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这是最糟糕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又在重演。世间种种正在土崩瓦解,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本质使然。说到这儿,就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被海水冲到了岸上。他看上去就像个被扎破的足球,缝合处也裂了,这是个一百年前人们踢的那种皮质的球。浪太大,把他剥了个精光。他动了动脖子上的脑袋,想到的是赤条条的,就跟我出生时一样,但脑袋动起来很疼,所以还是尽量不要动了。嘴里是什么?沙砾?是沙子,就在舌头下,他能感觉到。牙齿摩擦的时候,他能听到它们在嘎吱嘎吱地响,唱着沙子之歌:别看我被磨得这么小,到最后,我就是一切,你倒下来,我便在你身下变得松软,阳光里我闪耀,风将我扬起,盖住龌龊,把便条塞进瓶子,把瓶子丢进大海,瓶子里都是我,我是最硬的谷物供你收割收割歌词化作一股细流流走了。他很累。嘴里和眼里的沙子是沙漏瓶颈里就快漏完的最后那些颗粒。
丹尼尔·格卢克,你的好运到头了。
他硬生生地睁开一只眼,但是——
丹尼尔坐起来,坐在沙石地上
——就是这样吗?真的吗?这样?就是死了吗?
他手搭凉棚挡住阳光。很刺眼啊。
太阳照着,但却冷得要命。
这是一片沙石海滩,寒风凌厉,太阳挂在天上,是的,没错,但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还光着呢,也是,难怪会冷。他低头看了看,依旧是那副老化的躯体,依旧是那不中用的膝盖。
他曾经想象过,死亡会对人进行提炼,分离掉腐烂的部分,最终身体各处轻盈得像朵云。
但现在看起来,这岸上留下来的躯体才是你最终离开时的样子。
丹尼尔想,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让自己早点走,二十岁,二十五岁吧。
只带走好的。
(他用一只手遮着脸,这样即便有人能看到他,也不会因为他抠鼻子,还要看一看抠出来的是什么而受到冒犯。抠出来的是什么?是沙子。美丽的细节,即使在碾得粉碎的世界里,也排列着缤纷的色彩。然后,他指尖一搓,就把它捻掉了。)又或许,这就是提炼出来的我本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死亡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谢谢你接纳我,死神,但很抱歉,我得回去了,回到阳间。
他站起身来,这样站起来不疼,不怎么疼。
然后,
回家。往哪里走?
他环顾半圈。大海,海岸线,沙子,石头;长草,沙丘;沙丘背后的平地;平地外的树,林子,再看下去,目光又回到大海。
大海诡异而平静。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视力真是好得出奇。
我的意思是,我不仅能看到那些树、那棵树、树上的那片叶子,我还能看到连着那片叶子和那棵树的茎。
他的目光能聚焦到那边沙丘上每株草那鼓鼓囊囊的穗头,就像用了相机的变焦镜头。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不仅能清晰地看到手和手上沾的一抹沙子,而且还有几粒散沙,细节都呈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还能看到棱角,而且(他摸了摸前额),还没戴眼镜,是吗?
哇。
他拂去腿上、手臂上和胸口的沙子,然后再拂去手上的沙子。他看着沙子从身上扬起。他躬下身,抓起一把沙子。看看,这么多。
副歌:
多少个世界在你掌中,
在一把沙子里。
(重复)
他张开手指,沙子漏了下去。
他站着就感觉到饿了。死了还会饿?当然会。不是有那些吃人心和魂魄的饿鬼吗?他环顾一圈,目光又落到海上。他有五十多年没有上过船了,那次上的其实也不是真的船,是一家蹩脚的新潮酒吧,在河上搞派对的据点。他又在沙石地上坐下来,但这样坐着,硌得他好疼,就……那个地方的骨头,他不想说粗话,那边岸上有个女孩,真他……痛啊,他不想说粗——
一个女孩?
是的,几个女孩围着她,跳着一种古老的希腊风的波浪舞。女孩们离他很近,越来越近。
这可不行,还光着身子。
他又低头用新眼睛打量刚刚看到的自己那副老化的躯体,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定是死了,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是之前看到的那样,现在看上去像样多了,算得上是一副相当好的肉体,很眼熟,很像他自己的身体,年轻时候的身体。
一个女孩就在旁边,女孩们。一阵甜蜜的惊慌和羞臊感袭来。
他冲向长着长草的沙丘(他能跑起来,真的跑起来!),他从草丛后面探出脑袋,看看是不是没人能看见他,是不是没人过来,然后,他站起来撒腿就跑(又跑了!甚至都不带喘的),他穿过平地,奔向树林。
树林里会有藏身的地方。
树林里也许还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把身体遮盖起来。但还真是有趣!他已经忘了感觉是一种什么感觉,甚至只是感觉这样的想法——自己赤身裸体,面对近在咫尺的美人。
那里有一片小树林,他溜了进去。太妙了!树荫下的地面铺满了树叶,落叶在他(年轻健美的)脚下感觉又干又结实,低处的树枝上也缀满了叶子,绿油油的。看,他身上的毛发又变得乌黑,向上延至双臂,又从胸口向下延至腹股沟,那里的毛发很厚,哈,不仅是毛发,什么都在变厚实,变粗,看。
这可真是天堂。
但首先,他不想冒犯他人。
他可以在这里做一张床,他现在晕头转向,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定定神。定,腚,露着光腚。(双关语啊,是穷人的最爱;那个又穷又老的约翰·济慈,嗯,说穷没问题,但还真的不能说他老。秋日的诗人,冬日的意大利,生命的尽头,来日无多,他深陷于这种文字游戏,就像没有来日。可怜的家伙,果真不再有来日。)如果死后的世界还有夜,那他可以把这些叶子堆到身上,在夜间抵御寒冷。如果那个女孩、那些女孩过来,他会堆起厚厚一尺,把全身都埋起来,免得羞辱了人家。
得体。
不想冒犯他人,这种心态是尘世间才有的,他居然忘了。此刻,一阵得体感带着丝丝甜意涌上心头,竟然像你想象自己喝到花蜜的那种感觉,蜂鸟的喙探入花冠,那样的醇厚,那样的香甜。哪个词和花蜜押韵?他要用树叶给自己做一身绿色的衣裳,刚想到这,手中就出现了一枚针和一个金色的小线团,看。他的确是死了,肯定是死了。死了毕竟也挺好的,死亡的意义在现代西方社会被大大低估,得告诉他们,得让他们知道,得派一个人去,赶紧回去,不论何地。回忆起她,影响她,无视她,测谎仪,投影仪,指挥者,收藏者,反对者。
他从头边的树枝上摘下一片绿叶,然后又摘下一片,他把它们的边拼起来,整齐地缝合在一起。这叫什么?平针缝法?锁边针法?看看,他会做针线活,这是他活着时干不了的事。死亡,真是惊喜不断啊!他拾起一层叶子,坐下来,两边对上,开始缝。还记得那张明信片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从巴黎市中心买的那张,一个小女孩在公园里的照片。她看起来好像穿着一身枯死的树叶,黑白照片,战争结束不久后拍的。这个孩子背对着镜头,披挂着树叶,站在公园里,看着面前的落叶和树。但这是一个悲惨而吸引人的画面,孩子加上枯叶,透着一种诡异的感觉,有点像披着一身破布,然后,破布也不是破布,而是树叶,所以这又是一个关于魔术幻化的画面,再然后,这是张战后不久拍的照片,在那个时期,一个在叶子堆里玩耍的孩子破天荒地会被人在不经意间看成像是遭遇了围歼(这样想,很心痛),又或者是受过原子弹的洗礼,挂在她身上的树叶看起来像剥落的皮肤,荡在那里,似乎皮肤就只是树叶而已。
但这个画面吸引人,还包含着另一个意思,勾魂摄魄,它是来勾你的魂的,它要掳你去阴间。相机眼睛一眨(他想不起摄影师的名字来),披着树叶的孩子成了以下这些:悲伤、糟糕、美丽、有趣、恐怖、黑暗、光明、迷人、童话、民间故事、真相。然而真相乏味多了——这张明信片,是他和某个女人造访这个爱之都的时候买的(是布巴!他拍的)。又一个这样的女人,他希望她爱他,而她并不爱他。她当然不爱他,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六十好几的男人,好吧,说实话,快七十了;但反正他也不爱她,不是真的爱她。两人实在不般配,倒是和年龄无关,因为在蓬皮杜中心,他被杜布菲的一幅作品所表现的狂野意境深深打动,于是脱了鞋子跪下来,想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敬意,那个叫索菲亚什么的女人觉得很丢脸,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对他说,这么大年纪是不应该在画廊里脱鞋的,即使是现代画廊也不行。
事实上,关于这个女人,他只记得自己曾寄过一张明信片给她,事后他就后悔了,那张明信片应该自己留着的。
他在明信片背面写着:来自一个老男孩的爱。
他总是在找那张照片。
他再也没有找到。
他总是在后悔没有留下它。
死了还在后悔?后悔生前的过往?难道就摆脱不了自己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往事的纠缠吗?
