已经离我们远去,现代人从中看不出意义也许是难免的。其实,他们既不是埃塞俄比亚人,更不是巴塔哥尼亚人;他们个个都是我们在内心深处想念得浑身都要颤抖的,甚至要用双手紧紧拉住袖口的亡父亡母的父母……
补遗
▽我要把最近三周内获得的新资料综合起来,再次检视自己的见闻究竟有多大的说服力。这些新资料有一半来自好心的读者。
▽于今年(1917)三月刊行的加滕咄堂氏编《日本风俗志》[101]上卷一百六十三页,记载了四种怪物的图画。尽管作者没有写明引自何处,但似乎都是江户时代初期以后的作品。其中,“山童”貌似半裸身的孩童,双手持有树枝,腰部被蓑衣围住,在脸部中心有一只圆圆的大眼睛,与土佐等地的“山爷”十分相近。但这位“山童”却是双腿齐全的。
▽小石川金富町(现东京都文京区)的鸟居强卫君送了我一本题为《朝鲜的迷信与俗传》的书,并提醒我其中有篇关于“独脚鬼”的文章。这是楢木末实于大正二年(1913)十月出版的。迄今为止,我对朝鲜半岛的独脚鬼没有做过任何调查。听说在中国,《山海经》里存在有关独脚鬼的记录,《本草》也提到“山操”只有一条腿。[102]尽管如此,除非这三国的单脚怪物在其他方面有着不可忽略的共同点,否则我不打算采用所谓三国一元的推论。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个资料,仅供参考。据《朝鲜的迷信与俗传》记载,独脚鬼通常在树荫较多的地方出没,色黑,爱调戏妇女,给人赐予祸福,至于眼睛,从来都是双眼齐全。
▽出身于磐城平町的木田氏提醒我,我在文中把当地方言“kankachi”理解为“眇目”,并写道“山神缺一只眼睛,夷神又无骨,由于二者外貌丑陋,都不得出去”云云,是错误的。平町周围的人,与其他众多地方一样,称眇目为“metsukachi”或“kanchi”,而文中提到的所谓“kankachi”其实指的是“烫伤疤痕”。也就是说由于山神居住在山中,每次发生火灾都会被烫伤。我半知半解地认为,“kankachi”与“metsukachi”或“kanchi”差不多,指的都是眇目,结果犯了个大错。这当然不能错怪于第一位报告人高木诚一君。我已向高木确认此事,得到的答案跟木田氏的指点完全一致。这样,我就失去了一个好资料,这个资料还曾经成为我撰写这篇文章的动力,但我也无可奈何了。故此,我将正文里有关山神祭仪的一段论述删去了。
▽高木君报告了十年前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讲过的一则故事。据他祖父讲,在石城郡草村大宇水品(现福岛县磐城市)的苗取山上,有一座神社叫水品神社,旧时被称为三宝荒神。在五六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密林,人们传说有一只天狗居住于此,时而会大声吼叫,此外这里还会出现独目小僧,因此谁都不敢轻易靠近。有一天晚上,看守神社的大法师准备上厕所,但路上给什么东西绊倒了,吓得连厕所都忘了上了,拼命跑了回去。第二天早晨他再去看,在昨晚绊倒他的地方有一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老狸子。祖父告诉高木君说,老狸子都会变身化作独目小僧。木田氏寄来的明信片上则写着另外一种说法。据说,这里的独眼怪物以秃僧的形态出现,至于其腿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但木田氏从小就听说它脸部中心有一只圆圆的大眼睛,黑夜里身穿白衣出来吓人。仅就这一点看,它与朝鲜半岛的独脚鬼完全是两回事。
▽信州松本地区的独眼怪物也不是小僧,而是秃僧。据平濑麦雨的报告,这是由狗獾变来的。但与飞驒高山的例子不同,它不是在下雪的夜晚出现。除此之外,当地人还传说“下雪秃僧”或“下雨秃僧”等怪物会下山来吓唬人,但这些秃僧不同于由狗獾变来的独目秃僧,前者并无独眼独脚之说。平濑君还指出,文中我写道当地人称“事物高低不一的现象”为“山神”,是不够准确的。更确切地说,当高低应该相同的某些东西却参差不齐的时候,人们才会说是山神,如某人左脚穿草屐右脚又穿木屐,人们会说:“他把鞋穿得跟山神一样。”
