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四十七节
惊白哭坏了,土堆上淌满了泪水,就像一个泥水匠似的。
哭也是白搭,反正这一具热身子趴在了刑场上,日头也不怜惜,缓步登天,马上就要站在了头顶上。午时三刻,惊白是念过书、看过戏的,心知这是一道门槛,跨一步则昏天黑地,万劫不复,倘若退一步的话,他仍就可以活在这个宽大明亮的人世上,最起码还有姐姐的疼爱,有少东主顾山农的庇护,也有一个像样的家。惊白不敢想,一想就撕破了肝胆,疼烂了心肠。假如照着两个伴当的话,子弹要么打头,要么射穿胸膛,那自己的这个躯体肯定就四分五裂了,胳膊折了,脖颈子断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珠子也不是眼珠子,总之就像一堆腐肉,一堆烂下水,落满了苍蝇,生出了蛆虫,臭不可闻。然而,越是不敢想,脑子里的画面就越发恶劣了,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捅进了头颅中,燎起了一阵黑烟,味道焦煳,令人窒息。惊白思忖,自己被杀了之后,少东主难过不难过,还在两说,毕竟顾山农跟他之间,还隔着那么一层。但是,有一点却确凿无疑,这个世界上最悲痛的人,寻死觅活的人,鬼哭狼嚎的人,绝食的人,撕扯头发的人,上吊抹脖子的人,跳井的人,喝砒霜灌马钱子的人,那一定是大小姐权达云,一定是姐姐。念想至此,惊白似乎伏在了云端上,瞭见下界里的姐姐早已枯瘦如柴,披头散发,在凉州的阡陌上彻底疯了,一边号哭,一边在捡拾。不错,因为被行刑队一枪给崩了,惊白的魂魄抓不住自身,于是这里一疙瘩肉,那里一小块碎骨,稍微马虎的话,也就丢失了。天老爷,惊白暗自尖喊了一声,像姐姐的这个孽障劲,这种一口气就能吹倒的样子,她究竟得花二十年,还是三四十年,才能将弟弟身上的零件全部拾起来,葬埋在一座坟里,安顿在爹老子的脚下呀?恓惶到了极点,惊白恍惚地觉得,自己的目光昏聩不明,被寒凉的秋风裹挟着,尘沙四起,接天壤地的。就在这个肃杀的天气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一个满头白雪的女人,蹒跚在凉州的大路小径上,挥着泪,叫着魂,摔着跟头,老无所依,最后必定伤心至死了。惊白知道,这个人就是姐姐,不会是旁人,但他不敢扑上去相认,也不敢下跪。因为他罪无可逭,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葬送了权家的一世清名,将其推入到了令人不齿的境地。
哭了许久,惊白的耳畔再次萦回着那一辆推车子,不,应该是那一把板胡凄厉的哀鸣,游窜在武威城的街道上,孤单,锥心,破败,无人同情。姐姐,一喊这个词,惊白便感觉自己的苦胆砰的破了,慌忙张开了口舌,却发现嘴里不是苦涩的汁水,而是土,嚼碎了的土,拌着唾沫,几乎成了泥浆。惊白回过神来,啐了几口,发现刑场上动静皆无,一切照旧。
但是,左右两侧的伴当,仍旧像两只激愤的小公鸡,一直在斗嘴,斗个不停。陈匹三叫骂道:日他妈呀,军阀也是瞎了眼了,老子们固然犯了死罪,毙也就毙了,亲兄热弟地一起去死,一趟子去闯阎王殿,可军部为了凑数,偏偏拉来了那么四个二流子,要跟我们一道问斩,这实在不公平。马眉臣失笑地说:唉,你针尖大的心眼,死都死了,还在乎个啥?阎王殿里无大小,也不讲究身份,反正横竖就是一个死,大家结伴去吃阴间的饭,快别挑三拣四了。佛具店的子弟拉下了脸:呸,你是弥勒佛,你的肚量大,可我不能不计较,你跟我,包括惊白、周光弼和葛望义,咱们好歹也算是武威城里有门脸的人,互不嫌弃,可以一搭里结伴上路,但阿骨里他算个屁,另外那三个恶棍又烧了什么高香,有啥资格来跟咱们一起挨枪子呀,我着气的是这个。闻听此话,惊白拔长脖颈子,朝两头瞥望一番,果然瞭见了那几个生面孔。他们早就吓瘫了,要么哭哭啼啼地告饶,要么后门松了,拉屎放屁的,令这一带的空气恶臭不堪。突然,惊白讶叫开来:哎呀,日头跑了,日头跑过了。两个伴当也歪起脑袋,仰看着天空,果真发现日头偏斜了,滑过了午时三刻的那个位置,朝着祁连山的方向在慢慢下沉。惊白欣然地说:二位,按照阴阳法则,过了这个时辰,他们也就不能杀人了,咱们起码还可以多活一天,当然喽,这准定是天老爷的意思,佛祖的恩赐,一脚把太阳踢远了。马眉臣附和道:也许吧,只要追魂炮不响,咱们可能还有救,我有这个预感,等着瞧。这么着,陈匹三补充道:嗯,你们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如今生死一发之际,咱们也只有仰仗尹先生,期盼他老人家的无边法力了。
“啊,尹先生?尹先生咋了么?”
