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2年第四季度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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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中篇

萨洛尼努斯再次出场!他是帕克笔下的常驻人物: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哲学家和炼金术士,同时也是小偷、骗子和抢劫犯。他活了不止一辈子,也不止一次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无论是在天堂、地狱还是人间,只要他想,没有什么能逃脱他的戏弄。让我们看看这一次他又会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情。


Pulling the Wings Off Angels

扯下天使的翅膀

作者/【英】K. J. 帕克

翻译/张怡丹

插画/大梵


“首先,”黑帮头子弗洛里奥说,“我会割掉你的鼻子,逼你吃下去。然后我会割掉你的耳朵,逼你吃下去。然后我会挖出你的眼睛,逼你吃下去。然后我会割掉你的蛋,用你自己的脂肪煎一煎,再逼你吃下去。除非——”

“除非什么?”

弗洛里奥大约四十岁,一头金发,体格结实,个子偏矮。他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在这个全得靠噱头才能脱颖而出的世界里,这作风就是他的噱头。我觉得弗洛里奥之所以在他那一行混得十分成功,是因为他想象力很好,既生动,又可怕,还足够离奇,能把人吓尿裤子——我刚刚就尿了。

“除非,”弗洛里奥微笑着说,“你帮我做一件事。”

“包在我身上,”我立刻说,“真的。我保证。”

他的打手已经把我钉在了门上。别的黑帮头子都是把人绑起来,但弗洛里奥习惯用大号圆头瓦楞钉穿过别人的虎口,谨慎地避开主要血管。这其中的宗教意象挺明显的。在粗暴的外表下,弗洛里奥其实是个常去圣殿的虔诚信徒,还熟读圣典。

“这就对了嘛,”弗洛里奥向一名打手点了点头,那人递给他一把羊角锤。把钉子起出来非用它不可,但必须拿我的手腕当支点。我想我可能发出了惨叫,但弗洛里奥和他的手下非常好心,假装没有听到。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欠了弗洛里奥二十五万斯陶拉塔。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买下一艘战船,支撑一个军团打三个月的仗,或者修一座大圣殿。整个中邦的年税收才不过八万斯陶拉塔。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别和臭名昭著的黑帮人物打牌。如果你非要打,又拿到四个A,一定要立马弃牌退出。)

“拿点绷带,一盆温水,还有车前草萃取液。”弗洛里奥说,“肯定会留疤的,”他告诉我,“但是,对于你们这一行来说应该不是坏事。术语是怎么说的来着?圣伤圣伤:一些宗教宣扬的超自然现象,表现为虔诚信徒的身体部位出现无法解释的伤痕。?”

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其实,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神学院的一些同学真的会花钱让人帮自己制造伤疤,为了能在教会的激烈竞争中获得升迁优势。不过他们用的方式人道得多。

“谢谢。”我说。

“一条龙服务。”弗洛里奥对他的跟班医生点点头,后者就拿着棉块和镊子忙活起来。他干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专业医生,以便用精确的医学术语告诉打手们神经和动脉在哪儿。要我说,这才叫真正的高级。“好啦,现在来说说你要做的事。”

恐惧的寒意盖过了疼痛和反胃感,我的声音有些发抖。“请讲。”

“我想让你,”弗洛里奥说,“给我找一个天使来。”

我的天,不是吧。


又是家族传说惹的祸,有完没完。

这事儿有两个版本。其中一个众所周知,另一个则是真相。我把两个都告诉你,你自己选吧,很容易的。

关于我父亲的家族实在没什么可说,值得一提的只有先祖梅诺麦·美特奥森,他是追随斯凯沃拉前往艾斯凯渥的五十名同伴之一。他们渡过苍茫大海,寻找一个所有人认定不存在的国家。斯凯沃拉发现并征服新世界之后,分给梅诺麦一个省份让他治理。不走运的是(分配方式是抽签),那个省份并不怎么富裕。那里有金矿,但已经开采得快见了底。梅诺麦把金矿的那点收益全部花在了他的新领地和种植园上,想发展农业,但是失败了:他试图引进旧世界的农作物和家畜,结果它们耐不住炎热的气候,日渐衰弱,死光了。因此,他不得不让原住民回去干老本行。他就这样治理自己分到的那一小块帝国,坚持了二十年,最后剩下的身家财产比当初抽签时还少一点。然后,他把自己的领地卖给还活着的同伴们,回了老家。以西方的标准来看,他仍然十分富有,大家一致认为,考虑到他只是一名小乡绅的第四个儿子,有这种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的后代逐渐返璞归真,通过坏运气和糟糕的理财能力一点点消耗掉了梅诺麦的雄厚资产,最终再次沦为不起眼的小乡绅。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我父亲娶了我母亲,为的是她的家产。

这就要说到我的外公,也就是我母亲的父亲。当然了,他一直都是这一切的核心人物。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所以我接下来要讲的全是传闻和二手消息。比如他出生在监狱里,他母亲为了逃避绞刑才怀上狱卒的孩子。但这些事情没有书面记载。这也说得通,因为纸张和文书工作都不是免费的,他那样的人一般不会被记录下来。如果关于他身世的传闻属实,他应该是在板岩采石场里长大的——没必要放他走,因为惯犯的儿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一定会犯事被抓回来。

根据家族传说,外公的童年过得非常快乐。他是劳动营里唯一的小孩,被五百名罪犯和一百名守卫宠上了天,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环境有什么奇怪。他母亲在他十岁时候就去世了,但他拥有六百个疼爱他的叔叔阿姨,所以这也算不上打击。他刚长到能推车的年纪,就干起了采石的活儿,用的是守卫用箱子废料给他做的玩具小推车。由于没人告诉他采石不好玩,他整天都乐在其中,不需要学习愚蠢的课程,也没有富人专属的无聊散步活动来碍事。所有人都愿意从自己的配给口粮里省下一点分给这个可怜的孤儿,他也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忙着推车子和轮镐头。十四岁时他的体型就很可观了:身高将近六尺,肩宽如牛,力大如熊,而且长个子的势头不减。这时候,有位守卫决定教这孩子拳击。

他的拳击天分相当高。因此,诸位守卫用自己的积蓄凑了钱,帮他买了省长的特赦令,让他和奥莘缇亚的一位著名教练签下师徒契约。

契约的期限本来是十年,但八年之后,教练就放他走了。他是个优秀的拳击手,但还是不够优秀,在一次乡村市集的普通表演赛中,他脑袋侧面挨了一记重拳,职业拳击生涯就此结束。

那一拳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让他变得性格古怪,但仍然敏捷强壮,力大无穷,因此转行做了杂技演员,表演翻跟斗、高空秋千和走钢丝之类的把戏,直到有一次失去平衡严重摔伤,这才停止表演,开始做管理工作。杂技团的所有人都喜欢他,事实证明,他做生意的本事也很强。他意识到观众看稀奇的同时还想看更讲究点儿的东西——耍把戏得配上剧情才行,大城市的角斗场里就是那么做的。他开始写短剧本,结果很受欢迎,所以他又雇了两位正经作家。没过多久,杂技团就变成了巡回剧团,专门演当时刚开始时兴的航海通俗剧。三十一岁的时候,他搬去科里斯西奥托,在不太繁华的那一侧河岸上租了一座庞大而破旧的剧院。他给剧院起名叫欢乐宫,很快就有了乐宫这个简称。现在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谁,也知道了故事的走向。

他真正发迹,是因为和城市行政官做了一笔交易(后者当时正和他剧团里的一个女演员来往),把处死罪犯的地点从监狱刑场的绞刑架挪到了乐宫的舞台上,融入剧情之中,好让大家都能看见他们受到正义的惩罚。他让手下的作家改编所有经典剧本,在里面加入行刑场景,并且设计了可靠的安保措施,不给罪犯逃跑或者闹出乱子的机会,然后安排一系列盛大的日间特别演出——只能提前订票,票价涵盖所有阶层的需求,既有两斯陶拉塔的包厢座票,也有十二特拉齐的乐池站票、九特拉齐的顶层楼座票。一开始观众还有些迟疑,但很快剧院就场场爆满,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罪犯供不应求。不久后,他开始使用从全省各地运来的罪犯,而他的政客朋友们则制定了四十七条新的死罪,以保障罪犯供应。他很明智地在风向变化之前收了手。当舞台处刑被正义人士立法禁止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们都损失惨重,只有他早已将关注转向了诙谐歌舞剧、滑稽剧和轻歌剧,又一次走在了潮流的前沿。

这意味着他需要成为体面人,但这不难。他在科里斯市中心的好地段修建了画廊剧院,没过多久,它就成了城里最热门的去处。他的品位一向温和适度,生活作风安静简朴,他还让他的剧作家们写好合适的闲聊谈资,便于和上流人士见面时使用。很快他就不需要这些了。所有人都说,他是名天生的绅士,像未经雕琢的钻石一样外粗内秀。与生俱来的优雅举止、讨人喜欢的诚恳性格和大约两百万斯陶拉塔的净资产使他在上流圈子里左右逢源。四十二岁的时候,他娶了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外婆,她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毕竟是一位伯爵的直系表亲。一切证据都表明,他俩非常般配,深爱彼此,外公直到去世都没有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简单来说,这是个童话般的白手起家故事。外公的财富是诚实劳动的成果,没有一分是靠伤害别人、压榨穷人血汗挣来的。他有种特长,能在别人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就先一步洞察。而他所做的也仅仅是提供大众渴求的东西。他作为渣滓降生,作为绅士死去,无论去哪里、结识什么人,都能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连王公贵族也对他另眼相待。这证明只要一个人真的有本领,就能获得成功。所以我们这个世界大体还是公道的,对吧?

反正我家的钱就是这么来的,到现在还没有被我父亲败光。他卖了外公的剧院和其他生意——因为绅士不该经商——然后在凯利亚和中邦买了大片土地,结果刚好碰上有个蠢货跟布勒米亚议和,大量便宜的布勒米亚玉米涌入市场。这不要紧,土地毕竟是土地,买到就是赚到,就算无法靠它获得足够的收入,至少还能用来抵押贷款。为了偿还贷款,他和我母亲结了婚,聘礼是一万两千亩地产和一座铜矿。但这也是值得的,因为她的嫁妆是一支谷物货船船队,刚好能向布勒米亚运输谷物。可惜没过多久,有个蠢货就发起了第二次布勒米亚战争,海外谷物贸易就此结束。我父亲用货船换了马瓦里斯的葡萄园和一座有政府合约的军火厂,它们带来的收入十分可观,但很快,另一个蠢货终止了战争,便宜优质的布勒米亚葡萄酒大量涌入市场……我父母老是互相看不顺眼,我觉得他们吵架一般都是因为生意。

这些都不重要,但这能解释为什么我在本该准备神学期末考的时候满脑子想着赚钱,还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能大赚一笔。至于为什么失败,很明显,也是因为我继承了先辈们的作风。而且,我的家族故事还点出了一个接下来会反复出现主题——继承。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总之,这就是传说的真相。你肯定知道另一个版本,所以我就不讲了。

“那全是假的,”我说,“只是传言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天使。”

弗洛里奥看起来很难过。“真可惜,”他说,“我挺喜欢你的,尽管你玩牌出千。但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就彻底完蛋了。你吃过鼻子吗?听说味道有点像鸡肉。”

一个打手给他递了把刀。“我会还你钱的,”我尖叫道,“我保证。”

“二十五万?”他对我微笑,“恐怕不行。如果你有能力弄到大笔的钱,就不会跟我出千了。你肯定缺钱缺疯了。”

不,真的不是。只是我以为自己不会被抓到。“我父亲,”我说,“他会付钱的。”

他摇摇头。“他拿不出二十五万。唔,严格来说他拿得出来,但必须卖掉很多地产,而战后没人想买地,要拿这个抵押贷款,拿到手的钱只有原价的几分之一,而且他还得找到愿意放贷的人。你们贵族就这个毛病,平时觉得自己特别有钱,遇到紧急情况才发现穷得响叮当。可惜你父亲卖掉了剧院。不然的话,我很愿意收下乐宫和画廊抵债。我一直想进入演艺界。”

我一直在盯着那把刀看。它离我的脸很近,能清楚看见刀刃有多锋利:先用粗细砥石分别打磨,再用玻璃杯沿精磨过。刀的意义在于,它造成的伤害不可挽回。一旦身体部件被割掉,没法粘回去或者缝回去。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个人认为,应该尽一切努力避免不可挽回的后果。这是原则问题。

由此就要说到信仰了。我不相信天使存在,但弗洛里奥应该是相信的。先前说过,他很虔诚。他的信仰可以帮我拖延时间,改变局面。没有信仰,我的时间只能白白流失,而时间是最不可挽回的。信仰说白了不过是一种观点。我的观点是,天使根本不存在,因为神不存在;但很多人——实际上是大多数人——都信仰无敌骄阳以及祂的天军、天使、传播祂的恩典的教士,等等。我的观点恰好符合事实,但谁又能说这比其他人的观点更有价值呢?那样想就太自负了。

“行,”我说,“你赢了。”

弗洛里奥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那把刀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那是当然,”他说,“我次次都赢。你还没注意到吗?”


这是注定的事。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进入教会。如果我生来是个女孩,就会被嫁给商人换取利益,但我是男孩,所以必须侍奉神。这其实挺像我外公。因为血缘传承,他从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个罪犯。同理,美特奥森家第三个儿子的命运一定是投身神职,我们最后通常会成为管理小修道院的院长,或者到声望不太高的教区当主教。这意味着神会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家族减少了经济负担,我们还能为家人的灵魂祈祷,真可谓考虑周全。

我小时候信仰过无敌骄阳。毕竟祂就挂在天上,亮得刺眼。后来我进了神学院,准备成为教士,这才不再信祂。没什么比经文更能彻底杀死信仰的了。研读和琢磨经文让我的信仰像火炉上的唾沫一样,蒸发得一干二净。对此我并不觉得抱歉。在那之前,我的生活被各种规则限制,其中大部分都很武断,毫无道理:不可偷盗,不可通奸化用自《圣经》旧约中摩西十诫里的两条诫律。……这样还有什么意思?这些规则烟消云散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被抓进监狱,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找乐子。听上去真不错。

与此同时,我继续学习。实际上,我学得比以前更加勤奋。当教士会带来各种好处:终身任职,享有神职人员的特权,而且不准结婚——也就是说,你爱和谁上床都行,不会被家里逼着娶某个愚蠢的女继承人。当然了,享乐是需要资本的。只要当上教士,未来就不愁没钱花了,但在那之前,我只能依靠暂时的资助度日,具体来说,就是从我父亲那里拿到的一小笔生活费。

要不是因为结识了佐西玛,我这人根本称不上好色,应该不会闹出那种事来。可是造化弄人,我也没办法。她给我带来了天堂般的快乐,但她每个小时的收费比一个熟练石匠整年的收入还高——包括加班费和通常的材料回扣——而且天堂的问题在于,它会让人上瘾。得到越多,欲望就越强。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钱,而且急需一大笔。所以我才开始打牌。我的牌技居然还挺好,这让我很吃惊。此前我做什么都只是勉强过得去而已,但不知为什么,我有能力在牌桌上打败别人,赢走他们的钱,所以我就这么做了。顺便一提,弗洛里奥以为我出千,其实没有,只是纯粹的技巧和一些好运而已,后者恰巧在最重要的时候被耗尽了。我的好运让我拿到了四张A,刚好弗洛里奥在这时说,不如玩大一点,把赌注提到十万怎么样?