▽青森县中津轻郡新和村大字种市的竹浪熊太郎氏认为,诸如独眼独脚这般奇特的故事竟分布在相隔甚远的乡下,这是十分令人意外的现象,他给我讲述了小时候听说过的如下一则传说:他故里的山神节于农历十二月十二举行,此日一般都会刮起暴风雪,当地人相信此日到野地就会被山神抓走,于是规定放半天假。这位山神背起大草袋,会趁机到村里来抓人,尤其要抓孩子。迄今为止,村里无人亲见过山神,但听老人讲,它只长了一只眼睛,也只有一条腿。在山神节期间,人们把一只两尺大的草鞋或草屐系在神社的牌坊上面。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在当地人的想象中,山神的脚是相当巨大的。尽管如此,如今这一风俗逐渐失势。以上报告,不仅让我想到了南伊予人正月十五供神一只大草屐的由来,还为我不光彩的失误做了一些弥补,即由竹浪氏报告的内容可以算作人们曾经笃信山神为独眼龙的一个例证。当然,即使有了这样一个例证,“kankachi”指的还是烫伤痕,与眇目(metsukachi)无关。
▽国书刊行会的某一领导问我,是否读过该会于今年八月出版的《百家随笔》第一卷所收《落栗物语》[103],其中收录了一则关于独目小僧的传说。我立刻翻阅此书,在五〇五页看到了如下一段叙述:某日,云州领主受其亲友的招待去参加晚会,亲友花费心思玩出趣味,首先请领主进入另建的房间,让一个面容丑陋、额头有只大眼睛的小法师端茶过来,然后再让一个七尺多高的侍童在宴席上伺候吃饭。亲友说,后者是来自出羽的少年角力士,叫释迦,刚满十七岁却已有七尺三寸高,前者则是曾经居住在云州山村的残疾人,由于难得找到这样外观奇特的人,所以今天才举办了一场宴席。显然,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例子,但似乎不适用于我。我们应该在分析事情之前,先思考其真实性。此书原来是京都人撰写的见闻录,里面所收录的见闻大概是经过众多好事家的口耳相传流行起来的。
▽小石川原町(现东京都文京区)的沼田赖氏[104]告诉我,他老家相模国爱甲郡宫濑村的村社是熊野神社,虽说是熊野神社,当地人却又传说,这里供奉的神祇曾被柚子树刺伤了眼睛,从此以后村里不种柚子,即使有人破禁种植,这些柚子树也绝不会结果。
▽据信州小县郡长久保新町(现长野县小县郡长和町)的石合又一氏报告,镇守此地的乡社松尾神社也有同样的说法,氏子们故此不种芝麻,还相信哪家种芝麻哪家就会出病人,至今无人破禁。最近有人从别处搬家到此地,不信此说,硬要栽种芝麻,结果患上了眼病。这应该算是小县郡浦里村出身的小林君所谓“众多类似的例子”之一。我觉得在这些例子中,关于禁忌的原因,人们的记忆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了。
▽福岛县田村郡三春町的神田基治郎氏,就同县岩濑郡三城目村不长竹子的原因,介绍了如下一种说法。从前有个名叫镰仓权五郎景政的武将,他被竹箭射中眼睛之后,立刻把它拔了出来。从此以后,三城目村里便不长竹子了,即使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竹子也不会长大。基治郎氏到邻村发现那里青绿的竹子,而到了三城目村,连一根竹都没有。也许,三城目村的人们要说,这个村子正是权五郎景政与鸟海弥三郎曾经打仗的地方。归根结底,以上说法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村里存在一座御灵神社。假如一座御灵神社会导致如上结果,那么,东北等地都成为从不长竹子的地方了。
