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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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

七月过去了,世界依然没有毁灭。

“搞什么啊,怎么还有第二学期。”班上有人抱怨。

可能是为了掩饰羞愧,也可能心里仍旧希望世界毁灭,原本就闹个不停的大人们,又开始鼓吹西历二〇〇〇年元旦,世界文明将会崩盘。

然而,证券交易所的电脑并没有炸出黑烟,天上的飞机也没有接二连三地坠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世界才不会这么容易崩盘。”新年节目的嘉宾如是说。

“就是,我们家的贷款还没还完呢。”父亲看着节目,深以为然。

“要是世界毁灭了,贷款也就没有啦。”母亲笑着说。

世界毁灭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上小学五年级的奥山圭辅心想。

圭辅跟随父母住在世田谷区西侧——乘私铁到新宿只要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

距离车站徒步十分钟的地区被开发成一片别墅式住宅区,名叫“绿色小镇”。圭辅的父母在那里买下一栋小楼,签了三十年贷款。家里的布局为四室两厅一厨。圭辅三岁那年,一家人从公司宿舍搬到了这栋小楼里。因此,他只记得自己在这里长大的时光。

圭辅是家中独子,升上小学四年级时,他得到了二楼东南角的房间。他觉得自己成了独当一面的小大人,心里特别高兴。父母的房间在屋子的西南角,中间是父亲正晴的书房兼娱乐室。

正晴在总部坐落于东京都心的商社工作,双休日基本都不用上班,平时经常加班。除此之外,圭辅对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

母亲香奈子大约三年前开始到熟人经营的天然食品化妆品店铺帮工,工作的时间不长,工作时间一般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左右。

圭辅对自己家是否富裕、跟朋友家相比如何都没有兴趣,他只觉得大家都差不多。

父母的关系还算好,虽然有时会小吵几句,但基本都是父亲当天晚上就选择让步。圭辅还没见过他们的争吵持续到第二天。

几乎每天晚上,在圭辅睡下之后,父母都会坐在起居室的桌旁,聊点儿家长里短。

圭辅偶尔会静悄悄地走下楼去,隔着门板偷听他们的对话。

“是不是该让圭辅去上补习班了?”

“不用,等他上初中再报也不迟。”

他总会因为双亲的对话或喜或忧。

住宅区正对的私铁轨道的另一头,也就是在算术课上学到的对称位置,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都营小区。

那里的行道树不怎么有人打理,共有十栋楼,都是五层楼高、看起来脏兮兮的楼房。

小区的一楼部分都是专用庭院,里面长满了杂草,宛如废料堆场。建筑物的墙上残留着无数小孩踢球时把足球踢到墙上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灰浆修补的裂缝。整个小区就像一个濒死的巨大生物。

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父亲告诉他,那里不久之后就要被拆掉了。

小区旁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传闻里面住着可疑人物。他还听说一些人家里的猫和狗死了,都会被偷偷带到那里埋掉。只要傍晚经过竹林旁边,圭辅都会感觉一阵寒风从背后拂过。

总之,他不太想一个人靠近那里。

五年级放暑假时,那个小区发生过很悲惨的事故——一个与圭辅同龄的女孩子从顶层的楼梯转角栽了下来。

事故发生那天,圭辅正跟朋友在校园里玩,突然看见一个朋友跑了过来。

“喂,你们听说没有,楼房那边有个女生摔下来了。”

听说警察和电视台的人都来了,他们决定去看热闹,于是五六个人匆忙跨上了自行车。圭辅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等到他们几个气喘吁吁地赶过去,现场真的围起了电视和电影里那种黄色警戒线。圭辅他们顿时兴奋起来,不过现场的气氛倒也没有他们先前期待得那么紧迫。

那里停着一辆警车,旁边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员。他们只是跟小区的居民闲聊,不时地用对讲机说上两句。

“电视台的没来呀。”

一个人走到传话的小伙伴身边,轻轻踹了圭辅屁股一下。

“肯定已经走了。”

“什么嘛,真无聊。”

小伙伴们纷纷说着毫无责任感的话,转头到公园去玩了。

圭辅很想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几天后,他听说那个女孩死了。又过了几天,周围开始传闻出事的女孩很调皮,那天爬到楼梯转角的围栏上,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圭辅母亲的远亲一家住在那个小区。

那家人姓浅沼,家里有父母和一个男孩子。据说,那是母亲香奈子的“远房表亲”。那个男孩名叫达也,跟圭辅年纪相仿。

达也上五年级那年秋天,一家人搬到了那个小区。圭辅不清楚他们是故意搬到了奥山(1)家附近的,还是纯属巧合。

由于轨道两侧所属的学区不同,圭辅和达也分别上了不同的小学。不过,他们俩不时地会见上一面,因为达也会跟他的母亲道子一起,到圭辅家做客。

达也比圭辅,应该说比他认识的同龄人都要高大,而且体格健壮,说是初中生也不为过。

圭辅永远也忘不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当时正值行道树的叶子渐渐变红的时节,他还记得那天乌云压得很低,天气异常寒冷,就跟下雪天似的。

“你好!”