想想运气这东西吧,它是不是神的委婉说法呢?从我的措辞可以看出,我在内心深处还是相信运气的。运气既然能控制事情发生,就肯定是某种强大的外力,这样的话,它就符合神的基础定义了。当然,换句话说,它和神通常的形象不是一回事:它不关心你是否善良,也不在意你是否向它祈祷。有时它会出现,过一会儿又告消失。从采石场出来的重型载石马车经过房屋时,屋里的一切都会震动,我觉得这和运气是一个道理。马车有自己的目的,和我毫无关系,但它让我的房子震动,影响到我本人,所以我会觉得它是在针对我。这不明智,但很好理解。我猜,我能否赢牌取决于某条路上行驶的某辆马车,但事情本身和我无关,纯属偶然。


我答应给弗洛里奥找一位天使。行吧。不论弗洛里奥想要什么,他总能如愿。

按照最新的目击情报,天使上一次出现,是在我外公位于迪斯·伊萨帕顿的家族礼拜堂里,所以我们就去了那儿。外公先建礼拜堂,然后才建了宅子的其他部分。这种行为很奇怪,但如果你相信我家的家族传说的错误版本,那一切就说得通。礼拜堂独自坐落在鹿园的偏僻角落,根本不在主宅的视野范围内,平时也只有我姨妈多姆娜偶尔离开科里斯的时候,才会来主宅住一住。也就是说,这附近非常冷清。没人会看见我们,我的尖叫声传不到门房或者园丁小屋那里。棒极了。

根据家族传说,我外公当年从所有著名画家那里要了给礼拜堂墙壁和天花板画湿壁画的报价,然后用最低报价的二十分之一雇了画廊剧院的一位布景画师。结果,他得到了精美绝伦的画作,布景画师也借着这笔钱退了休,还买了一座葡萄园。这部分传说可能是真事。前厅天花板上的升天图一看就出自一位惯于给哑剧绘制转场布景的卓越艺术家,充满了常人长到十一岁就会失去的纯真感,我觉得相当美妙。这画作并不以伟大艺术自居,正是这一点成就了它。构图正中央,吹喇叭的神圣恩典天使是找当年最美丽的女演员当的模特,她也是我外公的第一任妻子,这更让画面增色不少。她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哑剧男主角此角色常由女演员串演。扮演者,声名远扬,后来又发现自己拥有天使一般的嗓音,于是投身轻歌剧。科里斯所有活着的雄性生物都爱她,但最后她嫁给了我外公。总之,她至今还在礼拜堂的天花板上,身穿华美神圣的粉色衣裙,喜悦与希望像飓风一样围绕着她,而她则是那个宁静的中心。现在能看见壁画的只有来前厅存取园艺工具的园丁,但它仍旧永远散发着美丽与欢乐。

之所以提起她,是因为在我看来,她才是礼拜堂里仅有的天使。但我肯定不能和弗洛里奥这么说。顺带一提,根据我对家族传说的解读,从寓言角度来看,人们口中的那个天使确实就是她。当年确实有这样一个美丽动人、才华横溢、充满活力和喜悦,像春日一样明亮鲜活的生命,而我的外公为了防止她和另一个剧团签约,娶她做了妻子。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在这期间他彻底碾碎了她的精神。之后,她病死了,我外公则为了提高地位再次结婚,我就是这桩婚姻的产物之一。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听过的另一个版本只是隐喻而已:一个坏人绑架了一个天使,折断了她的翅膀,让她无法飞走。至于天使被锁在阴暗地窖里的那一段,应该指的是她离开舞台,来到迪斯·伊萨帕顿居住,我想她在这里一定无聊到发疯了。

总之,她就在这里。弗洛里奥倒并非不懂欣赏,他仰起脖子,盯着她看了大概二十秒,对于这么不舒服的姿势来说算是很久了。“我喜欢。”他说,“问题是,要怎么把这画取下来,又不至于弄坏它?你得把整个天花板切割下来用绞盘拖走才行,但它能保持完整吗,还是说会直接碎掉?”

“它不是我的财产,”我说,“而且我姨妈不怎么喜欢我。”

他低下头,姿势恢复自然。“这能怪她吗?”他说,“算了。既然能弄到真东西,还要画干什么?”

这下尴尬了。他马上就会大失所望,而我一直在浪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时间,除了误以为打手们没注意我、耍花招时获得的淤青眼眶和红肿的嘴唇,我什么都没做成。如果有更多的时间,能在一定程度上独自行动就好了。我可以雇一名失业女演员,让她披上亮闪闪的布片,戴上一对道具翅膀。也许这样能蒙骗弗洛里奥一阵子,我就可以用拖延的时间再想办法了。但现实是,我们已经来了这里。用来打开地窖活板门的钢环就位于前厅地板中央,而地窖肯定是空的。我记得当时心想,神啊,我真的希望您存在,这样您就能派一位真的天使过来,我就不必被迫吃掉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肉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但这当然不重要。没必要向神祈求正义,那是法官和律师的工作。仁慈才是你需要祈求的东西,前提是祂得存在,可祂并不存在。

弗洛里奥向一个打手点点头,后者试图拉开活板门,但是没成功。三个打手找了根腰带穿过钢环,第四个打手则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肘窝勒在我下巴底下,以防我再自作聪明。那三人合力一拉,结果腰带崩断,他们狼狈地摔在地上。弗洛里奥说,去他妈的,别瞎胡闹了,找几把锤子来。

接着他转向我,“看来很久没人来过了。”

“据我所知,我外公那个年代之后就没人来了,”我艰难地说。你可以试试在气管快被别人勒断的时候说“据我所知”。

“棒极了,”弗洛里奥说,“这意味着没人抢在我们之前。我本来还在担心这个。”

好吧,这倒是个我先前没考虑过的借口。地窖里没有天使,因为她已经被其他的恶棍偷走了。不行,这听起来就像作业被狗吃了一样没有说服力。就算他相信也没用。弗洛里奥和神这两个强大存在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弗洛里奥没有义务跟我讲道理。

园丁的那堆工具里有锤子,打手们没花多长时间就砸碎了活板门。弗洛里奥问“有人记得带油灯吗?”答案是没有,但园丁的工具里有灌足了油、连灯芯都剪好的油灯。点亮一盏之后,万事俱备。行吧,我想。我这辈子够惨的,幸好马上就要结束了。

灯光照亮了一把梯子。弗洛里奥对一个打手点点头。“带路。”他说。那个打手看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顺着梯子爬进了地洞。弗洛里奥把灯递给了他。“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您不会相信的。”打手说。


根据错误版本的传说,我外公绑架了一个天使。这种事是怎么做到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神学学者,我也说不上来。但如果让我来,而我又真心信教的话,我会努力获得一次神显——这并非捷径,而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神显可不容易。那些货真价实的圣人日夜斋戒祈祷,坚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就是为了获得这个。二年级的课上教过,所谓神显就是神圣恩典物质形式的降福。这和神视不一样,并不是看见虚幻的异象。神显是真实的,你可以伸手去摸,还可以把手指戳进圣伤,拿出来的时候手指就会变得黏糊糊的,沾满祂为了拯救我们而流出的鲜血(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呢?满手的血而已。我已经体验过了)。

不用说,要做到这种事,需要的不仅是极强的念力——这是努力礼貌的说法。你还需要信仰。强大的、能让不可能成为可能的信仰。有个传说我一直很喜欢,讲的是一位渴望神显的圣人。他抛下自己富有的家族、离开城市,卖掉自己的所有物品,把钱全部给了穷人,在荒野中建造了隐居的住处。他本来带着全套圣典和所有评注书籍,装了一整车,但随着岁月流逝,他渐渐把书本熟记于心,最后停止了阅读——同时也停止了祈祷,因为他已经把所有祷文都重复了无数遍,觉得没意义了。无敌骄阳要吗听到了他的祈祷,要吗就没有。而且,不是有条诫命说,不可整天在主的耳边唠叨吗?就这样,他每天在菜园中劳作,填饱自己和稀少的过路人的肚子。他种植白菜、韭葱、萝卜、草莓、红莓、红醋栗、葡萄、樱桃、苹果、梨子、李子、葫芦、倭瓜,还有牛一样巨大的南瓜,不过他其实不太喜欢南瓜。后来有一天,神路过他的住处,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观看老隐士给一片苗床松土。隐士注意到了祂,打了个招呼,然后和祂聊起了蚜虫、南瓜枯萎病和胡萝卜茎蝇的防治方法。全知的天父对这方面很有见解,不过隐士也教了祂一些给茴香培土的技巧。然后祂说自己得继续赶路,就这样和隐士告别了。隐士心想,这家伙真不错,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然后他就去世了,但没有升入天堂,因为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这是个好故事,但对于眼下的情况完全起不到帮助。要让弗洛里奥放过我,我必须给他一个天使,而不是神。不要大头目本人,偏要无名小卒。如果神现身的话,他只会忧伤地看我一眼,然后说,早过告诉你,我要的是天使。

“闪开,”弗洛里奥说,“我要下来了。”

他顺着梯子爬下去不见了,只留我和三个打手在上面。他们有点紧张,这也可以理解。这些人忠心效劳的老大被一句神秘的话引进了黑暗的地窖,而且他们知道这地方传说闹鬼闹得厉害。弗洛里奥完全有可能在底下遭遇不测,这让打手们担心不已。此外,描画精美的墙边靠着一些园艺工具,其中有一把粪叉。

感谢神,我没有多少使用暴力的经验,但我一直觉得普通的花园工具棚就藏着不少令人闻风丧胆的武器,根本没必要特意找匠人打兵器。就拿传统的四齿粪叉来说吧,我确实把它拿了起来,照着离我最近的打手刺了过去,他根本来不及抵挡。然后,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另外两人也捅倒了。他们没料到我这种没出息的懦夫会突然动手,这哪怪得了他们?顺带一提,我此前从没杀过人,甚至没让别人流过血。我想他们死掉的时候也觉得意外,和我一样。

“上面什么动静?”我听见弗洛里奥在地窖里喊。真是疯了,我想。这个故事的完美结局应该是我关上地窖暗门,把弗洛里奥和他的打手这两个罪有应得的家伙活活封死在下面。但暗门已经被砸碎了,我没法关上。我有个显著的优势,就是手上这把非常好用的武器,而他们要想上来只能和我单挑,还得用一只手扶着梯子。我也可以选择明智的做法,就是撒腿拼命跑。行,我想,就这么办吧——

弗洛里奥从暗门边缘探出脑袋。我觉得他肯定看见了打手的尸体和手持粪叉的我,还有叉齿上闪闪发亮的鲜血。即便如此,他还是忽略了这一切。“你一定要下来看看,”他说,“真的奇妙极了。”

“去你妈的,”我大喊一声,手持粪叉向他冲了过去。他轻而易举卸了我的武器,只用了一只手,似乎毫不费力,这让我杀掉三个打手的事迹显得没那么英勇了——看来不过是新手的好运气。他把粪叉扔到一旁,此时这东西已经不重要了。“你下来看看这个,”他说,“你是个教士。这种东西你比较懂。”

“去你妈的。”我重复道,不过这和眼下的问题没什么关系。

“下来看看,我就把你欠的账一笔勾销。”

“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百分之四十的鄙夷,剩下的是令人困惑的喜悦。“这改变了一切,”他说,“快来。”

我不太想让一切被改变。“底下怎么了?”

“快来。”

一方面,我刚刚用一把园艺粪叉杀死了三个恶棍。另一方面,一个恶棍刚刚轻而易举地从我手里抢走了粪叉,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一样。我意识到,武力无法解决我面对的困境,应该改用外交手段,或者撒腿就跑。以前也有人从弗洛里奥跟前逃跑,其中一些还逃出了挺远的距离,可以按米算,而不是按寸。算了吧,我想。你就没有一点学术好奇心吗?

他匆匆顺着梯子爬上来,站到一旁,等我爬下去。我进了地窖,这就是个寻常的地下房间,布满蛛网。之所以能看见蛛网,是因为地窖里光线特别好。我踩到了一件硬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弗洛里奥递下去的那盏灯的碎片。噢,我想。这里的光线不是灯光。

“就是她,对不对?”弗洛里奥走到我背后说,“你的天使。”

就算他的意思是第二人称复数的“你们英文you既可指“你”,也可指“你们”。”,也就是指美特奥森家的天使,我还是不愿意和这种程度的所有权扯上关系。“我怎么知道?”我恼火地悄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她看向我。由于她本身是个极强的光源,我看不太清楚她的样子,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乎透明的苍白皮肤和金发,仅此而已。“那不是女人,”弗洛里奥悄声说,“那是位天使。你瞎了吗?”

我不得不没话找话。“如果她是天使,她的翅膀在哪儿?”

“你不懂吗?”弗洛里奥兴奋的程度超过了恼怒。我反应太慢又太蠢,我想他大概不耐烦了,“这改变了一切。如果天使是真的,那神肯定也是真的。如果神是真的——”

确实,我想。这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然后我又想,等等——

“那不是天使,”我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不是天使。肯定不是。”

“你疯了吗?”弗洛里奥说,“天哪,你看看她的样子。多明显啊。”

“不,”我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拜托你动动脑子。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一直被囚禁在这里,也不知道关了多久。”我等他明白过来,就像等待硬币落地,但它只是像蜂鸟一样在半空中悬浮着,“天使不可能被囚禁。”我说。

弗洛里奥好像没跟上我的思路。“不能吗?”

“当然不能,你个白痴。天使是神的具象化身。神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如果祂的一部分被囚禁在地窖里,祂肯定会知道,不会坐视不管,是吧?所以它不是天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猜它被关在这里肯定有它的道理。我们应该离开。”

“不,”她说,“你错了。”

原来这就是天使的声音。你肯定经常听见这个比喻,每次有新的女演员出道,人们都会这么说。某某某是继安蒂洛尼卡之后最优秀的女演员,声音仿佛天使。但真正的天使听起来跟她们一点也不像,我外公肯定不会和拥有这样声音的人结婚,因为她没有被竞争对手挖走的危险。总体来说,她听起来很难过。

“继续说。”弗洛里奥说。

“这个房间,”她说,“是他专门修建的。有人给他传授了建造方法,那人是个神学院教授,叫萨洛尼努斯。你可能听说过他。”

这说不通。萨洛尼努斯是我的导师,辅导我教父学基督教理论的一门分支学科。和道德哲学。可能是同名吧。他不年轻了,但绝对不是和我外公同时代的人。“这房间有什么用处?”弗洛里奥问。

“在这里,祂听不见我们,也看不见。祂完全进不来。”

“放屁。”这句话像一只逃跑的鸡似的从我嘴里冲了出来,“抱歉,但我是实话实说。祂无处不在,全知全能。”

她摇了摇那颗想必很美丽的脑袋。“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她说,“正因如此,萨洛尼努斯才称得上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他设计了这个房间,让人类逃脱神的审视。”

弗洛里奥和我面面相觑。请注意这个举动:我们明明应该是纯粹的掠食者和猎物的关系,指望我们统一战线还不如指望老鹰和麻雀深情对视,或者狮子给羔羊付酒钱。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弗洛里奥和我成了一种人——在启蒙边缘摇摇欲坠的凡人。“你知道这些吗?”他问我。

“妈的,不知道。我听都没听说过什么魔法房间。我根本不信这些鬼玩意。”我停顿了一下,略做更正,“我以前不信的,还以为那些传说是我外公失败婚姻的隐喻。我也不信神——以前不信。”我双腿无力,快要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只好一屁股坐了下来,由于没有找好位置,地上坐着很不舒服。我试图爬起来,结果膝盖压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一个人的后背。是那个打手。

“他没事,”弗洛里奥说,“只是晕过去了,因为看见——”他耸耸肩,“我懂他的感受,这太刺激了。”

出于好奇,我检查了一下打手的脉搏。哪里还有什么脉搏?被他忘在另一件外套口袋里了?大概是心脏太弱。行吧,只剩下弗洛里奥和我。当然这也毫无意义。一切都改变了。

弗洛里奥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越是思考,就越是面无表情,那副样子看起来像在睡眠中去世了似的。“我确认一下。”他说。

天使看着他。“什么?”

“神真的存在。无敌骄阳是真的。”

“是的。”

“而你是个天使,是祂的一部分。”

“是的。”

“在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你不能撒谎,是吧?”

“不,当然不能。”

“在这里,”弗洛里奥说,“祂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就像祂不存在一样。”

“在这个房间里,”她说,“确实如此。”

弗洛里奥深深呼吸,然后慢慢吐气,重复了三四遍。我在拳击场见过拳手在开局前这么做。据说这样能让人集中精力之类的。“还有一件事,”他说,“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八十六年。”

“真是太久了。你为什么不离开?”