▽在离东京不远的地方,流传着一则与武州野岛村的独目地藏属于同类的传说。据十方庵于一百年前写的《游历杂记》记录,东小松川村的善通寺以阿弥陀如来为主佛,有一次,村里的顽童追赶小鸡,小鸡逃进神堂里,用鸡爪把佛像的眼睛给刮伤了。听有人说,至今还能看到从这尊阿弥陀佛像的一只眼睛里流过眼泪的痕迹。从以上例子可以了解到,那些木佛金佛竟然具有如同人类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伤眼流泪”一事不会为主佛添加什么光彩,但人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这里应该存在一个被隐藏的理由。为了阐明这个理由,我们有必要注意到,在所有神佛当中有一部分神佛特别喜欢孩子,甚至会宽恕孩子所做的一切。
▽本多静六博士[105]编著的《大日本老树名木志》[106]记载了如下一个例子。土佐长冈郡西丰永村(现高知县长冈郡大丰町)的药师堂境内有一棵“逆杉”,据说是由行基菩萨插上的手杖变来的。从前,某名高僧登山来到此地,被这棵杉树枝刺伤了一只眼睛。后来,其灵魂寄生于这棵杉树中,患眼病者向它许愿十分灵验,如今在其树根上摆放着一大堆上面写有“目”字的许愿牌。其实,人们并不需要这样的传说,因为药师堂本来就是治眼病的神。
▽即使某地存在独眼的主佛像,我们也不能说这是从国外传到日本的,因为在不少例子中,尽管保存了某些佛、高僧的名字,但其信仰却已经变为日本式内容,佛像恐怕也是如此。在我看来,地藏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近江神崎郡山上村大字(现滋贺县东近江市)有一个村落叫“佐目”,旧时似乎还写成“左目”。据《近江国舆》记载,逆真上人的左眼从河上游漂流到此,故此地被命名为左目。我不知道这位逆真上人究竟是什么人,恐怕与前面介绍过的土佐的例子同样,就是恰好路过此地的“某一名高僧”吧。
▽关于单眼鱼的资料也增加了一些。例如,位于伊势津(现三重县津市)的四天王寺里有七大怪之说,有关单眼鱼池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此地的某人还批评我不应该把如此著名的例子漏看了。我在文中仅仅列举了自己掌握的例子,从不怀疑除此之外还存在无数个类似的例子。若有机会,我希望听到伊势津的单眼鱼池有何来历。
▽作州出身的黑田氏告诉我,作州久米郡稻冈(现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的诞生寺被誉为法然上人出生的圣地,似乎也有单眼鱼的传说流传。
▽相良家的旧领地、肥后人吉(现熊本县人吉市)的城堡北部,有一座祇园社。当地人传说,在神社境内的池塘里有一条单眼鱼,由于祇园神是个独眼龙,所以池塘中的鱼也少了一只眼睛。另外,从这里溯流而上有一个地方叫上球磨田代川间,传说这里有一条具有两张嘴的“斑鱼”。相良子爵[107]说,以后他要叫人做调查,如果可能的话,还会将这两种怪鱼做成干货寄过来,供我参考。
▽喜欢鲣鱼的田村三治君[108]曾经从东海岸的某一位渔民那里听到,鲣鱼从南方洄游到奥州金华山海域以前,都只有一只眼睛,直到拜见金华山上的灯火后,才会变得双眼齐全。为此,鲣鱼每年都要成群来到此地。田村君原来以为,由于鲣鱼始终朝一个方向游泳,由此可能受到光线或者其他因素的影响瞎了一只眼睛。
▽中村弼氏[109]来自越后高田(现新潟县上越市),他讲述了一个名叫杢太的武士迷恋青柳池的龙女的故事。这位年轻武士生前侍从的安冢城离高田有四五里,青柳村也在其附近。据说,杢太进水化作青柳池的精灵之后,还经常通过水中隧道来善导寺,聆听和尚说经。这时,杢太打扮成一个独眼的乡下佬模样。人们看他陌生,觉得奇怪,等他回去一看,寺庙正殿有一块草席被淋湿了。
▽尽管我手中还有一些资料,但已经太冗长了,打算将其留待下一次再谈吧。我衷心希望不会有读者读到这里时说:“总算结束了,可真是无聊!”