惊白失声道。
“恐怕,现在的尹先生也是凶多吉少,只剩下半口气的命了。”马眉臣挣扎着,但那一根麻绳绝不会法外开恩,又哀伤地说,“唉,他那么大的岁数了,一直玉山不祥,体弱多病,肯定经不住这一顿折腾。实话说吧,当时我被押在囚车的前排,我瞭见那一幕的时候,觉得死就死了,咱们最坏也就是搭上这几具热身子,但只要他老人家还毫发无伤,还安然无恙,我姓马的二话没有。”
“好像出事之后,新城大营派来了几名军医,正在就地抢救尹先生?”陈匹三问说。
“天知道。当时乱糟糟的,场面混乱,狗日的们肯定也被震住了,突然没了主张,赶紧去给军部报告,行刑队和囚车只得撂在了半路上,等待新城大营的最新命令。”马眉臣冷静的言辞,客观的剖析,显然与他的年龄不符,但又不能不让陈匹三一再信服,频频点头。后来,大皮匠的儿子感慨道:“真的,我活生生地看见了那一幕,原来尹先生可不是一位简单的书生,他也不是把子曰诗云整天挂在嘴上的酸夫子,他的心中带钢,哪怕骨头断了,里面也全都是青铜的成分。”
“当世的荆轲。”
“他也是民国的青铜金人。”
“的确,尹先生颇有燕赵之风,不愧为凉州柱梁。”
“只可惜,咱们这样死了的话,那今天的这一幕便无人知晓,凉州不知道,整个河西也是被猪油蒙住了心。其实最遗憾的,莫过于将来的大小志书上,也就没有了尹先生的这一笔护犊心切,这一番热肝辣肠,这也是最为痛心的地方。”
陈匹三哭噎地说:“尹先生以老迈之身,病弱之躯,孤身来劫军方的这个法场,显然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天老爷,你最好睁开你的一对狗眼,再给他老人家一个相当的寿数。即便将来殁了,也要让他死在高堂明屋里,有一个寿终正寝的结果。”
“你个贼娃子,你可不许吃独食,这个心愿有我的一份,你听见了么?”
“当然喽。”
这样的一言一语,一问一答,分明将夹在中间的惊白给抛弃了,无视了。
倏忽间,惊白感觉到了一种彻底的孤单,寒冷入骨的孤单,恍若自己这一块破石头,被随手扔进了戈壁干滩中,没皮没脸,杳无踪迹了,也犹如一把粗盐,被丢在了酸菜缸里,酵出了一头的白絮。事实上,在孤单之余,令惊白更为切齿的,则是一份耻辱与不平。凉州。军方。行刑队。重阳节杀人。尹先生孤身劫法场,不幸血溅武威城外。这一个个黑暗的画面,层峦叠嶂地覆压在了惊白的脑海中,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也丢人现眼到了极点。左右两侧的谈说,不是炫耀,也不是抢功,但在伴当们描述与勾勒的故事里,惊白缺席了,惊白被悄然逐出了,惊白癞蛤蟆避端午去了,这才是最为要命的所在。天老爷,同为门下弟子,弘毅乡学里一起共读的伙伴,陈匹三和马眉臣这两个贼至少还在现场,见证了尹先生慷慨举义的那一幕,这无疑也让先生本人心里热乎,不那么凄凉,不那么落单。但是,不忠不义的惊白在哪里?寡恩薄情的惊白又去了何处?这么一究问,惊白的心头似乎攮入了一把锥子,血水四溢,一时间疼痛难忍,悲愤不已。
终于,惊白腾出了腿脚,攒足力气,一脚踹在了陈匹三的腰眼上,让其立刻闭了嘴。惊白又咬住一疙瘩泥土,噗的一下,喷在了马眉臣的鼻脸上,喝问道:
“求求你告诉我,尹先生到底咋了么?”