达也笑着跟他打招呼,可是目光却透着冰冷。圭辅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达也左边的眼睑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疤。

达也从初次见面那天起就很自来熟,他会勾着圭辅的肩膀大声问:“小圭,你好吗?”圭辅低着头,勉强挤出一声“嗯”。

达也不仅高大,还动作敏捷,总给人一种野生动物的感觉。他长相英俊,可能在学校里很受女孩子欢迎。

而且,不只是达也一个人让圭辅应付不来,达也的母亲道子给人的感觉也很不一样。她肥胖、怠惰,胸部又大又软,走起路来晃得厉害。她还总是抽烟。圭辅听说她在做上门推销宝石的工作。道子阿姨虽然不会恶意捉弄圭辅,可是每当她喷吐着烟雾对圭辅说话时,他都会恨不得转身逃走。

达也和道子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圭辅家一次,每次都是工作日的傍晚。圭辅还发现,他们都是瞅准母亲做完兼职回来的时间上门。

每次他们过来,母亲都会对圭辅说:“你跟达也君去屋里玩吧。”因为圭辅是过敏体质,所以他平时几乎没什么零食和饮料,此时母亲却会塞给他一大盘,让两个孩子在房间里打发时间,直到大人说完话为止。

圭辅很讨厌这段时间。仅仅因为是同龄人,怎么就一定能友好相处呢?而且,达也每次说的话题都让他越听越恶心。

比如,小区里有很多无人居住的房子,大多没有上锁,或是被人撬开了,可以随意出入。达也跟朋友们就从里面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当成自己的“基地”。

据说,他们在“基地”里放了不少零食和漫画,甚至还有香烟和色情杂志。圭辅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达也竟然又说:“我们还把一个目中无人的女生骗到‘基地’里,五个人一起扒了她的衣服。”不过达也说,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他还笑着说:“我倒是一直叫他们住手来着。”

“小圭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不。”圭辅回答。

“没关系,被扒了衣服的女生很害羞,不敢告诉她的父母的。”达也不知误会了什么,又笑着对他说。

达也还讲过老鼠的故事。他们抓老鼠,给老鼠喂毒药,然后看着它拼命挣扎,最后死去。

“那老鼠很没骨气地叽叽乱叫,倒也挺可怜的。”

圭辅不明白,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脱女孩子的衣服,给老鼠下毒,他认为这些都是达也编造的故事。尽管如此,他还是越听越恶心,也曾问过:“你们做这种事,被发现了不会挨骂吗?”

达也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立刻回答:“你真不懂啊,就是因为可能被发现才更刺激啊。再说了,每次我都会说‘你们别这样’,所以就算被发现,我也是第一个被原谅的人。”

达也似乎对此很得意。圭辅从未遇到过这种朋友,所以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一直讲。

圭辅用过年拿到的红包买了游戏卡带,达也特别感兴趣。

“我家太穷了,买不起游戏机。”

听了达也的话,圭辅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圭啊,下次你到我家来玩吧。我带你到‘基地’去,你可以把不想让爸妈发现的东西藏在那里。”

因为达也的嗓门很大,圭辅每次都担心母亲会听到。

来过几次之后,达也开始说这种话:

“小圭的妈妈真好啊。”

一开始,圭辅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问他:“为什么?”

“你妈妈长得漂亮,不怎么像大妈。”

圭辅确实不觉得母亲比其他到学校来参观课堂的学生家长差,但他同样不觉得母亲的长相和身材有多值得炫耀。他上五年级那年,母亲三十五岁。对圭辅来说,母亲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阿姨。

“对了,你还跟妈妈一起泡澡吗?”达也迟迟不愿意放下这个话题。

“没有啦。”

他有点气愤地否定道。

“太可惜了。”达也竟然这样说。

什么太可惜了?圭辅不懂。

总之,达也每次的话题都像这个样子,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们上门的那个瞬间,圭辅就满脑子想着他们怎么还不快走。道子有时只跟母亲说上不到十分钟的话,有时则会聊半个多小时。

他们坐了一会儿,楼下就会传来道子的声音:“小达,回家啦!”她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刚刚大声吼过。达也会一脸留恋地对圭辅摆摆手说“再见”,然后走下楼去。圭辅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再也别来了。”

一开始,圭辅以为母亲在跟道子讨论大人的事情,但是有一次,他发现两个人的来访可能还有别的意图。那次,他看见道子离开时,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迎着光查看里面的东西。那个信封是母亲给她的,而且里面好像装着钞票。

圭辅的生活就像一片秋日的晴空,而达也母子的出现就像空中的一片小小的乌云。

好在,只要不跟达也母子打照面儿,他的生活就一如往常。

可是,升上小学六年级的那年五月,晴空里的那一抹乌云变得更大、更黑了。

一切的开端,源自父亲的突发奇想。

过完黄金周,达也母子又来做客。那天碰巧父亲也在家,因为他节假日加了几天班,那天正在调休。达也跟圭辅走上二楼,父亲也跟了过来。

“让我也进来玩吧。”父亲一脸高兴地说。

没等圭辅开口,达也就说:“啊,请进请进。”

他们聊了一会儿学校的话题,父亲突然提出要出去露营。

“怎么,达也君没去露营过吗?”

“嗯,因为我家没什么钱,爸爸也不怎么在家。”

达也对圭辅的父母说话时特别有礼貌。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真对不起。”父亲挠挠头,然后补充道,“既然如此,不如下次你也一起来吧?”

“真的吗?”

“我们计划下下周的周六去。要是你有时间,就一起吧。”

“可是,我都没有装备。”

“你不用带什么,只要带上换洗的衣服就好。”

“太棒了!”

达也兴高采烈地朝天举起拳头。圭辅则心灰意懒,他痛恨父亲说这种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