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解字
“蒋先生的字可真漂亮,练过书法吧?结字风格颇有董其昌的味道呢。”柳梦微看着手里的纸,赞叹道。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聊起了柳梦微的专业。想来大家都受到电视剧、电影、小说创作的影响,对心理学这种听起来神秘莫测的学科有着浓厚兴趣,尤其是普通人一听到心理学就会联想到的一个词汇——催眠。
柳梦微不厌其烦地解释,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所承担的职能并不能画上等号。那种让病人躺在一个舒服得能让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旁边则坐着一个人用充满魔力的声音询问童年经历过什么创伤之类的,只是心理医生的一种沟通手段而已,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而她的工作方式其实更像科学家,大部分时间需要在实验室里度过,召集志愿者做实验,记录分析各种收集到的数据,尤其是她这样的神经认知科学领域的心理学家。
虽然柳梦微澄清了对催眠的错误认知,但却不仅没有令他们消除好奇心,反而好像兴趣更浓了。
“做实验?你们都会做些什么实验?”
柳梦微有些无奈,要向外行解释自己做的事有时是件痛苦的事,她只好想办法转移话题:“有时候就像做游戏一样,你们想不想试试?”
一听这话,大家都来了兴趣,忙问怎么试。
柳梦微问服务员要来了纸笔。
“大家都知道测字吧?请随便写一个字,我可以为大家解答心中疑问。”
看众人反应,显然都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有人尝试起来,既然是游戏,当个消遣玩玩又何尝不可。
张强写了个“钱”字,笔画分离,写得歪七扭八,问财运。柳梦微问他最近是不是损失了一笔钱财,张强大呼真准,便将自己最近在股市上忍痛割肉的情况说了出来。
“不过,张先生最近可能会有一笔意外之财呢!”柳梦微补充道。
张强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呀!怎么看出来的。”
柳梦微指着纸上那个奇形怪状的“钱”字说道:“左边这个‘金’字疏离松散,意为‘散金’,而右半部分这一勾的尾巴写得又远又长,兜住了‘戈’上的那一点,就代表了你即将收获的那笔意外之财。”
张强听了笑逐颜开,连连说着有钱了要请柳梦微吃饭之类。
陈玉婷写了个“问”字,问自己现在的男朋友是否良配。
柳梦微看着那偌大的a4纸,只有中央部分写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粗体字,其余部分苍白空洞得就和陈玉婷此时的脸一样。
见她迟迟不说话,陈玉婷小声开口询问道:“怎么样?”
柳梦微有些尴尬地捋了捋头发:“这可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何才算得上良配呢?不过既然陈小姐问了,我也就尝试解答一下吧。”
“你把这个字描了好几遍,这样这个字就成了门内有问,问内有回,回内有口,口内有口……如此循环,没有止尽,就像一个漩涡一样,身处其中只会越陷越深……”
“当然,”柳梦微赶紧调转话头:“如果陈小姐能和你男朋友把话说开,两个人有良好的沟通和交流,我想,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陈玉婷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是点头说了声谢。
蒋乘风也将自己的纸递过来,上面写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一排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是李商隐《锦瑟》的颔联诗句。
蒋乘风听见柳梦微夸赞自己的字,眼神微动:“柳小姐也懂书法?一般人可能会知道王羲之,颜真卿这类名满古今的书法家,董其昌虽然也是名家,可在大众之间的普及程度远远不如前者,柳小姐竟然还能看出我师承哪派,看来也是功力不浅。”
柳梦微淡淡笑了一下,敷衍道:“我瞎说的,没想到给我蒙对了!不过,蒋先生想测什么样的问题?”