她看了看他,然后站起来,背过身。能看到她肩胛骨附近长着两只翅膀——这么说不太准确,那里曾经长着翅膀,但已经被扯掉了,新的翅膀正慢慢长出来。

“啊,”弗洛里奥说,“我明白了。要过多久……?”

“再过五年,”她说,“到时候,世上就没有东西能困住我,就连这个房间也不能。”

“懂了。但在那之前……?”

她转过来面对他。“虚弱,”她说,“力气和四岁的人类小孩差不多。大概就是这样。其实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世上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房间,工作指南里没讲过这种情况。”

“容我插句话。”我挤到弗洛里奥前面。他好像并不介意,还在努力思考,专注力几乎让墙壁都震动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对我微微一笑。天使的微笑。“问吧。”她说。

“是关于宽恕的事。”

“哎呀,”她说,“那个啊。”

她这反应让我有点不安,但还是先别操心这个吧。“在神学院第一年时我们学到,忏悔永远不晚。这是对的吗?”

“是真的,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对的。抱歉,我不该作道德评判。是的,这是真的。”

我注意到她发出的光逐渐变强。大概是因为我们在和她说话。“所以,如果我现在忏悔,仍然能得到宽恕。”

“是,也不是。”

这答案可不太妙。“抱歉,这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在这里不行,因为祂听不见。你得回到地面上才行。”

按照传统观念,天使应该能让人产生种类繁多的感情,上至振奋的喜悦,下至深重的绝望。我不知道烦躁也是其中之一,但事实如此。“如果我上去,”我说,“然后诚心忏悔——”

“你会没事的。”她说。

“他当然会没事,”弗洛里奥插话道,“他什么都没做。”

她尖刻地看了他一眼,面容完全改变了。“别听他的,”她说,“他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放屁,”弗洛里奥说,“他是被硬拉到这里来的,根本没做坏事。他杀掉那些小伙子是出于自卫,不算有错。”

她转过头对我微笑。“那些人是他的表亲。”她说。

我看向弗洛里奥。“是啊,”他说,“是我姐姐的儿子。我答应要照顾他们。但现在无所谓了,一切都改变了。而且他没做一件值得你怪罪的事。是不是?我说得不对吗?”

“完全不对,”天使说,“他犯的罪包括贪婪、妒忌、未能减轻穷人的苦难、六次缺乏宽宏大量——”

“哦,得了吧,”弗洛里奥轻蔑地说,“这算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我的意思是,他没犯过任何与你有关系的罪行,也就是眼下这档子事。对不对?”

她叹了口气。“我也没说他犯过。”

“确实,但你暗示了。”弗洛里奥咧嘴一笑,“毕竟我们在谈这个话题。”

“什么话题?”

“宽恕,”他说,“以及忏悔。这都是真的,对吧?不论你做了什么,只要之后忏悔就没问题,不会受惩罚。对不对?回答我。”

“必须是真诚的忏悔,”她阴沉地说,“我不觉得你有这个能力。”

“真的?”弗洛里奥笑了起来,“那就是你没见识了,我当然能真诚。”

“是吗?”

“哦,是的。”他仍然在笑,但笑容冷硬,就像狼一样,“因为关键在于你是否确信,不是吗?如果你不确定,情况就不同了。你不知道神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受到惩罚。接着你会想,如果我忏悔,然后把抢来的钱物归原主,结果神其实不存在,我不就亏大了?然后你会对自己说,也许神真的存在,但忏悔之类的玩意儿都不管用,反正我肯定会下地狱,干吗不留着钱及时行乐呢?这叫动摇,对吧?”他问我这个神学顾问,我点点头。“动摇,”他重复了一遍,“但我不会再动摇了,因为我能确信神的存在。我又不蠢,不想下地狱被火烧,所以肯定会真心忏悔,充满歉意。我说得对吗?告诉我呀。”

她的神情有些困惑。“这不是忏悔,”她说,“只是恐惧而已。”

“都一样,”他一脸得意,“难道不是吗?人们为什么要遵守法律?因为他们害怕犯法被抓住。你们所谓的美德不过是被吓破胆而已。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没错,不然要地狱烈火和永恒的折磨干什么?这就是惩罚、威慑。相当于告诉我们: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我们会折磨得你后悔出生。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美德。”他停下话头,笑得更灿烂了,若非亲眼所见,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行,”他说,“你赢了。我很害怕,货真价实的害怕。我知道我的罪行会被发现。正因为如此,我忏悔的时候肯定会真诚得要命。在那之前——”他笑开了花,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天使般的笑容,“——在那之前,我想做什么都行,而你就是我的免罪金牌。”

“但那样算不上真诚,”我说,“你我都知道。你基本上承认了——”

“是啊,我是在这里说的。祂听不见。”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就从我旁边冲了过去,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她正在生长的翅膀,用力一扯,两只翅膀就被扯掉了,连骨头和末端的球形关节也被拔了出来。你听过天使的尖叫吗?一旦听过,世界就会永远改变。

“很疼吧。”他说。

“是的。”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在这个房间里,你能受伤。你能感受到疼痛。”

“是的。”

“看来是真的。”他看起来就像刚在市场上买了一件旧大衣,然后发现衣袋里塞满了金币。“祂知道这个房间吗?快点,回答我。”

“是的,”她呜咽着说,“祂知道这个房间,但是不知道它位于哪里,存在于什么时间。”

“祂也知道你失踪了。”

“当然了,我是祂的一部分。如果你的鼻子被别人割掉了,你也会知道的,不是吗?”

不知为什么,这话让我很有感触。“你他妈做了什么啊?”我问。

弗洛里奥手里还拿着翅膀。水银一样的银色液体从上面滴下来,落在他死去的外甥脸上。“没做什么,”他自满地笑了笑,“反正没人能证明我做了任何事。你知道那句话吧,没有证人,就等于没发生过。在祂看来,我什么都没做。”

“对,但是——”

他转身面对我。其实我比他高一寸左右,但完全看不出来。“没有证人,”他说,“我刚刚扯掉了一个天使的翅膀,如果我现在出去,祂什么都不会知道。”

他刚好挡在我和梯子之间。这应该不是巧合。“等一下,拜托,”我说,“你可以欺负天使然后逃脱惩罚,那又怎样?有什么用处?”

他点点头。我问对问题了,干得好。“什么用处都没有。所以,必须让祂知道。”

我从道德和神学的角度审视了一下这家伙。他完全是个疯子。“挺好,”我说,“那我先告辞了。我会尽快还你钱的,我保证。”

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他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他的拇指压在我锁骨之间的凹陷处,只要往下按四分之三寸,就能要了我的命。“好啊,”他说,“你可以走。马上就行,但我得先给你分配一下任务。”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室外,沐浴在新鲜空气之中,后颈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想,现在是个逃跑的好机会。但是——

我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的方位。从我站的地方可以勉强看见主宅的绿色圆顶,那是我外公建来讨我外婆欢心的。圆顶由铜制成,外公还活着的时候,它应该被抛光得闪闪发亮,能把无敌骄阳的光汇聚起来,再反射回祂脸上。但是给圆顶抛光很费钱,所以后来它锈成了绿色。主宅现在归我姨妈多姆娜居住。她嫁给了根瑟里克·鲁提里安,那时他们家族在泛波赫克地区的产业刚刚被他父亲的债权人取消了抵押品赎回权。两人的婚姻更像是一场减价特卖会,而不是出于爱情的结合。不过接下来五年日子他们倒是过得挺和谐。然后,根瑟里克姨夫就很贴心地死掉了。作为他的寡妇,我姨妈拥有毕尔瑞加德帝国世袭皇后的头衔,该帝国大约灭亡于两百年前,原址好像成了蛮族哈斯人的居住地,但不论如何,姨妈的皇后头衔仍然完全正当,这让她十分满意,所以也无所谓了。这意味着她经常被邀请去首都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不过她几乎从来不去。

主宅周围的庭园相当美丽,是由当年鼎鼎有名的园艺家按照艾克门风格设计的,所以你肯定能想象它的样子:山洞、小岩穴、瀑布、茶花和杜鹃花灌木丛,不符合地理学常识的小溪汇入完美的正圆形湖泊,溪上还架着小桥。记得在一次个别指导的神学课上,我还用这片庭院举过例子:如果神创造了世界,那它为什么是个混乱无序、一点不宜居的烂摊子,而不像我姨妈的花园一样优美有序?我因为独特的思维方式额外得了一分,又因为没有认识到祂的品位可能和我们不同而被扣了一分,正负抵消了。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严重的失误。自然,所有文明都想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神。祂是完美的,所以祂必须和我们相似,和边境线对面的那些家伙一点都不像。祂的思考方式显然也和我们一样。祂喜欢我们喜欢的东西,讨厌我们讨厌的东西,这些都有圣典为证(并且是由我们记录、翻译和校订的)。我们根本没想过祂看待事物的方式可能和我们不同,毕竟,我们是祂按照自己的规格标准创造出来的子民和羔羊,符合祂心目中的理想人类形象,所以我们发自直觉的信念肯定也是正确的。很简单的逻辑,你也这么想吧?可是,假设我们都错了呢?假设祂存在(这一点现在已经千真万确),但祂的观点和我们凭直觉认为的非常不同——

我就这样在花园中走着,然后,祂来找我了。“我在这里,”我在一张质朴的长凳上坐下来,好让祂更容易看到我。

祂和我的预期很不一样。我不太确定我本来想象的是什么,反正不是这样。我特别不擅长猜别人的年龄,尤其是小孩子,但我估计祂大概十五岁左右,粉色的皮肤,像个奴隶,一头红色长卷发,满脸雀斑,蓝色眼睛,一看就是个蛮族人,或者某种比较低级的种族。通常,你打个响指就给你送上干净毛巾的就是这种人。“你不是祂,”我说,“肯定不是。”

祂耸耸肩。“我就是我,”祂说,“不服憋着。”

没想到我刚开口就把祂得罪了。“对不起,”我说,“我明白了,您这是在挑战我的偏见。您选择以这种低贱的形态现身,是为了让我学会谦逊。”

“你说谁低贱啊,蓝皮佬?”祂露齿而笑,“这就是我。我的天使在你手上。把她还给我。”

开门见山显然是一种神圣的美德。“当然行,”我说,“不幸的是,这轮不到我做主。”

“我知道,”祂皱起眉,“黑帮头子弗洛里奥把她藏在某个地方了,我能读你的心。但是具体位置——”祂的表情变得更加不悦,“我看不见。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祂叹了口气,“萨洛尼努斯那家伙可有苦头吃了。容我补充一句,你也是。”

“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真这么想吗,好可爱。”这个长着蛮族面孔的瘦巴巴的白皮肤小子冲我笑起来,我努力忍住不露出鄙夷的神情,毕竟我正在和神说话,这是一次神显。“根据连坐制和共同犯罪的原则,你是有罪的。这还没算上你继承的遗产呢。”

“抱歉,这是什么意思?”

“父辈的罪孽,笨蛋。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化用自圣经《出埃及记》34章7节:(神)为千万人存留慈爱,赦免罪孽,过犯,和罪恶;万不以有罪的为无罪,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你外公绑架了我的天使。你生来就是有罪的。”

我刚想开口,又闭了嘴,深吸了一口气。“我接受。”

“真的?这完全不公平。但规矩就是规矩。”

“是的,”我说,“确实如此。”

“想想你在和谁说话吧。你当然不接受,只是口头说说罢了。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宽恕你,条件是你得把天使还给我。还有,我想知道那个讨厌的房间究竟在哪里,我好用一千亿吨石头把它埋起来。”祂皱了皱脸,“看不见让我很头痛,就像挠不到的痒处一样。”

“如我先前所说,”我告诉祂,“归还天使的事轮不到我做主。我只是来给您带个口信。”

“行吧,”祂说,“我们走着瞧。以后我再跟你算账。你带的口信是什么?”

“弗洛里奥要求您,”我说,“让他当上科斯洛涅的国王。”

一阵死寂。我觉得就连弗洛里奥也会被震慑住,而他是我认识的胆子最大的人。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他真的这么想吗。”祂说。

“是的。他想下半辈子一直做科斯洛涅国王。或者如果下半辈子活不了多久了,就保证三十五年。等他死了之后,他的子民会把天使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归还给您。他想让我告诉您的就是这个,”我刻意强调了人称代词,“我说完了,该告退了。”

“你不准走。不经我同意,你哪也别想去。”

我谨慎地选择了措辞。“这样想必有点不公平吧?”

祂看我的眼神如同正午烈日。“作为你外公的孙子,”他说,“你生在富贵之家,从来没有辛勤劳作过,这公平吗?不。你继承了他的罪孽,这公平吗?不重要。”祂耸耸肩,“因为公平的定义完全取决于我。好了,他把我的天使关在哪里?”

“就在那边,小礼堂底下的地窖里,”我说。

祂闭上双眼。“我看不见,”祂叹了口气,“没用。你不知道这有多恼人。”

“我可以带您过去。”

“没意义的。”祂说,“就算我站在它面前,也没法看见它。行吧。”祂缓缓出一口长气,“去告诉你的朋友,他可以当三十五年的科斯洛涅国王。”

开玩笑吧,我心想。“您确定吗?”

这话说错了。“你这是渎神。”祂说,“不可置疑你的主,除非你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可以统治科斯洛涅、普罗赛拉、西鲁帕特,还有查伊姆半岛。”祂咧嘴笑起来,“这意味着他得和萨尚王国打一场漫长又血腥的边界战争,不过别告诉他,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事实上,就算他去统治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我也不在乎。所谓重力加速度嘛,这是个好东西。”

“什么加速度?”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祂神圣的笑容看起来实在碍眼,“行了,去告诉他吧。我希望他至少让你当个省长。考虑到你以后注定的下场,现在应该及时行乐才对。”

“抱歉,”我说,“重力是什么?”

祂瞧了我一眼。“滚。”他说。


“成功了,”我告诉弗洛里奥,“你成功勒索了神。这下你有苦头吃了。”

弗洛里奥喜笑颜开。他是个恶劣至极、令人胆寒的家伙,但我仍然忍不住欣赏他强韧的精神。有些事情会把我吓得缩成一团哼哼唧唧,但他只要停下来思考片刻,就会继续前进。“我觉得不一定,”他说,“祂有没有告诉你具体会怎样?”

“完全没有,”我说,“就说了你可以当三十五年的科斯洛涅国王。”

“三十五?我们不是说好三十年吗?”

“是啊,”我说,“但我以为祂会和我讨价还价,所以多说了几年。”

“没问题,好极了,”他说。在他身后,天使盘腿坐在石质地板上,脖子上套着项圈,用锁链锁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只有双眼紧紧追随着弗洛里奥的所有动作。我打算弄点稻草来给她当床。“谢谢你。”

“祂还给了你普罗赛拉、西鲁帕特和查伊姆半岛,”我说,“我根本没和祂要,完全是祂主动添上的。”

“嘿,”弗洛里奥说,“这不赖嘛。查伊姆半岛在哪里?”

我刚才就想问来着。“别问我,”我说,“我是神学家,不是地图学者。”

“我们需要一张地图,”他停顿了一下,“不,不需要。你,”他说着转向天使,“告诉我——”

她忧伤地看了他一眼。“在安格科拉的东北方向,西鲁伊斯特与海的交界处。你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是正常的,”她补充,“它还没有被发现。”

“原来是这样。”弗洛里奥庄严地说,“好吧,多多益善。还有西鲁帕特呢,真带劲。西鲁帕特有金矿。”

我耸耸肩。“也许祂喜欢你。”

“我可不信,”弗洛里奥在地上坐了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这应该是个诡计,不过别担心,兵来将挡嘛。说起来,这一切的运行机制——”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觉得祂不会万事都帮你包办。你应该得亲自过去篡位之类的。”我停了停,“顺带一问,为什么要选科斯洛涅?”

“因为它是个富得流油的绝对君主制国家,掌权的皇室又软弱又颓废,”他说,“而且,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他点点头。“我在那边应该还有亲人,”他说,“我六岁的时候被母亲卖给奴隶贩子,换钱给家里其他人买了过冬的口粮。其实,离开科斯洛涅来到这儿,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留在家里,现在我肯定是个挨饿的贫民。”

“如果你待在科斯洛涅,”我指出,“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成为神的头号敌人。不过,我觉得你心里应该有把握。”

“那是当然,”弗洛里奥说,“但祂要是说得详细点就好了。要不,你再出去问问祂?”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说,“你怎么不亲自去问祂?”