(大正六年八月至九月《东京日日新闻》)
[1] 《言海》,是国语学家大槻文彦(1847—1928)编纂的日本首部现代国语词典,成书于明治十九年(1886),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出版。
[2] 松冈操(1832—1896),原名松冈贤次,号约齐。生于医家,受母亲影响自幼爱好读书,长大后继承家业成为医生。在明治维新的社会风波中忧劳成疾,废弃家业,于姫路私塾熊川学舍教汉语。柳田国男出生时,松冈操在神社当神官。松冈操对柳田国男的影响颇大。
[3] 畿内,是山城(现京都府木津川市北部)、大和(现奈良县)、河内(现大阪府河内市)、和泉(现大阪府南西部)以及摄津(现大阪府北部和兵库县东南)五国的总称。中国地区,包括广岛、冈山、鸟取、岛根、山口五县,不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
[4] 鸟羽僧正(1053—1140),又称觉猷,平安时代后期代表日本佛教界的高僧之一,精通绘画,有《鸟兽人物戏画》传世。
[5] 独眼秃僧,日语为“hitotsumenyudo”。
[6] 住广造,飞驒山岳会员,日本山岳会员。明治时代,他在高山经营住伊书店,出版刊行了有关地方史的著作及杂志,包括《飞驒山川》《飞州志》,以及飞驒史谈会机关杂志《飞驒史坛》(月刊)等。
[7] 参见高濑敏彦:《纪州伊都郡俗信》,载《乡土研究》第4卷第1号,1916。
[8] 一踏韛,日语读音为“hitotsu datara”。踏韛,指脚踏的大风箱。
[9] 三山,即指熊野三山,包括熊野本宫大社、熊野速玉大社、熊野那智大社。
[10] 《纪伊国续风土记》,是纪伊藩根据幕府的命令编纂的纪伊国地方志,于文化三年(1806)开始编修,至天保十年(1839)成书,历时33年修成本篇97卷、高野山之部81卷、附录古文书篇17卷,展现出近世地方志的最高水平。
[11] 町为日本面积单位,1町步约等于9917.355平方米。
[12] 小野芳彦(1860—1932),和歌山县的教育家、乡土史家。他在和歌山县立新宫中学(现和歌山县立新宫高等学校)任教,利用业余时间从事乡土历史及民间信仰研究。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发掘了熊野新宫本愿庵主、梅本家秘传编年体纪录,并整理出版了《熊野年代记》。
[13] 上总五郎忠光,即藤原景清(1196—?),藤原忠清的第7个儿子,由于勇猛异常,人赠外号“恶七兵卫”。一般认为,他侍从平家参加坛浦之战,被活捉后绝食抗拒,饿死于镰仓。但这位历史人物的生平不详,在各地流传着种种传说。
[14] 平维盛(约1158—1184),平清盛之孙,因其父平重盛早逝,他在平家内部遭到冷遇。寿永三年(1184)发生一谷之战时,平维盛乘机逃亡流浪,最后于胜浦湾投水自尽。全国有不少地方流传平维盛未死的传说,柳田提到的色川就是传说平维盛逃亡隐居的地方。
[15] 南方熊楠(1867—1941),日本生物学者、民俗学者。关于柳田提到的一踏韛,南方在《十二支考 关于鸡的传说》中做了描述。
[16] 《土佐海续编》,由土佐藩下级官吏冈本真古著,记录了土佐国的正月行事、各种谚语歌谣以及奇谈。
[17] 单脚,日语为“一足(hitotsuashi)”。
[18] 间,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18米。
[19] 春木次郎八,即春木次郎八繁则。《寺川乡谈》是春木次郎八繁则从宝历元年到宝历二年(1751—1752)驻在土佐郡本川乡寺川时撰写的书信体见闻录。
[20] 《阿州奇事杂话》成书于宽政年间(1789—1801),由横井希纯收集阿波国(现德岛县)的107则奇谈掌故汇编而成。
[21] 《观惠交话》,刊行于宝历四年(1754),记录了石川日观、石川泰惠的口述,共2卷。