他从小树林往外张望,望着陆地的边缘,那边的海。
好吧,不管我最终来到的是个什么地方,它赐了我这件时髦的绿色外套。
他把它往身上一裹,很合身啊,还散发着树叶的清香。他会是一个好裁缝,他已经做出了点东西,有了成就,终于可以让妈妈满意了。
哦,上帝啊,人死后还有妈妈吗?
他是个孩子,在树下捡地上的栗子,他剥开鲜绿多刺的胎衣,把它们解放出来,棕黄的果实,泛着油亮的蜡质树脂。他装了一帽子带去给妈妈。她在那边,和刚出生的宝宝在一起。
别傻了,丹尼尔,她吃不了这个。谁都不会去吃这个,连马都不吃,太苦了。
七岁的丹尼尔·格卢克穿着一身好衣裳,他不断地被人提醒着——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缺衣少穿,他穿得这么好是很幸运的。真不该把这么好的帽子弄脏。他低头看着这些弄脏了帽子的七叶树果,那层油亮的棕色失去了光泽。
苦涩的回忆,即使死了之后,回忆还是那么苦涩。
真是令人沮丧。
没关系,振作起来。
他站起来,又是那个德高望重的他。他四处搜寻了一番,找到几块大石头和一些粗木棍,用这些东西给他的这片林子做了一道门,这样他回头就不会找不到了。
他穿着鲜亮的绿色外套走出了树林,他穿过平地,又向岸边走去。
但是大海?安安静静,就像梦境里的海。
那个女孩?不见了。围着她跳舞的那圈人?也不见了。不过岸边躺着一具被海水冲上来的躯体。他走过去想瞧个究竟。是他自己的身体吗?
不是,这是个死人。
过去些,还有一个死人,再过去,又有一个,一个接一个。
他循着海岸看过去,海浪抛上来的尸体连成了一道黑线。
有些还是幼童,他在一具男人肿胀的尸体边蹲下来。他有个孩子,还是个婴儿,还兜在他的上衣里,嘴张着,滴着海水,脑袋靠在肿胀的男人的胸口。
再上去一点,那边的海滩上还有些人,那些人和岸边的人一样,都是人,只不过是活的,他们躲在太阳伞下,正在离死人不远处的岸上度假。
音乐从一个显示屏里传出来,有人在操作电脑,有人坐在伞下捧着一个小屏幕在阅读,有人在同一把伞下打瞌睡,还有人往肩膀和手臂上抹着防晒霜。
一个小孩兴奋地尖叫着,一会儿冲进水里,一会儿又跑出来,躲避着大浪的追逐。
丹尼尔·格卢克把目光从死移向生,然后又回到死。
这个世界的悲哀。
一定还在这世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树叶外套,依然是绿的。
他伸出前臂,依然那么不可思议,那么年轻。
不会持续下去的,这是梦。
他拽住衣角的一片叶子,拽得紧紧的,如果可以,他想带回去,这是证据,证明他来过这里。
他还能带回去什么?
那段副歌怎么唱来着?
多少个世界
一把沙子
这是个星期三,夏季刚过半。伊丽莎白·迪芒,三十二岁,伦敦一所大学的临时初级讲师。她妈妈说她梦想成真了,如果说梦想意味着你没有固定的工作,什么都贵得你不敢去做,而且还窝在十多年前学生时代租的那间公寓里,那她妈妈说得没错。这天,她去镇上的邮政总局办理护照申请表的预审手续,这是离她妈妈现在住的村子最近的小镇。
据说这项服务能让程序走得快些,从申请到领到新护照,可以让你节省一半的时间,只要你带上填好的表格、旧护照和新照片,在邮局经由专人审核后,再提交到护照办。
邮局的取号机吐了一张233号的票给她。人不多,除了那些要使用自助秤的人,队伍长得一直排到门外,每个人都怒气冲冲的。这个不实行取号制度。人是不多,但她拿到的号子离头顶的那块屏幕上显示的那几个亮晃晃的请准备的号码(156、157、158)还差得远,十二个柜台后面只有两个人在接待顾客,此刻被接待的想来应该是154和155号(她已经来了二十分钟,一直是这两位),有得等了,于是她索性出了邮局,穿过绿地,向伯纳德街上的二手书店走去。
等她十分钟后回到邮局,柜台后面提供服务的还是只有那两个人,但屏幕上显示的请准备的是284、285和286。
伊丽莎白按下机器上的按钮,又取了个号(365)。她在大厅中央的一体化环形公共座椅上坐下来,座椅里面有东西断了,她坐下去的时候,里面咣当一声,坐在她边上的那个人被腾空颠起一英寸,那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座椅又咣当一声,伊丽莎白陷下去一英寸左右。
透过窗户,她看得到街对面那幢宏伟的市政大楼,那里曾经是镇邮局,现在是一排时尚品牌连锁店,香水、服装、化妆品。她又环顾了一下邮局大厅,坐在公共座椅上的人差不多就是她刚进门时坐在这里的那几个。她翻开手中的书,《美丽新世界》,第一章。这幢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层高。主入口上方标注着中伦敦孵育与培养中心,在一块盾形徽章上,刻着世界国的格言:集体、身份、稳定。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她已经翻了大半本书,周围的人几乎还是原来的那些人。他们还在那里发着呆,间或座椅咣当一下,谁都没有和别人说话,谁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唯一有变化的是向着自助秤迤逦前行的长蛇阵。偶尔有人走过去瞧瞧那些陈列在塑料展示柜里的纪念币。她坐在这个位置,能看到那是一套纪念莎士比亚诞辰抑或忌日的纪念币。一枚硬币上有个头盖骨的图案,那么大概就是忌日了。
伊丽莎白把注意力收回到书上,巧的是,眼前的这一页恰好引用了莎士比亚:“啊,美丽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告美好的可能性,就连噩梦都可以变成美好而高贵的东西。“啊,美丽的新世界!”这是一个挑战,这是一道命令。书看到一半,抬头瞥见这些纪念币,而恰好在此刻,莎士比亚被带进了书里。这真是太神奇了!她在自己座位上动了一下,不小心连累座椅又咣当一声,坐在边上的女人向上微微一颠,但那女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动静,或者说并不在意。
坐在这样的共享座椅上,而彼此却如此不共融,真是滑稽。
然而,对此没有人能与她交换会心的眼神,更别说聊聊刚刚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关于书和纪念币的想法了。
总之,这种巧合在电视和书里才会有特殊的意义,但在现实生活中则毫无意义。他们会在莎士比亚诞辰的纪念币上刻什么呢?啊,美丽的新世界。这不错,这会有点像出生时的那种感觉,也许吧,如果有人能记得出生时是什么感觉的话。
屏幕显示334。
大约四十分钟后,伊丽莎白对柜台后面的男人说,你好。
他说,一年里的天数嘛。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365号呀。
她说,这一上午等下来,我一本书都快看完了,于是,我就想到,在这里摆些书,让人们可以边等边看书,那样好像也不错。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开办或者设立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他说,你这话说得真有趣,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是来邮局办事的,自从图书馆关闭后,碰上下雨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会过来。
伊丽莎白回头看了看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她腾出来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正在哺乳。
他说,但不管怎样,谢谢你的建议,希望我们的回答能令你满意。
他准备按下旁边的按钮,召唤366号。
她说,别!
男人笑了起来,看样子是在开玩笑,肩膀上下抖动着,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夸张地装笑,同时又有点像哮喘发作。也许你不可以在邮政总局的柜台后面放声大笑吧。
她说,我一星期才来这边一次,如果你就这样把我打发了,我下个星期就又得再来了。
男人瞥了一眼她的预审表格。
他说,反正你下星期很可能还得再过来,十有八九这一次通不过。
她说,呵呵,很有趣。
他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能拿护照开玩笑。
他把她信封里的所有材料都倒在了柜台隔断靠近自己的那侧。
在我们开始审核之前,我得和你说清楚,如果我现在就开始,今天就审核你的预审表,你就得付9.75英镑,我的意思是今天就得付9.75英镑,如果审出什么问题来,你还是得付9.75英镑,即使因为审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没办法把材料提交上去,你还是得付这笔钱。
她说,好的。
他说,但是,话虽如此,如果检查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你也付了9.75英镑——你必须付——然后你纠正了出错的地方,一个月内带着材料回来,只要你出示收据,你就不用再付9.75英镑;但是,如果你一个月后才来,或者没有带收据来,你就得再付9.75英镑,我们才会再向你提供预审服务。
她说,明白了。
他说,你确定今天就要走预审流程吗?
她说,嗯。
他说,你别这样含含糊糊咕哝一声,就说是,可以吗,拜托?