他大笑起来。“去他妈的。你想让我出去,自己看守天使?这可不行。”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得谈谈这件事。”我说。

“根本没必要。”

“有必要。”我觉得自己非常勇敢,换句话说就是吓成了傻大胆,但我别无选择。“别瞎摆脸色吓唬人了,”我说,“你需要我,否则你早就把我杀了。而且,祂说得很清楚,我和你一样罪大恶极。”

“真的?”他挑起眉,“但你什么都没做。”

天使小声清了清嗓子。“我就说吧。”

“你给我闭嘴。你什么都没做,”他对我重复了一遍,“别信祂的说法。而且,你以前的行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确实,”我说,“就是要谈谈这个。”

他笑了。“那好,”他说,“行啊,接下来就这样。你当我的跟班,我让你做布希里斯省的省长。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布希里斯。那里最穷的穷人都拿金盘吃饭,用丝绸擦屁股。“我不想。”

“你认真的?”他耸耸肩,“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死后不用下地狱,永远受折磨。”

“别担心那个。”弗洛里奥毫不在乎地说,“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哎,拜托,”他听到我不满的嘟囔声,又补充道,“你觉得我做这些事之前没有制定计划吗?我肯定有计划啊。我又不蠢。”

计划能管用就怪了。“你的蠢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我说,“和祂作对时根本不能有计划,行不通的。”

“在这里就行得通,”他平静地说,“妙就妙在这里。记得提醒我去找那位萨洛尼努斯教授,我想请他喝上一杯。他一定很聪明。”

“他是史上最聪明的人,”我习惯性地说,“但他已经死了。肯定死了,”我补充,“因为他活跃在九十多年之前。教我的萨洛尼努斯教授肯定是个和他同姓的人。”

“不一定。这取决于他到底有多聪明。无论如何,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个计划,而你漂亮的小脑瓜就不必为此担忧了。现在,我想让你再出去和你朋友谈一谈。”

“我不。”我说。

他看着我。在这个距离上,只要他朝着我的脸来一拳,就能让我后半生都在痛苦中度过。我经常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出拳,但我怀疑掌握这种技巧需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行,”他说,“你知道吗?我信任你。你认为自己在祂眼中犯下了大错,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去去就来,你看好天使。”

他顺着梯子爬上去,不见了。我在心里数到五十,然后转过去面对她。

“我们做个交易,”我说,“怎么样?”

她看着我。“交易。”

“我把你放走。你帮我在祂面前洗脱罪名。”

她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确定,”她说,“我不能保证。”

“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做梦似的神情。“我无法保证你灵魂的安全,”她说,“所以如果你帮我逃走,我就是靠欺诈获得了重大利益。显然我不能这么做。我觉得,”她继续道,“就算你帮助我逃走,也无法获得宽恕。因为你没犯任何罪。”

我困惑得想动手揍她。“所以?”

“如果你没犯罪,就没法获得宽恕,不是吗?因为你根本没有罪行可被宽恕。但你的外公犯了大罪。由于父辈的罪孽会传承下去,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这不公平。”

“我没说过这是公平的,但规矩就是规矩。你的外公从未忏悔过,所以这些罪行不会被宽恕。很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还是不懂。“这说不通,”我说,“我外公现在应该在地狱里受折磨,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为什么我还是有罪呢?”

“不一定。”她的语调像是在谈论艺术史,或者文本学术研究的细枝末节,“我说不准,因为我一直被困在这里,信息闭塞,不知道你外公的现状。既然祂现在和你过不去,我猜你外公已经在没忏悔的情况下被宽恕了。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人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而按照逻辑,这个替罪羊应该是你。这是我的猜测,”她补充,“一般都是这样。”

“你这么说没道理啊,”我努力按捺住喊叫的冲动,“如果他被宽恕了,那他肯定忏悔过了。”

“不一定。”她挺喜欢这句话,“可能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得到宽恕。施舍、善工,还有偶发同情心导致的善举,都能抵消很多罪行。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频繁得令人吃惊。要不然,也可能是因为有个极其虔诚的人替他祈祷,让他逃脱了惩罚。这样他就安全了,而你就会成为承担责任的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的,这完全不公平,但规矩就是这样。仔细想想,同情心和宽恕其实是公义的反面。”

我的脑袋仿佛挨了一记铁棍。别以为这是幻想,我真的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意外。那种疼痛十分剧烈,但更糟的是无法思考的感觉,持续五分钟。考虑到当时的情况,那是相当漫长的时间。“所以我完蛋了。”我说。

“对,”她说,“这么说挺恰当的。”

“全是因为我外公。”

“基本上就是这样。至少你自己没犯罪,可以借此安慰自己。我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但还能怎么办呢。”

“这简直不可理喻,”我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啊?”

她看着我。“难道你不清楚吗?”

“当然了。”我犹豫了一下,“我以为那些都是谣言。”

她思考了一会儿。“严格来说,”她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个,所以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既然祂听不见,那就不管了吧。我可以告诉你。或者还是直接给你看更好。”

我一听就觉得不妙。“拜托,”我说,“别费神了,简单总结一下就行。弗洛里奥马上回来,如果我们要逃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她津津有味地说,像嗅到了血腥的鲨鱼,“事情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幻觉、是梦境,还是某种埋藏在骨髓深处的记忆。我成了我的外公,正站在一张椅子上。我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一根横梁上。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我的位置没有变。当然,那时礼拜堂还没有建成。我在一座废弃农舍的地窖里。

我环顾四周,想看看是谁要用私刑处死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行吧,我想。如果我在外公绑架天使之前就把他吊死,后来的坏事就不会发生了,我也不会被迫替他顶罪——我根本不会出生。但这也不是坏事,因为这样就不会被打入地狱,受永恒的折磨。我低下头,能看见脚尖踩在一张普通的三角挤奶凳上维持着平衡。就算在平时,这种凳子也不太稳当。不知道外公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居然想一了百了,但肯定有理由。我现在上吊也算是帮了他一把。如果行不通也不要紧(肯定行不通,因为他后来变得有钱有势,甚至逃避了惩罚,真是个幸运的混蛋),因为至少我能逃脱。我能感受到一切:绳子,脚下的凳子,顺着鼻梁往下淌的汗水。我试探着动了动脚趾,这应该不是外公此刻会做的事。我的脚趾照做了。也就是说,这不是幻觉、梦境,或者某种记忆。这都是真的。我能控制身体,如果动作快一点,就能上吊(并且杀掉外公)。只要我不出生,就能改变历史,逃避地狱的折磨。

死去,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长眠在阴寒的囚牢里发霉腐烂化用自莎士比亚戏剧《一报还一报》第三幕第一场。。而且这不是我的身体,也不是我的生命,我永远不会降生,所以永远不会受苦——

管他呢。

到底要怎么上吊自杀呢?别人都说把凳子踢开就行了,但站在上面很不好踢。抬起一只脚去踢凳子,重心就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牢牢地压住凳子。如果双脚齐跳,下一秒就会落回凳子上,我试了一次,结果就是这样。我得想办法故意失去平衡——

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盯着我看。尽管对于外公来说,他完全是个陌生人,一面都没见过,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抱歉,”他说,“我打扰到你了。我这就走。”

“谢谢,”我试图说,但脖子上勒着绳套,开口只能发出咕噜声。

他转过身,又转了回来。“听着,”他说,“我知道这和我无关,但你明显没考虑清楚。”

“真的吗,我——”

“首先,”他说,“绳结完全系错了。你系的是艏缆结,而你需要系滑结才行,这样绳套受力的时候才会收紧。你用的是又软又有弹性的剑麻绳,而上吊应该用普通麻绳,因为它质地紧实,不会拉伸,是业内的标准选择。至于长度——”他耸耸肩,表示无话可说,“绞刑吏是高技术职业,这是有道理的。我只是不喜欢看见别人用错误的方法做事而已。抱歉。我马上就走。”

“稍等一下,”我说。

他叹了口气。“行,”他说,“这么说吧,绳子弹性太大,绳结也有问题,绞索又太短了。如果你现在上吊,压力肯定分布不匀,气管无法受到足够的压迫。你只能吊在空中勉强喘气,一直熬到被别人救下来为止。但等到那时候,你的脖子就彻底完蛋了。而且截断大脑供血的后果也很不妙,你会瘫痪,变成一个流着口水的废人,可能还会继续活很长时间。我不认识你,但不论你的处境有多糟糕,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只会让它更糟。我说过,这和我无关。我只是随口提一句而已。”

我紧张起来,稍微失足后果不堪设想。“帮帮我,”我尖声说,“求你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他说,“我得去城市另一边办一件要紧事,不能耽误。”

“求你了。”

他翻了个白眼。“行,”他说,“待在那儿别动。都交给我吧。为什么,”他补充,“每次需要的时候,笔刀都忘在另一条裤子里,是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割断绳子。我猜这是因为他选用了最佳方式,身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萨洛尼努斯教授当然会这么做。显然,这人不可能是他。但他的样子和我一周前见到的教授一模一样,年龄没有丝毫变化,分明就是同一个人。我只能将此解释为外公的记忆耍的花招。这是我试图杀他的报应。

“好了,”他说,“你可以从凳子上下来了。就这样,慢慢来。”他轻柔地扶住我的手肘。“现在,”他继续道,“如果你还是决意要自杀,我推荐你服用强力可靠的毒药。乌头不错,毒堇也行,不过生长在这附近的那种不合适。你需要找叶子发紫、有成束的小白花的那种。”

“谢谢,”我说,“但我应该不会了。”

“你确定吗?听着,如果你怕的是不确定性,跳楼怎么样?我们大学有一座将近三百尺高的钟塔,可以从楼梯一直爬到最顶层。我和教堂看守人是朋友,可以从他那里借到钥匙。”

“我还是活着吧,”我说,“谢谢你了。”

他耸耸肩。“由你吧,”他说,“既然这样,我建议你多喝点烈酒。”他打量着我,当然了,到现在我还没好好看过自己呢,“身上有钱吗?”

我手伸进衣袋。“没有。”

他弹了弹舌头。“我想也是。我猜你把最后几个钱浪费在那条不实用的绳子上了吧。这样,你帮我做件小事,我就付给你一百特拉齐。”

我快速心算了一下。在我外公的年代,这笔钱够养活一个人一周时间,如果他不介意吃陈面包的话。“什么样的事?”

“重要吗?你都准备自杀了。”

倒也有理。“你要我干什么?”

“小事一桩,”他说,“我想让你去银帘圣殿,你知道吧,就在大前门旁边。那里有座三一礼拜堂,进了主门左转,穿过一座小拱门就是。你进去会看到左手边齐肩高的位置挂着一副小圣像,画的是无敌骄阳的神圣变容,大概这么大。把它从墙上取下来,带去羊街的七星酒馆。在挨着烟囱的角落,你会看见一个穿蓝色外衣的光头。把圣像给他,一百特拉齐就是你的了。”

我看着他。“这是偷圣殿的东西,”我说,“罪过很大。”

“喔,拜托,”他说,“我怎么会让你去做那种事呢?那是我自己的圣像,我把它捐给了圣殿,但它需要保养。那个光头是个专业画像修复师。我本来准备自己去拿的,但我得去礼堂门那边办一件要紧事,半途停下来救你的命已经耽误了时间,现在要迟到了。实际上我这是生造了一份工作,就为了能够给你钱又不至于伤到你可悲的尊严。”

他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拒绝呢?“那好吧。”我说。

“太棒了。完事之后到礼堂门的拱门底下找我,我就把那一百特拉齐给你。”

室外,云层已经散去,太阳也出来了。去圣殿的路上,我停下脚步,用水坑照了照自己的模样。我看起来一团糟,衣服又脏又破,头发油腻打结,面容由于挨饿而瘦削憔悴。很难想象这坨人类垃圾以后会成为一位备受尊重的富翁。我知道银帘圣殿在哪,但之前从未去过。事实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精美的物品。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了很久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找到了那幅圣像,把它取了下来,一路下坡,向羊街走去。

“出去,”酒馆老板说,“我们不招待你这种人。”

“我不会久留的,”我看见了那个光头,“我只是来给那边的那个人送东西。”

他看也不看就接过了圣像。我留他在那里继续喝酒,匆匆上了坡,赶到礼堂门。教授正坐在台阶上一边等我,一边看书。

“都办好了?”他问。

“是的。能把钱给我了吗?”

“没问题。”他把手伸进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制的小钱袋。看样子确实装得下这笔钱。“好啦,”他说,“祝你好运。如果你以后路过大学,记得来找我,和我说说你过得怎么样了。我叫萨洛尼努斯。”

我想告诉他,不对,你不叫这个,这不可能。“谢谢。”我说。

“不客气。”他回答,然后离开了。

一百特拉齐。足够买食物,甚至可以找地方睡上一晚。显然,这位陌生人的好心帮助给了我外公第二次机会。浪费这笔钱买酒就太不负责任了,尽管我的喉咙干得像枯井。我打开钱袋,把钱币倒在手里。

它们是金币,不是铜币。足足一百斯陶拉塔。

我知道,我从圣殿拿的那幅圣像价值在四百斯陶拉塔左右,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天文数字,至于此时外公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一百斯陶拉塔,原价的四分之一,则是小偷销赃时能卖出的价钱。我完全弄不懂了。我在长凳上坐下来盯着钱币,就这样一直看着它们,直到被巡查队逮捕。

“就是这人,”在巡查局里,光头告诉他们,“就是他给我的。我一眼就能认出他。”

他显然是一位正派公民,因为他们毫不犹豫地采信了他的证言。被押去牢房的路上,我告诉巡查队长,是大学的萨洛尼努斯教授雇我偷圣像的,但我觉得他不信。

“我能问你件事吗?”第二天早上,我问来送面包和水的人,“盗窃圣殿财物的惩罚是什么?”

“绞刑,”他说,“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而已。”

我弄不懂的是,萨洛尼努斯(史上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自掏腰包,花一百斯陶拉塔来完成一件本来就会发生的事,除非剑麻绳真的如他所说,不适合上吊。这根本没道理。不过这一切其实都无关紧要,我一边啃陈面包一边想。我又回到了原点,马上就要逃脱我外公的罪恶带来的可怕后果。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你很容易忽视掉最重要的问题——我本来会下地狱永远受折磨啊。但如果真这样发展下去,就意味着天使把我带到这里是想放我一马。明显是这样。如果我外公因为在圣殿偷窃而被绞死,就不能去绑架天使了。完美。

“起来。”狱卒说。

我看着他。“什么?”

“出去,”他解释,“把牢房腾出来。”

我出去之后,发现萨洛尼努斯正在向巡查队长解释,这一切都是个小误会。在所谓的盗窃发生时。他正在礼堂门和这个可怜的流民说话。是的,他完全确信,和他说话的就是我,我是无辜的。没问题,教授,您为了救这坨垃圾的性命,辛苦地赶过来作证,真是太高尚无私了。您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就可以离开了。

“我不明白。”和他一起走过广场时,我说。

“你当然不明白,”教授说,“看样子你需要好好喝一杯。拿着这个,”我们在切工街的正教无暇钻石酒馆找了张桌子坐下,他补充了一句。“你忘记带上你的钱了。”

“什么钱?”

“你的一百斯陶拉塔。”

“那不是我的。”

他给了我一个眼神,意思是得了吧。“我又不能告诉他们这是我的钱,对吧?而且,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你挣到的。”

我耸耸肩。“我活着出来没被吊死,已经知足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

他把布制钱袋放到桌面上。“我帮你拿上了。来,你收好。”我一动不动。他皱起眉。“这是很大一笔钱,”他说,“足够让你开启美妙的新生活。收下吧。”

谁让他这么说了呢。外公确实得到过开启美妙新生活的机会,应该就是这个。我拿起钱袋揣进兜里。“谢谢,”我说,“大概吧。”

他冲我灿烂一笑。“你会写字吗?”