“是这,他一头撞在了卡车上,逼停了整个行刑队,大喊枪下留人。”马眉臣也花着脸,语气萧索,回忆道,“后来,他老人家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横在车前头,拿出一份讨伐河西诸军阀的檄文,当众宣读了几句,然后就昏厥在地,人事不省了。”
惊白呱喊说:“妈呀,那一定很疼,卡车又不是棉花垛子,那可是一堆钢铁呀。”
“也许不疼。”
“不疼?”
“疼了,就不会死。死了,也就不知道疼。”
“驴日的话。”惊白叱骂道。
“真的,等一下你挨了枪子,你就明白了,我现在懒得费唾沫,我要攒够精神去死。”马眉臣一边嘴硬,一边埋下头去,兀自啜泣开来,“其实我害怕,我尿了,我的屎也出来了。”
像是在呼应少年们的争吵,另一厢,军方也开始内讧了起来。
起先,萨班渠的北岸,响起了一阵激烈的铁哨声。紧接着,行刑队员们脚穿皮靴,手握长枪,首尾相衔地跑了过来,两人一组,环伺在了每名死囚的身后,准备开铡问斩。见此情状,负责警戒的宪兵队呼的一声,退在了五米开外,腾出了杀人的道场,双方换岗完毕。行刑队队长是最末一个进来的,样子倒也不急,挑了一处土坎,站了上去,也不明白他到底磨蹭个啥。稍顷,队长摸出来一盒纸烟,嘴角上叼了一支,擦着了洋火,仔细点燃后,喷出来一股子烟雾,罩在了头顶。隔着一棵棵左大人树,萨班渠对岸的凉州看客们知道时辰到了,火候足了,杀人的大戏即将鸣锣登场,于是暗中怂恿着,攒动着,生怕漏掉其中一眼,错失了这个机会。但是,行刑队队长越发地不急了,吧嗒了几口纸烟,吐在了虚空中,一直在仰头问天,仿佛他遇见了一桩真正棘手的事情,此刻难以斟酌和判断。忽然,队长垂下了脑袋,发现鼻血不停地淌了下来,赶紧掏出来一块白手巾,擦了半晌,始终也不得消停。见两手满是血水,队长折转过身子,打算去渠边洗一洗,却不承想,军部特务组的人马突然杀来了,横插了一杠子。
天杀的,特务们还抬来了一副担架,放在了刈后的秋田上。
北风吹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激荡不已,令人嗓子一紧,仿佛军方提前布置下了杀戮之气。惊白胆怯地抬头,瞥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死尸似的,声气皆无。惊白一时骇然,思忖说,咋就没听见枪声,也没有放追魂炮,人却被毙掉了,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呀?恰在这时,担架上的人挣了挣身子,衣衫褴褛,浑身肮脏,好像刚刚从炕灰中捞出来那样,除了额头周围箍紧的一圈绷带外,五官不明。但是,那一丛花白的头发,那一种特殊的姿态,让惊白心神洞开,立刻认出了对方。尹先生,尹先生你咋了么?惊白嘶叫一声,几乎把自己吵聋了,嗓子也喊哑了,却没有人听见这种咆哮,四下里依旧如故,连空气也在心惊肉跳似的。原来,牛皮绳子早就干透了,勒住了惊白的喉咙,即便是想喘息一声,嘴巴里也好像噙住了一颗刺'藜。目光尽头,几个剽悍的便衣飞奔过来,叉住了尹先生的两臂,将其从担架上拉拽起来,悬在了半空中,又一路小跑,安顿在了刑场中央的一只圈椅里。尹先生始终耷拉着脑袋,口水淌个不停,掉在了前襟上,那一件灰黑色的长衫,其实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军医来了。军医穿着一身革命军的制服,打开肩上的木箱子,拿出来一小瓶褐色药水,撬开尹先生的嘴巴,滴入了几滴。这还不算,军医解下水壶,他自己先灌了几口,然后鼓起腮帮子,噗的一下,喷在了尹先生的颊脸上。在午后的日光下,腾跃起来的那一圈水雾,反射着绮丽的光斑,又倏忽间消失了,就好像一只蝴蝶耐不住秋寒,藏在了苍茫当中。军医擦净了手,对特务们说:呃,不碍事的,等一下他就醒了,大概是营养不良和贫血的缘故吧。