她说,嗯,是。
他说,今天通不过,你也得付钱,即使是这样?
她说,我现在开始希望它不要通过,我还有几本经典名著没读。
他说,觉得自己很幽默吗?要我给你一张投诉表吗?你可以边等边填。但如果这样的话,我得告诉你,你必须离开柜台,我要接待别的顾客,而且,因为马上就到点吃午饭了,接下来我就不能再接待你了,你得重新取个号,再接着等。
她说,我绝对没有投诉的想法。
男人看着她填好的表格。
他说,你真的姓迪芒[1]吗?
她说,嗯,我是说是的。
他说,名副其实,这点我们已经确认了。
她说,呃。
他说,开玩笑啦。
他的肩膀上下抖动着。
他说,你确定把你的教名拼写对了?
她说,是的。
他说,这不是正常的拼法,据我所知,正常的拼法是用z。[2]
她说,我的是s。
他说,还真是奇特。
她说,这是我的名字。
他说,一般来说,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拼法,不是吗?
他翻了翻过期的护照,说,但这里确实说你是英国人啊。
她说,我是。
他说,这里也是这样拼的,也是s。
她说,这太令人惊讶了。
他说,不要挖苦人。
现在他在对比旧护照里的照片和伊丽莎白带过来的她在照相亭里拍的新照片。
他说,认得出来,算是吧。(肩膀。)这只是二十二岁到三十二岁的变化,等你十年后来这里申请新护照,再来看看那时候的差别。(肩膀。)
他在根据旧护照核对表格上填写的数字。
他说,要出去旅游吗?
她说,也许吧,先备着。
他说,想去哪里?
她说,很多地方吧。谁知道呢?世界,牡蛎,任你驰骋。[3]
他说,严重过敏,这几个字提都不要提。如果我今天下午死了,我知道该让他们找谁算账。
肩膀,上下抖动。
然后,他把照相亭里拍的照片放下来,摆在面前,嘴角一歪,摇了摇头。
她说,怎么了?
他说,不,我想这应该没问题,头发,头发得完全撩开,不能碰到眼睛。
她说,是没碰到眼睛啊,它离我的眼睛远着呢。
他说,也不能在脸边上。
她说,它在我脑袋上,它就长在那里,而我的脸连着脑袋。
他说,俏皮话,一点都没用,规定就是规定,规定能让你最终拿到护照,有了护照,你才能离开这个岛去其他地方。换句话说,也能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她说,对,谢谢。
他说,我觉得没问题了。
她说,好。
他说,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他站起来,在隔断后面窝下身去,起身的时候拿出一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各种剪刀、橡皮、订书机、回形针和一卷皮尺。他拿起皮尺,拉开头上的几厘米,把皮尺贴在那张照相亭相纸上伊丽莎白的其中一个头像上。
他说,对了。
她说,对了?
他说,我就知道,24毫米,就跟我想的一样。
她说,好啊。
他说,这可不好,恐怕一点都不好,你的脸尺寸不对。
她说,我的脸怎么可能尺寸不对?
他说,你没有按要求把脸对准面部框,这说的是如果你用的照相亭有护照标准提示功能的话,当然,也有可能你用的照相亭根本没有护照标准提示功能。不管怎样,恐怕都行不通了。
她说,那么我的脸应该是多大?
他说,提交的照片上正确的面部尺寸,是介于29毫米到34毫米之间。你的小了5毫米。
她说,为什么我的脸必须是一个特定的尺寸?
他说,因为就是这样规定的。
她说,是为了配合面部识别系统吗?
听到这话,男人总算正眼看她了。
他说,很显然,你这表格不合规定,我没法处理。
他从右边的一摞文件里抽出一张纸。
你应该去快照快照[4],那里会按要求给你拍照的。你打算去哪里?他边说边拿着一个金属印章对准纸上的一个小圈盖了下去。
她说,嗯,哪儿都不去,直到我领到新护照。
他指着盖了章的圆圈旁边一个没盖章的圈。
请你在这个日期起的一个月内带着它再来办预审手续,如果到时候材料都没问题的话,你就不需要再付9.75英镑了。你刚刚说你想去哪里?
她说,我没说。
他说,如果我在这个框里写你的脑袋有问题,我希望你不要误解。
他的肩膀没有抖动。他在其他两个字旁边的方框里写下了这几个字:头部尺寸错误。
她说,如果这是电视剧,你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吗?
他说,基本上都是垃圾,电视,我喜欢套装剧。
她说,我要说的是,在下一幕,你会死于牡蛎中毒,而我会被抓起来,被冤枉。
他说,暗示的力量。
她说,权力的暗示。
他说,哦,很聪明嘛。
她说,而且,照片上我的头尺寸不对,这个概念意味着我也许做过或者将要去做什么很不好的违法的事,而且,因为我问了你关于面部识别系统的问题,因为我刚好知道有这种技术,我问你护照办的人会不会用到这个,这就让我成了犯罪嫌疑人。而且,我们之间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故事,在你的理解中会存在这样的观念:我可能会是个怪胎,因为我名字里的z成了s。
他说,你说什么?
她说,就像一个小孩骑着车过去,我是说,就像如果你看电影或电视剧,有个小孩骑着自行车过去,你看着孩子远去,尤其是从孩子身后的摄影角度看着这一幕,那么,就一定会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这一定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而且,对于这一危机,孩子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一个孩子骑着车去商店买东西?这是不可能的啦。又或者,有个男人或女人愉快地开着车,就只是在外面开着车,享受着这一刻,没什么别的事,尤其是把这一幕和有人在等着这个人回家这样的情节剪辑在一起,那他(她)几乎肯定会撞车死掉;或者,如果是女的,就会被绑架,沦为恐怖的性犯罪的牺牲品,或者人间蒸发。不论是哪种情况,他(她)几乎一定是开着车驶向末路的。
男人把预审收据折起来,连同表格、旧护照和不合格的照片一起塞进伊丽莎白交给他的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递回给隔断另一侧的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极度的沮丧,他看到她看到了,神色愈加阴沉。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块层压板,放在隔断的前端。
本柜关闭。
他说,这不是虚构小说,这是邮局。
伊丽莎白看着他穿过后面的双开式弹簧门。
她挤过自助队伍,出了这个非虚构的邮局。
她穿过绿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她要去莫廷斯疗养院看丹尼尔。
丹尼尔还在这里。
伊丽莎白之前来的三次,他都在睡觉。这次她到的时候,他也还是会在睡觉,她会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掏出包里的书。
美丽的旧世界。
丹尼尔会睡得很沉,看上去就像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你好,格卢克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在让人量我的脸,还让人把我给拒了,因为它不合规格。她会在他醒来时这么说。
但这样想毫无意义,他不会醒。
要是他醒过来,他首先会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在他意识深处,某个有故事的地方演绎的某个场景。
他会说,哎呀,那队伍叫个长啊,一直排到山顶。一溜流浪汉,从萨克拉门托那里一座山的山脚一直排到山顶!
她会说,是吗?不得了,真不是儿戏。
他会说,是的,所有喜剧性的事物都不是儿戏,都是严肃的。
他是最杰出的喜剧大师。他雇了他们,成百上千号人,相对于他这个电影明星乞丐,他们是真的,货真价实的叫花子,真的离群索居的游民,真的迷失了方向、无家可归的人。他想让这个淘金热的场面看起来真实。当地的警察说必须把这些流浪汉集中起来,带回萨克拉门托市后,制作人才能付钱给他们。警察不希望这些人四处晃。纵使他晚年跻身全世界最有钱最有名的男人之列,而在他孩提时代,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他在专为儿童设的济贫院也就是孤儿院里,赶上圣诞节,领到一包糖和一个橘子,和那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但不一样的是,这包十二月的糖他一直留到了十月。
他会摇摇头。
他会说,天才。
然后,他会眯起眼睛看着伊丽莎白。
他会说,哦,你好。
他会看看她手里的书。
他会说,你在读什么?
伊丽莎白会把它举起来。
她会说,《美丽新世界》。
他会说,哦,老古董。
她会说,对我来说是新的。
那一刻的对话?想象出来的。
如今,丹尼尔陷入了一种长期睡眠状态。每一个当值的护工都要郑重其事地对坐在他身边的伊丽莎白解释,人快死的时候,就会进入长期睡眠状态。
他真美。
床上的他只有一丁点大,似乎就只是个头。现在的他又小又弱,瘦得像一条被卡通猫留下来的卡通鱼的骨架。被子下的身体所剩无几,瘪瘪的,几乎看不出来,就只剩一个头在枕头上,头部有个洞穴,那洞穴就是他的嘴。
他双目紧闭,很湿润。一吸一呼之间有很长的间歇,在这过程中没有呼吸,因此,每次他呼气出来,都有可能不会再有气进去。一个人这么长时间不呼吸,还能活着,这似乎不太可能。
护工们说,这么长寿,了不起啊。
活到这岁数,这么有福,这辈子真是赚了。护工们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快到头了。
哦,真的吗?