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会。”

“既然如此,”他拿出一张纸片和一小段木炭,“你在这里画个十字就行,就是我手指的位置。这只是一张收据而已,用来证明你拿到了钱。”

这下,我进退两难。我足够聪明,知道不能在没读过的纸上签字,但是我外公呢?我猜他比我更聪明,但不会在乎这个。他会想,如果这疯子想要我画个十字,那就画吧,因为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已经改名换姓跑路了。我画了个十字。他把纸叠起来,放回袖子里。“谢谢你,”他说,“这就完成了,尘埃落定。来点啤酒?”

我不喜欢啤酒。我外公很可能喜欢。“行,”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先喝啤酒。这算是我的人生信条。”

啤酒味道不怎么样。“好了,”我说,“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吧。拜托了。”

他微笑起来。啤酒泡沫在他的上唇形成了一道小胡子,他用舌尖舔掉。“很简单,”他说,“你偷了一幅圣像。还是从圣殿偷的。这很严重。”

我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而且,你在明知自己犯了盗窃罪的情况下,”他继续说道,“还收下了你罪行的酬金。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从现在起,你的灵魂就像这样——”他取出一条丝绸手绢,往里吐了口唾沫,“没价值了。”

我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下地狱?”

“是的。”他抬起一只手,“我建议你不要动粗,那样只会让你的处境更糟。你彻彻底底完蛋了,只有我能救你。但是,如果你把我的喉咙撕开的话,我就没法那么做了,对不对?”

“你这混蛋,”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得罪过你吗?”

“这无关紧要,”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一点,“而且,偷圣像的人不是我,是你。除了救了你两次之外,我什么都没做。其实,”他说,“我正在进行一项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实验。如果成功,人们就会拥有一个比现在美好无数倍的未来。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和大多数人比起来既不好也不坏,但在这样的赌注面前,你渺小得不值一提。我也是,”他愉快地补充,“而我还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呢。除了这个实验之外一切都没有意义。它就有这么重要。”

我不知道外公是怎么控制住火气的。我能做到仅仅是因为知道他做到了。“你说只有你能救我是什么意思?”我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等一下,”他说,“你信仰祂,不是吗?”

“这算哪门子的问题?当然了。”这是因为我真的见过祂,但我没说,也尽量不去猜想我外公是如何回答的。“我当然信了。你当我是白痴吗?”

“行,”他说,“那你喜欢祂吗?”

“什么?”

“你喜欢祂吗?我是说神。”

“喜欢——”

他点点头。“是的。我不是指热爱,恐惧,崇拜,或者尊敬。你喜欢神吗?根据你对祂的了解,你觉得祂人品如何?如果你在社交场合认识了祂,会想和祂做朋友吗?”他略微向前俯身,“更重要的是,你赞成祂的行事风格吗?”

我张开嘴又闭上,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不,不赞成。”

“我也不。”他微笑起来,“其实我觉得祂很糟糕。祂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苛刻得要命,又严酷又残忍,总是为小事大动干戈。噢,如果你真诚地忏悔,对祂卑躬屈膝,祂倒是会宽恕你,但这等于是说,如果你不对祂百依百顺,就只能永远在地狱里挨火烧。总之,这不是重点。如果有人什么罪都没犯呢?就拿你来说吧,你犯罪了吗?”

“没有。”

“不,你犯了,你从圣殿偷了一幅圣像。而且你明显没有诚心悔过,因为你刚刚拒绝承认自己的罪行。你为什么从圣殿偷窃?”

这是个好问题。“我以为不会有事。你告诉我——”

“噢,拜托,”他说,“你并不相信那一套。你知道那是偷窃,但你想要钱。你需要钱,”他补充,“因为你在挨饿。你为什么挨饿呢?难道因为你是个邪恶的坏人,不配吃饭也不配有个干燥地方睡觉?我不这么想。你偷窃是因为祂迫使你那么做。在祂创造的世界里,你一出生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吃不饱饭的罪犯,而祂转过头来就能因为你偷了一块涂着颜料的木板把你打下地狱。”他略做停顿,微微一笑,“知道吗?我不怎么喜欢祂。我相信祂,就像相信战争、地震和鼠疫的存在一样,但我不喜欢祂。我觉得祂是个欺凌弱者的伪君子,而现在轮到我们反抗了。”

我翻了个白眼。“但我们不能——”

“不。”他的笑容变得像太阳一样热烈,“我们能。至少,我可以。”他又停顿了一下,时长刚够让我难以忍受,“想知道怎么办吗?”

他给我讲了他正在修建的那个房间。其中的数学原理就像一群迁徙的雪雁一样从我头上飞过,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在他讲解时,有一些像蜉蝣的生命一样转瞬即逝、像睡醒时的梦境碎片一样飘忽的瞬间,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可以把神关在门外的房间。一个没有祂存在的房间。

“如果你觉得,”萨洛尼努斯继续说,“下半辈子在一间地窖里生活挺好的话,这就足够了。可我不行。所以,我们需要想办法用它当武器。”

“武器?你疯了吗?”

他叹了口气。“胆怯,”他说,“懦弱。要不是你死之后会直接下地狱,倒还负担得起这种奢侈。把这当作越狱吧。你在墙上砸了个洞,干得挺好,很明智。但你不能待在原地等着狱卒过来,你得逃跑。瞧,我们已经在墙上砸出了洞。现在该行动了。”

这话里包含着虚假的前提,但我外公肯定不知道虚假前提是什么玩意,所以我没有指出来。“有武器,”我说,“意味着会有战斗。也就是和祂开战。我不想那么做。”

“是祂先动手的,你已经参战了。”他像狼一样对我笑起来,“我想你不会喜欢地狱,”他说,“尤其是那里的烈火。你被烧伤过吗?想象一下那种痛苦永远持续下去。永不停止,直至永恒。我猜,”他继续说道,“祂之所以将人体和神经系统设计成这样,就是为了让烧伤的感觉成为你能体验到的最剧烈的痛苦。祂特意设计了这种适合做惩罚的痛苦。想想看,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如果说生活中有一条基本规则的话,那就是不能和当权者作对。但万一你能呢?就算在普通情况下,这也是个让人陶醉的想法。对于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来说——

(等等,我想。按照天使刚才的说法,祂要找我算账,不就是因为我外公没下地狱,我需要替他受罚吗?以此推断,萨洛尼努斯的计划确实会成功,或者说已经成功了,这样的话……)

“我操,”我说,“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到?”

他冲我笑了,我感到一阵不安,疑心他知道我刚刚想了什么。不是通过心灵感应或者魔法,而是因为他记得我——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这不可能。但与神作战也一样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数学而已,”他说,“我解开了方程,检查了两次。行得通。”

我放弃挣扎,长叹一声。“你计划好了,对吧?”

他点点头。“只需要一个僧侣。”他说。


这没问题。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僧侣。

不用说,僧侣也分许多类型。他们中的一部分很有钱,差不多拥有一切:码头,货船,谷物磨坊,收税道路,铁匠作坊,矿场,采石场,锯木厂,拦河坝,水塔,造砖厂,石灰窑……都是你生活必需又没法自己建造的东西。这种僧侣数量很多,根本不会在我外公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真不走运,因为所有的钟表也都是他们的财产。穷僧侣也是有的:托缽修会的清贫修士,平常在街角布道,脚边放着木碗。这两种僧侣都怀有虔诚信仰,真诚得无可挑剔,但后者更容易接近。

“打扰一下,”我说,“你现在忙吗?”

科里索斯托姆修士抬头看向我。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吃饭了,身上散发着臭味。“不,并不忙,”他说,“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是这样的。”我说。我告诉他,我的雇主是个古怪的富人,建造了一座小修道院的废墟。

“废墟——”

我点点头。“它就是按照废墟的模样建的,”我说,“因为这样比较浪漫,有艺术感。我说过他这人很古怪。总之,修道院建好了,现在他需要一个隐士。”

他皱起眉。“要隐士干什么?”

“做装饰。”我说,“小修道院的废墟配上隐士才算完整。别人都没有隐士,所以他想要一个。管他呢,重点是他会给你提供食物和容身之处,让你有个可以安静祈祷的地方。他还会为此施舍二百斯陶拉塔给穷人。这是一笔好交易,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考虑了一番,那份认真劲儿几乎让我脚下的地面颤抖起来。“他想让我为他的灵魂祈祷。”

“这要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你不需要为任何东西祈祷,只用祈祷就行了。当然,还得摆出赏心悦目的造型,虽然不会有人在旁边看你。”

“不会吗?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

“他知道你在那里,”我说,“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而你,”我压低声音,用甜蜜的语调继续说,“可以在完全宁静的环境里专心祈祷,同时还能造福穷苦大众。这样不好吗?”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于是科里索斯托姆修士跟我来到了新修好的修道院废墟,那座地窖就在它底下。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要了大麦面包和几只洋葱。我照办了。我告诉他,需要更多食物的时候,就把旗杆上的旗帜升起来。然后我把他留在了那里。

先前说过,按照我们业内人士的说法,我们需要的是一次神显。我经过调查和周全的考虑,这才选中了科里索斯托姆修士。他过了三十年风餐露宿的生活,诚心祈祷,乐于助人,救死扶伤,以身作则,自己得到的是凹陷的脸颊,冻疮,在坚硬地面上睡觉造成的压疮,以及长年累积、庞大得足以扭曲阳光的恩典潜力。根据情报,他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获得神显。我需要做的只是确保神显发生在那座崭新的修道院废墟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过得十分痛苦。我藏在一堆空木桶后面的角落里,生怕喘气声音太大暴露了自己,紧握着绳子末端的手指都麻木了。更糟的是,我还得忍受无休无止、反反复复的念诵声:餐前祝福经,乱世祷文,日常圣诗,特殊圣诗,主祷文,诸如此类。我手里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一支插销上。我一秒也不能放松,唯恐神显发生在自己走神的时候。

当然了,怕什么来什么。那一刻到来时,我正在打瞌睡,是灿烂的光辉把我弄醒的。明亮之极的光线灼痛了我的脸,我压根不敢去看天使是否出现在活板门的正上方,只能希望如此。也就是说,我必须心怀信仰。干他妈的,我对自己说,然后拉动了绳子。


这就要说到萨洛尼努斯无法计算的那个变量了。活板门打开的时候,天使是会遵从某种自然规律,掉到地窖里去,还是会悬浮在半空中,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这就要看活板门到底是那个没有神的房间的一部分——就像大使馆理论上来说算是外国的领土一样——还是区区一块带铰链的板子。他本来的计算结果是肯定的,但换了一种方式之后,又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看来所谓的科学客观也不过如此。“祝我们好运吧。”把插销的效果测试了五次之后,他这么对我说。太棒了。

我参与这件事的原因是,处于危险之中的是我的灵魂,而不是他的。萨洛尼努斯设计了这一切,我们在房间里讨论了这个计划,祂什么都没听见。在祂看来,想出这个罪恶主意的人是我,而萨洛尼努斯就和白雪一样纯洁。如果我拉动绳子,天使却悬浮在空中,我就是那个绑架天使未遂的罪人,只能作为可持续使用的固体燃料度过永恒时光——而我本来就会落得这个下场,因为我偷了圣殿的东西,这件事也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因为一开始我和他的对话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都说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是的,我对这点没意见。

我拉动了绳子。只听一声尖叫,天使消失了。我松开手,活板门(在复杂的平衡系统和配重物的帮助下)重重弹回原位。大功告成。

科里索斯托姆修士看着我。“发生啥了?”他问。

撒谎是一种罪恶。“不知道啊。”我回答。


当时的地窖还有一个后门。当然,事后我就用砖头把它封死了。我赶忙下到地窖,发现萨洛尼努斯和天使正像两只猫似的对峙着。她个子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手里拿着一把剑。一般情况下,这把剑应该冒着火焰,但在密闭空间里,就算不冒火的剑也很有威慑力。我溜到她身后,把剑从她手里踢飞出去。第一回合的赢家是我们凡人。

“快点,”萨洛尼努斯对我叫道,“折断她的翅膀。”

“你说什么?”

“动手。”

于是我动手了。你能理解吧。你有没有杀过鸡?我没有,但我外公杀过很多次,严格来说都是偷来的鸡。拧断鸡脖子的时候,用力过猛就容易出岔子。下手太轻,鸡还能继续挣扎鸣叫,不免会让你心里难受。那就再稍微用一点力吧。这下可好,整个鸡脑袋都被扯掉了。现在看来,天使也是一样的,可以说根本找不到适中的力道。我呆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翅膀,银色血液滴落在我的鞋上,像水银。我扯掉了天使的翅膀,天啊。最离谱的是,这算不上犯罪,而我(目前为止)并没有做错事,因为谁也不知道——

“你这蠢货,”萨洛尼努斯说,“算了,别担心。快把另一只也折断。这次轻一点。”

“去你妈的,”我说。

他叹了口气。“从现在起,”他说,“每一步都是新尝试了。关于天使,很多事我们都不了解。我们知道一根针尖上能站多少个跳舞的天使化用自古代天主教经院哲学的质疑:多少个天使可以同时在一根针尖上跳舞?,但不知道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能不能飞。把另一只也折断,快点。”

第二次手气更好。我把两只手都用上了,用拇指向内侧施压。易如反掌。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

我抬起眼。“我是谁?”我问。

她冲我笑了起来。“你就是你,”她说,“不是你外公。欢迎回到你肮脏又差劲的生活。”

“谢谢,”我说,“你快跑吧。趁着他还没回来,赶快从这里逃出去。”

她挑起眉。“这是同情心吗?”她问,“还是愧疚感?”

“快走,”我说,“求你了。”

“抱歉,”她说,“我做不到。必须得有翅膀才行。因为我没法走路。”

“什么?”

“我不能走路,只能飞。”她露出一个忧伤的微笑,“我的腿没有用,只是摆设而已。你看到的天使走路,其实是她悬浮在离地四分之一寸的地方。没有翅膀,我就无法离开。从物理层面上就做不到。我不太清楚为什么祂把我们造成这样,应该是有道理的。”

我的天啊。“没事,”我说,“我可以抱你。”

“你尽管试试。”

我试了。她沉重无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勉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紧接着我的腰就不行了。她掉回地上。我瘫倒在地,痛得缩成一团,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喘不上气。“对不起,”她说,“但是在这个房间,神没法帮助你,只能接受没有神迹的现实。当然了,如果祂看见你试图帮助我,对你来说肯定有很大好处。但祂看不到,所以你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我对她怒目而视。“这些话安慰不了我。”我痛苦地说,“你到底想不想逃出去?”

“我想不想——?”她神情茫然,“你真的不懂我们,是吧?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你真的是神学学生吗?看样子你对神学没什么了解。”

我坐了起来,现在稍微喘得过气来了。“有件事你没告诉我。”

“是吗?什么事?”

“萨洛尼努斯。他的实验。他成功了吗?”

她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一直被关在这里,不通消息。其实我本来打算问你的。只是,这么做就是好奇心的表现,我不能犯这种罪。不过在这里也无所谓——”她微笑起来,“可你也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就不屈尊问你了。”

我思考了片刻。萨洛尼努斯说过实验内容吗?建造一个可以用来躲避神的房间——是的,但他在认识我外公之前就已经做到了。绑架天使?光这么做没有意义,只能是为了勒索神。现在天使明显还在,意味着勒索没有成功,交易没有达成。如果真是这样,我外公为什么没有下地狱?“也许,”我温和地问她,“你知道那件事的结局吧。”

她看着我。“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她说,“我还以为你作为学神学的,应该知道这一点呢。”

就在这时,弗洛里奥跌跌撞撞地顺着梯子爬下来。他满面红光,好像在火炉前劳作过一样,兴奋得不能自持。

“我和你那位朋友聊了一会儿,”他说,“认识祂之后,我发现祂还挺不错的。”

“祂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行吧,祂说什么了?”