那边厢,行刑队队长突然间发难,戳着指头喝问:马乙麻,你日的什么鬼?特务组组长一愣,回说:哎呀,我还能日什么鬼,我跟你一样都是办差的,侍奉同一个主子,咱们最好不要互相难为,伤了彼此的和气。队长的态度和缓了下来:喏,这个坛场归我,任务压在了我肩上,十万火急,现在凶犯们已经验明了正身,子弹也上了膛,就等着开枪送客了,你却带着一帮狗腿子杀过来,这岂不是往活人的眼睛里插柴么?马乙麻低头,随手捡起脚下的半根玉米秆子,撕掉叶子与外衣,露出了一截发白的肉芯子:唉,你的任务棘手,但在下也是奉章办事,咱们同僚一场,谁也别戏弄谁,最好各干各的;我真是讨厌这个场合,我干完了就走,以免夜里做的梦也不干净。队长甚觉蹊跷,这一桩任务不但紧急,而且相当无序,应该是军部临时起意的结果,直接下达在了行刑队的头上,特务组则属性不同,又有什么资格前来染指,遂问说:你奉谁的命,你又照谁的章?咱们现在最好公事公办,两不耽搁吧。马乙麻蔑笑说:哼,亏你还是一根老油条,我这个组直达天庭,除了长官而外,新城大营绝无第二个人,敢动我这一颗棋子。长官,这个讳莫如深的称呼,在军部,在凉州全境,乃至于在整个河西一线,几乎妇孺皆知,脏腑明了,但谁也不敢直呼其名,去触犯龙颜。因为,长官便是长生天,便是衣食父母,便是统治着下界里唯一的主宰。岂想,队长也是一头犟驴,摊开了手,逼问说:手谕呢?是这,你最好给我一份手谕,否则的话,你带上弟兄们赶紧走吧,我的这个席面上没有你。马乙麻撅断了玉米秆子,递给队长大半截,将剩下的一小截喂在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笑话么,长官的话就是圣旨,你何曾听说过康熙爷和乾隆爷亲自捉笔,给区区一个刀斧手下达圣谕?好我的姑舅哥,咱们干的可都是脏活,只要长官的两手干干净净,你我才能有白花花的银子,也才有优良的前程。队长跟着嚼吃了起来,点头道:说得也是,这个道理就像一碗水那么简单。
咀嚼了半晌,马乙麻将满嘴的秸秆渣子吐在地上,啐着唾沫说:妈的,一点也不甜。队长却道:嗐,我的这个还可以,像六合糖。马乙麻揶揄说:对呀,甘蔗没有两头甜,你摊上了就是福气呗。这么着,队长再次探问说:伙计,担架上的这个老东西,也是送来上路的么?我亲自毙,我已经很久没开荤了,枪也快锈住了,需要人血来膏一膏。马乙麻摇头,断然道:喂,你可千万别造次呀,这个老夫子可不是一般的匠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尹先生,如果你杀错了人,长官不答应,军部不饶恕,他们还会把你我的脑袋拧下来,当成尿脬一样,挂在武威城的门楼子上示众。尹先生?哪座庙,哪个庄子里的?队长粗人一个,毕竟不解。马乙麻叹了叹气,觉得在目下的这种场合,去绍介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实属荒谬,遂简洁地说:长官吩咐过了,等尹先生闹够了这一折子,也就消了气,回家歇息上十天半月之后,军部一定要用八抬大轿将他接到新城大营,三少君也好礼贤下士,当面拜谒和请益。什么,你说了个啥,这是三少君的话?难道长官他不顾身份,偏偏要抬举这么一个老东西?队长深感不平,怨怪道。马乙麻答复说:不,他根本不窝囊,更不惧死,像他这种读书人的心中,肯定埋着一堆炼砖,筑起了一座高楼,所以恃才傲物,性格凛冽,干脆没把咱们这些扛枪吃粮的放在眼里。伙计,你可别忘了呀,刚才正是他这个弱不禁风的老夫子,只身拦下了你们行刑队的四辆卡车,让你寸步难行,趴在路上动弹不得。队长尴尬道:嗯,阁下见笑了,我也是没了办法,当时的确被他唬住了。俗话说么,这世上有几大碰不得,光棍的铺盖,木匠的斧头,大姑娘的腰肢,豁出去的老命。这个老东西当属最后一条,真是让人泼烦死了。马乙麻表示赞同,咧笑说:确实,尹先生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在替自己找明年的祭日,宣读了一篇讨伐檄文不说,他还一头撞在了卡车上,这分明就是以死相逼,故意在激怒军部。这番话明面上看似描述,究其实,却是抓起一把沙石打人。队长放下了仅有的客套,詈骂说:老狗日的,骂完我也倒罢了,他还居然当着那么多的人,又奚落起了长官的不是,左一个军阀,又一个武夫,我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个;军阀,军阀咋了?没有三少君竖起的这一面大王旗,我至今还在河州莫尼沟老家拦羊种地呢,我真的很知足。马乙麻点头道:对对的,长官之所以发了慈悲,法外开恩,准备当面请益,就是想跟尹先生探讨一下军阀的问题,这个帽子太大了,三少君戴不住,也不想戴。队长一拍腔子,恍然道:呵呵,兄弟我明白了,先让这个老东西陪完了法场,杀掉他身上的气焰和威风,择日再去军部做客,高明,实在是高明。