[22] 有马左卫门佐(1586—1641),即有马直纯,是侍从德川家康的基督教大名。
[23] 《肯构泉达录》,由野崎雅明著,成书于文化十二年(1815),共15卷,前12卷写的是自神话时代到前田氏治世时代的越中国通史,后3卷为旅行记、地方志以及年表。
[24] 富山市八尾的祖父岳的别称。
[25] 《万世百物语》,成书于宝历元年(1751),记录了东部隐士乌有庵所讲述的100则故事。
[26] 单脚神,日语为片足神(kataashigami)。
[27] 《南路志》,成书于文化十二年(1815),是以武藤到和武藤平道父子为中心编纂的土佐国7个郡的地方志,分为阖国、年谱、附录、拾遗4部,共120卷。
[28] 长山源雄(1886—1951),是爱媛县的乡土史家,主要成就体现在伊予国的考古学研究方面。
[29] 足半草鞋,是一种从脚趾到脚心的草鞋。由于没有脚后跟部分,下雨天不容易溅泥,而且在水中很少受水的阻力,故穿着的人不容易滑倒。
[30] 《南路志续篇稿草》,由高知县史志编辑系撰写,成书于明治十二年(1879),共50卷,内容包括神社、寺院、毙难者简历及家谱、村图、地方志等。
[31] 高木诚一(1887—1955),福岛县的乡土史研究家。明治四十年(1907),高木20岁时认识柳田,受其影响建立磐城民俗研究会,代表作有《磐城北神谷的故事》。
[32] 原来高木说“山神身上有烫伤痕”,而柳田听了以后,把“身上有烫伤痕”误以为“只有一只眼睛”。关于这一点,柳田在“补遗”中做了交代。
[33] 平濑麦雨(1885—1940),即胡桃泽勘内,诗人,民俗学家。勘内于大正三年(1914)首次为《乡土研究》投稿,从此与柳田结下了不解之缘,并以平濑麦雨之名,对长野县的传说撰文,包括《松本与安昙》《福间三九郎的故事》等。
[34] 松本平,指长野县松本市和盐尻市周围的盆地。
[35] “门松”是于元旦至1月7日这段时间在门上悬挂或摆放在门口的装饰品。
[36] 小林乙作,不详。大正五年(1916),小林在《乡土研究》第4卷第1号上发表过《作物禁忌的例子》。
[37] 《房总志料》,成书于宝历十一年(1761),是由江户时代中期的儒学家中村国香(1710—1769)撰写的安房、上总(现千叶县)的地方志。
[38] 《续篇》指的是《房总志料续篇》,成书于天保四年(1833),是田丸建良(1774—1846)的旅行记。
[39] 《南总俚俗》,成书于大正四年(1915),是由内田邦彦(1881—1967)撰写的上总地方志,内容包括谚语、歌谣、童话、俗信、岁时节日、杂记等。
[40] 里内胜治郎(1874—1956),是滋贺县的乡土史研究家、收藏家。胜治郎在继承家业经营和服店的同时,受到明治政府大力推行的地方改良运动的影响,明治四十一年(1908)私设图书馆叫“里村文库”。后来胜治郎认识了近江的乡土史家中川泉三并大受启发,又埋头收集和研究乡土史料。故此,里村文库里,除了图书,还有了数量庞大的乡土史料。这些资料,于昭和六十年(1985)捐赠给滋贺县栗东市,现由栗东历史民俗博物馆保管。
[41] 林魁一(1875—1961),考古学者,师从坪井正五郎,在故乡美浓东部和飞驒地区进行调查,发现了有孔石器、御物石器。代表作有《美浓国弥生式土器图集》等。
[42] 齐藤别当实盛,即齐藤实盛(1111—1183),齐藤则盛之子。“别当”为职位名称,由于实盛以武藏国幡罗郡长井庄(现埼玉县熊谷市)为根据地,故此又被称为长井别当。
[43] 《安苏史》,成书于明治四十二年(1909),由荒川宗四郎所著。
[44] 足利中宫亮有纲,即指户矢子有纲(?—1186),下野国的豪族藤原秀乡的第七个儿子,故此又被称为足利七郎、七郎有纲等。
[45] 足利矢田判官,一般认为指源义清(?—1183)。
[46] 足利忠纲(1164—?),足利俊纲之子,《吾妻镜》评之为“当世无双的勇士”。
[47] 人丸,即指柿本人麻吕(约660—约724),是飞鸟时代的诗人,被誉为歌圣。正史对他没有记录,人麻吕的生平多为传说,全国各地流传着各种传说,也有不少神社、祠堂祭祀他。