弗洛里奥四处找东西喝。他找到了水罐,却发现里面没水。“没问题,”他说,“祂说我其实是失踪多年的科斯洛涅王室继承人。我的身份完全正当,”看见我的表情,他又补充道,“因为从来没人知道我的生父是谁,而我左肩上的这个胎记就是——怎么说来着——不容置疑的证据。”他拉下衬衣给我看,“老国王退位进了修道院,大宰相已经花了十年追寻我的踪迹,此刻正在来找我的路上。”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也就是说,祂可以改变过去。”

她点点头。“对祂来说易如反掌。”她说,“但你一直都是国王的儿子,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有道理。总之,宰相知道这些,因为他梦到过我,他会安排好一切的。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坐船去科斯洛涅开启新生活了。三十五年的绝对权力啊,太美妙了。”

天使对他浅浅一笑。“祝贺。”她说。

弗洛里奥没有理她。“话说回来,”他继续说,“我没有忘记诺言。你会成为布希里斯的省长。我没去过那里,听说那里是人间天堂。”

“挺好,”我说,“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肯定是留在这里啊。用一块新石板把活板门封上就好,趁着大宰相还没来,这就交给你办吧。”

我对他怒目而视。“我才不要出去,”我说,“外面不安全。”

“别说蠢话。外面很安全。我把一切都搞定了,记得吗?”

“只是对你来说而已,”我说,“以后什么黑锅都会落到我头上。这就是你把我带来的原因。”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胡扯,”他说,“你是我的左右手,我怎么会对你做那种事?我们是一伙的,所以我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我和你那位朋友已经帮你把问题解决了。”

我闭上双眼。“你都干了什么?”

“你也会得到三十五年的时间,和我一样。”他兴致勃勃地说,“喔,拜托。你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弗洛里奥从来不亏待任何人。这是规矩,人们就是因为这个才信任我的。”

我想起上面房间里死掉的外甥们。“你不必费这份心,”我说,“真的。”

“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倾听外面的声音。头顶上的房间有动静。“大宰相到了,”他说,“真有效率,我喜欢这样。看在老天的份上,打起精神来。今后会很棒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弗洛里奥显然没想清楚。如果天使说的是实话(她从弗洛里奥出生前就一直被囚禁在这里了,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么弗洛里奥一直都是正当的国王,时机一到就能继承王位,根本不需要绑架或非法囚禁天使……他准备通过犯罪来实现的抱负刚好和他生来就有的权利相吻合,这也太巧了吧。但天使不能说谎。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知道,那她肯定是在被绑架之前就知道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说,“我要去找一个人谈谈。”

“别犯傻了,现在就得走。”

“很快就回来,”我说,“你留在这里和宰相说话吧,我想你应该有不少可说的。”

放在平时,他为了维持脸面,应该会把我的脸揍扁,但我看得出来他现在有其他心事。我从他旁边走过去,匆匆爬上梯子。

外面阳光灿烂,我想到它是什么,来自哪里,不禁打了个寒战。此前我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过它。至高的神仅仅是存在,就足以让小麦生长,给我们温暖,让我们能够穿过田野,不至于在暗中撞在树上。神为我做过什么?只要看看四周就能得到答案,除非是在晚上。恼人的是,我能得出这个相当重要的结论,完全是因为自己和祂已经恩断义绝。这就像一个住在内陆的人通过把自己淹死在千里之外的海里而证明了海的存在。算了吧。我抬头看了看太阳,但只是为了估计此刻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如果跑着去的话,应该能赶上。

“你迟到了。”萨洛尼努斯教授说。当然了,他有一座钟。不是日晷,是真正的钟表,由弹簧、齿轮和棘轮构成,都是他用车床和许多锋利的小锉刀亲手制作的。这样一来,他需要依赖太阳的事就又少了一件。而且,他的时间会一直客观准确,完全是人造的——只要他记得给钟上发条。

“抱歉,教授,”我边说边在椅子上坐下,“我也没写那篇道德相对主义的论文。”

他仔细打量着我。“啊。”他说。

“其实,”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你。你认识我外公吗?”

他的表情僵住了,然后他点了点头。

“她还在那里。”

他缓慢地吸了一口长气,大概是个集中精力的技巧吧。“我知道,”他说,“你外公和你讲过那个实验吗?”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但我想问你的就是这件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敲着膝盖,像在弹奏一架隐形的小键琴。“你外公,”他说,“绑架了一个天使。”

“是你骗他去做的。”

他点点头。“你也许应该知道,”他说,“礼拜堂底下的地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确认它有效之后,就把同样的技术用在了我这个书房里。”

“我明白了,”我说,“这就是你总是关着百叶窗的原因。”

他微微一笑。“没错,”他说,“如果祂能从窗户偷看,费这么多工夫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我恐怕不能把实验的内情告诉你。”

“他妈的,为什么啊?”

“观察者效应。”他皱起眉,“其实,说是参与者效应更合适。实验仍然在进行,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会把一切都搞砸。”

轮到我深呼吸了。“我明白了,”我说着,从外衣里掏出一把刀,这是我离开礼拜堂时从一个打手的尸体上顺走的。“这么办吧,”我说,“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割断你的喉咙。”

他笑了。“你和弗洛里奥混得太久了,”他说,“但这点时间不够你学会他的做派。如果威胁我的人是他,我就得严肃对待。至于你——”

他的手臂一动,速度极快。我只看见一道刺眼的闪光,然后就倒在了地上,脑袋剧痛无比。

“对不起,”教授说。他伸手把我扶起来,我坐回椅子里,感觉想吐。“你觉得刚才是魔法吗?”

“我不知道。”我说。

“其实不是,”他摊开手,给我看手心里的东西:一个小核桃大小的钢球。“我每天练习一个小时。”他继续说,“距离远的时候它不管用,但在十尺的距离上,如果能精准击中弱点——”他打开一个柜子,把我的刀放进去锁上,“你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这只能怪你自己。换作弗洛里奥,肯定会及时躲开的。你知道吧,他一辈子和暴力的人打交道,所以反应很快。”

“我很抱歉,”我说。

“你觉得抱歉才怪。不过,你也没必要诚心。参见我去年在《神学评论》上发表的关于真正忏悔的论文。”他用桌子上的一只罐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不能告诉你实验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你真的可以?”

他点点头。“你站得起来吗?”

勉强能站。“我们要去哪儿?”

“下楼梯小心点。晕头转向的时候比较难走。”

楼梯是陡峭的螺旋形,向下延伸了很长距离,而且连扶手都没有。走了很久,我们才来到一扇门前。门里是一个房间,和小礼堂下的地窖很像,但更小,也更干净。房间角落放着一小摞看起来像钢梁的东西。

“现在看来,”教授说,“当初把它建在地面上更为明智。要把它弄上楼梯可不容易。”

他解释说,这是个便携式的天使囚笼——或者说是囚笼的部件,还需要动手组装一下。他给了我一张画着图的纸,并向我保证这是一份完整的说明书。“先把框架拼装好,”他说,“然后罩上黑色布料。亚麻布,帆布,只要是黑色就行。原理跟地窖和我的书房一样。哦,顺便说说它的价值吧,这应该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巧妙的发明。”

我看了看,眼前是一大堆带有夹具的钢条,还有一个布袋,里面装的大概是铆钉。“你说得对,”我说,“要跑好几趟才能搬上去。”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理会我的抱怨,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像这样的东西,”他说,“根本不可能用钱来衡量。这个世上还没有铸造出那么多的钱币。”

他蒙不了我。既然他已经做了一个,就可以再做一个出来,原理都是一样的。“这是你该做的,”我指出,“弗洛里奥要当科斯洛涅的国王了。”

他眨眨眼。“哎呀,是吗?”他说。

“我要和他一起去。不过,现在我们可以把天使带走了。”我略做停顿,“这么做会把你的实验搞砸吗?”

“不会。”他微笑起来,“我做这个笼子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你可以带着天使去——你刚才说哪里来着?”

“科斯洛涅。”

他缓缓点头。“这样啊,”他说,“为什么是科斯洛涅?”

脑袋仍然很痛,尤其是思考的时候。“弗洛里奥想当那里的国王,所以勒索了神。后来他发现自己本来就是正当的王位继承者。”

“当然了,”萨洛尼努斯抱起一大捆钢条塞到我怀里。我好容易才抱稳它们,没有砸到自己的脚。“他被设计了。你意识到这点了吧。”

“什么?”

他叹了口气,塞给我更多钢铁部件。“无敌骄阳,”他说,“极少改变过去。相反,祂会通过巧妙的安排,给自己提供几乎无限的可供选择的未来。换句话说,祂很会设计别人。你没发现吗?弗洛里奥只是一件工具,像你我一样,被造出来就是为了特定的功能,或者说至少具有特定的能力,以备不时之需。”

“教授——”

“他被设计了。”萨洛尼努斯说,“四十年前,无敌骄阳决定,真正的科斯洛涅国王生来就会成为一个黑帮恶棍。如果祂没什么阴谋的话,是不会这么做的。”

有道理。要不是我的胳膊快被沉重的钢条压断,肯定会更欣赏他的见解。“那个天使知道。”我说。

他的眉毛抽动了一下,兴致盎然的样子。“这印证了我的看法,”他说,“她和无敌骄阳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八十多年了,但她仍然知道。因此,这一切都在祂的神圣计划之中。你的朋友弗洛里奥——”

“他不是我的朋友。”

“——生来就注定要犯下最深重的罪孽。他别无选择。你对法律有了解吗?”

“没有。我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放下来歇歇?”

“放吧。具体来说,是关于同谋罪的法律,比如协助、教唆、诱使他人犯下重罪。罪更重的到底是刺客,还是雇佣刺客的人呢?”他耸耸肩,“我只是随便一提而已。现在你可以把东西拿起来了。”


我们把天使装进笼子,然后去了科斯洛涅。

挺有意思的地方。这里生活着世界上十分之一的人口——假如这也算得上是生活的话——人口密度比任何地方都高。我觉得这里的气候很糟,一年大部分时间炎热难耐,剩下的时间都在下雨,却很适宜农作物生长:北部有小麦,南部有大米,大河将源源不断的雨水带入海洋,并在群山中切割出宽广肥沃的河谷。如果百分之七十的科斯洛涅居民在一夜间死掉,这里就会变成幸存者的人间天堂。但现在,这里庞大的粮食产量只够勉强养活庞大的人口,时不时还得让他们挨饿。

大多数科斯洛涅人的生活痛苦得难以忍受,只有对国王的敬爱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慰藉。每一座凄凉的棕叶棚屋里最尊贵的位置上都摆着一只粗糙木偶,作为国王不可名状的威仪的象征。每天,最好的食物都会被装在木碗里放到它面前,如果陛下的木偶不饿的话,变凉的食物就会被扔出去喂鸟,因为区区平民没有资格吃国王的食物。享用国王剩饭的鸟儿则因此获得了神圣的地位。这意味着在科斯洛涅,你可以看到快要饿死的乞丐身边环绕着胖乎乎的麻雀和椋鸟,还有令人垂涎的肥鸽子。但没人在意这种景象,更没人认为这一切有什么问题。顺带一提,他们的行为没有法律规定,事实上,一代代国王都要求他们别这么做。但他们仍然坚持,纯出自愿。与国王分享食物是他们仅有的快乐。

“这地方,”我们坐在轿子上穿过首都的街道时,弗洛里奥对我说,“烂透了。神啊,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

街道两旁,双手平举着矛枪的士兵正在把围观者向后推。后来我得知,那天早上有上千人为了看一眼国王而死于踩踏和窒息。但科斯洛涅人是在沉默中顶礼膜拜的,四周能听到只有矛杆的嘎吱声和弗洛里奥粗鲁地抱怨自己身份的声音。天使的笼子跟在我们的后面,也被轿子抬着。没人问我们它是什么,我们也没透露。

王宫规模宏大,很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建筑。它基本就是个正方形石头盒子,上面开了几条狭窄的箭缝和当窗户。和它相比,我们那儿的州立监狱简直就是童话城堡。想到弗洛里奥一生都在努力避免住进那里,却为一座更难看的居所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我觉得挺好笑的。宫门内的景象和外面大为不同——并不是更好,只是不同:贴满了金箔,目所能及之处全都是壁画、镶嵌画和浅浮雕,其工艺充满激情,透露出审美的极度缺失。总体来说,我更喜欢王宫外面的样子,或者贫民窟。二者同样令人丧气,但至少不会反射阳光刺痛人眼。

“一个明智的人,”在内庭走下轿子时,我说,“会在来这里之前先探明白情况。这里太糟糕了。”

弗洛里奥用手遮着眼睛,抵挡强烈的反光。“我要彻底改建这地方,”他说,“或者从头新修。那个宰相哪去了?稍微不注意这家伙就溜了。”

出于尊重,我没有告诉他这不重要。这种尊重带来了很多不便,因为没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本以为我们的日程会排得满当当的:与各种大人物会面,接见别国外交官,参加枢密院和财政部附属委员会的会议,然后举行加冕礼,等等。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科斯洛涅人绝不会向国王提出任何建议。后来,我们逐渐摸清了门道:没有我们的命令,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旦下了令,他们就会全力保证命令得到精确执行。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话,这种模式很不错——上至侵略邻国,下至倾倒夜壶,你的一切要求都会得到满足。揣测国王的愿望是亵渎之举,因为低贱的臣民不可能企及他的思想高度。

“我想回家。”我说。

“我也是,”弗洛里奥说,“但是别他妈想了。现在只需要把这个地方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喂,你,”他对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说,那人好像是宫务大臣,“给我建一座新宫殿。”

“遵命,陛下。”

“我想要一座奥莘缇亚王宫的复制版。麻利点儿。”他转向我,“你觉得怎样?五年行吗?五年应该足够了。给我拿张地图,我把新王宫位置指给你看。”

“遵命,陛下。”

他们给他拿来一张地图。“我这国王当得越来越顺手了。”弗洛里奥说。

“顺”这个字让我想起了绳子,进而想到了外公。“现在你得到了王位,”我说,“肯定用不着我了。我准备回家了。”

当上国王的弗洛里奥还是一样的心狠手辣。他猛地出手掐住我的脖子,拇指按在我锁骨中间的凹陷处。“不行,”他说,“你给我待在这里。”

戴高帽子的男人和其他的朝臣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至少,他们完全没动弹。“但我不想要我的奖赏,”我说,“我的奖赏糟透了。如果你想掐死我,那就动手吧。”

“我需要你,”他说。

“需要我干什么?”

他加大了拇指的力度,我意识到自己对答案的需求远比不上对空气的需求。“我明白了,”他放手之后,我说,“谢谢你的解释。”

“不客气。”


在科斯洛涅度过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星期后,我觉得他把我掐死反倒干脆些。如果我能拥有一点私人时间,可能还不至于如此难受,但弗洛里奥要求我一直待在他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伸手触摸、殴打和掐死我。而且,他无休止地谈论一切如何糟糕,自己如何不赞同这里的治理方式,以及人们的臭味,全都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想这是习惯使然吧。但他从来不转身背对我,因此就算我有捅死他的胆子,也没有机会。当然了,如果我真的动手,那大概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但我并不怎么介意。死了不过是下地狱受折磨,和现在没什么区别,而且身边的同伴说不定不会这么烦人。

“他烦到你了,是吧?”天使问。我将每天检查她三次视为自己最重要的责任,虽然这也没什么难度——笼子是锁住的,唯一的钥匙由弗洛里奥保管,而她没有显示出任何逃跑的意愿。

“是的。”我说。

“你应该试着再宽容一点,”她告诉我,“他是伟大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和你一样。事实上,你们俩实在太相似了,有时候很难分清谁是谁。”

“拜托你别说这种话。”

她耸耸肩。“对于镰刀来说,一根稻草和另一根稻草没有区别。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一点,不被他影响。考虑到你的未来,你现在真的应该及时行乐。”

我不需要问,但还是问了。“未来?”