马乙麻盯视着同僚,委婉地说:呃,小心火大,现在秋深了,天干物燥,一点就着,你看你,鼻血淌得这么厉害,你快去渠里洗洗吧,这里就交给我。时值此刻,队长也才领悟到,其实特务组已然接管了这里,马乙麻的身上另有机密,他本人算不上长官的心腹,始终不是,结果就是被排除在外了,但杀人的恶名,将来还是要落在行刑队的头上。队长嗯了一声,捂住口鼻,悻悻地朝萨班渠走去,还不忘自嘲一句:这个驴鼻子,一点也不争气,就像女人的月信漏了,干脆收拾不住它。
这个晴明的午后,尹先生苏息了过来,疲倦地瘫在圈椅中,九死一生。
马乙麻上前,躬身一揖:卑职给先生请安了,多有得罪,还望先生从国民革命军的角度上考虑,宽谅了刚才的不得已。此时,尹先生的面孔上早已山河瓦裂,一派残垣断壁,血水从头顶的绷带里渗下来,淤积在了左右眼眶中,目光痉挛而迷离。马乙麻驱离了军医,又用眼神喝退了一帮子属下,廓出来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谦恭地说:先生,在下受革命军军部的委派,擅自做主,将先生请在了这样一个揪心的场合,只想借助你的威望,你的端严,你的天语纶音,给武威城和整个凉州说几句话吧,总之时间不长;等说罢了,我再亲自护送先生回城,待你玉山挺拔、伤势痊愈了之后,军部少不了要去送请柬,邀请先生在新城大营里开坛讲义,法安人心。尹先生抽搐着颊脸,眼神瞥望了过来,似乎在问询。这么着,马乙麻从衣兜里掏出来几页纸,递给了对方,相告说:呃,这是国民革命军军事法庭的判决书,现在有劳先生,还得请你当着这一干凶犯的面,当着萨班渠对岸那些凉州父老的面,逐行逐句,一个字也不要落下,将这个文告宣读一遍吧;时候不早了,先生也要体谅我,等你宣读完毕后,我必须执行判决。
尹先生抬身,胳膊伸了过来,就在交接的一刹那,却又突然收了回去。
那几页纸散落开来,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重量,掉在地上。这是抗拒,也是挑衅,他八成是属核桃的,非要砸开了吃不可,马乙麻虽然这样思忖,但表情上仍旧敷满了笑容,款步上前,搀住了尹先生,重新让他靠在了椅背上。革命军?请问阁下,你们革的是谁的命?终于开了腔,尹先生忽然一扫倦态,目光如炬,逼问道。马乙麻因笑说:呵呵,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凉州闻人,时誉在身的尹先生,一上来就探究革命的根苗,在下粗通文墨,一知半解,不敢指画国家大事,但乐意在这个问题上,陪尹先生切磋一二,以求上进。简单地讲,革命军这个称谓之前,之所以冠以“国民”二字,便是根苗,就是缘由。凡被革命的羽翼所庇护、所珍重、所依赖者,无一例外,统统是国民的一员,也是我五族共和的子弟。反之,凡被革命的利爪所剔除、所抛弃、所厌恶者,包括那些背叛者、破坏者、纵火犯、杀人狂、淫贼与投毒者,理所当然就是中华民国的敌人。革命之谓,即是割下那些家伙的脑袋,放空他们身上的血,灭掉他们的狗命,整饬出一座朗朗乾坤,清明世界,让亿万万民众互相友爱,彼此亲善,生活在一个和煦的太平人间。尹先生苦楚着表情,抬手指了指眼前的这一座刑场,以及那几个待宰的羔羊,疼痛地说:革命疯了,疯了的革命,你们只懂得滥杀无辜,竟然连凉州的学子们,连这个国家的后人们也不放过。哼,短命吧,夭亡吧,这就是革命的孽罐子,军阀的孽罐子,不久的将来,你们终有被清算的那一天,谁也逃不脱天道的法则,躲不开人间的纲常,更是被世道人心称量着,一个也不能幸免。面对这样的诅咒,马乙麻不仅不恼怒,反而失笑地说:先生大谬,革命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疯狂,唯有疯狂才是革命胯下的一匹神骏,一马当先,无所不往,也才能砸烂这个旧世界,重新捏塑出一片新天地。