[48] 镰仓权五郎景政(生卒年不详),即镰仓景政(亦称平景正),通称为权五郎,是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他16岁从军,在后三年之役中以作战勇敢而出名。
[49] 鸟海弥三郎(生卒年不详),是镰仓时代末期的豪族,自称平安时代中期的武将鸟海三郎的后裔,于正中元年(1324)在仁贺保(现秋田县仁贺保市)建立了城池。此地至今保留了一些冠以鸟海弥三郎的地名,包括鸟海山、弥三郎石等。由于鸟海三郎和鸟海弥三郎名字只差一字,柳田可能把二者混淆了。
[50] 尸童,有两种含义:一是指被神灵附体的孩子,神灵凭借纯洁的尸童语言传达神谕;二是祭祖时,替祖神被祭祀的孩子。无论是何种意思,都与“尸体”无关,意指“神的替身”。
[51] 宵宫,指节日前夕的庙会。
[52] 《游历杂记》成书于文化年间(1804—1818),是十方庵敬顺花费18年的时间亲自走过江户、东海地区而写下的旅行记,其中详细记录了各地旧迹、风俗、节日、传说等。
[53] 单眼地藏,“片目地藏(katame jizou)”。
[54] 《东作志》,是津山藩正木辉雄(?—1824)个人对美作国东部六郡(东南条、东北条、胜南、胜北、英田、吉野)所做的地方志。初步成书于文化十二年(1815),但正木生前没有献于津山藩,津山藩得到此书后也没有抄写或利用。直到嘉永四年(1851),江户藩的儒官昌谷精溪才看出其价值,经过一番修复和抄写,做了今天《东作志》的底本。
[55] 弟橘媛,在《古事记》中被称为弟橘比卖命,是《日本书纪》所记载的日本武尊之妻。日本武尊东征时,相模海上遇到大风浪,弟橘媛牺牲自己,跳海自尽,以镇压海神。
[56] 《越后国式内神社案内》,成书于天明二年(1782),为《神道大系 神社篇34》所收录。
[57] 出入转变之山,日语为“deirigawari no yama”。
[58] 日本尺贯法中面积的基本单位,1坪约等于3.305平方米
[59] 《越后志料温故之刊》是新潟县温故谈话会刊行的地方民俗杂志。从明治二十三年到明治二十六年(1890—1893)共刊行了36辑。
[60] 《山吹日记》,是国学者奈佐胜皋(1745—1799)自天明六年(1786)4月16日至同年5月23日走遍江户、武藏、上野、下野等地并调查各地旧址时留下来的日记。
[61] 镇西八郎,即源为朝(1139—约1170),是源为义的第八个儿子,源赖朝、义经兄弟的叔父。传说他身材高大,凶残成性,是刚勇无双的弓箭高手。其父源为义将其逐到九州,但源为朝在新天地里横冲直撞,称霸九州,自称为镇西八郎。
[62] 在日语中,“御”或“大御”表示敬意。如果这两个词与有关神佛、天皇、贵族的词汇相结合,更表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尊敬。
[63] 《摄阳群谈》,成书于元禄十四年(1701),共17卷,是冈田溪志基于古文献和传说编纂的摄津国的地方志。
[64] 昆阳池,位于兵库县伊丹市,是由奈良时代的名僧行基建造的农业储水池。
[65] 《和泉名所图会》,成书于宽政八年(1796),由秋里籬篱岛著,竹原春朝斋画,书中带图介绍了大阪的神射寺庙、名胜古迹、传说以及土产品等。
[66] 男山是位于京都府八幡市的鸠个峰的别称,山顶上有石清水八幡宫。
[67] 《近江国舆地志略》,成书于享保十九年(1734),是近江藩寒川辰清受命于领主本多康敏撰写的地方志,历经约40年完成,共101卷。
[68] 源赖朝(1147—1199),是镰仓幕府首代将军,创建了日本第一个武家政权。
[69] 渡边三平,不详。
[70] 《府县乡社明治神社志料》,成书于明治四十五年、大正元年(1912),井上赖圀、本居丰颖、物集高见监修,宫地严夫、佐伯有义、宫西惟助编纂,矶部武者五郎编辑,共3卷,是明治末全国583座府县级神社、3455座乡级神社的资料集。