“再过三十五年,你就得下地狱了。”她甜甜地说,“在地狱里,记忆一般会被剥夺,主要因为到了那里之后,拥有记忆压根就不是什么特权,而是惩罚的一部分。但你还是应该收集一些美好回忆,这样等你站在及腰深的不灭之火中,就有东西可以回顾了。”

“只是及腰深而已,”我说,“也不算特别糟糕。”

“这是周一、周三和周五的安排,”她说,“而且,你的上半身会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同时被烧焦和冻僵。我大概不该告诉你这个,免得破坏了惊喜,但祂听不见我说话,所以也无所谓了。据说同时被火烧和冻僵能让神经得到最痛苦的信号。这叫‘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亲自去过那里吗?”我问。

“我?去过很多次。我成为天使之前就在那里工作。我们采取的是轮岗制,在天上待几百万年,再到地下去待几百万年。等我上完这一班,就又要到下面去了,所以我们以后还会经常见面。”

“有意思,”我说,“天使和恶魔是同一拨人。”

“都属于同一个快乐的神圣大家庭,”她说,“直至永恒,阿门。这样对于开阔眼界很有帮助,而且换个环境就和休假一样好。”她打了个哈欠,“你假装有兴趣的样子还真可爱,但这对你没好处。就算我愿意,也没法让你脱罪。”

“如果我真诚地忏悔呢?”

“喔,拜托,我们已经说过这个了。忏悔对你来说没用,因为你什么罪都没犯。你要受惩罚是因为你是你外公的孙子。他不知怎么逃脱了惩罚,所以你得替他承担后果。”她伤感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为你做过的错事忏悔,但从实际角度来看,这是没用的。再说你不是真心悔过,只是因为不想受惩罚而感到恐惧和不满。两者可完全不一样。真心悔过意味着理解你的行为的意义和性质,并且真心相信这些行为在道德层面上是错误的。”她叹了口气,“信仰就是这样,你无法强迫自己去相信,就像入睡和恋爱一样。你可以在床上躺一整晚,迫切地想要睡着,但越是渴求,就越做不到。你可以极度渴望拥有信仰,但如果你不信,就信不了。”

“我曾经不相信祂,”我说,“直到我见到了证据。”

这话让她微笑起来。“反常情况,”她说,“我们一般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信仰。你瞧,祂的存在是种事实,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爱人如己化用自圣经《马太福音》22章39节:耶稣对他说:你要尽心 、尽性 、尽意爱主——你的神。 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就是要爱人如己。”’这不是事实,而是一种心境。这取决于信仰,你必须相信这么做是正确的,不然就不算数。你显然完全不相信这类东西,因此,你没救了。其实你从出生起就没救了,所以长远来看,这一点不重要。”

我闭上双眼,又再次睁开。“我挺期待和你聊天的,”我说,“这只能说明我的生活烂透了。你就不能说点喜庆好听的话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不能,”她说,“抱歉。”


弗洛里奥很聪明。这和萨洛尼努斯的那种聪明不一样。在弗洛里奥眼中,世界并不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等待着被拆卸、研究,再用更有效率的方式重新拼好。弗洛里奥本质上是一个掠食者。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分成两个类别:你能吃的东西,以及能吃你的东西。他对两类都没有意见,也不做评判。偶尔,他会遇见反常的、既不是机会也不是威胁的东西,但我觉得他理解不了它们,就像狗只能看清移动的物体一样。如果弗洛里奥遇上了不属于任何一个类别的东西,他会选择无视。对他来说,那东西存在与否都不重要,因此等同于不存在。这种眼光的优势是,可以过滤掉所有不重要的事物,比如花的香气和挨饿的孩子的哭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对自己重要的事物上。他从不为无关紧要的事浪费精力,因此,他思考的效率极高。

“我们需要想点办法,”他对我说,“解决穷人的问题。”

也许我的耳朵被耳屎堵住了吧。“你认真的?”

“那当然。”我们正倚靠在顶层窗户的露台上,俯视着底下的街道。每周,广场上都会举办盛大的集市。乡村居民带着货物进城支起摊位,城里人则前来观看这些他们买不起的好东西。“这个国家里有很多人吃不饱饭。我们需要改变这一点。”

“需要吗?”

他恼火地看着我。“你是没脑子还是怎么的?当然需要。”

“啊。”

“要让农民种出更多的粮食,”他说,“然后改变现状,让所有人都能分到一些,不管他们买不买得起。很多买不起食物的人也没有工作,我们得解决这个问题,这是浪费,很蠢。实际上,这个国家糟透了,需要好好治理一下。”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天使笼。来到这里之后,弗洛里奥就没去看过她。照管天使是我的责任。所以她没机会用甜言蜜语诱使弗洛里奥去颠覆政权,除非教授的安保措施出了漏洞,而他以自己的天才名誉向我保证这种事绝不可能。“容我好奇问一句,”我说,“你最近有没有幻听?”

他一记左勾拳打在我心窝,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和弗洛里奥长期相处让我的预判能力大有长进,但和他相比我还差得很远。“真风趣,”我滑落到地上时,他说,“也很蠢。有我照顾你,你应该觉得幸运。”

幸运,我用疼痛的肺部呼吸,一边想。“抱歉。”我嘟囔道。

“你才不觉得抱歉呢,”他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得了吧,然后把我扶起来,“你这人就是没脑子。不会思考。”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你有理由这么做。”我说。

“那当然。”他温柔地引着我坐到椅子上。“我们处境不妙,这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幸好我想了一个可以让我们脱身的好办法,需要让穷人吃饱饭。”

啊,我想。我真傻。“你觉得我们多多行善,就不用下地狱了。”

“肯定行。”他走到一边,取了一张羊皮纸回来。他的笔迹出人意料,字体很大,形状标准,行列之间隔着铅笔画的横线,保持着完美的间距。他告诉我,他坐牢时一位牧师教会了他写字,不过没能上完课,因为他掐死牧师,偷了那人的袍子,然后越狱了。“全都写在这里。”他说着把纸凑到我面前,由于距离太近,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各省份每年的农作物产量,掌控土地的人,国库里有多少钱,这些东西财政大臣都告诉我了。我们很容易就能做到,只需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行。”

弗洛里奥肯定很擅长这种事。“他们绝对不会支持的。”我说。

他笑了起来。“你还是太没见识了。”他说。

我摆脱他之后,立刻去咨询了天使。“你觉得呢?”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其实,”她说,“这主意不坏。”

我大吃一惊。“这肯定行不通吧。”

“你还是个神学学生呢。你上课的时候应该认真听讲,不该在课本边缘涂鸦。”她略做停顿,在笼子的栅栏上蹭了蹭肩膀。新翅膀还没长出来,但无疑已经开始生长了。“按照教义来看,这是完全合理的。无敌骄阳会倾听义人的祈祷,如果他们的要求在道德上站得住脚,他就会满足他们。弗洛里奥这家伙是个坏透了的杂种——”她停下来咧嘴笑了,“我在这里怎么说粗话都行,是不是很好玩?弗洛里奥本人的祈祷永远不会得到回应,因为他是个恶人,不理解自己行为的意义和性质,无法真诚地忏悔。祂清楚这个,也不要紧。但是几百万个饥饿的科斯洛涅穷人——”她笑了起来,“祂肯定会倾听他们的祈祷。如果他们都为那个让义人吃饱穿暖、让富人空手而归的恩人祈祷——”她耸耸肩,痛得瑟缩了一下,被我弄伤的翅根关节还没有恢复。“弗洛里奥的动机很糟糕,”她说,“他做善事只是为了自救,所以没有功劳,但毕竟有那么多善良正义的人为他的灵魂祈祷。我想祂的律师正在努力寻找漏洞。但我看不出有什么漏洞。不过,这个笼子把我和集体意识分隔开了,我的消息不怎么灵通。”

“这样怎么行?”我说,“一点也不公平。”

“是的,确实不公平,”她说,“有人说过这公平吗?仁慈是不公平的,仅仅因为神的同情,罪人就能逃脱惩罚。公正才是公平的。公正会让人进监狱,仁慈则会把他们放出来。仁慈当然不公平了,它意味着破坏规则。”她冲我微微一笑,“你想要哪一个,公正还是仁慈?”

“对,但是……”有道理,我心想,“尽管如此,”我说,“弗洛里奥毕竟是个罪人。天知道他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是的,”她说,“祂知道。”

“还有被他殴打、抢劫、压榨得倾家荡产的人。比如我。要不是他,我就不会——”我停了下来。我毕竟是我外公的孙子。

我觉得她能读我的心。“不,”她说,“你会。”

“这也不公平,”我说,“我什么罪都没犯。”

她点点头。“你有罪,”她说,“你继承了。不服的话,就把你每天辛勤劳作磨出的水泡拿出来看看。”

“这不是一回事,”我说,“我又不是自愿出生的。没人问过我的意见。”

“确实。”她说,“但你继承了,并且接受了。你没有摒弃不劳而获的财富,跑到科里斯的贫民窟去开赈济所。你当然没有。你只会为连着两天早餐都吃鹌鹑蛋而抱怨。我问你,这算什么公正呢?”

“所以我就得因为自己没犯过的罪下地狱?这算什么仁慈呢?”

“不对,”她耐心地说,“那是因为你是你外公的孙子,我们反复说了好几遍了。真希望你认真听我的话。”

我摇摇头。“这不公平。”我说。

“确实,”她说,“可你又有什么办法?”

我回去找弗洛里奥。“天使说你的计划行得通。”我告诉他。

“当然行得通了,”他说,“用不着什么蠢天使来告诉我。”


这行不通,我告诉自己。弗洛里奥不是那块料。然后我想,好吧,他确实是。

弗洛里奥只关心他自己的需求,但他想要什么呢?仔细想想吧。他是个爱好简朴的人,从小过惯了贫苦的生活,不会像我一样被昂贵的品味和愚蠢的高标准束缚,稍不如意就怨天尤人。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得不到最好的待遇等同于受苦。如果吃的不是用筛过的最优质混合小麦粉制作、当天早晨新鲜出炉的面包,那就算受委屈了。如此高的起点意味着失望和苦难来得很容易。但在小弗洛里奥看来,只要食物没有发绿、没有滋生象鼻虫,就是天大的快乐。他在成长过程中体验到的快乐远比我多。然后,他开始在世界上讨生活,开始按照重要性给事物排序。对于一切可能会削弱他的东西,比如我这种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他都避而远之。人应该利用弱点,而不是屈服于弱点。所以,他吃的是普通食物,喝的是水,从不醉酒,免得陷入不堪一击的境地。享乐在弗洛里奥看来是弱者的行为。它对人有害,会稀释你的专注力,享乐过后你只会变弱。你辛辛苦苦挣钱,又把钱花在食物、酒和妓女身上,等到那些钱都变成屎、尿和其他体液之后,你还剩下什么呢?只有肚腩,酒瘾和性病,假如特别倒霉,可能还会坠入爱河——这就是彻底误解了钱的用处。它不是用来买东西的,而是一张地图,用来显示你走了多远。它是记录成就的唯一客观方式,只有它,以及保全性命的能力,能证明谁更优秀。对于“怎么判断我过得好不好”这个永恒的问题,金钱和性命是仅有的答案,至少在弗洛里奥的世界里是这样。华丽的衣服只会让别人看出你有钱,像水里的血吸引鲨鱼一样引来恶棍。最好保持落魄平凡的外表,让敌人低估你的实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的收入很快就变得非常可观,但钱不是用来花的——花掉之后不就没钱了吗,这像什么话?因此,他从不浪费钱购买愚蠢的奢侈品来宣示身价,而是用抢劫剥削所得的收入投资自己的贫民窟廉租房产和蓬勃发展的高利贷业务。赚得越多,放的贷越多,放的贷越多,赚的钱越多。至于其他爱好,算了吧,弗洛里奥忙着呢。他这种人只有工作时才高兴,每一天、每一分钟的工作都能给他带来回报。女人?他用美人计打败了太多对手,所以自己对那档子事根本没有兴趣。

因此,可以试试以他看待自己的眼光来看他:一个极度稀有的自由人典范。我们这些人都受到成长环境、期望,以及享乐的奴役——不,这不对……应该说,话没说错,但没表达清楚。我们这些人受到束缚无法脱身,是因为我们交出了太多的人质。命运或者无敌骄阳可以威胁我们:乖乖听话,否则我就伤害你的爱人,夺去你的娱乐。弗洛里奥在这方面没有弱点。你能从他那里夺走的唯一东西就是钱,因为他只有钱。如果你这么做了,就会成为他的敌人,而他的敌人一般都活不长。弗洛里奥也从来不愁赚不到钱,所以抢劫他其实和从井里打水没什么两样。水平面只是暂时下降,一分钟之后就会恢复原状。同时,弗洛里奥已经将你残忍地杀死,以此警告其他人别犯蠢。这种杀一儆百的手段对他的生意很有好处。

综上所述,他是个理想的圣徒候选人。我再次让他给我看那张羊皮纸,这次我看得很认真。不用说,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科斯洛涅的所有土地都归国王。国王将土地租赁给强大的贵族,换取无条件的服从、兵役和税收。贵族残酷地剥削佃农,后者害怕失去田地,不敢反抗。科斯洛涅人口众多,压根不愁找不到愿意支付高昂地租的新佃农,毕竟没有田地就意味着饿死在圣殿门口。所以对策很简单:除掉整个贵族阶层,将面积相同的小块田地直接租给农民,只要他们拼命劳作,就能养活自己。同时还要建造工厂,给没有田地的人提供工作。科斯洛涅缺乏制造能力,只能每年出口上百万吨的粮食,再从梅尊廷之类重工轻农的国家进口工具等必需品。只要有资本,就可以改变这种情况。我们到达科斯洛涅的当天,国库里的资金总共有一亿斯陶拉塔(按照十科斯洛涅代勒等于一斯陶拉塔的兑换率来算)。当然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大概三十五年左右吧——但度过了这段时间之后,科斯洛涅就会从世界的胳肢窝转变成人间天堂,而热爱国王的国民们则会用足以撼动天堂的力量为弗洛里奥的灵魂祈祷。

是啊,我想。这行得通。但我怎么办?


“你问你怎么办?”天使说。

“是的,就是说——”

“抱歉,也许是我迟钝吧,”她继续说,“但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这显然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真是太傻了。无敌骄阳听到了受苦的科斯洛涅人的祈祷,给他们送去了一个救世主。也就是弗洛里奥。”

“这让我很难接受。”

“那又怎样?只有弗洛里奥这种人才能解决科斯洛涅的问题。他残忍高效,不在乎殴打和谋杀别人,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事,不会腐化堕落,不会被享乐和肉欲引诱着走上歧途。而他这种人除非迫不得已,不可能去做这份工作。因此,祂通过安排设计,让弗洛里奥不得不去治理科斯洛涅。你得承认,这挺巧妙的。”

“是啊,”我说,“真他妈妙极了。但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她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没得到惩罚的恶行和罪行实在太多了,必须有报应才行。这就是公正。每件罪行背后都有一个罪犯,每件事背后都有一个承担责任的人,聚会散场之后总得有人付账单。天平必须保持平衡,否则一切都会乱套。你生来就得下地狱,所以会成为替罪羊。这就是你的功能。”

“这才不是——”

“确实是。”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对二加二等于四提出了异议似的,“这是完全公平的。你已经获得了报酬。按俗话说,你是含着金汤匙降生的。预先支付的报酬仍然是报酬。”

我想起了之前说过的话。“这算什么仁慈?”

“仁什么慈呀,”天使说,“仁慈这东西是根据神意发放的。宽恕的选择权在于祂。如果祂决定不宽恕你,你没法把祂告上法庭,用令状强制祂履行义务。眼下祂就是不宽恕你。瞧瞧你这德行吧,我的天哪。你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以为扯下天使的翅膀就能让自己摆脱自找的麻烦。谁会对你产生哪怕一丁点同情呢?”