他们不了解丹尼尔。
接待员说,你是亲属吗?我们一直联系不上格卢克先生的亲属。那是伊丽莎白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丝毫没有犹豫就撒了谎,她给了他们自己的手机号码、她妈妈家的电话和妈妈家的地址。
接待员说,我们还需要看一下身份证件。
伊丽莎白掏出护照。
接待员说,抱歉,这本护照过期了。
伊丽莎白说,是的,但只过期了一个月,我正要去更新,这很明显还是我本人啊。
接待员开始演说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然后,前门那边出了点状况,一台轮椅的轮子卡在了坡道与门之间的沟槽里。接待员去找人来解决问题。一名护工从后面出来,看到伊丽莎白正把护照放回包里,以为护照已经验过,没问题了,就打印了一张访客卡给伊丽莎白。
现在,当伊丽莎白看到那天轮椅被卡住的那个人时,她冲着他笑;他看着她,不认识她的样子。嗯,的确是这样,他不认识她。
她从走廊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到床边。
然后,不管她带的是什么书,她把书掏出来,万一丹尼尔睁开眼睛呢(他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
她把书摊在手中,《美丽新世界》,她看着他的头顶,看着剩下的稀疏毛发下头皮上的深色斑点。
丹尼尔在床上纹丝不动,就像死了一样。然而,他仍然在这里。
伊丽莎白恍恍惚惚地掏出手机,输入still[5],就想看看会搜出些什么。
互联网立即就这个词的用法给出了一连串的句子。
真是一片寂静!
她仍然握着乔纳森的手。
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亚历克斯仍然骑在马上。
然而,这真的看起来很时尚。
那群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
然后,普萨美提克尝试了又一个计划。
他还是没有回应,她又继续说下去。
认识莱特兄弟的人仍然活着。
啊,对了,奥维尔和威尔[6]这两个异想天开的男孩,一切都是从他们开始的。他们让我们一天之内可以遨游世界,他们带来了空战,还有世界各地机场里那些无聊而不耐烦的安检长龙,但我可以跟你打赌,蒸馏酿酒厂里的蒸馏这个含义,那串句子里肯定没有。丹尼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开口,但说着这些话。
伊丽莎白像展开书卷那样滚动屏幕往下看。
丹尼尔说/没有说,书卷这个词让我想起赫库兰尼姆还未被发掘的图书馆里那些还卷着的书卷,两千年来无人问津,还在等着有一天能被展开。
屏幕滚动到页面底部。
你说得对,格卢克先生,没有威士忌蒸馏。
丹尼尔说/没有说,然而,我真的看起来很时尚。
丹尼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个洞穴——说不出话来的嘴——是道门槛,越过它,就是她所知的世界的尽头。
伊丽莎白盯着一幢老旧的公寓楼,就是那种你在历史镜头里看到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城市进行现代化改造时,被推土机推倒铲平的那种建筑。
它还没倒,但周围一片残垣,其他街道上的房子都像坏牙一样被拔除了。
她推开门。门厅很暗,墙纸污渍斑斑,脏得发黑。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地板是破的,被之前的住客或者非法占用这里的人撬起来丢进壁炉里当柴烧了,旧壁炉架上一道浓黑的煤尘痕迹直冲屋顶。
她想象墙壁是白色的样子,她想象房子里的一切都刷成白色的样子。
就连地板里的洞,白色的破木板下的洞,也刷成白色。
窗外是高高的女贞树篱,伊丽莎白走出门,把那高高的树篱也刷成白色。
屋内,丹尼尔坐在一张刷白了的旧沙发上,沙发里冒出来的填充料也被白色的乳胶漆刷过,硬邦邦地支楞着。丹尼尔在笑她,他在无声地大笑,但像个孩子,两只脚抓在手里;而她在一片接一片把那些绿色的小叶子刷白。
她注意到他了。他眨眨眼睛。可以了。
他们一起站在纯净的白色空间里。
她说,是的,现在我们可以把这地方卖了,换一大笔钱,只有那些超有钱的人才能消受这样极简派的风格。
丹尼尔耸了耸肩。万变不离其宗。
伊丽莎白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格卢克先生?
但丹尼尔已经径自走了,他在快速穿越这片白色的沙漠。她想要赶上他,但赶不上,他一直在前头,拉开了好一段距离。面前是一片无尽延伸的白色,她转头向后看,身后也是一片无尽延伸的白色。
她边追边冲着丹尼尔的后背说,有人杀了一名议员,一个男人开枪打死了她,又用刀捅了她,好像用枪还不够,但这已经是旧闻了。照以前,这种新闻能流传一年,但现在的新闻就好像羊群快跑着冲下悬崖。
丹尼尔的后背点点头。
伊丽莎白说,嗑了快速丸的托马斯·哈代。
丹尼尔停下脚步,转过身,他亲切地微笑着。
他闭着双眼,吸气,呼气。他穿着用医院床单做的衣服,边角印着院名;偶尔,她能瞥见上衣袖口或下摆衬里一角那粉红和蓝色的字。他在用一把白色的小折刀削一个白色的橘子,那一卷皮掉下去,融进白色,就像跌进厚厚的雪里,消失了。他眼瞅着,生气地发出一声——哧。他看着手中削了皮的橘子,白色的。他摇摇头。
他拍拍口袋、胸口和裤子,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他像个魔术师一样,直接从胸口,从锁骨处抽出一大团浮游的橘色。
他把它向前一抖,像一件巨大的斗篷那样在那片白色上方展开。在脱手前的那一刻,他缠了一些在手指上,裹住还在手中的那白得过头的橘子。
他手里的白橘子变成了正常的颜色。
他点点头。
他把绿色和蓝色像一串手绢一样从身体正中抽了出来,他手中的橘子变成了塞尚色。
人们围住了他,兴奋不已。
人们排起了长队,他们带来了自己的白色物件,伸着胳膊想要递给他。
人们开始在丹尼尔的名字下面匿名发表推特评论那样简短的评语,评论他改变事物的能力。
评论变得越来越刻薄。
他们开始发出一阵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大群马蜂在叫。伊丽莎白发现有什么东西快要漫到她的光脚丫,看着像是液体状的粪便,她躲避着,不让自己踩上去。
她大声提醒丹尼尔也要注意脚下。
睡着了吗?某些人是可以的,是吧?这是护工在说话。
伊丽莎白醒过来,睁开眼睛。书从腿上滑落,她捡了起来。
护工拍着补液袋。
她说,我们中的某些人还得靠工作来谋生。
她冲着伊丽莎白大致的方向眨眨眼。
伊丽莎白说,我走神了。
护工说,他也是。他是位很友善的绅士,我们很想他。长时间的睡眠状态,一般出现在情况更(停顿了一下)晚期的时候。
伊丽莎白想,停顿是一种精准的语言,胜过实际的语言。
她说,请不要这样谈论格卢克先生,好像他听不见似的,他和我一样能听到你说话,即使看起来好像在睡觉。
护工把看过的记录表挂回到床尾栏杆上。
有一天,我在给他擦洗——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伊丽莎白不在那里,而且好像她也已经很习惯那里没有人,或者同样地,已经习惯必须当成没人在那里那样正常工作。
——休息厅里在放电视,声音很响,他的房门开着。他睁开眼睛,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正在放广告,一个超市,人们的头顶上方响起了一首歌,然后,所有在买东西的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就开始在店里各处跳起舞来。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说这首歌是我,我写的这首歌。
老基佬。伊丽莎白的妈妈轻轻嘟哝了一声。
为什么是他?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量正常了些。
伊丽莎白说,因为他是我们的邻居啊。
这是一九九三年四月一个星期二的晚上。伊丽莎白八岁。
妈妈说,但我们不认识他啊。
伊丽莎白说,按要求,我们应该去和一个邻居聊聊作为邻居是怎么回事,然后用文字描述一下邻居,你应该和我一起过去,我要准备两到三个问题向邻居提问,你应该陪着我。我告诉过你,我星期五就和你说了,你说我们会去的。这是学校作业。
妈妈正在弄眼部的妆。
她说,关于什么?关于他那些附庸风雅的艺术品吗?
伊丽莎白说,我们也有画,它们是附庸风雅的艺术品吗?
她看着妈妈身后的墙壁,那幅河和小屋的画,那幅用松果粒拼起来的松鼠,那幅亨利·马蒂斯的舞者的装饰画,那幅女人、裙子和埃菲尔铁塔的海报,妈妈小时候外公外婆的几张放大的照片,妈妈婴儿时期的几张照片,她自己的几张婴儿照。
妈妈说,在他的客厅中央,那块中间有个洞的石头,那是件很附庸风雅的艺术品。不是我八卦,我那次只是路过,灯开着。我以为学校给你们留的作业是收集辨认落叶。
伊丽莎白说,那都差不多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你要出去?