蒋乘风笑了笑:“其实我没什么想要问的问题。只是刚才看大家都在写字,我也就随意写了几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冒出这句诗来了。”
大家又玩了几轮,只当是个活跃气氛的游戏,不乏有人惊叹她测得准确,也有人只是笑笑不当回事。
李芸见刘丽琪两口子似乎一直孤立在外,特意偏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见姚飞鹏也在纸上写了个字。
姚飞鹏面前的盘子里装了一条鲈鱼。它被沿着鱼腹切开,以脊背为中心,两片肉平整整地摊开在洁白的盘子里,嘴巴朝着天花板方向大张着,丑陋又滑稽,一粒白眼珠挂在眼眶上,另一粒则掉在桌子上。
姚飞鹏就这样呆呆地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卢”字。
李芸不屑参与这种游戏,却又不想太没存在感,便将姚飞鹏的那张纸抢过来,递给柳梦微。
“你看看,这个字又该怎么解?”李芸问道。
柳梦微看着纸上的字再一次陷入沉思,她突然拿起那张纸,挡在面前,和一旁的文峤小声商量起来:“这个字解起来是大凶之兆,我要是实话实说,会不会被你的同学赶出去呀?”
“那就随便说点吉祥话,街头算命的老头老太太都是这样的。”文峤建议道。
“那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柳梦微不满道。
文峤很想给她一个白眼,当神婆还当上瘾了。
“那就随便你。”让你玩火自焚,文峤不再管她,等着看她笑话。
柳梦微将纸拿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这个字我解不出来。”
大家见她认输,也没当回事,本来就是说笑,没人认真。只有柳梦微再次仔细打量了姚飞鹏一眼,只觉得他此刻如同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船。她没法说出任何可能打破平衡,击沉这艘船的话来。
语言轻如稻草,可它能成为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也能成为落水之人身边的那根稻草。
这样想来,柳梦微突然觉得文峤方才说的其实是个不错的建议。
酒过三巡,聚会接近尾声,包间的门又一次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
李芸“蹭”地一声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来人正是他们刚才一直有意无意打听的李芸老公,这家酒店的主人方老板方正刚。
见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迎接,方正刚倒是泰然自若。“大家吃得怎么样?”
李芸靠在方正刚身旁,小声地一一介绍在场每个人,方老板则一一颔首。介绍到刘丽琪他们二人时,他们又低声说了两句,方正刚特意走到姚飞鹏面前与他握了手。
姚飞鹏抬起了头,他看的不是方正刚,而是像躲在老虎身后的狐狸一般的李芸。
“丧家之犬!”姚飞鹏听到刘丽琪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够了,够了!够了!!”姚飞鹏大喊道,他头痛欲裂,觉得脑袋即将爆炸,心脏即将撕裂。“不要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能闭嘴,不要发出声音了,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快要没办法喘气了!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我觉得我的胸口好像有一团团麻绳纠结着,束缚着,缠绕着,我要把自己切开,就像桌子上的那条鲈鱼一样,沿着脖颈,到胸膛,再到肚子,将两半皮肉展开摊在桌子上,我要看看我的肺里堵塞了什么东西,让我无法呼吸,我的胃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总是想吐,我的心脏是不是坏了,每次跳动都如同针扎,我的肝脏,我的脾、肾、肠道,那一团团血肉,那些恶心东西!我的身体里怎么都是这些恶心东西!我不要,不要……”
时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姚飞鹏扶着额,勉力睁开眼睛,眼前竟然依旧一派祥和。
他有些不明白刚才自己拼尽全力才翻腾嘶吼出来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听见,他对上那一双双有些关切,又有些疑惑地眼睛,姚飞鹏只好努力缓了缓情绪,艰难地开口出声:“抱歉,我突然头痛得厉害……”
本来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此时又有人身体不舒服,聚会便就这样结束了。
“可怜。”刘林经过姚飞鹏身边时说道。
“可怜。”彭瑞瑞经过姚飞鹏身边时说道。
“唉!可怜。”陈玉婷经过姚飞鹏身边时说道。
那个美丽的心理学家经过姚飞鹏身边时用她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不要。”她说不是那两个字,而是——不要!不要!!不要!!!
可这无法成为解药,反而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