卖弄罢了,马乙麻迅速被这一番咬文嚼字鼓舞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根接天壤地的柱梁,壁立于凉州,目光傲慢,一切都不在话下似的。岂料,刀子来了棉花接,马乙麻随后的这一顿乱拳,统统打在了虚空里,以至于泥牛入海,毫无反响。缓过神来,这名特务头子方才明白,赫赫著闻的尹先生避虚就实,根本不打算理论,甚至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一不端架子,二不装样子,粗言陋语之间,貌似轻松与自在,实则是一块顽石,真正的目空一切。那一刻,尹先生听罢了对方的高论,突然露出了一副猴相,好像屁股下面着了火,在圈椅里扭来扭去,丑陋地笑了:
“阁下,普陀巷有一家百货局,百货局的后身则是童炳章棺材铺,那里有我的一口。”
“什么意思?”
“有劳军爷了,等一下杀了我,你不妨给棺材铺捎个话,来几个伙计,将我扔在薄皮棺材里,最好在天黑之后葬掉。呵呵,老朽这辈子白昼为鬼,入夜做人,偏偏就喜欢夜黑。”
马乙麻艰涩地说:“先生何出此言,这根本不是针对你的呀?”
“瓜娃子,为了让你好交差么。”口气顽劣。
“交差?”
“哎呀呀,你快别给我灌米汤了,老朽即便没有杀罪,剐罪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错不了。首先,单单一个劫停囚车、辱骂军阀、以死讹诈的罪名,就够我喝一壶的了。”尹先生扔掉鞋子,左右赤足,不停地抠着脚趾上的烂泥,接续道,“第二,军部马上要处死的这些人里头,一个徐惊白,一个陈匹三,一个马眉臣,他们统统是在下的门生,老朽的弟子。这个罪责我不扛,于情于理都不符,凉州人将来一定会掘开我的坟,非鞭尸不可。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现如今军方想断送他们的性命,那我也敢抢着去死。”
“先生,弘毅的院子里学子们多了,不光这三个小贼,你又何必如此决绝呀?”
“我是首犯,只欠一死。”
马乙麻抱拳,恳切地说:“可是,军部并没有追究你,反倒有求于先生。”
“借我的这张嘴?”
“有劳先生。”
“呵呵,这个算盘打得精妙,可谓是一石三鸟,你们长官不愧是军阀的楷模,河西的霸主,我险些上了他的贼船。”尹先生坐定后,表情肃穆地说,“军部打算借我的这一根口条,想让我当着那些父老百姓的面,宣读这一份处决令,借刀杀人罢了。如果我糊里糊涂地干了,那就彻底坐实了弟子们毒杀革命军兵士的罪名,让凉州人无话可说,也让整个武威城四门蒙羞,永无昭雪翻案的那一天,此乃其一。”
马乙麻居然在鼓掌,掌声里充满了兴奋。
“其二,那样的话,军方自然保住了自己的清誉,杀鸡儆猴,从此令四郡两关一带噤若寒蝉,不敢动弹,也不敢非议,这是以悲求欢之计。呵呵,老朽嘴里的这一块糟肉,如果一时逞能,中了军部的奸计,也将挣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一个讪君卖直的好果子可吃。但是你想过没有,一旦我的弟子们殁了,我的这三个儿子死了,我的指头断了,我的心烂透了,我岂不是成了独夫民贼,我断子绝孙,我后世无援,以后一直在畜生界里打转转,永远也得不到超度么?”一念至此,尹先生的热泪扑将下来,哭得天昏地暗,泣不成声。平静了半晌,又哽咽道:“我老了,已经站在了末路的尽头,我个人不过是一粒芥子,泛海沧溟罢了,不足挂齿,生死轻如鸿毛。但今日的这一场杀戮却是精心谋划,明摆着,就是军方对整个凉州的羞辱,对武威县府的诋毁,更是对顾山农本人的一次鸣枪警告。”
“先生恐怕小题大做了吧?杀人偿命,此乃自古而来的道理,连鼻涕娃娃们都知道。”
“哼,可这偏偏不是刑场,这是刻意为之。”
“怎么讲?”