妈妈说,要不我们打电话给阿比,在电话里问她这些问题吧?
伊丽莎白说,但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在阿比隔壁了呀,必须是现在的邻居,必须当面,面对面地进行采访,我得问邻居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妈妈说,人家的生活是隐私,你不能就这样随便晃过去打探人家的生活,问东问西的。再说了,学校为什么要知道关于我们邻居的事?
伊丽莎白说,他们就是要知道啊。
她走到楼梯最高的那级台阶上坐下来。她会成为那个没按要求完成家庭作业的新来的转学生。现在,妈妈随时都会说她要去乐购的夜场商店买东西,半小时后就会回来;事实上,她两小时后才会回来,带着一身烟味,而且不会有任何从乐购买回来的东西。
伊丽莎白说,是关于历史和作为邻居的那些事啦。
妈妈说,他英文可能不太好,你不能去打扰虚弱的老人。
伊丽莎白说,他不虚弱,他不是外国人,他不老,他一点都不像被囚禁的样子。
妈妈说,他不像什么?
伊丽莎白说,明天要交的。
妈妈说,我有个主意。你为什么不编一下?假装你在向他提问,把你认为他会回答的话写下来。
伊丽莎白说,这得是真实的,这是新闻题材。
妈妈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的。编一下吧,反正新闻也都是编出来的。
伊丽莎白说,新闻不是编出来的,这可是新闻。
妈妈说,这话题等你大一些我们再来讨论。总之,编其实难度更大。我的意思是,编得像,像到让人信服,这需要更多的技巧。我跟你讲,如果你编好了,让西蒙兹小姐相信,我就给你买《美女与野兽》那东西。
伊丽莎白说,录像带?真的吗?
妈妈以一只脚为轴心转过身去,从侧面打量着自己。
她说,嗯。
伊丽莎白说,可我们的录像机是坏的。
妈妈说,如果你能让她相信,我会花血本买台新的。
伊丽莎白说,你是说真的?
妈妈说,如果西蒙兹小姐因为这是编的而来为难你,我会打电话给学校,向她保证这不是编的,是真的。行了吧?
伊丽莎白坐到电脑桌前。
如果他真的很老,这个邻居,他一点都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所谓的老人,那些人总是一副好像被困在橡皮面具里的样子,不只是一个面部的面具,而是把人从头裹到脚的皮囊,如果你能把它撕掉或者扒开,仿佛可以在里面发现一个原样的年轻人,直接从这身老掉的假皮囊里走出来,这身皮囊就像你把香蕉里的肉掏出来后剩下的那张皮。然而,当他们被困在里面的时候,那些人,至少是电影和喜剧节目中的那些人,他们的双眼看上去万分急切,好像不想泄密的同时又在努力向外界传递信号——他们被老了的空空的自我给俘获了。这些老了的空空的自我用心险恶,把他们关在里面,让他们活着,就像那些黄蜂,把卵产在其他生物体内,孵出来的幼虫就能以此为食,只不过是反过来的,老了的自我从年轻的自我身上取食。唯一留下来的会是那两只眼睛,哀求着,被困在眼窝后面。
妈妈站在前门。
她喊道,走了,很快就回来。
伊丽莎白跑向门厅。
她说,我想写优雅这个词,怎么写?
前门关上了。
第二天晚饭后,妈妈把新闻笔记本翻折在那一页,走出后门,穿过花园,来到仍旧洒满了阳光的后院围栏边,她探出身去,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
她说,嗨。
伊丽莎白站在后门注视着。邻居正在享受夕阳的余晖,看着书,喝着红酒。他把书放下来,摆在桌上。
他说,哦,你好。
妈妈说,我叫温迪·迪芒,我住在你隔壁。自从我和女儿搬过来后,我一直想要过来打声招呼。
邻居坐在椅子上说,丹尼尔·格卢克。
妈妈说,很高兴认识你,格卢克先生。
邻居说,请叫我丹尼尔。
他的声音就像是从老电影里传出来的,就是那种黑白片,讲的是那些穿得很帅的军用机飞行员的故事。
妈妈说,嗯,我真的不想打扰你,但我突然想到,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不会觉得这样太厚脸皮,我想你也许会想要看一下我女儿的作业,是一篇关于你的短文。
邻居说,关于我?
妈妈说,写得很有意思,《对我们隔壁邻居的描述》,我自己在里面的形象可不怎么好,但我读了一下,然后看到你在花园里,我就想,嗯,我的意思是写得很动人,把我写得挺不堪的,但写你真的写得很有意思。
伊丽莎白惊呆了,从头惊到脚,就好像震惊这个概念张开嘴,把她整个吞了下去,就像一副橡胶化的老年皮囊那样。
她缩回到门后,这里没人能看到她。她听到邻居移动椅子在石板地面上刮擦的声音,她听到他向围栏边站着的妈妈走过来。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邻居正盘着腿坐在他家的院墙上,院墙边上就是她家的前门,她要进屋就必须从前门进去。
她在拐角就定住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会做出一副路过的样子,假装自己不住在这幢她们实际住着的房子里。
他不会认出她来,她会是一个住在另一条街上的小孩。
她穿过马路,就像只是路过。他松开盘着的腿,站了起来。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条路上没有别人,所以这话肯定是对她说的,逃不掉了。
他在马路对面说,你好,我希望能碰到你,我是你的邻居,我叫丹尼尔·格卢克。
她说,我其实不是伊丽莎白·迪芒。
她没有停下脚步。
他说,哈,你不是,我知道了。
她说,我是另外一个人。
她在马路对面停下来,转过身。
她说,那是我姐姐写的。
他说,明白了,好吧,不管怎样,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说,什么?
他说,我觉得你的姓起源于法语,法语的de和monde,组合在一起,翻译过来的意思是世界的。
她说,真的吗?我们一直以为是提要求的意思。
格卢克先生在道牙上坐下来,双臂环抱着膝盖,他点了点头。
他说,世界的或者世界上,我想是这样的,是的,也许还表示人民的,就像亚伯拉罕·林肯说的那样,属于人民所有,由人民主宰,为人民服务。
(他不老,她没说错。真正老了的人不会盘着腿坐成那样,也不会像那样抱着膝盖,老人们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呆呆地坐在客厅里,就像被高压电枪给击中了似的。)
她说,我知道我的——我姐姐的——教名,我是说伊丽莎白这个名字,本来应该是向上帝承诺的意思,但这有点难,因为我不能完全确定我相信上帝,我的意思是,她相信,我是说,不相信。
他说,我们之间的另一个共同点,我和她。实际上,从我碰巧经历的历史来看,我会说她的名字伊丽莎白意味着某一天她可能会出乎意料地成为女王。
她说,女王?像你一样?
他说,呃——
她说,我个人觉得那就太好了,因为那样你身边就一直都会有附庸风雅的艺术品。
他说,哈,对啊。
她说,但如果伊丽莎白这个名字的拼法,用的是s而不是z,还有这个意思吗?
他说,哦,是的,毫无疑问。
伊丽莎白走到马路对面邻居所在的那一侧,隔了点距离站定。
她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说,意思是我很幸运很开心,格卢克那部分的意思。如果把我丢到坑里,和一窝饥肠辘辘的狮子待在一起,我也能活下来,这说的是我姓以外的名字。如果你做了个梦,不知道它是什么含义,你可以来问我。我的名字还赋予了我解梦的能力。
她说,你真的会?