我把床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逃离了王宫。从书上读到这种事情的你肯定会觉得容易。其实不然。离地还有十二尺的时候,我不得不松手跳下去,差点把腿摔断。

圣徒们一辈子虔诚祈祷,只为获得一次神显,而我已经有了一次,从公正的角度来说,这已经超过了我应得的份额。但我已经受够公正了。所以我用一块碎石堆里捡来的砖头砸开圣殿的门锁,长驱直入,点亮了一盏灯。借着摇曳的灯光,我找到了圣殿里最珍贵的圣物:一幅双重救赎圣像。它有一千年历史,据说是救世主本人画的。我把它从墙上摘下来,拿在左手里,右手则拿着那块砖头。

“快给我出来,”我叫道,“否则这幅圣像就要遭殃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窃笑,我四下张望。前排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疯癫的老妇人,要是你在街上碰上她,准会本能地退避三舍。我隔着老远就能闻见她身上的气味。当然了,人们晚上给圣殿上锁之前,肯定会专门把这种人清理出去。

“动手吧,”她说,“这只是人造的圣像而已。而且你惹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再添一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没有害怕或焦虑,只是想控制脾气。我特别愤怒的时候说话容易结巴。“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我说,“你不在乎你的人质。”

她叹息了一声。“你还是不懂,”她说,“人质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他、她,或者它是不可替代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来呀,砸了那张画片吧,反正你没损失。”

我把圣像放在祭台上。“感谢你过来。”

“不客气,”她说,“我本来就在这儿,我一直都在——每时每刻,无处不在。不过人们通常注意不到。”

“随便吧,”我说,“我想做一笔交易。”

她的鼻子似乎抽动了一下。“我在听。”

“我可以放走天使,”我说,“作为交换,你要赦免我。”

她皱起眉。“我不能这么做。抱歉。”

“不能?你明明无所不能。”我停顿了一下,压住火气,以免口齿不清,“放走一个被绑架的天使难道不是善行吗?”

她打了个哈欠。“你应该去学法律,”她说,“而不是神学。顺带一提,你根本没有学神学的天资。如果你学了法律,就会知道什么是动机。”

“我本来就知道什么是动机。”我告诉她。

“你不知道。在刑法中,犯罪由两个部分组成,也就是罪行和犯罪意图。光是杀掉一个人不一定算是谋杀。也许你只是手滑了,或者不小心摔下楼,砸在了某个倒霉蛋的脑袋上。必须同时有罪行和犯罪意图才算数。”

“这我知道。”

“你知道得真多,行吧。行善也是这样,必须同时有善心和善行。如果动机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那就算你把针尖上的所有天使都放归自由,也不算行善。而且,”她继续说道,“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否则就会破坏我对弗洛里奥许下的诺言。我做了一笔交易,用三十五年换回我的天使。我不能食言。”

“你无所不能。”

她微微一笑。“我选择让自己无法食言,”她说,“行了吧,怎么样?”

“这不公平,”我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又叹了口气。“得了吧,”她说,“公正是什么?就是遵守法律。法律是什么?就是规则。规则是谁制定的?是我。如果你去法学院,而不是在神学院浪费所有人的时间,你就会知道这点。在刑法中,犯罪的定义就是触犯法律。就这么简单。你进法学院的第一天,他们告诉你在哪里挂外套、在哪里上厕所之后,就会教你这个。我制定了规则,根据规则,你就是有罪的。”

“就算我什么都没做错?”

“是的。”她说,“就算你什么都没做错。好吧,除了没有变卖私产、把钱都施舍给穷人外。你应该施舍的。”

“是吗,”我说,然后脑子里灵光一闪,几乎悟出了什么,“行。假如大家都乖乖这么做了,你猜会怎样?”

她看着我。“继续说。”

“富人,”我说,“全都会变成穷人,而穷人一下子都会变成富人。然后呢?穷人大概需要卖掉他们用富人施舍的钱买的东西,再把钱施舍给现在变穷了的富人,这些富人又得把钱再施舍掉。这不是天国。这是胡闹。”

“你用不着大喊大叫。”

我竟然没有结巴。真是个奇迹。“这就是胡闹,”我重复道,“按照规则,所谓的‘无罪’和‘完美’根本就是一场抢座位游戏。中产阶级怎么办?他们既不贫穷也不富有。他们需要把钱施舍给比自己稍穷的人,再从比自己稍富的人那里获得施舍吗,还是说他们只用负责处理中间流程?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变成富人,只能去给穷人施舍,这样下去还有完没完?”我用手指着她,“你根本没仔细琢磨过,是不是?这套规则就是狗屁。弗洛里奥绝对不会想出这种愚蠢的主意。他做的事很明智。你的设想远远比不上他的,根本行不通。”

她摇摇头。“你忘了一件事,”她说,“事情行不行得通是由我决定的。这个概念本身就由我定义的。我定义了一切。而且,所有的规则也都是我制定的。”

我扔下了砖头。“那这些规则就很愚蠢,”我说,“你也是。”

这让她不高兴了。她膨胀成一团金色的火焰,从地面一直涌到天花板,在金箔和金拼花瓷砖上映照出无数倒影,像两面彼此相对的镜子。“你怎么敢评判我?”她质问,“我创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化用自圣经《约伯记》38章4节,神显现自己并责问约伯时所说的话。全节为“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罢!”?你——”

“哦,你去死吧。”我说着,走了出去。


我沿着街道向港口走去,走到半路才意识到手里拿着个东西。我一看,是个金制圣髑盒,上面粗俗地装饰着几盎司重的红宝石和蓝宝石。此前我压根没见过它,更别提偷了。我脑海中浮现出栽赃这个词。天知道为什么。

真完美,我想。当栽赃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法律本身的时候,至少你能确信自己是清白的,这也算一种宽慰吧。天亮以后,我去码头打探了一番,找到一个买卖赃物的人。他用原价值百分之一的价钱买下了圣髑盒,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要价再高就是贪婪,这可是七宗罪之一。

百分之一的价钱足够让我在回科里斯的船上订一个铺位。床铺挺舒适,晚餐还配了葡萄酒。弗洛里奥应该会为了省钱而坐三等舱,但那是圣徒的做法。我去了大学,人们告诉我萨洛尼努斯教授没空。我让他们通报我的名字。看来他其实是有空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走进他的书房时,他问道,“你应该在科斯洛涅才对。”

与弗洛里奥一起生活让我学会了一些实用的技能。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掐住了他的脖子。“你陷害了我。”我说。

他喉咙咯咯作响。不减轻一点力度的话,这位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马上就会被掐死。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你陷害了我,”我告诉他,“不是神。是你。”

他的脸色变得特别奇怪,所以我稍微把手放松了一点。“不是我干的。”他喘着气说。

“就他妈是你干的。你设计让我外公犯下大罪,好让他对你言听计从。然后他逃过了永恒的折磨,他的罪孽就得让我来承担。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不是祂。所以我要杀了你,但是,”我迟钝的脑子里闪现出微弱的灵感,又补充道,“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我要在外面杀掉你,这样祂就能把你的灵魂打入地狱,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是对的。他被吓着了。“别,”他说,“求你了。就在这里杀我,别出去。”

“你陷害我之前就该想到这点,”我逼着他站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把你交给祂之后我就能脱身。也许杀了你之后我就能获得宽恕。我可以做个交易,用你的灵魂换我的灵魂。我打赌祂肯定更想要你的。”

他试图挣扎,但弗洛里奥教会了我怎么应对这情况,愿神保佑他。我欠那家伙太多了。“要不然,”我说,“因为我碰巧认为杀人在道德上说不过去,你可以想个办法帮我脱罪,然后我就会放了你。但说实话,我更想杀了你。我觉得你远不如你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萨洛尼努斯教授大概不习惯被随意摆布,不论是被神,还是被我——尤其是被我。我猜在他眼中,我和神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两个恶霸。但我力气比他大,还有战术优势。我可以逼他离开这个房间,到外面之后再杀掉他。这种事有个专有名词叫“不可抗力”,对吧?算了,这不重要。

“我有一个办法,”他说,“你先让我喘口气。”

“我就知道,”我说,又放松了一点手上的力度,“是那个实验,对不对?”

“是的。”

“你从没说过实验的内容。”

他点点头,应该是投降了。他不会屈服于肢体暴力,但我好歹展露了一点聪明才智。“你松手我就告诉你,”他说,“我保证,拉勾上吊。”

一个不信神的人还能怎么起誓呢?“好吧。”我松了手。

他闪电般地拉开书桌抽屉,抽出一把刀。我忘记带刀了。他顺着刀刃看着我。“你这混账,”他说,“我的喉咙他妈的痛死了。”

“你活该。实验是怎么回事?”

他坐了下来。我觉得站着没意义,所以也坐了下来。突然之间,气氛变得很像一对一学术辅导。“你就是那个实验,”他说,“目的是创造一个相信神,但是能看穿祂真面目、看出祂是个恶霸的人。然后,”他补充,“再做点事情,改变现状。”

“是吗,”我说,“比如呢?”

“祂必须下台。”教授说。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抱歉,”我说,“我可能脑子不好用吧。下台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教授说,“祂必须死。我们得杀了祂。”

天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精神失常了。而且他现在手上有刀,很难把他拖出去勒死。都怪我太仁慈了。

“我知道,”他说,“这么做确实很激进。谁能保证祂消失之后情况就会改善呢?完全可能变得更糟。虽然祂的统治方式恶劣得难以形容,但这不代表一定有更好的方式。就像维萨尼人对民主制度的评价一样:虽然是个糟糕透顶的系统,但比其他选项更好。问题是,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了。不想下地狱就只能这么做。”

欢迎来到我的穷途末路。“别说这种话,”我请求他,“听得我头痛。你没法杀死神。这是行不通的,根本不可能。”

我让他失望了。“我还以为你开始展露潜力了呢,”他说,“你在我的课上根本没听讲吗?”

现在我只觉得累,筋疲力尽。“我可能错过了相关内容。”

“神,”教授说,“是无所不能的。对吗?”

“应该吧,是的。不过,”我指出,“在这里不行。”

“别想这里的事。神无所不能。”

“是的。”

“所以祂也能死掉。”

“是的,但是——”等等……无所不能?“是的。”

“很好。祂可以死掉。所以我们要杀了祂。”

我没力气争论。“那你要怎么杀?”

“错误的问题,”教授说,“你该问的是,神的死因会是什么?答案是——?”

“不知道,”我说。

“绝望。”

有完没完啊。“绝望,”我重复,“行吧。真是很有帮助。”

“绝望,”教授说,“因为没人信仰祂,因为祂的所有造物都背弃了祂,而祂的一切努力到头来都是无用功。祂承受不了这一切。所以祂会死掉。”

我已经失去了兴趣。“你说什么都行吧。”

“我就这么说了。相信我,我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只需要证明祂不存在,然后——”

“但祂确实存在。”

萨洛尼努斯翻了个白眼。“是的,但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你和我,还有弗洛里奥。其他人只是相信祂存在而已。而且,一旦我成功,这就会成真。”

“不,根本不会。”

“就是会,因为祂会死掉,祂不存在这件事就会成真。事实就是这样形成的。你还不懂吗?”

我正准备放弃无望的努力,冒着被捅死的风险,出于纯粹的嫌恶而杀掉萨洛尼努斯。但就在这时我灵光乍现,甚至算得上经历了一次神显神显(epiphany)一词也有“顿悟”的意思。——我确实是被神的话语启发的。“教授,”我说,“重力是什么?”

他皱起眉。“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但这是祂告诉我的,虽然只是顺嘴一提。祂说了个什么重力加速度,实际上是个愚蠢的玩笑,意思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加速度我能听懂,就是速度变快吧。但重力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教授说,“除非——”

当然,后来广为流传的故事并不是这样。在通常的传说中,萨洛尼努斯坐在花园里的苹果树下,被一颗苹果砸中了脑袋,就此顿悟。重力!这种力能让物体下落,但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这就像紧闭的门下漏出的一束光线。萨洛尼努斯打开门,看见了太阳。不是无敌骄阳,不是那个人造的神话,而是真正的太阳。他突然领会到了:世界的运行方式就像机器,和神没有关系。

“我得花点时间,”他说,“来弄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你可能得快点了,”我说,“只有不到三十五年。”

他对我微笑。“交给我吧,”他说。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最聪明的人能在预算不足的情况下提前完成任务,这你大可相信。

我一点也不认为这个新局面比旧的更好。其实,它要糟糕得多。就拿科斯洛涅来说吧。弗洛里奥能轻易让臣民顺从他的想法,是因为他声称自己在履行神的旨意。只用了不到四年时间,他就没收了贵族控制的大量地产,将土地分配给农民。一年后,他动用国库资助的小型制造商们已经运作起来,开始盈利了。没人挨饿,没人失业,除了旧贵族之外(他们的财富是继承来的,懂了吧),所有人都过得更好了。接下来的二十年里,这个国家经济繁荣、社会公正,直到萨洛尼努斯旷古绝今的巨著《数学原理》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六个月之内,这本书就传播到了遥远的科斯洛涅。暴乱四起,血流成河,嚎叫的暴民将旧神职人员开膛破肚,因为被长期愚弄而怒不可遏。在此后的混乱中,旧贵族阶层承诺恢复社会秩序,并迅速高效地实现了诺言,让一切都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弗洛里奥把床单结成绳子,从窗户逃离了王宫(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不像听上去那么容易;他扭伤了脚踝,至今都一瘸一拐的),但他所有的成就都被一扫而空,不留痕迹。他回到了科里斯,重操旧业。事实上,他最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半夜过来找我,让我把欠他二十五万斯陶拉塔还给他。

幸运的是,我连银行都不用去,就能把那笔钱连着利息一起还上。当萨洛尼努斯带着《数学原理》的手稿去找书商佩里波乌斯的时候,后者不感兴趣。他说,书读着挺有意思,发人深省,但吸引力有限。在他看来,这本书不适合他们出版,但萨洛尼努斯提出要和他做一笔形式新颖的交易。佩里波乌斯用不着立刻付稿费。取而代之的是,他每卖出一本价值半斯陶拉塔的书,就付给萨洛尼努斯三十特拉齐。佩里波乌斯无法抗拒这样的交易。不久之后,萨洛尼努斯告诉我,作为善意的表示,他每赚一斯陶拉塔,就可以分给我二十特拉齐,用来补偿我在实验过程中的种种经历。他说,这只是他微不足道的小心意。我同意他的说法。确实是这样。

神在大约十八个月前死去了,据说死于心碎。祂最后一次当众现身是在厄比西玛的金塔大祭司面前。另外,祂死前还拜访过一次凡人。祂来见了我。

“你给我等着瞧。”祂说。

“不,”我告诉他,“你等不到了。我还剩五年时间,而你必须信守诺言。等到五年期满,你早就成为历史了。好吧,关于你的研究应该归到神学。接受现实吧,”我补充,“你输了。我们赢了。”

祂狠狠瞪着我。“我无所不能,”祂说,“我现在就能用雷电劈得你尸骨无存,只留下玻璃化的地面和一股臭气。”

祂看起来气色不佳。消瘦,憔悴,苍白,眼睛下挂着眼袋。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我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当时她吃什么都会吐,最后停止了进食。这回忆让我确信祂肯定会消失。“不,”我说,“你不能。你承诺过了,我们有三十五年。”

“我可以食言。我无所不能。”

我有些怜悯祂,但主要是鄙夷。“很快就不再是这样了。”我说。

这就是我经历的最后一次神显。不久之后,一次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日全食出现。又过了一个星期,一种强烈的恶臭弥漫开来,很久都没有散去。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我干的。好吧,是萨洛尼努斯和我一起干的。我猜,凭良心说,我清楚自己的行为罪大恶极。我问过弗洛里奥那个天使怎么样了。他说他不知道,应该还待在牢笼里。笼子能将她和祂分隔开来,我猜也能让她在神死去时幸免于难。她毕竟是祂的一部分,这意味着神的一部分被举世无双的天才萨洛尼努斯分离了出来,受到保护,完全与世隔绝,得以存活。这样的话,也许有一天——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现在祂死了,我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祂的消逝带来的种种悲惨情景。我告诉自己,祂毕竟无所不能,就连死亡也在祂的能力范围之内。这也意味着,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把祂从笼子中放出来,只要祂愿意,祂就能死而复生。事实上,等到我无法忍受绝望的那一天,我可能会放祂出来。在那之前,祂显然不存在,所以我没法信祂。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愚蠢错误,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的外公、教授,以及神,只能怪我。算我活该。不管你信什么、信不信,扯掉天使的翅膀都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到头来你肯定会后悔的。

教授对此持有不同的观点。他告诉我,他这辈子一直很穷苦,虽然身为史上最聪明的人,却只能拿一份微薄的教授薪水,外加一点非法收入。现在他终于发了大财,再也用不着工作,甚至也用不着思考了。再也不用教导猪一样蠢的学生,再也不用撰写改变人类社会本质的巨著。对他来说,神的死是他遇到的最棒的事情。

好吧。这也是一种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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