[71] 木花开耶姬(《古事记》中将其记为木花之佐久夜毗壳),是大山神祇的女儿,后嫁给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生下3个儿子,其中彦火火出见尊则为初代天皇神武天皇的祖父。
[72] 河野芳太郎(生卒年不详),德岛的乡土研究家,主要活动时期为明治末到大正初期间,在《东京人类学杂志》《考古学杂志》《乡土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了德岛的调查报告。
[73] 日本尺贯法定1丈约等于3.03尺。
[74] 1221年,顺德天皇参加了后鸟羽上皇的倒幕活动,让位给其年幼的儿子仲恭天皇。承久之乱爆发后,顺德天皇被流放到佐渡,1242年在当地驾崩。
[75] 茅原铁藏(1849—1931),是佐渡岛的农业技师,乡土研究家。茅原早年在《乡土研究》上发表过文章,但他与柳田国男于大正九年(1920)才第一次相见。这次见面给柳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佐渡一巡记》中写道:“我们从这种接受前时代教育的人才那里,始终以文字形式采集资料,实在是一个损失。我们早该亲自拜访,直接用口头请教。”
[76] 小城,即指萩原诹访城。
[77] 尾佐竹猛(1880—1946),是法学家、大审院判事。他从历史的角度关注法制、社会以及民众思想,于1924年吉野作造、宫武外骨、石井研堂等人共同创立明治文化研究会,自1927年至1932年陆续出版了《明治文化全集》共24卷。
[78] 天津日子根命,是生自天照大神的玉制头饰的神祇。
[79] 《姓氏录》,即《新撰姓氏录》,成书于弘仁六年(815),日本嵯峨天皇下令编纂的古代氏族名鉴。此书对京都、畿内的1182个姓氏进行分类,概括每个姓氏的缘由、分布情况等。
[80] 《古语拾遗》,成书于大同二年(807),由官人斋部广成著,是朝廷梳理有关仪式的法律时,由官人斋部广成提交的神道资料,书中记载了自天地开辟到天平年间(729—749)的历史。
[81] 《保元物语》,成书于镰仓时代前期,作者不详,是描述保元之战的战争物语,共3卷。
[82] 《镰仓揽胜考》,成书于文政十二年(1829),是由植田孟缙(1758—1844)编写的镰仓地方志,共11卷。
[83] 葛原亲王(786—853),是桓武天皇的第三个皇子,其后裔为桓武平氏。
[84] 加纳五郎,即指三浦盛时,通称为五郎,是镰仓时代中期的武将。北条时氏、盛时是同母异父兄弟。
[85] 落合兼行(约1160—1184),又称落合五郎兼行,与长兄樋口兼光、今井兼平一起侍从源义仲,参加了白鸟河原之战、横田河原之战、倶利伽罗峠之战、篠原之战等。
[86] 仁科五郎信盛(?—1582),即仁科信盛,是武田信玄的第五个儿子,故此称为五郎,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
[87] 箦姬(生卒年不详),是日本武尊的妻子。日本武尊在前往近江国讨伐伊吹山神前,把日本三大神器之一“草剃剑”托付给箦姬。日本武尊死后,箦姬在尾张国热田修建神社,将草剃剑收藏于此,后来这座神社被称为热田神宫,作为守护国家的神宫受到格外重视。
[88] 源义经(1159—1189),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士,源义朝之子,幼名牛若丸、源九郎。义经在整个源平合战中留下了场场必胜的战绩,但他的人生却充满了悲剧色彩,直到今天深受日本人的同情和爱戴。自南北朝时期军事小说《义经记》出版以来,以义经为主人公的能剧、幸若、净琉璃、歌舞伎等大为流行,也有不少传说流传于民间。其形象逐渐被后人神化,全国有不少神社把义经奉为神祇祭祀。
[89] 花井忽五郎(生卒年不详),是战国时代的豪族,在今天的东海市修建了薮城。织田信长怀疑花井一族私通今川义元,进攻薮城。忽五郎在城内遭到家臣背叛,还没来得及拿起弓箭,就被斩杀,临死前嘴里还念叨:“我不该死得如此屈辱,只可惜手中没有弓箭。”人们埋葬其尸体并修建坟墓,称“忽五郎冢”或“弓捉冢”。后人在此供奉一把小弓箭来祈求病愈。