伊丽莎白在道牙上坐下来,在邻居旁边,只隔了一点点的距离。
他说,其实我不行,但我能编一些管用的东西出来,让人觉得有趣,说得很准,还很善意。这是我们的共同点,我和你。还有想成为别人就能成为别人的能力。
她说,你是说你和我姐姐的共同点吧。
他说,是的,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们俩了。
她说,你什么意思,终于?我们才搬来六个星期。
他说,一生的朋友,我们有时候要等上一辈子才能遇到。
他伸出手,她站起来,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说,再见,出人意料的世界女王,永远心系人民。
投票才过去一个多星期。伊丽莎白的妈妈住的那个村子里,商业大街已经挂上了彩旗,迎接暑期节庆的到来,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塑料片映衬着危机四伏的天空,虽然此刻并没有在下雨,路面也是干的,但这些三角形的塑料片在风中互相拍打着,动静响彻整条大街,就像在下一场倾盆大雨。
整个村子被一种阴沉的气氛笼罩着。伊丽莎白路过公交车站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看到房子的正面从门到窗户上方一整片都被涂上了几个黑色的大字:滚回家去。
人们要么垂着眼,要么看向别处,要么盯得她不敢直视。她在为妈妈买水果、布洛芬和报纸时,店里的那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新的冷漠语气。她从车站去妈妈家的一路上,路过的人看她的时候,互相打量的时候,有种新的倨傲神情。
她到的时候,妈妈告诉她,现在半个村子的人不和另一半的人说话,这对她来说几乎没什么影响,因为反正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都没人和她说话,尽管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了(这话她说得有点夸张)。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砸钉子,往厨房的墙上挂一张旧的当地地形测绘图。这是她昨天从店里买的。那家店过去是当地的电工开的铺子,卖各种电气用品,现在成了卖塑料海星、陶器模样的东西、园艺工具和帆布园艺手套的地方,这些东西就像是照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功利主义乌托邦复制的。
这种店里卖的东西,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价超所值,让你觉得如果你买下来,你就会过上那种像样的生活。妈妈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来,嘴里还叼着两枚小钉子。
这张地形图是一九六二年出的。妈妈已经用记号笔围着海岸画了一道红线,标示着新海岸的位置。
她指着这条新的红线上内陆深处的一个点。
她说,十天前,就在那个地方,二战时期的碉堡沉到了海里。
她又指着地图的另一边,离海岸最远的地方。
她说,那里筑起了新的围栏,你看。
她正指在公共用地里的公共两个字上。
据说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块地上竖起了一道三米高的围栏,上面布着成卷的铁丝网,整片围栏的立柱上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围起来的那块地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荆豆、平沙地、几簇长草、长得乱七八糟的几棵树和几丛野花。
妈妈说,走,瞧瞧去,我希望你能做点什么。
伊丽莎白说,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艺术史的讲师。
妈妈摇摇头说,你会知道该做些什么的,你年轻。来吧,我们一起去。
她们沿着一条只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行的道路走着,路两边的草长得很高。
妈妈说,真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你的格卢克先生。
伊丽莎白说,莫廷斯疗养院的人也几乎都这么说。
妈妈说,他那时候就已经很老了,他一定得有一百多岁了吧,一定的。九十年代的时候,他就已经八十了。他那时候走在街上,我记得,老得背都弯了。
伊丽莎白说,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
妈妈说,就像他背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伊丽莎白说,你以前总是说他像个舞蹈家。
妈妈说,一个老舞蹈家,他的身子都弓起来了。
伊丽莎白说,你以前常常说他轻盈灵活。
然后她说,
哦,天哪。
在她们面前,自从妈妈搬到这里后,伊丽莎白走过多次的那条路被拦腰截断,不管她转头向哪个方向,极目望去,挡在路上的是一大片金属网。
妈妈在围栏边翻松的泥地上坐下来。
她说,我累了。
伊丽莎白说,才走了两英里。
妈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心累,我烦透了这些新闻,烦透了把稀松平常的事搞得惊天动地的,而对待极其严重的问题,又处理得太过简单,我烦透了刻薄的抨击,烦透了愤愤不平,烦透了吝啬,烦透了自私自利,烦透了我们不加以阻止,还纵容鼓励,我烦透了现在的暴力行为,烦透了那些正在酝酿,即将发生,但还没有发生的暴行,我烦透了骗子,烦透了合法化的骗子,烦透了那些骗子纵容这些事情,烦透了去揣摩他们这么做到底是因为愚蠢还是有意的,我烦透了撒谎的政府,烦透了人们不再在乎是不是在蒙受欺骗,烦透了老是被弄得如此胆战心惊,烦透了仇恨,烦透了懦性。
伊丽莎白说,我觉得这不算个词。
妈妈说,我烦透了不知道正确的词。
伊丽莎白想到了沉在水下的碉堡的残垣废砖,在潮水的拍打下,从砖孔里升起一串串的小气泡。
她在想,我是水下的一块砖。
妈妈感觉到女儿的心不在焉,身子一瘫就朝着围栏靠下去。
伊丽莎白被妈妈弄得很烦(她才来了一个半小时就已经烦了),她指着铁丝网上遍布的小夹子。
小心,我觉得这是通电的。
全国各地,愁苦交织着欢喜。
全国各地,已经发生的事在四处扬鞭肆虐,就像被暴风雨从电缆塔上刮断的一截带电的电线,在树木、屋顶和行驶的车辆上空飞舞。
全国各地,人们觉得这是错的;全国各地,人们觉得这是对的;全国各地,人们觉得他们真的输了;全国各地,人们觉得他们真的赢了;全国各地,人们觉得自己做对了,别人做错了;全国各地,人们在谷歌上查:什么是欧盟;全国各地,人们在谷歌上查:移居苏格兰;全国各地,人们在谷歌上查:爱尔兰护照申请;全国各地,人们互相叫对方龟孙子;全国各地,人们没有安全感;全国各地,人们笑得大牙都掉了;全国各地,人们感到自己是合法的;全国各地,人们感到自己成了遗孤,惊魂未定;全国各地,人们感到自己是正义的;全国各地,人们很反感;全国各地,人们感到历史就在肩头;全国各地,人们感到历史毫无意义;全国各地,人们感到自己无足轻重;全国各地,人们寄希望于此;全国各地,人们在雨中挥舞着旗帜;全国各地,人们画着万字符的涂鸦;全国各地,人们威胁别人;全国各地,人们叫别人滚蛋;全国各地,媒体疯了;全国各地,政客撒谎;全国各地,政客分道扬镳;全国各地,政客突然消失;全国各地,承诺成为泡影;全国各地,钞票没了;全国各地,社交媒体大行其道;全国各地,情况变得很糟;全国各地,没人谈论这事;全国各地,没人谈论其他任何事;全国各地,种族仇恨很普遍;全国各地,人们说并不是他们不喜欢移民;全国各地,人们说这是控制的问题;全国各地,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样;全国各地,富人还是富人,穷人还是穷人;全国各地,仍旧是那一小部分人从那大部分人身上赚钱;全国各地,钱钱钱钱;全国各地,没钱没钱没钱没钱。
全国各地,四分五裂;全国各地,各自为政。
全国各地,楚河汉界,藩篱横亘,这里一道围栏,那里一堵墙,这里一条线,那里一条线,
这条线你不能跨过来,
那条线你最好不要越过去,
这里是曲线美,
那里是排排舞,
这里有一条你甚至都不知道的线,
那里有一条你不能承受的线,
一条全新的枪口对准的火线,
作战队形,
线的尽头,
这里/那里。
这是二〇一五年九月末的一个星期一,法国南部的尼斯,天气像往常一样暖和。街上的人们盯着省府大楼的外墙,一条长长的顶端有个万字符的红色条幅刚刚从楼顶奔流而下,贴着一层层的阳台,垂在了大楼的正面。有人尖叫起来,人群中一阵惊呼,纷纷指着眼前的这一景象。
这只是一个摄制组在拍摄一部根据回忆录改编的电影,借这幢大楼来重现当年的伊克赛尔瑟酒店。意大利向同盟国投降后,盖世太保取代了他们,党卫军军官阿洛斯·布伦纳的办公场所和住处都设在这里。
第二天的《每日电讯报》报道了当地政府向市民道歉没有将拍摄计划通知到位,而民众的困惑和反感则迅速演变成大规模的自拍行为。
报纸在文章结尾做了个民意调查——当地居民对条幅感到愤怒是正当的吗:是/不是?
差不多四千民众参与了投票,百分之七十的人说不是。
这是一九四三年九月末的一个星期五,法国南部的尼斯,天气像往常一样暖和。二十二岁的汉娜·格卢克(她的真名不在她的身份文件里,那上面写的名字是艾德丽安·艾伯特)坐在一辆卡车的车斗底板上。他们已经接了九个人了,都是女的,汉娜一个都不认识。她和对面的女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那女人目光向下一转,继而又抬起眼来和汉娜对视了一下,然后两人都垂下了眼,看着卡车车斗的金属底板。
没有随行车辆。一名司机加上一名警卫和一位非常年轻的长官坐在前面,后面的两个,年纪更轻。卡车一部分是敞开的,一部分用帆布遮住了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能看到她们的脑袋和那两个警卫。汉娜爬上车的时候,听到那位长官对后面的其中一名警卫说,让她们安静。
但路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或者是刻意让自己这样。他们看过来,又看向别处,然后又看过来,但他们并没有在看。
街道上一片明媚,大楼反射出来的绚烂无比的阳光都洒向了卡车的车斗。
车子进了一条小巷,把巷子给堵了起来,他们准备在那里再接两个人。汉娜又和对面的女人目光撞在了一起,女人的头动了动,很隐晦地表示赞成。
车子猛地一颠,停了下来,前面堵成了一团。他们走的是最蠢的路线。很好,嗅觉告诉她,这是星期五的鱼市,热闹得很。
汉娜站了起来。
其中一名警卫叫她坐下。
对面的女人站了起来,卡车里其他的女人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警卫向她们大声吼着,叫她们坐下,两名警卫都在吼,其中一个朝她们挥着枪。
汉娜想,这个城市还没见惯这样的场面。
冲汉娜点头的那个女人对那两个男人说,走开,你们总不能把我们都杀了。
你们这是要带她们去哪里?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往车里看。一小群从市场里出来的女人,优雅的女人、戴着头巾的卖鱼的姑娘和妇人,在她身后聚集起来。
然后,那位长官下了车,冲着那个刚刚问他们要把这些女人带到哪里去的女人一推,这一推正好推在她脸上,她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头撞在石头路桩上,头上那顶雅致的帽子也掉了。
路边的那一小群女人走上前来,她们的肃静是听得到的,这种肃静像阴影,像云层一样向整个市场蔓延。
汉娜想,这种肃静与发生日食时虫兽屏声、鸟儿停唱的那种寂静相似,在那一刻,明明是大白天,却像夜一样黑。
汉娜说,对不起,各位女士,我要在这里下了。
卡车上的那群女人缩到一边给她让路,让她先走。
这是一九九五年十月假期的又一个星期五。伊丽莎白十一岁。
妈妈说,今天,隔壁的格卢克先生会来照看你,我得再去趟伦敦。
伊丽莎白说,我不需要丹尼尔来照看我。
妈妈说,你才十一岁,你没得选择,还有,别叫他丹尼尔,叫他格卢克先生,要有礼貌。
伊丽莎白说,你哪知道什么是礼貌?