“军方处心积虑罢了。等一下枪声大作,数命归天,那无异于敲山震虎,给少东主顾山农一次当头棒喝,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以图慑服其心,剪灭其翅,将来为军阀效命,成为新城大营的爪牙和鹰犬。”尹先生面色似铁,不见天光,仿佛有一幕疾风暴雨,一场闪电和雷霆,正在他羸弱的心头大面积发生,没有停止的迹象。末了,又诘问说:“阁下,你不去军方的刑场上杀人,却偏偏挑在了这里,特地站在了承平堡的视野中,又将权家的小少爷打入死册,眼看着就要送命。再者,顾山农的保价局今日开张,各路宾朋们正在东郊的沙山上纷纷贺喜,你不送金匾和红帐子也倒罢了,干么要送子弹,送噩讯?到了夜饭的时候,你们又敲开了承平堡的大门,再送进去一具徐惊白的死身子,迫其就范,让顾山农签字收尸,乖乖地认领了这一桩天大的冤案,从此难以抬头,唯有归顺军方。同时,新城方面也是一本万利,就此撬开了凉州的墙角,武威城的大门,并且锉平了地方政权的贰心。呃,老朽愚钝,临死之际,这才刚刚琢磨出了其中的因果,虽说太迟了,但也足以告慰此生。”
掌声停下后,马乙麻抢白道:“这两不相干,东楼西门,先生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呀?”
“说明承平堡失控了。”
哑默着。
“嗯,承平堡不但失控了,想必军部也已经发现,少东主顾山农并不是一只听话的兔子,更不是平地里久卧之人,于是你们慌掉了,气急败坏地祭出了这一招撒手锏。”倏忽间,尹先生失笑开来,蔼然地说,“阁下,我好心奉劝你和军部一句大实话,这根本没用,千万不可赌这口气,你们连一盏灯也吹不灭,遑论像顾山农那样一个铁石心肠、心高气傲之人。”
“请先生细说。”
哀恳道。
“是这,顾山农原本就是一个戏娃子,凉州四喜班出身的,不曾花落莲出,技成出徒,自小家境贫寒,飘零在外。嗐,也不知他得了什么道,烧了哪根高香,竟然时来运转,被权爱棠权大人相中后,招为了姑爷,入赘在了权家,如今俨然成了顶门杠子。徐惊白则是另外一个路数,慈善堂里的一名孤儿,来历不明,身世不详。不过么,同样是权大人慈心于世,菩萨肝肠,早年间将他抱养在了家中,收为了义子,视同己出,含辛茹苦地拉扯到了现在这么大,实在不易呀。”
马乙麻截停了对方:“这个我悉数掌握,不劳先生替我补课。”
“所以说,顾徐二人根本就没有血缘,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兄弟之间一向不睦。你别指望杀了一个小的,就可以要挟那个大的。恐怕,你除掉了惊白,恰好遂了顾山农的心愿,至少将来不必分家了,他还巴不得替阁下摆上一桌全羊宴呐。”
“先生,我信你,但我是一名军人,必须执行命令,不能感情用事。”
“这根舌头是我的,不能借。”
“一颗烟的工夫呀?”
尹先生截铁道:“阁下,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老朽宁可嚼舌而亡,也不愿意宣读这一纸荒唐而诬陷的文告,亲手断送了弟子们,让他们背上这一世的污名。”
“那就是说,先生不给军部面子了?”
“可惜呀,我连里子也没有,无法相赠,施舍不得。”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