[90] 曾我五郎,即指曾我五郎时致(1174—1193),是伊豆豪族河津三郎祐泰之子,由于河津三郎祐泰被杀后,其母改嫁曾我祐信,五郎时致也改姓为曾我。
[91] 无格,是神社等级之一。明治政府于明治四年(1872)指定关于神社的等级制,把全国的神社分为官币社、国币社、别格官币社三类,又把别格官币社分为府社、县社、乡社、村社、无格社等等级。无格社虽然是最低级的神社,但仍然是经政府批准的独立神社。明治时代的神社等级制直到昭和二十年(1945)才废止。
[92] 曾我兄弟,指曾我十郎祐成(1172—1193)和曾我五郎时致(1174—1193)。建久四年(1193),他们在富士的狩猎场杀死工藤祐经为父亲报仇雪恨。后来曾我兄弟的报仇故事成了歌舞伎、能剧、净琉璃、浮世绘等民间艺术的题材,被誉为日本三大报仇故事之一。
[93] 佐仓揔五郎(?—约1653),即木内揔五郎,又称木内宗吾,下总国佐仓藩的义士。江户时代前期,佐仓藩的领主堀田正信横征暴敛,揔五郎向德川将军告状,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佐仓藩的百姓。关于佐仓揔五郎的故事,通过小说、民谣、歌舞伎等形式广泛流传,从江户时代后期起,全国各地出现了祭祀揔五郎的神社。
[94] 祇园的牛头天王,指祇园信仰中祭祀的素盏呜尊。牛头天王从印度传到日本时基本上转变为瘟神,又与狂暴的素盏呜尊相结合,令人敬畏。
[95] 《黑甜琐语》,是久保田藩的国学家人见蕉雨(1761—1804)于宽政十年(1798)撰写的随笔集。
[96] 《参宫名所图会》,即《伊势参宫名所图会》,成书于宽政九年(1797),由大阪的画家蔀关月京(1747—1797)画插画,有一种说法认为文章也是由蔀关写的。此书对从京都到伊势之间的名胜古迹做了介绍,是参拜伊势神宫的指南书。
[97] 山本劝助(约1493—1561),是侍从武田信玄的独眼单脚的天才军师。
[98] 山中共古(1850—1928)于明治四年(1872)改名为山中笑,牧师、民俗学家。他于明治十九年(1886)就任甲府教会的牧师之后,在山梨县进行传道,与此同时,记录当地的民众生活,在《东京人类学会杂志》上发表文章。明治三十八年(1905)认识柳田,明治四十五年(1912)辞去牧师职务,专心从事民俗学研究。
[99] 不顺国神,指不顺从天皇的先住民族的神。
[100] 祭文“大祓”列举了神道规定的几种罪恶,其中割伤生者或死者的身体被视为“国津罪”,是不应该做的。
[101] 加藤咄堂(1870—1949),是佛教学家、作家。《日本风俗志》是加藤从大正六年(1917)陆续刊行的全国发行的民俗资料集,于大正七年(1918)完成。
[102] 《本草纲目·兽篇》第51卷“兽之四寓类怪类共八种”提到了“山操”,但并没有提及独脚之说,这里的《本草》所指不详。
[103] 《百家随笔》是国书刊行会从大正六年(1917)年到次年刊行的随笔集。《落栗物语》是江户时代的公卿藤原家孝在文政时期撰写的随笔,其内容为从丰臣秀吉统治时代到宽政时期的见闻录。
[104] 沼田赖(1867—1934),家徽研究家、历史学家。
[105] 本多静六(1866—1952),是日本第一个林学博士,是著名的造园家,被誉为日本公园之父。
[106] 《大日本老树名木志》,成书于大正二年(1913),由本多静六编著,记录了各地的1500棵名树的所在地、大小、树龄、传说等。
[107] 相良子爵,指相良赖绍(1854—1924),是熊本人吉城第十三代藩主相良长福的长子,贵族院议员。
[108] 田村三治(1873—1939),是《中央新闻》的记者。
[109] 中村弼(1865—1919),是《二六新报》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