妈妈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说她的问题就是跟她爸爸一个样。
伊丽莎白说,很好,我可不想最后跟你一个样。
她在妈妈身后锁上了前门,又把后门也锁了。她拉上了客厅的窗帘,坐下来,划着火柴丢到沙发上,想看看这组新的三件套家具到底有多防火。
她从窗帘缝里瞥见丹尼尔正沿着前面的小道走过来,于是打开了门,虽然之前已经想好了不开门的。
他说,你好,你在读什么?
她把双手一摊。
她说,我看起来像在读什么书吗?
他说,一直是在读着什么东西的,即使表面上不是那么回事。不然我们怎么来研读这个世界?把它当成一种恒常吧。
她说,恒常的什么?
他说,恒常的恒常。
他们去运河堤岸散步,每遇到一个人,丹尼尔都要说声你好,有时候人们也回他一句你好,有时候他们不回他。
她说,真的不应该和陌生人说话。
他说,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就没问题,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应该的。
她说,我烦透了我这个年纪,根本没得选择。
他说,没事,一眨眼就过去了。来,告诉我吧——你在读什么?
她说,我看的上一本书是《吉尔的赛马会》。
他说,噢,它让你想到了什么?
她说,你的意思是它讲的是什么?
他说,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
她告诉他,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她的爸爸死了。
他说,奇怪,听起来还以为主要是讲马的事。
她说,书里的确是讲了很多关于马的事,实际上,书里也没写她死了的爸爸,根本没写这个人,只不过就因为他不在,她们才搬了家,妈妈得工作,女儿对马产生了兴趣,然后就有一场赛马会,这样那样的事。
他说,但是你爸爸没死吧?
她说,没,他在利兹。
他说,赛马会这个词,很妙,它是从几种语言里长出来的。
她说,词是不会长的。
他说,会的。
她说,词又不是植物。
他说,词本身是有机体。
她说,牛至-体。[7]
他说,草本和词汇,语言就像罂粟花,只需要把周围的土翻起来,在下面沉睡的词就会冒出来,鲜红鲜红的,毫无颓色,在风中摇曳,然后种囊开始噼噼啪啪地爆出种子,然后就会有更多的语言等着破土而出。
她说,我能问你一个跟我和我的生活和我妈妈的生活没有一丁点关系的问题吗?
他说,尽管问,但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回答,除非我有很好的答案。
她说,行。你有没有和人去酒店,同时又在一个你得负责的孩子面前假装你在做别的事?
他说,啊,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你这问题是不是隐含着道德批判。
她说,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格卢克先生,你应该直接说出来。
丹尼尔笑了,然后他不笑了。
他说,嗯,这要看你到底想问什么。是针对去酒店的行为,还是那个去或者没去酒店的人,还是假装,还是在孩子面前假装的行为?
她说,是的。
他说,这是一个关于我个人的问题,问我有没有和人去过酒店?这么做的同时,又向另外一个人假装我不是在做我当时正在做的事?还是要问我这是不是要紧,我可能欺瞒过也可能没有欺瞒过的对象不是成年人而是个孩子?还是说,更笼统些,你想知道骗一个孩子是不是错的?
她说,所有这些。
他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
她说,我打算毕业后去上大学,如果我上得起的话。
他说,哦,你不会想上大学的。
她说,我想的,我妈妈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会是下一个。
他说,你想上拼贴画。
她说,我想上大学,接受教育,获得文凭,然后我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赚好多钱。
他说,好吧。那学些什么呢?
她说,我还不知道。
他说,人文学科?法律?旅游?动物学?政治?历史?艺术?数学?哲学?音乐?语言?古典文化研究?工程学?建筑学?经济学?医学?心理学?
她说,所有这些。
他说,所以你得上拼贴画嘛。
她说,你说错了,格卢克先生,你说的这个词指的是你把图片或彩色的纸片裁出来,然后贴到纸上。
他说,我可不这么认为,拼贴画是一所教育机构,在那里,所有的规则都可以抛掉,尺寸、空间、时间、前景和背景都是相对的,正因为这些技能,你以为自己熟悉的一切可以被改造成新的陌生的东西。
她说,你还在用回避策略应付酒店的问题吗?
他说,说真的?是的。你想玩哪种游戏?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每幅画讲述了一个故事;二、每个故事讲述了一幅画。
她说,每个故事讲述了一幅画是什么意思?
他说,今天,这意思是我会向你描述一幅拼贴画,然后由你来告诉我你的想法。
她说,都不用亲眼看到?
他说,对你来说,是在想象中看;对我来说,则是在记忆中看。
他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几个孩子在前面的礁石上钓鱼,他们的狗站在礁石上,甩着沾在皮毛上的运河河水,水像扇面一样洒开,打到那些男孩身上,他们尖叫着大笑起来。
他说,画还是故事?你来选。
她说,画。
他说,好,闭上眼睛。闭上了吗?
她说,是的。
背景是浓重的深蓝色,比天空深得多的蓝色。在这层深蓝的颜色上面,在画面的中央,有一枚浅色的小纸片,看上去像是满月,在月亮上方,比月亮大,有一个从报纸或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一个黑白的穿泳装的女子,她的旁边,是一只巨大的手,就好像她靠在这只手上,这只巨手握着一只很小的手,婴儿的手,更准确地说,婴儿的手也握着这只巨手,握着它的大拇指,所有这些的下方,是一个女人的脸的艺术照,这张脸重复出现了几次,但是每次垂在鼻子前面的一绺鬈发颜色都不同——
她说,就像发廊里那样?就像染头发的色样?
他说,你说对了。
她睁开眼睛,丹尼尔闭着眼睛,她又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远处,在画面底部的那片蓝色里,是一艘船的画,扬着帆,但很小,是整幅拼贴画里最小的东西。
她说,嗯。
最后,有一些粉红色的蕾丝,我的意思是实际材料,真的蕾丝,贴在画的两处,靠近顶部一簇,然后再下来靠近中间还有一簇。就这样,我就记得这些了。
伊丽莎白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丹尼尔也睁开了眼睛。
等她回家后,夜里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的时候,伊丽莎白会记得看到他睁开双眼,这一瞬间就好像你正巧看到路灯亮起,感觉你被赐了一件礼物或一个机会,感觉你在芸芸众生中被这一刻选中。
他说,你有什么想法?
她说,我喜欢把蓝和粉红放在一起的这个想法。
他说,粉红的蕾丝,深蓝的颜料。
她说,我喜欢能伸手触摸到粉红,我是说如果它是蕾丝的话,它和蓝的触感会不一样。
他说,哦,很好,非常好。
她说,我喜欢就像大手握着小手那样,小手也握着大手。
他说,今天,我特别喜欢那条船,扬着帆的大帆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果它真在那里的话。
她说,那就是说,这是真的画?不是你编的?
他说,是真的,嗯,曾经是存在的,我的一个朋友画的,一位艺术家,但我是凭记忆编出来的画面。你能想象到什么?
她说,就像我在嗑药的感觉。
丹尼尔在运河边的走道上停下来。
他说,你没嗑过药吧?
她说,没,但如果我嗑过,所有东西都一下子出现在脑袋里,全都好像涌进来,就会有点像这种感觉。
他说,天哪,你会告诉你妈妈我们一个下午都在嗑药。
她说,我们能去看看吗?
他说,看什么?
她说,那幅拼贴画。
丹尼尔摇摇头。
他说,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也许早就没了,天知道这些画现在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她说,那你原先是在哪里看到的?
他说,我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看到的。
他这么说就好像时间是一个地方。
他说,她创作这幅画的那天,我就在那里。
她说,谁?
他说,温布尔登·芭铎。
她说,那是谁?
丹尼尔看看他的表。
他说,快点,艺术生,我的宝贝弟子,该走了。
她说,时间飞一样。
他说,嗯,是的,它会飞,真的。看好了。
以上发生的种种,绝大部分,伊丽莎白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她的确还记得,那一天,他们沿着运河堤岸在走,她还很小,丹尼尔摘下手腕上的表,一扬手丢进了河里。
她记得当时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记得当时在下方的礁石上有两个男孩,那块表在他们头顶上方划出一道弧线,撞到水面,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她记得自己知道飞过去的不是一块石头或者垃圾,而是一块表,丹尼尔的表,而且她也很清楚那些男孩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有她和丹尼尔才知道他刚刚做的事有多严重。
她记得丹尼尔让她来选,扔还是不扔。
她记得自己选择扔。
她记得回家的时候,心里揣着惊人的事要告诉妈妈。
这是在另一个时间里发生的另一件事。当时,伊丽莎白十三岁。关于这件事,她也只记得些零星碎片。
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总是和这个老同性恋泡在一起?
(那是她妈妈。)
伊丽莎白说,我没有恋父情结,而且丹尼尔也不是同性恋,他是欧洲人。
妈妈说,叫他格卢克先生,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同性恋?如果这是真的,他不是同性恋,那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伊丽莎白说,就算他是,那他也不只是个同性恋,他不是简单的这个或那个,谁都不是,连你都不是。
妈妈现在超级敏感,超级烦人,这是因为伊丽莎白十三岁了,不是十二岁,不管是因为什么,都超级让人恼火。
妈妈说,不要没礼貌,你是个十三岁的人了。喜欢和十三岁的女孩子泡在一起的老头,你得小心点。
伊丽莎白说,他是我朋友。
妈妈说,他都八十五岁了。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头怎么可能是你朋友?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的十三岁的孩子那样交正常的朋友?
伊丽莎白说,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正常,你怎么定义正常,是不会和我一致的,既然我们都处在相对论中,我的正常和你的正常在目前是不一致的,而且我怀疑将来也永远不会一致。
妈妈说,你从哪里学的这种口气?你们出去散步就是在学这个?
伊丽莎白说,我们只是走走,我们就只是说说话。
妈妈说,说些什么?
伊丽莎白说,没什么。
妈妈说,说我吗?
伊丽莎白说,不是的!
妈妈说,那说什么?
伊丽莎白说,各种东西。
妈妈说,什么东西?
伊丽莎白说,东西,他和我讲书啊什么的。
妈妈说,书。
伊丽莎白说,书啊,歌啊,诗啊,他知道济慈,多雾的季节,打开了鸦片。
妈妈说,他打开了什么?
伊丽莎白说,他知道迪伦的事。
妈妈说,鲍勃·迪伦?
伊丽莎白说,不是,是另一个迪伦,他记得可清楚了,很多事,但他的确曾经见过那个歌手鲍勃·迪伦,那时鲍勃·迪伦住在他朋友那里。
妈妈说,他告诉你他和鲍勃·迪伦是朋友?
伊丽莎白说,不是,他只是见过他,那是一个冬天,他睡在朋友家的地板上。
妈妈说,鲍勃·迪伦?睡地板?我不信,鲍勃·迪伦一直以来都是国际巨星。
伊丽莎白说,他还知道你喜欢的那个自杀的诗人的事。
妈妈说,普拉思?自杀的事?
伊丽莎白说,你真是没弄明白。
妈妈说,这个老头向我十三岁的女儿灌输自杀的念头和关于鲍勃·迪伦的一大堆谎言。我没弄明白的到底是什么?
伊丽莎白说,总之,丹尼尔说她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只要你还能够说出或者读到她的诗句,比如那句不再悲伤,还有那句黑暗之女仍像盖伊·福克斯在燃烧。
妈妈说,这听着不像普拉思啊,不,我几乎可以完全肯定我从来没在普拉思的诗里读到过这样的句子,她的诗我都读过了。
伊丽莎白说,这是迪伦,还有那句爱是常青的。
妈妈说,格卢克先生还和你讲了哪些关于爱的事?
伊丽莎白说,他没有,他和我讲画。
妈妈说,他给你看画?
伊丽莎白说,一个他认识的网球运动员画的,这些画不是人们想去看就能看到的,所以他就讲给我听。
妈妈说,为什么看不到?
伊丽莎白说,就是看不到嘛。
妈妈说,私密的画?
伊丽莎白说,不是的,嗯,可能算是吧,他知道的那些画。
妈妈说,画的是网球运动员?网球运动员在干什么?
伊丽莎白说,不是。
妈妈说,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
伊丽莎白说,你做的就是利用丹尼尔当了我好多年的临时保姆。
妈妈说,我跟你说过,叫他格卢克先生。我没有利用过他,不是这样的。我要知道,我要知道细节。画的是什么?
伊丽莎白恼怒地吼了一声。
她说,我不知道,有人,有东西。
妈妈说,画里的人在干什么?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妈妈说,马上给我睁开眼睛,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说,我得闭上眼睛,不然我就看不到它们了。可以吗?好。玛丽莲·梦露被玫瑰包围着,然后她四周画着亮粉色、绿色和灰色的波浪。只是这幅画画的不是玛丽莲本人,而是她的画,记住这点很重要。
妈妈说,哦,是吗?
就好像我给你拍张照,然后画的是这张照片,不是你。那些玫瑰看起来不像玫瑰,有点像花墙纸,但玫瑰也从墙纸里伸出来,绕在她的锁骨边,像是在拥抱她。
妈妈说,拥抱,知道了。
然后是一个法国人,法国曾经的一位名人,男人,他戴着帽子和墨镜,帽子上有一堆红色的花瓣,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花,而他是灰黑白的,像是报纸上的照片,他后面一整片明亮的橙色,有点像小麦田或者金色的草地,在他的上方是一排心。
妈妈坐在餐桌旁用双手蒙着自己的眼睛。
她说,继续说。
伊丽莎白又闭上了眼睛。
这幅画是一个女人,不是名人,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在笑,有点像是在蓝天中向上扬着双臂。她的身后,在画的底部是阿尔卑斯山,但很小,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锯齿形线条,而且这个女人没有身体,也没有衣服,她的内脏是由画构成的,别的东西的画。
妈妈说,他和你说女人的身体、女人的内脏。
伊丽莎白说,不是的,他和我说的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是由画构成的而不是身体,这很清楚。
妈妈说,什么画?画的是什么?
事物,世上的事物,一朵向日葵、一个像从黑帮片里走出来的拿着把机关枪的男人、一爿工厂、一个看起来像俄罗斯人的政客、一只猫头鹰、一艘爆炸的飞船——
妈妈说,格卢克先生在脑海中想象出这些画,然后把它们放进女人的身体里?
伊丽莎白说,不,它们是真实的,有一幅《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上面有豪华的古宅,有披头士乐队,有猫王,还有一位在车后座中枪的总统。
这时候,她妈妈大叫起来。
于是,她决定不和妈妈说有这样的拼贴画,画上的孩子被大剪刀剪下了脑袋,还有一只大手从阿尔伯特音乐厅的屋顶伸出来。
她决定不提那幅画,画上的女人让整个政府垮了台,她光着身子坐在一张翻转过来的椅子上。画面上所有红色的颜料和蹭在红色上的几道黑色,丹尼尔说那就像核爆炸后的沉降物。
即便这样,妈妈还是在最后说
(时隔近二十年,关于以上的对话,伊丽莎白确确实实还记得的内容,一字不差):
不正常。
不健康。
你不可以。
我不准。
够了。
一分钟前还是六月,现在这会儿的天气已是九月。庄稼长得高高的,正等着收割,一片灿烂的金色。
十一月?难以想象,就只隔着一个月了。
白天还是很暖和,但在背阴处却透着寒意;夜晚来得愈加早了,也愈加冷了,光在日渐消退。
七点半天就黑了,七点一刻天就黑了,七点天就黑了。
八月以来,实际上,七月以来,树上的绿叶就已经暗淡了。
然而,花儿还在绽放;绿篱依旧生机勃勃;棚内已经堆满了苹果,而外面还有满树的果子。
鸟儿栖在电线上。
雨燕几周前就已飞走,如今已在千里之外,大海上空。
注释
[1]伊丽莎白·迪芒的名字写法是Elisabeth Demand,demand在英语里的意思是“强硬的要求”。
[2]“伊丽莎白”的常见拼法是Elizabeth。
[3]原文为The world is your oyster.世界是你的牡蛎,意思是“世界是属于你的”。
[4]原文为Snappy Snaps.此处直译为“快照快照”。
[5]still的意思包括:仍然、还是;然而、但是;更、还要;静止不动;蒸馏。
[6]奥维尔和威尔即莱特兄弟,是飞机的发明人。
[7]上文“有机体”原文是organisms,伊丽莎白学着发音,误说成了 oregano-is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